阮琛瑩
文學作品知名虛擬影像的著作權保護
阮琛瑩
網(wǎng)絡的遍地發(fā)展開啟了同人小說創(chuàng)作熱時代,以他人作品中的知名虛擬影像為依托進行的創(chuàng)作受到了越來越多原作品讀者的追捧,而同時部分原作品作者卻對此表達了不滿,認為該行為侵犯其著作權。因目前我國著作權法對于同人小說的法律地位尚未規(guī)制,且對于知名虛擬影像的可版權性判斷較為困難,導致使用知名虛擬影像的行為處于不可監(jiān)管的灰色地帶。
思想表達二分法;改編權;知名虛擬影像;著作權保護
2016年10月,著名作家金庸狀告江南《此間的少年》侵權一案再次將文學作品知名虛擬影像的著作權保護問題帶入了公眾的視野。江南曾于15年前在《此間》中使用了金庸多部武俠小說中的知名虛擬影像,他們有著相同的角色名稱、人物性格和人物關系,卻發(fā)生在截然不同的背景下?!洞碎g》的故事背景設定在北宋年間,講述了郭靖、喬峰、令狐沖等在汴京大學的現(xiàn)代校園生活,他們泡圖書館、打籃球、追妹子,與金庸小說中古代武林高手在江湖爭霸稱雄、胸懷家國情仇的故事大相徑庭。
本文的文學作品虛擬影像即指文學作品中由作者創(chuàng)造出的虛擬人物形象,耳熟能詳?shù)闹摂M影像如《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豬八戒等,他們獨特的造型、風趣的言語、經(jīng)典的動作往往使得讀者一聽到他們的名字就產(chǎn)生共鳴,進而聯(lián)想到作者的作品。毋庸置疑,知名虛擬影像是文學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在網(wǎng)絡迅猛發(fā)展的時代,以他人作品中的知名虛擬影像為依托進行的同人小說創(chuàng)作方興未艾,這導致一連串的問題接踵而至,這些知名的文學作品虛擬影像到底屬于思想還是表達?是否能夠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使用虛擬影像的行為是否必然構成侵權?因現(xiàn)行著作權法并未定義虛擬影像的法律地位,作者往往只能通過保護作品完整權的方式對其進行間接保護,致使知名虛擬影像至今處于不可被直接監(jiān)管的灰色地帶。傳統(tǒng)著作權法制度對文學作品知名虛擬影像保護的局限性昭然若揭。
文學作品虛擬影像一般由名稱、外貌和性格三個要素構成①吳登樓:《論虛構人物形象的知識產(chǎn)權保護》,《人民司法》,1998年第9期,第32頁。,他們由作者經(jīng)過精心安排而創(chuàng)作,大多個性鮮明,表達了作者對人生、社會的認知和情感,給予人們藝術享受。其中,知名虛擬影像往往可以脫離作品,具有獨立的生命,它們豐富的藝術感染力帶給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的真實感受,激起讀者的情感反應。例如只要一提到金庸筆下的郭靖,人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出一個生性單純剛直,對國家忠、對父母孝、對愛情貞、對朋友義的英雄形象。但是,不同于具有明確具體外形的卡通形象,文學作品虛擬影像往往是由讀者臆想出來的主觀印象,缺乏具象的存在,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因而對于它的可版權性判斷總是較為困難。
著作權法的基本原理是不保護思想,只保護對思想的具體表達②王遷:《著作權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5頁。。構成文學作品虛擬影像的單一元素一般屬于思想,不具備可版權性。以郭靖這一人物名稱為例,也許金庸對其經(jīng)過取舍、設計和安排,但其缺乏獨創(chuàng)性,且名稱一般較難完整地表達或反映出作者的思想情感,傳達一定的信息③(2014)京知民初字第1號民事判決書。,單純的人物特征、人物關系亦是如此④(2005)京高民終字第539號民事判決書。,它們大多容易進入公有領域的范疇。據(jù)此,文學作品虛擬影像中的單個元素如郭靖的名字、老實木訥的性格、強壯的體魄等,將它們單獨拎出來均可歸結于是作者對于人物角色的構思和安排,落入思想范疇。而著作權法是不保護思想的,因而此類單一元素的使用不應受到禁止。
