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春
讀了楊大忠先生《對林沖形象的再認識》(見《語文建設(shè)》2016年第9期)一文,如鯁在喉。楊先生“以一眚掩大德”,否認包括《水滸傳》作者在內(nèi)的廣大人民群眾長期以來所形成的對林沖作為英雄的基本認識,實在值得商榷。
1.楊先生對林沖形象的分析,實質(zhì)是在“人民”名義下的倒退。
楊先生不認同“英雄”是“本領(lǐng)高強、勇武過人的人”,而以“不怕困難,不顧自己,為人民利益而英勇斗爭,令人欽敬的人”作為“英雄”的唯一評判標準。因而認為,“為使自己有容身之地而視他人生命如草芥,為保證自身安全而不惜強行休妻,面對仇人無動于衷麻木得令人震驚,這就是原著中的林沖。這樣的林沖能是英雄嗎?”表面看來,楊先生似乎是以“人民”的利益為標準來評判英雄的,但是別忘了,“人民”是一個政治概念,總是與階級、階級斗爭、階級分析聯(lián)系在一起的??墒蔷C觀全文,楊先生實際上都是在“人民”的名義下,完全用“人性”的標準來分析的。(不是說人性論就絕對不能跟馬克思主義統(tǒng)一起來,但二者的區(qū)別確是還是很大的)正因為如此,他認同劉再復先生對林沖納投名狀的分析(“這說明,在他的潛意識里,也把普通人不當人,以無辜的人頭作為自己的入門券也無妨”),更認同吳越先生的說法(“自從林沖答應(yīng)王倫下山殺人,善良而安分守己的林沖就已經(jīng)‘死了。從此以后的林沖,就是失去善良人性、不講是非、只求自己活命的歹徒了”),而吳越先生原文的標題卻是《〈水滸傳〉究竟是寫英雄豪杰,還是寫土匪強盜》!把林沖等梁山好漢看成“歹徒”,看成“土匪強盜”,實在不是吳越等先生的首創(chuàng),不說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均這么認為,單說文人們吧,俞萬春的《蕩寇志》早就持這種觀點了。這種觀點實在早已是封建統(tǒng)治者(包括依附它的封建文人)的共識,卻與普通百姓的看法水火不相容,普通百姓(包括作者在內(nèi))是認同《水滸傳》,認同梁山好漢的。在《水滸傳》語境下,林沖等英雄好漢的行為,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當然有血腥、暴力的一面,(農(nóng)民起義嘛,肯定離不開血腥、暴力的)但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根源在哪?社會制度該不該負主要責任?我們以為,與其否定這些英雄好漢,不如去否定那導致社會失常的社會制度。就社會來說,制度建設(shè)永遠是第一位的,社會之惡、制度之惡遠甚個人之惡,所以,社會改造、制度建設(shè)遠較個人改造重要。
2.“敢于反抗,本領(lǐng)高強、勇武過人的人”也是英雄。
毫無疑義,“不怕困難,不顧自己,為人民利益而英勇斗爭,令人欽敬的人”肯定是英雄,但“敢于反抗,本領(lǐng)高強、勇武過人的人”也是英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英雄”的解釋既全面又準確。長期以來,包括《水滸傳》作者在內(nèi),廣大人民群眾就是這么來認識英雄、認識梁山好漢的。在老百姓眼里,除暴安良,“替天行道”,就是正義,就是英雄該為之事,這么做的人就是英雄;這樣,“本領(lǐng)高強、勇武過人”自然也就更多地跟英雄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也就是盡管梁山人馬千千萬,但只有林沖等一百單八將揚名的原因。盡管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些梁山英雄好漢的行為很暴力很血腥,他們不講“法制”,不守“規(guī)矩”,做事不顧“程序正義”,但在當時的社會制度、社會歷史條件下,他們那么做是有其迫不得已的原因的,他們是也只能是他們所處時代的、所處社會制度下的英雄,是那個時代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是反抗壓迫的好漢,是高壓統(tǒng)治下難有活路的百姓的希望的種子。正因為如此,廣大人民群眾才喜歡《水滸傳》,喜歡里面的英雄好漢。我們從人民立場出發(fā),就應(yīng)與人民群眾保持共同的階級感情、階級趣味,就應(yīng)正確對待梁山這群農(nóng)民起義的兄弟,而不能站在童貫、高俅、蔡京等的立場上,視他們?yōu)椤按跬健薄巴练藦姳I”。
3.對作品形象的認識要有全局觀念,要看整體,不能死摳細枝末節(jié)。
文學形象當然有其復雜性,并且越是經(jīng)典越如此。但就像現(xiàn)實中的真人一樣,文學形象也是有其基本面的,其性格、思想再復雜,總還是有其主要的一面,我們要看主流,看本質(zhì),而不能主次不分甚至本末倒置。我們當然要關(guān)注細節(jié),但絕不能死摳細枝末節(jié)。我們應(yīng)該看主流,抓住主要方面,從整體上把握人物形象。置大體于不顧,一味死摳細枝末節(jié),是很難準確把握人物形象的。
作為英雄的林沖當然不可能十全十美,肯定是有缺陷的,人無完人嘛。皇皇一部《水滸傳》,林沖“替天行道”干了那么多轟轟烈烈的事,但楊先生愣是視而不見,看到的只是“為使自己有容身之地而視他人生命如草芥,為保證自身安全而不惜強行休妻,面對仇人無動于衷麻木得令人震驚,這就是原著中的林沖”!死摳細枝末節(jié),故意置轟轟烈烈的大事于不顧,這樣能正確認識林沖形象嗎?用這種方法、這種態(tài)度來進行《水滸賞析》,最后只怕絕對是以取消《水滸傳》的經(jīng)典資格,取消《水滸傳》在中小學教材里的存在空間而告終。這種否定《水滸傳》的經(jīng)典地位、反對《水滸傳》進中小學教材的意見并不新鮮,早就有了。問題是,取消《水滸傳》進中小學教材就一定能杜絕血腥、暴力?社會就進步了?學生就能敬畏生命了?我們認為,這是庸俗社會學觀點,很要不得。我們不應(yīng)抽象地反對所謂血腥、暴力,為了正義而流血甚至迫不得已而進行戰(zhàn)爭還是必要的,世界到底還沒能完全消除戰(zhàn)爭、消弭爭斗,以正義反對邪惡還是必要手段,盡管它不一定表現(xiàn)為暴力。
