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政德
天寶十四載中華帝國印刷術之“升”與“回”
朱政德
大化播揚,滄漭宏廣。語言奠立后,文字創(chuàng)辟是一起不聞烽鼓的戰(zhàn)役:符號化信息革命自此觸啟,刻就中國傳播史驚崖裂岸第二筆。千載以繼,造紙、印刷雙峰迭起,信息傳播、貯存再攬勝績。時值雕版讓鼎活字之際,印刷術卻遲遲無力進驅(qū),傳播革命于中華帝國滯入僵局。究其病因,物議多指明清;而筆者認為,印刷傳媒于中華帝國由“升”至“回”的輪替乃中華帝國文化架格“反現(xiàn)代性”之應然,與文化沉疴累世不愈之必然。
中華帝國;印刷術;信息傳播;文化架格;反現(xiàn)代性
宕開中華帝國文化脈絡,天寶十四載是一枚句號,卻被故作嘲弄地補上一筆,為帝國史詩勾出一枚欲抑先揚的逗號。
彼時,霓裳羽衣的讕言被漁陽鼙鼓戳穿?!凹拍鞂毢?,園廬但蒿藜”安史二人匆匆跳梁的鬧劇,譜下一闋文化衰變的序曲。文化獨具慣性,盛唐氣象死而不僵,流澤兩宋;趙宋之世,雖有彩色套印、活字印刷等技術新秀為傳播史屢制新詞,但傳播技術所負載的“文化本體”,卻無時無刻地吐納暮氣,這為印刷術后勁乏力暗擬了牓題。
誠然,如若天寶十四載是中華帝國無計規(guī)避的宿命,倘若帝國文化架格終必淪為“循環(huán)的超穩(wěn)定”,那么印刷術由“升”至“回”并于近代化前夜見陵于“反現(xiàn)代性”而赍志凋萎,似乎必是一種不可補綴。
所謂結局,何嘗不在開篇便預埋了伏筆?
返視先秦,前帝國時代亦是建構帝國文化架格的“軸心時代”。其時,化成天下的人文信息多呈拉斯韋爾式線性傳遞。縱有“先民有言,詢于芻蕘”的輿情抓取,抑或“學在官府”的文教藩籬被“有教無類”取締,但信息傳播之宗宰無出剝削階級其外。移步帝制,該傳播方式雖連遭自下而上的沖擊,卻無損大體。其以“學而優(yōu)則仕”的誘惑使天下草民“被主動”地涌向“精英至上”的傳播視域。經(jīng)社會流動反哺,帝國傳播格局漸被鑄成“超穩(wěn)定”的鐵壁。
致命的矛盾就此蠢蠢欲動。它造就了印刷術的榮耀,卻又迫不及待地將其毀掉。
外儒內(nèi)法的帝國精英默許著傳播技術、語言文字的世俗普化,其本心絕非對知識、人才、創(chuàng)造的尊重,更無涉“啟蒙民智”的社會使命。于彼看來,信息傳播與階級流動是互為表里的雙面,二者歸流于至大無外的階級利益。防民甚于防川,與其“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乃至誘發(fā)屢禁不絕的板蕩、起義,不如撬動利益壁壘的一架吊橋,將庶民魁首招安為“輔弼”。如此,心有不平的庶民群龍無首,而民之能人被精英同化、掌控,并以身作則為天下人布道“釋褐”的一線天窗;如此,社會仿若植入代碼的計算機,數(shù)以萬計地循環(huán)著一個名為“穩(wěn)定”的程序。
這組程序需要一個求解的算法,意識形態(tài)便當仁不讓地成為首選。
隨著帝國疆界及物質(zhì)活動的擴大,秦至唐成為封建主義的進階期,亦是文化傳播的進階期。技術領域,契隨不斷簡化的象形文字,丹青竹帛、造紙術直至雕版印刷使一度被貴族專享的信息資源開閥下泄。與之如影隨形的是民間語文經(jīng)士人“歸于雅馴”,以及世卿世祿、九品中正向科舉取士奔赴。大行李唐的雕版印刷銘刻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價值取向,將天下英雄載入“朕之彀中”,為精英集團注入源頭活水。統(tǒng)治階級以組織資源下放為工具,通過階層流動削弱階層固化誘發(fā)的不穩(wěn)定。四萬九千首詩歌流馨棗梨,無不詠嘆著“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的時代里“知識就是權力”的真理。作為知識傳播、存儲的中間介質(zhì),雕版為帝國壯年刻出了空前絕后的鼎盛春秋[1]。
