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 逸
情音相通
——宋代箏詞芻論
勞 逸
宋詞作為音樂文學(xué),與音樂聯(lián)系密切,因此箏成為宋詞中重要的題材和意象,形成了別具一格的箏詞。本文概述箏詞的定義,分析其內(nèi)容特征為狀物與抒情,歸納出箏詞所抒之情有宴飲之樂、離愁別緒與憂世感慨三類,并賞析其意象運用藝術(shù)和人物形象特征。
宋代;箏詞;抒情;意象;人物形象
箏是我國古老的民族樂器,最早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又稱秦箏。隋唐時期燕樂風(fēng)行,箏的形制得到確立,工藝日趨完善,技藝高超絕倫,此時箏曲泉涌,箏詩佳作競相出現(xiàn)。而宋文化與唐一脈相承,箏憑借雅俗兼施、音色多姿的特點,風(fēng)靡于兩宋社會各階層中,“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樓酒肆”。詞是一種以辭配樂的新興抒情詩體,因而與音樂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于是箏與詞便如金風(fēng)玉露相逢,成為宋詞中的重要題材和意象,形成別具一格的箏詞。
焦文彬先生在《秦箏史話》里提到:“(詞)有對箏人的歌詠,也有對箏本身的描寫和稱頌,更有對箏藝、箏技的摹描……而大多數(shù)作品,則是借箏抒其胸臆,寫其情懷,寄寓了興亡之感。”由此可以總結(jié)出箏詞的定義:即描寫箏、箏樂、箏技藝、彈箏人,以及以箏為意象,抒發(fā)各類情感的詞作。
依此定義可統(tǒng)計出《全宋詞》及《全宋詞補(bǔ)輯》中共有將近九十位詞人創(chuàng)作的一百八十余首涉箏詞,其中不乏晏殊、晏幾道、蘇軾、辛棄疾、歐陽修、秦觀、陸游、黃庭堅、張孝祥、張先、周邦彥、賀鑄、朱敦儒、張元幹、姜夔、吳文英、王沂孫、張炎等名家。
宋代箏詞上承唐代箏詩,內(nèi)容豐富,其特征大致可分為兩類:狀物與抒情。狀物通常著墨于箏器之精美、箏樂之悠揚;抒情多以箏為意象,借以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而大多箏詞二者兼有。
“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與唐箏詩以華麗的筆調(diào)鋪排描寫箏器不同,宋箏詞常凝練地以詞語狀物,寥寥幾字便可勾勒出箏的精致華美:
鈿箏曾醉西樓。朱弦玉指梁州。(晏幾道《清平樂》)
當(dāng)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晏幾道《菩薩蠻》)
銀箏旋品。不用纏頭千尺錦。(蘇軾《減字木蘭花》)
龍須將笛繞,雁字入箏飛。(范成大《臨江仙》)
寶箏弦矗冰蠶縷,珠箔香飄水麝風(fēng)。(陳允平《思佳客》)
對雁斜玫柱,瓊瓊弄月臨秋影。(吳文英《還京樂》)
鈿箏離雁行,寶篋留釵股。(高觀國《生查子》)
從以上幾句可看出,詞人在展現(xiàn)箏之精巧時側(cè)重于從箏的材質(zhì)、顏色、形態(tài)等方面進(jìn)行描摹。如:“鈿箏”“玉柱”“冰蠶縷”體現(xiàn)了箏器用料的考究,更反映了當(dāng)時制箏工藝的精湛;“朱弦”“銀箏”“玫柱”則體現(xiàn)了箏色彩之艷麗奪目。箏柱形狀似張開雙翅的大雁,當(dāng)其錯落有致地排列于箏面上時,更似結(jié)伴成群的雁。詞人在臨摹箏形時,往往抓住這一重要特征,“雁字入箏飛”“雁斜玫柱”就巧妙地以雁比喻箏柱,仿佛有秋鴻陣翩翩于弦間,這種以動寫靜、動靜結(jié)合的狀物手法既形象生動,又兼具靈巧之美。
