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雋
一、誰在牽動命運的絲線?
大英博物館的古希臘展區(qū)收藏著一組名為“命運三女神”的雕塑殘片—克洛索(Κλωθ?)、拉克西絲(Λ?χεσι?)和阿特洛波斯(?τροπο?)三姐妹。克洛索被稱為“命運的紡線者”,據(jù)說她負責將生命線纏到紡錘上;拉克西絲則是命運的決策者,她負責用尺來丈量絲線的長度;而阿特洛波斯是命運的終結(jié)者,也就是剪斷生命線的人。這三位“女神”原本是雅典衛(wèi)城帕特農(nóng)神廟東面人字形山墻上的雕塑,大致是公元前五世紀的作品。
每個人的生命背后是否也有人牽動命運的絲線呢?我們有兩種看似沖突的直覺:第一種直覺告訴我們,生活中有很大一部分事件是我們自行選擇的結(jié)果。我們似乎每天要作出無數(shù)的選擇—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吃米飯還是面條,坐公交還是地鐵……按照這種看法,人生成為了一連串聯(lián)乘的結(jié)果,其概率小到接近于零。倘若涉及別人的生活,這樣的概率就更小了。于是,很多人經(jīng)常感嘆,這就是緣分哪。另一種直覺告訴我們,生活中還有一些事情是由不得我們選擇的,例如天氣、天體的運動等等。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外部條件和環(huán)境。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感嘆,任何一點外部環(huán)境的改變,就會造成歷史天平的傾斜—如果滑鐵盧戰(zhàn)役前夕沒有下雨,格魯希將軍的增援部隊能夠及時抵達戰(zhàn)場,拿破侖會取勝嗎?如果荊軻圖窮匕見,成功刺殺了秦王嬴政,中國歷史會發(fā)生怎樣的轉(zhuǎn)折?歷代文人墨客經(jīng)常感慨,漣漪般的偶然事件竟會掀起驚天的歷史巨浪。而有時候,回過頭來看,有人覺得似乎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不論個人如何奮力抗爭,到頭來還是難以掙脫命運的擺布—有如希臘作家筆下俄狄浦斯式的悲劇。
偶然與必然是最令人唏噓而又最令人無可奈何的一對矛盾。人總希望把握偶然背后的必然,但又無時無刻不想掙脫命運的必然。
二、灰衣人的“命運之書”
美國電影《命運規(guī)劃局》(The Adjustment Bureau,喬治·諾非導演,2011)以科幻的方式,將生活中的偶然與必然聯(lián)系了起來:一個年輕有為的政客大衛(wèi)·諾李斯,遇到了一個令他一見鐘情的女子舞蹈演員愛麗絲。然而,在他們的生活周圍卻有一群頭戴爵士帽的灰衣人。他們隸屬于一個神秘機構(gòu)“命運規(guī)劃局”(其實adjustment一詞翻譯為“調(diào)整”更為準確),該局決定賦予大衛(wèi)一項重大使命,要讓他來當美國總統(tǒng)。根據(jù)其計算,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大衛(wèi)不能和愛麗絲交往。于是灰衣人在早上七點零五分準時出現(xiàn),準備打散這對命中情侶……一旦大衛(wèi)沒有第二次“偶遇”愛麗絲,兩人就不會交往,也就不會結(jié)婚,這樣大衛(wèi)就可以更專心于政治生涯,完成其使命。這群灰衣人就是在幕后牽動命運絲線的人。更為神奇的是,他們手中有一本類似iPad的“命運之書”,上面實時顯示大衛(wèi)以往生活的既有路徑和未來人生的可能路徑。所以哪怕咖啡潑到身上這樣一個小小的事件,都可以讓他的人生軌跡“謬以千里”。如果真有這樣一本命運之書,大概所有人都想千方百計搞到手。它直觀且具有可操作性,遠勝過所有星座、塔羅牌或命相大師。
然而三年之后,愛麗絲和大衛(wèi)再次不期而遇—這似乎說明命運規(guī)劃局的預知和調(diào)整能力是有限的。此時,一個高級別的灰衣人不得不直接出面干預。他告訴大衛(wèi),如果他執(zhí)意發(fā)展和愛麗絲的關(guān)系,不僅無法成為美國總統(tǒng),而且愛麗絲會付出慘痛代價。果然,他們動用超常手段,讓愛麗絲在練舞時扭傷了腳踝。然而,大衛(wèi)和愛麗絲并不認命。巧合的是,命運規(guī)劃局中還出了一個“叛徒”—他教會大衛(wèi)和愛麗絲利用規(guī)劃局的漏洞來忤逆命運……在影片的結(jié)尾處,愛麗絲和大衛(wèi)直接來到了命運規(guī)劃局大樓的最頂層,兩個人得到一本全新的命運之書,兩條命運線緊緊糾纏在一起,而未來是一片有待填寫的空白。
