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北江詩話》所表達的真善美

摘 要：《北江詩話》是清代洪亮吉的詩論代表作，他博采眾長，主變尚新，風格上反對纖巧，講求自然和氣象，在詩歌藝術上，確有不少創(chuàng)見。所涉之處繁多，此處僅就《北江詩話》對詩歌內(nèi)容層面的論述進行分析，以揭示洪亮吉對詩歌“真、善、美”的追求。

關鍵詞：洪亮吉 《北江詩話》 真 善 美

一、引言

《北江詩話》共六卷，成書在嘉慶九年（1804）以后，前四卷為洪氏晚年手定，后二卷乃其子整理而成。該書內(nèi)容十分龐雜，“舉凡金石文字、歷史人物、史學、地志、書法以至于科場掌故……莫不數(shù)見”{1}，同時也頗具傳統(tǒng)詩話的品格，非但如許覬所言“辨句法，備古今，紀圣德，錄異事，正訛誤”{2}等無所不有，“甚或評議經(jīng)史、雜述見聞、記載掌故、考證名物乃至評騭美食，無關于詩的文字時時闌入?！眥3}篇幅雖小，亦有其創(chuàng)見之地。本文僅就《北江詩話》在詩歌內(nèi)容方面的論述進行分析，探究洪亮吉對詩歌內(nèi)容“真善美“的追求。真即本事真、情真、境真；善即詩主性情，但強調(diào)下筆須有分寸，不可過之，需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美即厚人倫，美教化，講求“經(jīng)世濟民”。

二、尚真

郭紹虞指出：“清代學術再有它的特殊風氣，就是不喜歡逞空論，而喜歡重實驗。實事求是，無征不信，差不多成為一般學者所持守之信條。”清代中葉樸學昌盛，考據(jù)之風盛行，便是此種特殊風氣的反映。而此種考據(jù)學風的形成對偏重質(zhì)實的詩風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作為早年便從事經(jīng)史考據(jù)之學的樸學大師洪亮吉來講，其樸學精神內(nèi)涵更是賦予他《北江詩話》極鮮明的求實色彩，這一特色突出體現(xiàn)于他的“尚真”，即詩話中對真情、真境，以及本事之真的追求。

（一）真情

乾、嘉之際，各類詩歌流派興起，“從其總的趨向來看，大體可分為崇雅正與尚新變兩類”{4}，洪氏則體現(xiàn)出兩者融合的趨勢。清代不似明代，其門戶之見，派別壁壘并非很嚴，洪氏的詩學思想便是在博采眾長的基礎上又獨抒己見。他由詩主性情的思想出發(fā)，要求“言為心聲”，主張抒發(fā)詩人的真情實感，從而感其所感，痛其所痛，達到動人心魄，感人肺腑的藝術效果。他說讀黃景仁之“千金無馬骨，十丈有車塵”和“名心澹似幽州日，骨相寒輕易水風”，“可以感見其高才不遇、孤客酸辛之況矣”{5}，孫星衍少時詩“凄艷絕倫”，讀之“令人惘惘，則可見其性情畢露”，秦維岳《勘災展賑》諸作更是“仁人之言”“語語自肺腑中流出者矣”。{6}同時，他也對虛情偽飾之作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說邵長衡詩“作意拎情，描頭畫角”，卻無“真性情”。“言為心聲”，情動于中才能形之于言，所以，洪氏的《北江詩話》在主真情的同時，要求“詩人不可無品”，主張論詩先論人，詩人要寫出高品格、真性情的詩歌，必須要有高尚的人格修養(yǎng)。這與袁枚僅強調(diào)“獨抒性靈”又更進一步對抒情主體做出了要求。洪亮吉提出：“詩人不可無品，至大節(jié)所在，更不可虧。杜工部、韓吏部、白少傅、司空工部、韓兵部，上矣。李太白之于永王 ，己難為諱。又次則王摩詰，再次則柳子厚、劉夢得，又次則元微之，最下則鄭廣文。若宋之問、沈 期，尚不在此數(shù)。至王、楊、盧、駱及崔國輔、溫飛卿等，不過輕薄之尤，喪檢則有之矣，失節(jié)則未也。”{7}所以潘岳之“千古高情《閑居賦》”被其評為“實中躁而外恬”“非僅不能欺人，亦并不能自欺也?！?/p>