箏的高音區(qū)琴弦纖細(xì),聲音清脆悅耳,而低音區(qū)琴弦粗實,聲音低回厚重。因此箏具有音域廣闊、音色多樣的特點,這在箏詞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
鳳管雍容,雁箏清切,對綺筵呈妙。(韋驤《醉蓬萊》)
雁柱十三弦,一一春鶯語。(歐陽修《生查子》)
鶯櫳風(fēng)響十三弦。(周密《浣溪沙》)
箏聲恰度秋鴻陣。(王安中《蝶戀花》)
小樓明月調(diào)箏。寫春風(fēng)數(shù)聲。(劉過《四時令》)
一弄入云聲。月明天更青。(張孝祥《菩薩蠻》)
在箏詞中,詞人常采用多種方式表現(xiàn)箏音?!傍P管雍容,雁箏清切”一句,直接點明箏聲音清切的特點,又與鳳管雍容之聲進(jìn)行對比,更襯托出箏音之清亮。而更多詞人則運用比喻的手法,在他們筆下,箏音或清越如春鶯細(xì)語,或悠揚如風(fēng)響入云,或哀傷如秋雁低鳴,曼妙靈動又細(xì)膩妥帖的比喻讓抽象的聲音變得形象起來,并使人產(chǎn)生美好的聯(lián)想。詞人從正面、側(cè)面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動聽樂音,使千百年后的讀者仍能身臨其境,一品佳音。
而著重于抒情的箏詞,則以箏為意象,憑曲意傳情。關(guān)于宋人的精神特質(zhì),繆鉞先生曾有概述:“其時之人心,靜弱而不雄強(qiáng),向內(nèi)收斂而不向外擴(kuò)展,喜深微而不喜廣闊?!边@種偏于細(xì)密輕柔,重在審視內(nèi)心的審美心態(tài),使得文人墨客將滿腔感情融入所聽箏樂中,并化用“箏”這一意象來承載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箏詞便成為他們傾訴衷腸的渠道、寄托情愫的載體。詞人借箏所傳之情,主要分為以下三類:
兩宋都市繁榮,百業(yè)興盛,因而滋生了縱情享樂之風(fēng)。文人士大夫流連于秦樓楚館之中,宴會遍呈舞隊,四座密擁歌姬。箏聲繁復(fù)急促,映襯著華美的舞臺歌榭之景,詞人們在觥籌交錯間盡享快意,于是便有了許多表宴會之樂、祝壽賀喜或稱贊箏女的詞作:
例如張炎《慶春宮》:“池亭小隊秦箏。就地圍香,臨水湔裙。冶態(tài)飄云,醉妝扶玉,未應(yīng)閑了芳情”,曹勛《朝中措》:“寶箏偏勸酒杯深。歌舞乍沈沈。秀指十三弦上,挑吟擊玉鏘金。牙臺錦面,輕移雁柱,低轉(zhuǎn)新音”,以及陳允平《思佳客》:“一曲清歌酒一鐘。舞裙搖曳石榴紅。寶箏弦矗冰蠶縷,珠箔香飄水麝風(fēng)”等,均描寫了酒肆歌筵間的綺麗風(fēng)情:羅裙翻轉(zhuǎn),清歌淺唱,箏女們撫弄朱弦,以伴奏助興,詞人歡飲達(dá)旦的暢快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間。
又有晏殊《殢人嬌》:“楚竹驚鸞,秦箏起雁??M舞袖、急翻羅薦。云回一曲,更輕櫳檀板。香炷遠(yuǎn)、同祝壽期無限”,以及韋驤《醉蓬萊》:“鳳管雍容,雁箏清切,對綺筵呈妙。此際歡虞,門庭自有,輝光榮耀”,等,都是祝壽之詞,在喜氣洋洋的壽宴上,歌舞升平,管箏和鳴,全篇溢滿了浮夸的贊頌之語。