“教者,民之寒暑也,教不時則傷世。事者,民之風雨也,事不節(jié)則無功?!苯袒瘋鞑サ倪吔缡侵贫龋ā笆隆保?。缺省制度把關,民主意識覺醒的庶人將不再安全。
帝國精英深諳此理。這恰恰旁證了舉國能詩的唐宋盛世里,文化卻仍是精英的玩具。
因而,防波之堤不許信息洪流無限上漲,無論是“異端”思想抑或傳播技術,其活動半徑已被“祖宗之法”封頂。更有甚者,舉國庶民醉于“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的晉身大夢,“準精英”的自我認同使他們將萬般術業(yè)貶為下品,一旦精英階層對讀書之外的任何一種拋下否定,他們鮮少逆流而上。這就解釋了活字印刷異軍突起后非但未能斬獲主流認同,甚至民間匠人也無心使其更上一層;直至1450年古登堡將這項失落已久的技術為其所用,十三萬塊《大藏經(jīng)》仍不改當年滯重。
文字天地之道,寒暑不時則疾,風雨不節(jié)則饑。天寶十四載,淪為招安工具的封建帝國文化在曇花一現(xiàn)后與外強中干的封建主義帝國同其式微,而根柢封建社會形態(tài)的“文化本體”及其派生的“文化架格”,使以此二者為內(nèi)驅(qū)的傳播技術在風雨寒暑間無可奈何地傷悴。
宋元明清,文化架格由開放趨于內(nèi)斂,相應地,活字印刷在慶歷初年電火行空后漸次曖黯。崛起的商品經(jīng)濟與市民階級一度萌發(fā)懵懂的民主訴求,取味民間的詞曲、雜劇、傳奇宣言著世俗文化向士大夫文化的挑戰(zhàn)。與此同時,垂死掙扎的封建階級使專制壓迫登峰造極。進退維谷的自我訴求在嚴酷政治生態(tài)下變異。于是,“不待取給孔子而后足”的泰州學派等一眾市民化士大夫于掊擊理學淫威之余,卻矯枉過正,使具有前現(xiàn)代性進步因素的個人主義思潮以“朝不慮夕,恬不知恥”的香軟饞猾面目示人,并一定程度速就明亡清興的革鼎之難。
清初,遺民文人痛斥明季攜有前現(xiàn)代性的個人主義為“束書不觀”無根游談,而存此執(zhí)念的黃宗羲、顧炎武、錢謙益、吳偉業(yè)等巨擘又相繼榮登“漢學”“虞山派”“梅村體”等導平清朝三百載學術、文藝界先路的宗匠人物,因之,其經(jīng)世致用或“詩有本”等文藝主張使帝國文化架格初步肅清明季前現(xiàn)代性文化因素,而稍后蜂起的文字獄以生民未有的強權使文化傳播淪為專制權力的附庸。如此,上自魏闕,下至學林;前者有意,后者無心,兩股“反現(xiàn)代性”思潮合流,使文化架格臣屈帝座之下,風骨不敵媚骨的文化架格,豈能衍育擁有完全行為能力的現(xiàn)代公民?由此,印刷術等技術文明徒然鴻漸于時文、制帖詩、布道書、雜劇傳奇等傳統(tǒng)形態(tài)或“羼以懵懂的前現(xiàn)代性”等文化載體的刻印實踐,而商業(yè)化刻印因“重本抑末”的阻遏及對匠商無所底止的捐稅終無力、無心投資新技術以擴大生產(chǎn),這使活字印刷作為包蘊現(xiàn)代性潛力的母體,終然子嗣艱難。明清二代,雕版印刷及配套技術已臻于至善,其應對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穩(wěn)定、有限的精神文化需求可謂得心應手,傳統(tǒng)社會穩(wěn)定的惰性使印刷業(yè)界對有待試錯、略顯冗余卻實為現(xiàn)代性傳播推手的活字印刷不屑問津。
吞噬活字印刷遠大前程的“反現(xiàn)代性”文化架格確屬印刷革命悲劇之一幕。雕版刻下一個盛世,而活字卻徒然抱璞。在冷落的幽憤中,它見證著超穩(wěn)定的中華帝國,在不知其反的循環(huán)運動里,直至耗盡最后的力氣。讀書至此,可堪追問,為何古登堡誕生于萊茵左岸的美因茨而非雄踞江河五岳的中華帝國?