《命運規(guī)劃局》并非一部高分電影。它根據(jù)著名科幻小說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短篇小說《調(diào)整小組》(Adjustment Team,1954)改編而來。在這篇小說中,主人公早上起床后發(fā)現(xiàn)有一條狗在他家門前。這條狗是所謂“調(diào)整小組”的成員,它要干擾主人公,不讓他準時出門抵達辦公室。但是因為偶然的因素,他并沒有及時受到干擾,而是照常來到了辦公室。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所有的人都被擊中,瞬間變成一堆齏粉,散在空氣當中—他看到了調(diào)整小組不想讓他看到的東西。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好萊塢有很多類似的驚悚片和災難片,其實都是反映了麥卡錫主義氛圍中的集體緊張和恐慌。美國人雖然處于戰(zhàn)后繁榮發(fā)展時期,但是對其生存狀態(tài)懷有深深的擔憂。改編后的電影重點轉(zhuǎn)換為對命運的思考。
另外還有兩部電影,闡述了類似的主題:一部是德國電影《羅拉快跑》(Lola rennt,湯姆·提克威導演,1998),另一部是《雙面情人》(Sliding Doors,彼得·休伊特導演,1998)。兩部電影都采取了平行敘事結(jié)構(gòu)。在《雙面情人》中,女主角海倫的人生在一班地鐵處出現(xiàn)了分岔—當?shù)罔F列車的門緩緩關(guān)上時,她是選擇趕緊沖進去,還是遲疑一秒?趕上地鐵和錯過地鐵,將呈現(xiàn)為兩種截然不同的可能性,此后她的人生軌跡差異巨大。錯過一扇門,上帝真的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
三、自由意志問題
對于每個人來說,有一種最直觀的感覺,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我可以控制的,是自主的—例如我可以自由移動我的身體,決定午飯吃什么,下午到哪里去;但同時必須承認,有些東西是不受我意志控制的—例如,我無法移動一個不接觸的物品、一個路人(除非說服他)、月亮和太陽。人們總是想象可以超越這種限制,例如《星球大戰(zhàn)》中的杰迪武士所獨有的原力。
但即便對我可以控制的事情,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感覺。有時候即便你努力改變,但感覺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使得你沒有辦法逾越某條界線,或者已經(jīng)給你規(guī)劃好一條未來發(fā)展的路徑。將上述兩種觀點推向極致,將會得到兩種極端的世界觀:一種觀點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偶然和隨機—這樣也無法對之形成有效的言說,所以也應該就此閉嘴;另一種極端的看法認為世界上的一切事件都是確定而無法改變的—這被稱為“決定論”(determinism)。不過決定論是一種反直覺的看法。例如,大家現(xiàn)在正在閱讀這篇文章。按照決定論的看法,你此時此刻翻閱這本雜志,并非你個人選擇的結(jié)果,而是受到了以往個人歷史甚至是宇宙歷史中復雜因素作用的結(jié)果。這里就涉及一個根本的哲學問題,即“自由意志問題”(problem of free will):
人可以選擇自己的行為;
行為是一種事件,所有的事件都有其原因;
如果事件有其原因,它就是被因果決定的。
所以,人不能選擇其它的行為。
所謂“自由意志”一般具有如下的涵義:首先,自由意志是指一種人的特殊能力。我們通常不會認為,一個人造物(例如電腦)具有自由意志。雖然電腦有的時候不聽我的指揮,那它可能有機械故障或者被木馬操控。我們一般也不承認自然物(石頭、水、風)是有自由意志的,否則會導致類似原始人信仰的萬物有靈論(animism)。第二,擁有自由意志意味著你可以控制自身的行為。例如從概率而言,下一秒鐘,你極有可能還在讀這篇文章。但實際上,你可以選擇在任何時刻放棄閱讀這篇文章—在物理和生理上均沒有限制你的條件。如果不接受自由意識的第二項規(guī)定,就會產(chǎn)生一個悖論—倘若你相信一切天注定,那么為何還要努力學習、工作,為什么還要苦苦追求心儀的對象?倘若一切都命中注定,那么無須努力也會得到;如果命中不是你的,那么所有努力都是徒勞—這可能會導致一種極端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