除此之外,詞人對當(dāng)時著名箏妓的喜愛之情也在箏詞中透露出來:如黃庭堅《更漏子》:“體妖嬈,鬟婀娜。玉甲銀箏照座。危柱促,曲聲殘。王孫帶笑看?!眲⑦^《浣溪沙·贈箏妓徐楚楚》:“黃鶴樓前識楚卿。彩云重疊擁娉婷。席間談笑覺風(fēng)生。標(biāo)格勝如張好好,情懷濃似薛瓊瓊。半簾花月聽彈箏?!币约皬埿⑾椤镀兴_蠻?贈箏妓》:“琢成紅玉纖纖指。十三弦上調(diào)新水。一弄入云聲。月明天更青。匆匆鶯語囀。待寓昭君怨?!边@些詞都濃墨重彩地描寫了箏妓的花容月貌、一顰一笑,并稱贊她們彈箏之技藝高超絕倫,所彈箏曲之婉轉(zhuǎn)動聽。
箏音凄婉悲切,極易勾起彈箏人或聽箏人內(nèi)心的哀愁,因而箏詞中更多以“哀”作為情感基調(diào),這些詞作里總有絲絲縷縷的惆悵彌漫其中,主人公或是飽受愛戀相思之苦,或是輕嘆閨中傷春之愁,或是抒發(fā)羈旅懷鄉(xiāng)之情。詞人在抒情時往往借寫箏來渲染內(nèi)心的情感。在箏所奏出的怨調(diào)慢聲中,作者的千愁萬緒終于找到了棲身之處。
晏幾道作《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沈魚,終了無憑據(jù)。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敝魅斯粔羧虢?,苦苦求索卻無處尋見當(dāng)年的戀人。那短暫的愛戀就如江南迷蒙的煙水般深切卻了無結(jié)局。欲將心中一片相思寄予對方,誰知卻杳無音信,只能借箏排遣惆悵。緩弦奏出的音低沉悲切,心中哀愁更甚,縱使移遍了雁柱也難以釋懷這份相思幽情。作者的幽思惆悵之情在睡夢至夢醒的過程中逐漸變得濃郁厚重,末句正是通過“箏”這一意象將全詞的相思離愁遞進(jìn)至最深切之處。
而姜夔《江梅引》中的“寶箏空,無燕飛……飄零客,淚滿衣”,以及柴望《摸魚兒》中“天涯長嘆飄聚。衾寒不轉(zhuǎn)鈞天夢,樓外誰歌白紵。君莫訴。君試按、秦箏未必如鐘呂。鄉(xiāng)心最苦。算只有娟娟,馬頭皓月,今夜照歸路”,便是刻畫了羈旅天涯的游子形象,詞人借無人彈奏的空箏和聲調(diào)悲涼的秦箏一訴漂泊之苦與離鄉(xiāng)之愁。
宋朝深受外敵侵?jǐn)_,特殊的政策又使得國家日益積貧積弱。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所抒發(fā)的“先天下之憂而憂”,便是當(dāng)時士大夫特有的憂患意識的體現(xiàn)。尤其是北宋滅亡后,南渡的詞人眼看朝廷偏安一隅,心中不免涌起傷懷故國、壯志難酬的憤慨。在抒發(fā)憂世感慨之情時,詞人常用晉時桓伊撫箏而歌的典故來寄托感情:桓伊彈箏而歌《怨詩》:“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以諫言晉孝武帝不應(yīng)聽信讒言,猜忌功臣謝安。因此“桓箏”在宋詞里成為文人懷古傷今、感嘆身世的固定意象。
辛棄疾《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致道留守》:“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卻憶安石風(fēng)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賀新郎》:“謝安雅志還成趣……政爾良難君臣事,晚聽秦箏聲苦”,以及葉夢得《八聲甘州·(壽陽樓八公山作)》:“漫云濤吞吐,無處問豪英。信勞生、空成今古,笑我來、何事愴遺情。東山老,可堪歲晚,獨聽桓箏”,無一不是南宋志士報國無門的喟嘆。詞人造訪陳跡,吊古傷今,往昔的崢嶸已不復(fù)存,空留滿目瘡痍的河山,自己一腔熱血無處潑灑,而悲壯凄切的箏音,正與他們澎湃于心的家國之恨聲氣相通。