（二）真境

真境，即有氣象之真境界?！侗苯娫挕氛撛姴粌H多處論及詩之氣象，而且按照不同詩人詩歌氣象的表現(xiàn)，賦予“真境”以不同的內(nèi)涵。第一層是指：“善狀情景”“描摹景色”“刻畫風云”，此處“氣象”主要是一種對自然景觀客觀的反映，屬于真境形而上的層面。如：對大小謝描摹所游覽之地，評之以“與詩境相肖”。{8}第二層則在第一層的基礎上更深一步，不僅能描繪出自然之致，展現(xiàn)其外在風貌、氣勢，且表現(xiàn)出所刻畫之物的內(nèi)在氣蘊。有了此類氣蘊，“做富貴語，不必金、玉、珠、寶也”“僅寫云及月，而富貴氣象宛然”，如“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冥 細雨中，及夜深臺殿月高低”{9}。與此同時，所刻畫之物的內(nèi)在氣蘊亦成為一種精神力量的象征。洪氏稱自己一年四季，最喜度“春事方半，百草怒生，萬花方蕊”的二月{10}，最喜觀“時雨既降，山川出云氣象”前者在于二月“物物具發(fā)生之氣象”，后者則“以為實足以窺化工之蘊”{11}，均是純?nèi)灰黄鷻C，給人以蓬勃向上的正能量。第三層是為真境的最高層，也是洪亮吉《北江詩話》最為推崇的，即物我合一的真境界，在客觀景物描摹的基礎上達到所刻畫之物的內(nèi)在氣蘊與詩人內(nèi)在氣質(zhì)的渾然一體。此層所言之“氣象”與南宋詩論家嚴羽的“氣象”有相似之處，但亦添加了新的內(nèi)容?！皻庀蟆笔菄烙鹪u詩論詩的主要標準之一，他評“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楊暉的《嚴羽“氣象說”評述》中指出：“嚴羽提出的詩之‘氣象應具有“渾”的特點”{12}，郭紹虞先生注《詩品》時也說：“渾，全也，渾成自然也”，就是說，凡有“渾”這種特點的詩，都就是一個完整的有機統(tǒng)一體，是“渾成”不可分割的?！皻狻焙汀跋蟆庇袡C地融合，體現(xiàn)“未分”和“渾成自然”。嚴羽這里的“氣“和“象”與洪氏書中所指的“物我合一”的真境界應是類似的。但洪亮吉在倡導這種“物我合一”之境時，亦提出幾點要求：一、創(chuàng)作者需有“寬胸次”，能寫“氣局宏大”之作，指出孟東野詩“‘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非世路之窄，心地之窄也?！倍拍林姡骸啊钶锶€居，寬于一天下，非天下之寬，胸次之寬也。”{13}批厲鶚的《樊榭山房集》氣局狹小，“恐不克為詩壇初祖”。{14}二、詩歌要表現(xiàn)自然超脫的曠達之情和高尚情操?！霸娪凶匀怀摚m不作富貴語，而必非酸寒人所能到者”。{15}像“陶彭澤詩，有化工氣象”，且“天趣自成”“一味真淳”。像“顧寧人詩，有金石氣，吳野人詩，有姜桂氣”{16}方臻此境。這實質(zhì)上是將詩歌創(chuàng)作與作家的氣節(jié)操守及精神氣質(zhì)聯(lián)系在一起，創(chuàng)作主體的生命之氣通過具有審美意義的物象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精神力量。

（三）本事之真

受樸學精神的影響，洪亮吉形成了嚴謹求實的學風，雖立主創(chuàng)新，但提出“雖許翻新，然欲須略諳時勢”， 對于前人的新奇之作，洪氏極力主張不盲信，也不妄疑，而應“身親歷之”加以考察，驗證，追求“奇而實確”。在詩歌用典及史事的引用方面極為注重本事之真，講求“古人事皆有本”，皆可追本溯源。如：“前人詩云：‘老健方知 婦賢，亦有所本——北史隋獨孤后傳：后性尤 忌，崩后，宜華夫人陳氏、容華夫人蔡氏俱有寵，帝頗惑之，由是發(fā)疾，至危篤，謂侍者曰：使皇后在，吾不及此。則知 婦亦有可取者。然若魏孝文幽后、齊馮淑妃等，身不正而復 ，則又獨孤后之罪人矣。”{17}由前人詩中所涉“ 婦賢”一說，推出其本事所在。不僅如此，洪亮吉亦對前人書中所寫的錯誤史事進行批判糾正，如：“王昭君賜單于一事，《琴操》之言，最得其實。云王昭君者，齊國王襄女也，年十七，獻元帝。會單于遣使請一女子。帝謂后宮欲至單于者起。昭君喟然而嘆，越席而起。乃賜單于。是昭君之行，蓋由自請。而《西京雜記》妄以為事由毛延壽，說最鄙陋。而世俗信之，何耶？”{18}為此，洪亮吉特意作詩一首，以正史實：“奇童請尺組，奇女請和戎，莫信無稽說，媸妍出畫工?！狈泊朔N種欲求本事之真的論述在《北江詩話》中不勝枚舉，這亦是樸學思潮影響在其詩話中的映射。