信息是不確定性的削弱。竊以為,文化架格中信息不確定性愈強,文化架格所衍育的傳播方式愈加趨向現(xiàn)代化。信息是人對環(huán)境變化發(fā)射信號的解碼所得,是客體對主體的正負反饋,主體掌控信息而詳究他者本末,進而對環(huán)境中的自我產(chǎn)生自覺的掌控力?,F(xiàn)代社會是風險社會,自然科學、人文理性呼喚著成見、習常、偶像等一切確定、穩(wěn)定性權威被日新月異地質(zhì)疑、重估,此謂不確定性之一;官僚政治、市場經(jīng)濟誘發(fā)的工業(yè)化、城市化以及頻仍的階層流動打破農(nóng)業(yè)帝國鄉(xiāng)土模式的熟人社會——陌生社會的匿名性謂之不確定性之二;升沉于現(xiàn)代性風險社會的個體,面對偶然性高于穩(wěn)定性、隨時有偏離最初設定之虞的異度空間——此刻,實時傳播、即時反饋的信息資源儼然跳脫文化架格,它睥睨能源、材料,躍居重構社會秩序的鼎足之一。罔顧風險性至上的語境,一切傳播都無以汲取現(xiàn)代化進階的原動力[2]。
文藝復興前后,歐洲爆發(fā)著名的“古今之爭”,此番論辯肇開歐洲現(xiàn)代性先聲,一種線性、進步的時間觀率先敲碎哥特教堂祭壇上“永恒”的靜定,民族國家、重商主義下的歐洲,可謂風起云涌,異軍突起。其空前不穩(wěn)定性呼喚著現(xiàn)代性傳播手段為其所用,以應變局。莎士比亞在《亨利五世》第二幕第三場寫道:“不要相信任何人,因為誓言和麥稈一樣,人們的承諾就是薄脆餅,誠信才是唯一可取的?!苯F(xiàn)代傳媒作為匿名性風險社會公信力代言者,催生了古登堡活字印刷機騰如駿奔地為市民傳遞訊息。信息傳播被目為國之公器,傳媒專業(yè)主義使信息傳播成為職業(yè)精神支撐下的體面行為,而龐大的市場需求倒逼印刷商投產(chǎn)效率高超的活字印刷機以自由競爭[3]。
相反,此時的中華帝國迫于自然經(jīng)濟、東方專制主義,遂止步于近代化前夜。帝國文化架格內(nèi)一再掀起“古文運動”等反現(xiàn)代性逆流。鄉(xiāng)土中國,家國同構——熟人社會宗法制度下,“過去是時間的原型,也是現(xiàn)在和未來的模式”,致君堯舜等上古理想被集大成地尊崇,并被寄以士林清望,而一切新思潮、新技術或被斥為“三風十愆”或被貶為“奇技淫巧”而罹患排擠。循環(huán)的時間模式,穩(wěn)定的“敬授民時”,日復一日地循環(huán)、靜窒,使千秋萬歲如出一家之手,治亂分合如訴隔日之事,民人耕讀傳家,唯叨一飽,唯捧四書,唯希一官,唯事一主,歲歲年年還相似的社會動力機制,鮮有“兵燹、苛政”等中世紀風險外的現(xiàn)代風險形態(tài)。信息之于人民,無外乎上傳下達之政令,坊間閭里之風言,可有可無,以為談資。需求匱乏引致信息市場疲軟既久,供給層又受主客觀多方抵牾,雕版印刷的高位裹足、活字印刷的后繼乏力可謂題中之旨,必有之義。
江寧締約,國將不國。在屢試不爽的招安后,以文化為誘餌的帝國精英,玩盡權力鐵蹄下槍彈論的傳播把戲,卻再也無力承擔最終的結局。
天寶十四載開啟了帝國天命的潘多拉之盒。體被痼疾的中華帝國,躓蹶文化架格千歲之久,卻無計自愈,無劑以醫(yī)。終然,泰西利艦燃放現(xiàn)代化烈焰,文化帝國主義的殖民黑手將古中國遺骸推入全球化淵藪。被迫的現(xiàn)代化使中國傳播革命始終帶有半殖半封的時代烙印。
思視當代,百年國恥悉以湔雪,自由民主深入人心;而天寶十四載鐫刻的前車之鑒使后車中人不得不式轂怵惕。天寶十四載及其后千載之文化架格,其痼疾所依憑之經(jīng)濟基礎、上層建筑已蕩然無存;而其作為一種傳播思維,仍使當代傳媒界人皆側(cè)目。如何使天寶十四載徹底終結?唯有打破似正實邪的招安循環(huán),唯有開辟上下公議的雙向回路,唯有取締皮下注射的線性灌輸,唯有“表里如一、明暗同度”的徹底現(xiàn)代化,文化傳播才得以人為本,印刷術等文化傳播技術,才不會樂此不疲地搬演“升”“回”的兩難。
[1]袁行霈.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2]劉海龍.大眾傳播理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3]張昆.中外新聞傳播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作 者]朱政德,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