1.箏意象及象外之象的運用。唐代皎然在《詩式》中論述了意與象之間的關(guān)系:“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shù),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關(guān)雎》即其義也。”作者為了抒懷言志,常將主觀情感即“意”寄托在客觀事物即“象”之中。箏詞也不例外,詞人以“箏”(包括箏器、箏樂等)為意象,表達(dá)筵席歡樂、離恨相思和憂世傷懷等情志。
但箏詞中除了以“箏”為意象,更生發(fā)出了許多象外之象。描寫音樂是箏詞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詞人通常會引入其他意象來再現(xiàn)箏音,例如用人們熟悉的聲音意象來擬出箏音。這種以聲寫聲的巧妙手法,除了直接摹寫出的具體真切的樂音和景象之外,更借象征、比喻創(chuàng)造出一個無形、廣闊的藝術(shù)空間,使聽覺藝術(shù)物化為文字,使抽象的箏音變得具象化,讓人們根據(jù)自身的體驗在兩種聲音之間產(chǎn)生美妙的聯(lián)想,獲得獨特的審美感受,可謂是“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箏詞中較常見的聲音意象有風(fēng)聲、水聲、鶯啼、雁鳴等:
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柳怯云松。(姜夔《解連環(huán)》)
琢成紅玉纖纖指。十三弦上調(diào)新水。一弄入云聲。月明天更青。匆匆鶯語囀。待寓昭君怨。(張孝祥《菩薩蠻》)
鶯櫳風(fēng)響十三弦。(周密《浣溪沙》)
秋鴻只向秦箏住。(王安中《玉樓春》)
箏聲恰度秋鴻陣。(王安中《蝶戀花》)
小樓明月調(diào)箏。寫春風(fēng)數(shù)聲。(劉過《四字令》)
掩銀屏。理銀箏。一曲春風(fēng),都是斷腸聲。(曹良史《江城子》)
雁柱十三弦,一一春鶯語。(歐陽修《生查子》)
珠淚爭垂華燭暗,雁行中斷哀箏切。(辛棄疾《滿江紅》)
不同的聲音意象承載著不同的情感,生發(fā)出了或喜或悲的意境。春風(fēng)拂面,和煦輕柔,用來類比箏音,便給人以一種舒緩柔和的聽覺享受,而此類箏詞,大都帶有嘆光陰易逝、惜春光苦短的淡淡哀愁,讓縈繞于耳的箏音也添了一分閨愁。而以水喻音,則突出了箏音的清泠悅耳,秋水盈盈,使箏音更有脈脈含情、纏綿不絕之感。黃鶯嬌啼,清脆動人,《春鶯囀》又是唐流傳下來的著名箏曲,以鶯啼摹聲,不僅巧妙地將曲名藏入詞里,也表現(xiàn)出箏音之宛轉(zhuǎn),箏女之嬌憨。而北雁南飛之時,秋景正蕭瑟,哀箏所奏之音如泣如訴,恰如雁鳴低回凄切,悲戚傷感。
除此之外,箏詞還往往將幾個意象疊加起來,形成意象組合。陳植鍔先生在《詩歌意象論》中提出,意象疊加是指由不同的詞語來表示同一意象。在箏詞中,不同的單一意象交錯疊合,相互映襯,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核心意象,比未疊加之前更具藝術(shù)美感,更能營造出意蘊深厚的詞境。尤其是在表達(dá)相思閨愁的詞中,有的詞人將楊柳春花、雙燕還巢、珠簾繡戶等意象疊加,用以描繪明媚春景,以樂景襯閨中人相思之苦;也有用梧桐細(xì)雨、月落桂影、孤雁哀鳴等意象勾勒出寂寥秋夜,從而烘托渲染離愁別緒,營造凄清哀冷的意境。
2.從不同稱謂看箏意象的豐富性。詞人依據(jù)詞中所表的不同情感,往往會給予箏不同稱謂,主要分為以下四種:
(1)以美稱命名:玉箏、銀箏、寶箏等。這一類稱謂表現(xiàn)出了箏器的精美華麗,多用于描述宴飲行樂或少女春閨幽情的詞中,與細(xì)膩婉約的詞境相契合。
怪瑤珮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王沂孫《齊天樂》)
玉纖慵整銀箏雁。紅袖時籠金鴨暖。(秦觀《木蘭花》)
寶箏偏勸酒杯深。歌舞乍沈沈。(曹勛《朝中措》)
(2)以音色命名:哀箏、孤箏、寒箏等。宋代箏音多凄怨哀傷,給人以孤寂疏離、寒冷蕭瑟之感,與箏詞中時常流露出的哀愁相映襯,而“哀箏”更是成為箏詞中最常出現(xiàn)的意象。
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晏幾道《菩薩蠻》)
孤箏幾柱。(史達(dá)祖《齊天樂》)
流恨入寒箏,離合君臣良苦。(王奕《法曲獻(xiàn)仙音》)
(3)以典故命名:秦箏、桓箏等。箏發(fā)源于秦地,歷來被稱作“秦箏”,秦樂慷慨激昂,大氣中又帶有懷古傷今的蒼涼,與宋代箏詞喻世憂思之情不謀而合,因此“秦箏”在兩宋成為成熟的固定意象;“桓箏”則源于東晉名將桓伊撫箏而歌的典故,多用于抒發(fā)感懷身世之情。
秦箏未必如鐘呂。鄉(xiāng)心最苦。算只有娟娟,馬頭皓月,今夜照歸路。(柴望《摸魚兒》)
我有桓箏千年恨,為謝公、目送還云撫。(劉辰翁《金縷曲》)
(4)與雁相合:雁柱、箏雁、箏鴻等。箏柱呈一字排開的雁形,秋雁南飛又常給人以蕭索寂寥之感,因此以雁稱箏,既是狀物又是抒情。
雁柱十三弦,一一春鶯語。(歐陽修《生查子》)
箏雁別來誰整。好夢不堪重省。(陳允平《謁金門》)
恨釵燕箏鴻,總難憑托。(陸游《解連環(huán)》)
根據(jù)箏詞的內(nèi)容和表達(dá)的情感,可將詞中出現(xiàn)的人物形象進(jìn)行分類。女性人物形象包括箏女和閨中人兩類,男性人物形象則可分為感時傷懷、報國無門的失意士大夫和避世的隱士兩類。
1.箏女。宋代商業(yè)經(jīng)濟(jì)繁榮,時代背景造就了一批批寄情聲色的文人,“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樓酒肆”,秦樓楚館里才貌雙絕的妓女成為宋詞中重要的審美對象,因此箏詞中也出現(xiàn)了許多箏女的身影,如小蓮、薛瓊瓊、徐楚楚等。在塑造箏女這一形象時,詞人往往會從外貌、動作兩大角度進(jìn)行描寫,使得一個個花顏云鬢、技藝絕倫而又多愁善感的箏女形象翩然紙上。
在外貌描寫方面,詞人通常從容貌、服飾等不同角度細(xì)致地描摹出箏女的仙姿玉容:
含羞整翠鬟,得意頻相顧。(歐陽修《生查子》)
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臉邊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殘人欲去。(晏幾道《木蘭花》)
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晏幾道《菩薩蠻》)
銀箏初試合琵琶。柳色春羅裁袖小,雙戴桃花。(李萊老《浪淘沙》)
箏女頭戴翠鈿朱釵,身著綾羅錦衣;蛾眉如月,霞飛兩頰,給人以視覺上的享受。但作為彈箏人,最吸引聽眾的當(dāng)屬蹁躚于弦上的素手以及離手最近的衣袖,因此二者也頻頻出現(xiàn)于箏詞中:
寶箏調(diào),羅袖軟。拍碎畫堂檀板。(晏殊《更漏子》)
纖指十三弦。細(xì)將幽恨傳。(晏幾道《菩薩蠻》)
玉纖慵整銀箏雁。紅袖時籠金鴨暖。(秦觀《木蘭花》)
見說倦理秦箏,怯春蔥無力。(劉過《金盞子》)
琢成紅玉纖纖指。十三弦上調(diào)新水。(張孝祥《菩薩蠻》)