我們在這里有必要在語義上區(qū)分兩種自由—政治自由(political freedom)和形而上學自由(metaphysical freedom)。在大部分日常語境中談及的自由,一般指的是政治權(quán)利,例如法律中規(guī)定的言論、出版、結(jié)社等公民權(quán)利。而形而上學自由更為根本,可以被視為政治自由的前提,即人可以在非受迫的情況下,自主地作出選擇。電影《命運規(guī)劃局》中最后有一個場景是自由女神像,似乎編劇故意誤用概念,將政治自由和形而上學自由混同起來。
如果堅持決定論的路徑,會產(chǎn)生一個嚴重的困境:例如有一個罪犯殺死了一個無辜路人。通常情況下,警察會抓住他,法庭會審判他。但是如果他的行為并非其自主選擇的結(jié)果,而是受到某種神秘宇宙力量的操控,那么他如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可以說,個人擁有自由意志乃是個體能夠承擔責任的前提—這就是自由意志的第三個涵義。換言之,承認人擁有自由意志,似乎現(xiàn)有社會正常運作的一塊基石。當人有意作惡時,當然有其生活史和成長歷程中的原因,但是總可以在最后一刻良心發(fā)現(xiàn)而放棄作惡。換言之,對人類行為而言,似乎不存在類似牛頓力學意義上的“法則”(Gesetz/Law)—不得不發(fā)生、無法擺脫、不由自主的行為。
自由意志對個人而言似乎是一件幸事,但對社會科學家而言卻是一件麻煩事。因為這意味著個人行為是缺乏規(guī)律和難以捉摸的。例如,按照過去幾年的習慣,每當我走到便利店的飲料貨架之前,我極有可能購買某個品牌的烏龍茶(概率高于90%)。但這并不能保證我下一次一定還買同款的烏龍茶,說不定我就想嘗試另一款飲料。有人因此認為,社會科學之所以無法發(fā)生如同自然科學般的突破,乃是因為人具有自由意志。近代的生理學、心理學,乃至當代的大數(shù)據(jù)都信誓旦旦地承諾將在這一點上有所突破。即便這樣的突破尚未到來,電影《心理游戲》(The Game,大衛(wèi)·芬奇導演,1997)已經(jīng)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心理學家能夠“盡知”的場景,即在給定條件下,能夠準確“預測”行動者的所有選擇。
四、殺死“拉普拉斯妖”
決定論有幾種不同的種類,例如物理/法則決定論(physical/nomological determinism)、前定論(pre-determinism)、宿命論(fatalism)和邏輯決定論(logical determinism)。今天我們要討論一種盛行于十九世紀的物理決定論。它是由法國貴族數(shù)學家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在一八一四年提出的。當時整個歐洲大陸,基本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牛頓式的世界圖景—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雖然如此復雜,但都遵守一些基本物理法則,而這些物理法則可以用極為簡單的數(shù)學公式表達出來,即牛頓力學的三大定律。而且牛頓認為,整個宇宙類似于一臺精密運作的鐘表。當然當時牛頓還有一個假定:宇宙之所以如此和諧,而且人類之所以可以認識到宇宙的基本規(guī)律,乃是因為宇宙和人都是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
拉普拉斯將牛頓的基本想法再推進了一步,提出了他的假說:
我們可以把宇宙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視為其過去的果以及未來的因。如果一個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運動的力和所有自然構(gòu)成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夠?qū)@些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那宇宙最大的物體到最小的粒子的運動都會包含在一條簡單的公式中。對于這智者來說,沒有事物是含糊的,而未來只會像過去般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這個就是所謂“拉普拉斯妖”(démon de Laplace)。這里的智者是否等同于上帝,存在一些爭議。因為他缺乏了至善的屬性,但卻擁有兩種無比強大的能力:第一,他有無限的感知或者把握現(xiàn)狀的能力。假設(shè)這個宇宙全部是由粒子組成,那么拉普拉斯假定,該智者可以知道在某一瞬間所有粒子的動量和位置。第二,他擁有無限的計算能力。這意味著他可以計算出,未來的任意時刻或以往的任意時刻,宇宙當中所有粒子的位置和動量。換言之,沒有什么物理事件是拉普拉斯妖不知道的。
擁有了兩大能力—無限的感知能力和無限的計算能力,這樣的拉普拉斯妖非??膳隆R驗檫@意味著,在拉普拉斯妖的世界當中,沒有偶然可言,一切都是確定無疑。這樣一個決定論的世界沒有為自由意志留下任何余地。在拉普拉斯妖的設(shè)定當中,宇宙是一臺精準運作的機械鐘表,而人是這臺鐘表中的微小齒輪。但另一方面,這種想法至少受到科學家的歡迎。可以說歐洲近代以來,人始終獲得上帝的部分能力,成為一個拉普拉斯式的認識主體,可以無限認知和預測。
好在現(xiàn)代物理學—更確切地說是二十世紀量子力學的理論,最終殺死了拉普拉斯妖。一九二七年,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Werner Karl Heisenberg)提出了“測不準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又稱“不確定性原理”)—你不可能同時知道一個粒子的位置和它的速度,粒子位置的不確定性,必然大于或等于普朗克斯常數(shù)除于4π(ΔxΔp≥h/4π)。這意味著在微觀世界中,假設(shè)我們要認知一個電子,我們可以非常精準地知道它的位置在哪里,但同時就很不清楚它的動量是多少;反過來,如果我很清楚地測量出它的動量是什么,就不知道它的確切位置:
在位置被測定的一瞬間,即當光子正被電子偏轉(zhuǎn)時,電子的動量發(fā)生一個不連續(xù)的變化,因此,在確知電子位置的瞬間,關(guān)于它的動量我們就只能知道相應于其不連續(xù)變化的大小程度。于是,位置測得越準確,動量測得就越不準確,反之亦然。
測不準原理可以說一勞永逸地殺死了拉普拉斯妖。因為它證明了拉普拉斯妖的第一種能力—無窮感知—是不可能做到的。似乎二十世紀量子力學的進展,不僅打破了機械論的宇宙圖景,也出乎意料地為自由意志留下了空間。但是量子力學中有大量的反直覺現(xiàn)象,例如著名的“薛定諤之貓”。像愛因斯坦這樣的古典決定論者始終無法接受量子力學的世界觀—他更傾向于一個牛頓式的機械論宇宙,因為那更美也更穩(wěn)定。因此他說:“你信仰投骰子的上帝,我卻信仰完備的定律和秩序。”他人生的最后二十多年,都致力于建“大統(tǒng)一場理論”,試圖把宇宙四個基本力統(tǒng)一到一個完美方程式,但他并未成功。所以目前物理學界大致分為三塊:亞原子的微觀領(lǐng)域是量子力學的地盤;日常的宏觀尺度用牛頓力學就可以了;而超大的宇宙尺度則適用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
五、“小徑分岔的花園”
我們直觀上認為,自由意志和決定論之間存在矛盾:似乎如果你接受了決定論,就沒有為自由意志留下空間;如果接受自由意志,就不能接受決定論。但是在當代哲學的討論中,并不無條件地接受兩者的對立。如果將是否接受自由意志和決定論兩兩組合,可以形成四種立場:第一種立場是極端決定論,即接受世界是決定的,存在唯一的線性因果,同時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第二個立場既不接受決定論,也不接受自由意志,這被稱為“不相容論”(incompatibilism);第三個立場既接受決定論又接受自由意志說,這被稱為“相容論”(compatibilism);第四個立場是自由意志論,即不接受決定論,但接受自由意志。我們接下來主要談相容論和不相容論這兩種立場,看看它們分別是怎么論證的。