文學作品虛擬影像作為一個組合元素并不必然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獨創(chuàng)性表達,如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小說中在客棧里端茶送水的小二,他們的存在多是為了向詢問狀況的主人公透露信息,是作者為了推動故事發(fā)展而安排的一個套路,應屬于金字塔上層的思想領域。
但是知名虛擬影像可能構成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如前所述,雖然郭靖作為人物名稱屬于思想領域,但若作者細化描述至郭靖在蒙古長大,為人老實善良、愚笨但勤奮,懷有一身武功絕學,喜歡一個叫黃蓉的女孩子并與之結為夫婦……將綜上元素通過獨創(chuàng)性的選擇和安排結合,使得該虛擬影像躍然紙上,那么此時它就已經(jīng)脫離思想的范疇。正如瓊瑤訴于正案中法官曾指出,單純的情侶關系無疑處于金字塔的頂端,屬于思想范疇,但若對于人物設置及人物關系具體化到一個程度,如情侶雙方是因偷換孩子導致身份顛倒的兩個特定人物,則相對于簡單的情侶關系設置而言,這樣的具體設計無疑將處于金字塔結構的相對下層。①(2015)高民(知)終字第1039號民事判決書。此時,倘若再加上特定的名稱,那么該被充分、完整描述的虛擬影像可以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人物設計構思,容易給讀者留下統(tǒng)一且特定的印象,從而構成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
對知名虛擬影像進行同人小說創(chuàng)作的類型有很多,本文主要討論以下兩種情形是否侵犯了原作者的著作權。一是續(xù)寫舊故事,知名虛擬影像往往受到讀者的喜愛,在原作者封筆后總有意猶未盡的讀者希望能將知名虛擬影像的故事延續(xù)下去,這刺激了續(xù)寫作品的市場需求。另一種是創(chuàng)作新故事,即僅僅是采用了原作品中知名虛擬影像的名稱、性格和簡單的人物關系以吸引讀者的注意力,而故事發(fā)展則與原作毫無瓜葛。
所謂續(xù)寫作品,就是在他人已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的基礎上獨立思維,創(chuàng)作而形成的作品②張振興:《法學實踐》,1994年第1期。。典型的例子如《紅樓夢》,該書的前八十回由原作者曹雪芹創(chuàng)作,后四十回則由高鶚在曹雪芹去世后續(xù)寫而成。在今日看來,高鶚續(xù)寫的部分就是不折不扣的同人小說。因高鶚所沿用的前述背景、虛擬影像以及后續(xù)情節(jié)發(fā)展等要素與原作品的內容基本保持一致和連貫,并沒有破壞原作品的完整性。這種在保留原作品的基礎表達上加入自己獨創(chuàng)性表達而形成的新作品就屬于對原作品的演繹作品③王遷:《著作權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2頁。。在這種情況下,同人作品作者自然將受到演繹權的規(guī)制。
因此,除了合理使用情形外,若他人想要對某作品進行續(xù)寫而使用其中的知名虛擬影像等基礎表達,就需要經(jīng)過原作者的許可,否則會構成對原作者改編權的侵犯。
《此間》就是區(qū)別于金庸武俠小說的一個全新的故事。它發(fā)生在現(xiàn)代背景下,并不帶有金庸作品中的相同或類似故事情節(jié),只是使用了知名虛擬影像這一元素。我國著作權法目前并未規(guī)制使用元素的行為是否構成侵權,但參考金庸起訴的另一起武俠小說游戲改編案,法院認定了使用元素構成對改編權的侵權④(2015)京知民終字第1619號民事判決書。。不妨以此類比文字作品,因為虛擬影像中的人物設置元素(包括姓名、性格特征和背景)及人物之間的關系元素是情節(jié)的組成部分⑤上述王遷教授的觀點來源于上觀新聞所載《“此間的少年”不在少數(shù),為何有的勝訴有的敗訴?》,原文地址:http://www.sootoo.com/content/667436.s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6年12月20日10時。,一旦這個組合元素被充分描述而擁有了鮮明特征和各種經(jīng)歷,就會形成作者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而他人的使用行為就有可能構成表達相似,從而侵犯了原作者的著作權。