“羅袖”“紅袖”輕裹皓腕,“纖手”“春蔥”靈巧地?fù)芘傧?,清越繁?fù)或是低回哀婉的琴聲行云流水般從指間溢出。詞中未完整刻畫箏女的整體形象,讀者卻能以小見大,從細(xì)微處窺見彈箏人的曼妙姿態(tài),并想象出箏女的美貌,這便是箏詞在外貌描寫上有別于其他詩詞的巧妙之處。
在動作描寫方面,詞人多寫箏女彈箏時的指法,以顯示其高超的技藝。除了“彈”“弄”“挑”等常用的右手技法,也有“移”“調(diào)”“促”等調(diào)弦變調(diào)技法,更有“按”等左手技法。這些精確細(xì)致的動作描寫,不僅說明了詞人的藝術(shù)造詣,更豐富了箏女的藝術(shù)形象,為箏詞增添了動態(tài)感。
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晏幾道《菩薩蠻》)
秀指十三弦上,挑吟擊玉鏘金。(曹勛《朝中措》)
想閑窗深院,調(diào)弦促柱。(陸游《真珠簾》)
玉甲銀箏照座,危柱促。(黃庭堅《更漏子》)
雙按秦弦呈素指,寶雁參差飛不起。(賀鑄《侍香金童》)
2.閨中人。一些男性詞人常常站在女子的角度,假托女性的身份,用女性化的語言進(jìn)行創(chuàng)作,以抒發(fā)種種情思。清代學(xué)者田同之在《西圃詞說·詩詞之辨》中指出:“若詞則男子而作閨音,其寫景也,忽發(fā)離別之悲。詠物也,全寓棄捐之恨。無其事,有其情,令讀者魂絕色飛,所謂情生于文也?!币虼?,箏詞中出現(xiàn)了一群特色鮮明的閨中女子。在塑造這類人物形象時,不同于極盡筆墨地描摹箏女的外貌,詞人更注重表現(xiàn)閨中人的情態(tài)和心理活動,所以這類詞作大多氤氳著淺淺淡淡的愁思與傷感。這些女性正值青春韶華,卻囿于閨閣樓臺之中,難免心生孤寂。或是眼見春光易老,流年似水,便喟嘆光陰短暫,生出傷春惜時的愁緒。而更多的閨中人則是難捱相思愛戀之苦。千愁萬緒化不開,只能以撫箏來聊以慰藉:
新譜學(xué)箏難,愁涌蛾彎。(蔣捷《浪淘沙》)
弱袂縈春,修蛾寫怨。秦箏寶柱頻移雁。(晏殊《踏莎行》)
一曲啼烏心緒亂。紅顏暗與流年換。(晏幾道《蝶戀花》)
一春離恨懶調(diào)弦。猶有兩行閑淚、寶箏前。(晏幾道《虞美人》)
舊曲重尋,移遍秦箏雁。芳心亂。(秦觀《點絳唇》)
盡無言、閑品秦箏,淚滿參差雁。腰支漸小,心與楊花共遠(yuǎn)。(呂渭老《薄幸》)
匆匆鶯語囀。待寓昭君怨。寄語莫重彈。(張孝祥《菩薩蠻》)
這類箏詞中的心理描寫常與動作描寫相結(jié)合,以外化閨中人內(nèi)心的萬般思緒。雖在一遍遍地?fù)芟遗獦罚|中人的心緒早已飄忽天外。詞中用了“愁”“怨”“亂”“恨”等感情色彩明顯的詞語,點明了彈箏女性的心理狀態(tài)。而這些強(qiáng)烈的內(nèi)心情感則蘊含在彈箏撫琴的動作之中,她們的輕攏慢捻,都不過是為了排遣心中的哀傷。對比起靜態(tài)的外貌描寫,動態(tài)的心理活動描寫則更能體現(xiàn)女性的神韻,使人物形象生動傳神。
3.避世的隱士。宋代時,國家積貧積弱,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鐵馬胡笳一路長驅(qū)南下,時局頗為為動蕩。越來越多的士大夫眼見無力扭轉(zhuǎn)局勢,在政治上也頻頻失意,便一心歸隱山林,希望從青山綠水中尋求心靈的慰藉。
一二耆舊胎書,新來強(qiáng)健否,問年今幾。謝傳當(dāng)時,卻因個甚,拋了東山起。對局含嚬,聞箏墮淚,圍在愁城里。吾評晉士,不如歸去來子。(劉克莊《漢宮春》)