直覺告訴我們,作為個體要反對決定論,捍衛(wèi)自由意志。也就是說,我們直覺上認為決定論和自由意志是不相容的。因為如果決定論成立,那么人就是不自由的,對人沒有選擇可言,其推論是人無法承擔道德責任。但這里蘊含了一個謬誤論證:如果沒有道德責任可言,這個社會就會崩塌。這是我們不想見到的結(jié)果。但該結(jié)果是我們不想見到的,并不意味著其前提是錯的。這是不相容論的一個基本的問題。
第一個不相容論的論證被稱為“小徑分岔的花園”:
一、如果人按照自由意志行動,那么可以作不同的選擇(do otherwise);
二、如果決定論為真,那么人只能作出一種選擇;
三、因此,如果決定論為真,沒有人可以按照自由意志行動。
如果一個花園中存在一條分岔的小徑,對走路的人而言似乎存在選擇的可能性,但決定論告訴我們,人是被無形的手推動而必然走向其中一個分岔的?;蛘哒f,那些看似可能的分岔,實際上并不和原來的小徑連在一起,是走不通的。
不相容論的第二種模式是所謂的“來源模式”(source model),其論證如下:
一、只有當人是其行動的終極來源時,才能說,人是按照自由意志行動;
二、如果決定論為真,那么人不是其行動的終極來源;
三、因此如果決定論為真,沒有人按照自由意志行動。
來源模式的核心問題是,當我做出某個行動時,其終極主體是我自己嗎?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在一些動畫片中有一種擬人化表現(xiàn)方式:人的頭腦當中有兩個小人—一個天使和一個惡魔。天使戰(zhàn)勝惡魔時,人會做好事;而當惡魔擊敗天使時,人就會做壞事。在該表現(xiàn)方式中,每個人行動的最終來源或者說決定者并不是自己,而是頭腦中的天使和惡魔。電影《頭腦特工隊》(Inside Out,2015)用更為戲劇化的方式演繹了這個模式:在人的大腦當中有一個總控室和操縱臺。在該總控室中有五個“人”—樂樂、憂憂、怕怕、厭厭和怒怒,他們分別代表人的五種基本的情緒。他們在總控室里協(xié)商或爭論,有時這幾個占上風,有時那幾個占上風。其結(jié)果最終推動了其主人的行動。從哲學上來說,這只是一個差勁的比喻而已,因為它會導致“無限回溯”(infinite regress)—因為我們還可以問,這五個人頭腦中還有其他主體在作決定嗎?以此類推以至無限。無論如何,該模式總假定:作決定的不是我,而是“寄生”在我頭腦中的一些小人在作決定—人將徹底淪為缺乏自主性的傀儡。
面對上述不相容論的問題,相容論提出了針鋒相對的觀點。顧名思義,相容論的基本立場是決定論和自由意志是相容的。相容論的理由有兩條:其一認定人是有理性的;其二是自然主義。古典相容論在哲學史的代表人物是霍布斯和休謨。他們都認定,只要沒有阻礙,人就可以隨心所欲。其次,他們重新界定了自由概念,將“自由”理解為意志的自由(freedom of will),而非行動的自由(freedom of action)?!耙庵镜淖杂伞焙汀白杂梢庾R”非常相似,但內(nèi)涵卻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舨妓购托葜儠f,你現(xiàn)在正在讀這篇文章,但可以自由地想象,你自己坐在一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花園里喝一杯咖啡—這就是意志的自由。但其實每個人行動的自由受到各種外部條件的限制,并不能隨心所欲地行動。換言之,霍布斯和休謨這一二分的用意在于說明:人在思想上是絕對自由的,沒有人可以阻礙你;但是行動是受到各種因素的限制,這兩者是不一樣的。但必須要承認,人是其行動的終極來源。這是古典相容論的典型立場。
六、李貝特實驗的挑戰(zhàn)
最后,我想從近代實驗心理學的角度來審視一下自由意志問題。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兩個德國科學家孔胡博(Kornhuber)和德克(Deecke)發(fā)現(xiàn)了人腦的一種特殊現(xiàn)象—準備電位(Bereitschaftspotential/readiness potential),即當我們要作出一個決定之前,我們的大腦已經(jīng)先于我們的意識而進入了一種特殊狀態(tài)。準備電位可以通過腦電圖測量出來。一九八三年,美國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本杰明·李貝特(Benjamin Libet)進行了一次實驗。