那么所謂的充分描述要達到何種程度?此處可以借鑒美國的Nichols標準。雖然美國亦沒有明確虛擬影像的法律保護地位,但在1930年法官Learned Hand在Nichols案⑥Nichols v.Universal picture Co.45F.2d119(2dCir.1930).中指出若虛擬影像被描述的越充分,其特征越明確,被模仿、侵權的可能性就越小,就越容易受版權法的保護。如Burroughs案⑦Burroughs v.Metro-Goldwyn-Mayer,Inc.519 F.Supp.388 (S.D.N.Y.1981).中法院就認為泰山這個角色被清晰描繪了,具有可版權性。因為在作者的筆下,泰山是個猿人,他是個能夠同其叢林環(huán)境密切合拍的個體,能夠同動物進行交流,也能夠體驗人類的感情。他是有活力的、天真的、年輕的、溫和的和強壯的,他就是泰山⑧盧海君:《論角色的版權保護——以美國的角色保護為研究視角》,《知識產(chǎn)權》,2008年第11月,第18卷第6期,第48頁。。綜上,若江南在《此間》中充分使用了郭靖的人物名稱、性格、人物關系及故事發(fā)展,讓人在閱讀過程中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金庸筆下的郭靖,那么其必然構成侵權。
現(xiàn)行著作權法只是通過保護作品完整權對知名虛擬影像進行間接保護,這種救濟制度已然無法有效地保護原作者的權利,這也是憤怒的作者頻頻起訴侵權的原因。本文提倡給予知名虛擬影像脫離于作品給予單獨保護。它們本身與作品的關系極為密切,當我們想到知名虛擬影像時就會理所當然地想起該作品。他人使用知名虛擬影像會使得讀者將同人小說與原作品建立一種聯(lián)系,從而增加同人小說的吸引力,為同人作者帶來豐厚的收益的同時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原作者的經(jīng)濟利益。退一步而言,即使原作者之后通過起訴同人作者侵害其作品完整權獲得勝訴,其獲賠的數(shù)額僅以侵權復制品的數(shù)量來計算,遠遠小于同人作者獲得利潤,這對于創(chuàng)造智力成果的原作者是不公平的。如果作者所塑造的知名虛擬影像被這樣輕易地無限抄襲、復制,其勞動成果不斷被他人竊取還無法通過法律途徑保護自己,長此以往將會打擊其創(chuàng)作熱情。
因此,提倡給予文學作品知名虛擬影像單獨的著作權保護。當然它受保護也要滿足一定的前提,同所有其他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一樣,知名虛擬影像需滿足構成獨創(chuàng)性表達的要件。除此之外,還應借鑒Nichols標準,知名虛擬影像需要被充分描述,一般其越人性化、越普通化,受到版權法單獨保護的可能性也就越小,反之越是性格飽滿、風格鮮明和享有盛名的虛擬形象就越容易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①黃斯蓓:《論文學角色的版權保護》,《廣西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0年,第84頁。。此時若同人作者是明顯希望借助知名虛擬影像來獲取經(jīng)濟利益或另有其他商業(yè)目的時,就需要經(jīng)過著作權人的同意,且支付一定比例的使用費。
知名虛擬影像在文化和經(jīng)濟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和社會價值,為了保護著作權人的智力成果并激勵其創(chuàng)作,著作權法應對滿足獨創(chuàng)性和充分描述要件的知名虛擬影像賦予一定程度的保護,他人擅自使用進行同人小說創(chuàng)造若不符合合理使用情形將構成侵權。同時因著作權法鼓勵多元化的創(chuàng)作,對于同人小說的發(fā)展也不能過分抑制,這需要尋找一個合理途徑以平衡著作權人與公眾之間的利益。
[作 者]阮琛瑩,華東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