愛青山、去紅塵遠(yuǎn),清清誰似巢許。白云窗冷燈花小,夜靜對床聽雨。愁不語。念錦屋瑤箏,卻伴閑云住。蓮心尚苦。謾自折蘭苕,答書蕉葉,都是斷腸句。(仇遠(yuǎn)《摸魚兒》)
這兩首詞均塑造了山林隱士的形象。詞中的士人拋卻紅塵,與青山白云冷雨為伴,以求如陶淵明一般的避世生活。但兩位隱士自始至終也未能真正紓解心中的苦悶,享受閑云野鶴的自在,他們心中仍有對世事的不滿和擔(dān)憂,這樣的哀愁只能寄寓在低回哀婉的箏樂聲中,所以“對局含嚬,聞箏墮淚”“念錦屋瑤箏,卻伴閑云住”,“箏”這一意象寄托了隱士的憂愁與悵惘。
4.失意的士大夫。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兩宋的士大夫普遍有高度的社會責(zé)任感。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指出:“宋朝的時代……一種自覺的精神,亦終于在士大夫社會中漸漸萌茁。所謂自覺精神者,正是那輩讀書人漸漸自己從內(nèi)心深處涌現(xiàn)出一種感覺,覺到他們應(yīng)該起來擔(dān)負(fù)著天下的重任?!钡B年戰(zhàn)亂使國家風(fēng)雨飄搖,統(tǒng)治者甚至甘心向外邦納貢求和,英雄志士得不到朝廷的信任,才情將略無處施展,此時的詞作中便再無風(fēng)花雪月,我們所能找尋到的是一群失意落寞的士大夫的身影: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⒕猃報春翁幨牵挥信d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卻憶安石風(fēng)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fēng)怒,朝來波浪翻屋。(辛棄疾《念奴嬌》)
詞作中塑造了書劍飄零,失落孤寂的士大夫形象。國無寧日,感時傷懷的士大夫憑欄吊古,六朝古都建康城里是一派敗落蕭瑟的夕陽之景,昔日繁華已無處可尋,只有興亡滿目。失意的詞人覓不到知音,胸中志向無人賞識,一腔憤懣無處可訴,只能借用千年前謝安遭人猜忌時聞桓伊箏歌落淚的故事,委婉含蓄地表達(dá)自己壯志未酬、不受重用的愁苦。
忽聞江上弄哀箏??嗄钋椤G舱l聽。(蘇軾《江神子》)
珠淚爭垂華燭暗,雁行中斷哀箏切。(辛棄疾《滿江紅》)
龍須將笛繞,雁字入箏飛。(范成大《臨江仙》)
政爾良難君臣事,晚聽秦箏聲苦。(辛棄疾《賀新郎》)
東山老,可堪歲晚,獨聽桓箏。(葉夢得《八聲甘州》)
士大夫壓抑在心中的苦悶怨憤難以紓解,唯有凄清哀怨的箏音能略微撫慰心傷。陪伴著他們的箏,不再是雕梁畫舫里的寶箏或玉箏,而是凄涼孤寂的秦箏、雁箏與哀箏,悲苦哀切的箏音使詞作染上了沉郁悵惘的感情色彩?!稌x書·桓伊傳》記載:“撫箏而歌怨詩。”詞人因此常借用桓箏或哀箏的典故來抒發(fā)報國無門、渴求賢君的心聲。
綜上所述,宋代“箏”已成為固定成熟的抒情意象,承載著詞人相思、傷別、憂世等感情。詞與箏具有相伴相隨的交互作用,箏詞作為音樂文學(xué)的組成部分,內(nèi)容豐富多彩,所用藝術(shù)手法靈活巧妙,在以聲寫聲、塑造人物方面別出心裁,因此箏詞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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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勞逸,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