這個實驗中,他使用兩個測量設(shè)備,一個肌電圖(electromyography),另一個是腦電圖(electroencephalogram),兩者測量誤差都只有五十毫秒。被試者可以自行決定在一段時間內(nèi)的任意時刻去按一個按鈕。在實驗過程中,肌電圖和腦電圖都處于工作狀態(tài)。李貝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儀器首先檢測到大腦先行活動的一個準備電位,然后大腦意識到準備去按動按鈕,然后才有手指的肌肉活動。這個實驗被稱為“李貝特實驗”。后來有不少科學家使用了更為精密的儀器—例如核磁共振(fMRI)—來重復這個實驗,得出的結(jié)論都驚人地相似:人的大腦運動皮層在作出決定三百五十毫秒之前就先行活躍起來。這個值要遠遠大于測量誤差,應該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了。
這一實驗心理學的發(fā)現(xiàn)對傳統(tǒng)的自由意志論而言,是一個重大的打擊。我們通常認為,人作決定的機制是這樣的:首先我產(chǎn)生一個意志—想動我的手指;然后這個意志推動了我的肌肉,導致我的手指移動去按這個按鈕,即做出一個行動。但是,對李貝特實驗強解讀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圖景:
首先,有一個行為前意識的動因,這個動因直接導致行動,但它同時又導致了思維的前意識動因,該前意識動因產(chǎn)生了一個“意念”。這樣一個由意念導致行動的過程,傳統(tǒng)哲學中把它稱為“自由意志的體驗”。但這并不是作出決定的真實機制。真實的機制是,行為的前意識動因產(chǎn)生行動,同時通過思維的前意識動因產(chǎn)生意念。這個被稱為心理活動的“隨附現(xiàn)象”。實驗中測量到的準備電位其實就對應思維的前意識動因。當然,對李貝特實驗的解讀在哲學和心理學界引起非常大的爭議。李貝特本人后來也提出,這個實驗看似證明了自由意志不存在,但大腦還是具有一種否決能力,即在準備電位出現(xiàn)之后的極短時間內(nèi),你是可以終止這個行動的—李貝特把它稱為“自由不做”(free-wont)。
二十世紀量子力學給自由意志留出的空間,在實驗心理學面前似乎瞬間坍塌了。有關(guān)的科學爭論還在繼續(xù)。是否有一種可能性,正如《命運規(guī)劃局》中的人所說:你沒有自由意志,而只有自由意志的表象?電影的結(jié)局是非常浪漫而美好的。愛麗絲和大衛(wèi)的命運之書上一片空白。然后沒有了可能性的未來還會有現(xiàn)實性嗎?
本講的內(nèi)容涉及了形而上學,我們也看到近代自然科學和哲學之間出現(xiàn)了大量的交涉、互動。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并沒有如預期那樣一勞永逸地“干掉”形而上學問題。相反,形而上學問題一再地復活,伴隨著自然科學進展而被一次又一次地重提出來??梢哉f,哲學問題永恒,提法常新。
參考書目:
埃德溫·阿瑟·伯特《近代物理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chǔ)》,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
彼得·范·因瓦根《形而上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馬克斯·雅默《量子力學的哲學》,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
麥克爾·路克斯《當代形而上學導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徐向東《理解自由意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本文為作者二○一五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季風書園“人文講堂”第一期“電影中的哲學思辨”課程上的演講,刊發(fā)時經(jīng)作者修訂。感謝季風書園“人文講堂”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