4.對楊先生所說的幾個具體問題的意見。
(1)林沖納投名狀實為迫不得已,一定要記賬的話,最該記在王倫甚至社會制度身上。
林沖遭高俅陷害刺配滄州,一直極力隱忍,奈何高俅絕不放過,一定要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才罷手,野豬林不成,又派陸謙、富安火燒大軍草料場,這樣,林沖“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走投無路之下,蒙柴大官人柴進推薦投奔梁山,王倫卻怕他本事強過自己不肯收留,故意刁難,要什么投名狀。起先林沖還以為要投名狀無非是寫個保證書之類,可王倫卻是一定要他在三天之內(nèi)殺個人!這才有了林沖下山斗楊志的事。事出有因,實為迫不得已,,能一味責備林沖不把人當人、不講是非、失去人性嗎?從根本上講,要想社會沒有殺戮,就得提供一個沒有殺戮的社會環(huán)境,就得有相應(yīng)的制度保障,沒有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沒有相應(yīng)的制度保障,人的殺與被殺就很可能是身不由己。所以要記賬的話,最該記在王倫甚至社會制度身上。
(2)林沖休妻的動機還真不是自私自利。
林沖休妻是在被發(fā)配滄州的時候,“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wěn),誠恐高衙內(nèi)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鼻沂钱斨扇藦埥填^和眾鄰舍的面進行的,若是自私自利,丈人張教頭和眾鄰舍還會那么待林沖嗎?說林沖此時休妻“就是把妻子拱手相送高衙內(nèi),免得自己再受其害”,簡直血口噴人!林沖刺配滄州,自知“去后存亡不?!?,自身都難保,他又怎么去保護家人?此時他真的是怕牽累家人,倒不如將妻休了,丈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接她回家,由丈人張教頭保護。此事早已鬧得滿城風雨,由丈人來保護妻子實在是明智之舉,張教頭就說過,“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nèi)便要見也不能勾”。從后來火燒草料場時“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張教頭越不肯應(yīng)承”來看,林沖休妻對保護妻子來說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的。
(3)妻子受侮只找陸謙算賬,并非說明“在林沖的心目中,娘子的重要性還比不上富足安穩(wěn)的生活”。
妻子前后兩次受到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沖并非“沒有做出男子漢應(yīng)有的舉動,連埋怨的話都沒有”。第一次他是想要“下拳打”,第二次在陸謙屋子內(nèi)尋高衙內(nèi)不見。第二次陸謙騙他喝酒時,林沖對陸謙說自己嘆氣的原因是“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臜的氣!”林沖此時當然有其隱忍的一面,一是這時的他還是太理性、太守規(guī)矩,“不怕官,只怕管”,二哩高衙內(nèi)也確實沒有“點污”到妻子,自己前后兩次的舉動應(yīng)該說也等于給了高衙內(nèi)警告,一般的人是會收斂的,所以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責備此時的林沖不像個男人實在沒有道理,難道一定要林沖沖進太尉府將高衙內(nèi)打傷或打死才算男人?這不算血腥、暴力?況且,太尉府是他林沖說進就進的嗎?林沖被迫殺了人就說他血腥、暴力,林沖隱忍不殺人又說他不像個男人,那么我們倒要問,你說林沖到底該怎么辦!正如余黨緒老師所說的那樣,“如果我,或您,不幸遭遇了林沖的遭遇,我們該如何選擇呢?”(余黨緒《關(guān)于〈水滸傳〉的閱讀與教學,兼與黃玉峰老師商榷》,見《語文學習》2014年第11期)他砸了陸謙的家,并非欺軟怕硬。一是身為好友的陸謙確實做了豬狗不如的事,二呢在陸謙家里林沖沒能找到高衙內(nèi),只好砸了陸謙的家。
(4)當時的交通、通訊條件以及他的處境不允許林沖時時刻刻向娘子報平安,《水滸傳》也不是言情小說,不允許也沒必要像言情小說那樣去寫,但這并不表明林沖對妻子就沒有“思念”,對妻子就“冷漠無情”。
(5)林沖不對被擒上山的高俅復仇,只是因為他到底是正規(guī)軍出身,比較理性,組織、紀律、大局觀念強,又講義氣,絕對服從宋江的號令。“再說宋江掌水路,捉了高太尉,急教戴宗傳令,不可殺害軍士”,這樣,他林沖不可能像李逵等那樣沖動,有意做出冒犯軍令的事情來。這當然也可以說是林沖的性格弱點,但絕非“面對仇人無動于衷麻木得令人震驚”。
(6)“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絕對是“高大威猛、器宇軒昂”。
“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都是傳統(tǒng)小說(話本)常用來形容人相貌威武的話語,不一定“俊朗”,但也絕不就一定是“粗憨魯莽”!朱仝之所以讓“知府先有八分喜歡”,當然是他的“美髯過腹”實在有特點,極易引人注目,在這一點上,林沖確實比不了,但這并不就說明“林沖的外在形象極其普通”,因為他到底還是“豹子頭林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