三、主善

前面部分講到洪亮吉論詩尚真，尤其是對情之真的追求上，但其主真情與袁枚的性靈說是存在差異的。他的主情說除講求“真”的原則外，還講求“善”的原則，他認為情感的抒發(fā)不應受到格律的約束，寫情需情致纏綿，情要真，要“至性流露”，但并不認同袁枚任性騁情，而強調(diào)“情”要受“性”的制約，不可“過之”，不能直抒胸臆，而應將感情加以過濾，表現(xiàn)人的高尚品格和醇正旨趣。因此他對袁枚詩歌的卑下旨趣頗有微詞，用“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來形容袁枚的詩，對好友黃景仁詩歌之低迷情調(diào)也時加規(guī)勸。評商 的《秋霞曲》和楊芳 的《鳳齡曲》雖“皆能敘小女兒情事，宛轉(zhuǎn)關生，然淋漓盡致中”“商為過之”。

尚新主奇是《北江詩話》論詩非常突出的特點，講求詩歌的“戛戛獨造”和“英奇本色”，但他并非一味求奇而無限制，洪氏追求的“奇”要符合三大原則：一是“奇而實確”，如岑參的“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二是“奇而入理”；“詩奇而入理，乃謂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近時詩之能學盧玉川者，無過江寧周慢亭，有《詠仆夢魔》詩云：‘被我一聲咦，跌碎夢滿地。可謂奇而入理矣?！比恰捌娑贿^”，換而言之，詩歌語言可奇，但要符合客觀實際，合乎情理，且講求“善”的原則，不可“過之”。他評韓愈的《此日足可惜》一篇內(nèi)“家務憩時門，臨泉窺斗龍”之句，“奇而太過”，并提出質(zhì)問，“豈此時時門復有龍斗耶？”由以上分析可見，洪氏在主情、尚奇方面除講求“真”的原則外，對其“善”亦有所要求。

四、崇美

洪亮吉的學術研究方法和思想深受乾嘉漢學的影響，其思想與當時的學術思潮相呼應，可概括為兩個方面：求實和經(jīng)世。洪氏在詩話中將“崇美”，聚焦為追求詩歌厚人倫，美教化，講求經(jīng)世濟民之功效。以“詩三百”論詩，評價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為忘世之侶，天機活潑如此，即陳風詩人‘衡門之下，可以 遲之遺意也，去三百篇未遠”。倡導詩歌的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所以，他對“高東井孝廉，高才不遇，所作詩亦時有憤世嫉俗之語”提出了批評。相比之下，他十分欣賞那些“莊雅可頌”，符合儒家“溫柔敦厚”詩教的正統(tǒng)觀念的詩歌，比如：唐代錢起的“窮達戀明主，耕桑亦近郊”和韋應物的“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之句，洪氏認為，“讀之覺溫厚和平，去三百篇不遠。”{19}此類詩歌有著深切感人的倫理內(nèi)涵，可以“借之以垂勸戒?！?/p>

五、結尾

通過分析《北江詩話》中對詩歌內(nèi)容層面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到洪亮吉在詩歌內(nèi)容上的尚真，主善，崇美的思想傾向。在詩歌理論百花齊放的清代，《北江詩話》未必是最有價值的一種，但卻是最性情畢現(xiàn)，個性獨具的一種，好惡分明，褒貶由衷，毫無清代中葉以后詩話慣有的標榜聲氣、風流自賞之類的習氣，且其中并不乏真知灼見。但洪亮吉作為一個正統(tǒng)儒士學人，深受儒家傳統(tǒng)思想及常州學風的影響，“立身以忠孝為大，論學以經(jīng)史為宗，論詩以《三百篇》為主?！眥20}這在某種程度上使他在品評詩歌的過程中亦出現(xiàn)一定的局限性和狹隘性。

① 陳邇冬：《〈北江詩話〉后記》，《北江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11頁。

② 許覬：《彥周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78頁。

③ 蔣寅：《洪亮吉的詩學觀念與本朝詩歌批評》，《文學遺產(chǎn)》2015年第3期。

④ 馬積高：《清代學術思想的變遷與文學》，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頁。

⑤⑥⑦⑧⑨⑩{11}{13}{14}{15}{16}{17}{18}{19} 洪亮吉：《北江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9頁，第101頁，第65頁，第77頁，第54頁，第12頁，第1頁，第70頁，第21頁，第42頁，第78頁，第58頁，第74頁，第17頁。

{12} 楊暉：《嚴羽“氣象說”評述》，《宜賓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

{20} （清）王國均：《重刊北江詩話序》，《北江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10頁。

參考文獻：

[1] 陳邇冬.《北江詩話》后記.北江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2] 許覬.彥周詩話[M].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 蔣寅.洪亮吉的詩學觀念與本朝詩歌批評[J].文學遺產(chǎn). 2015（3）.

[4] 馬積高.清代學術思想的變遷與文學[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

[5] 洪亮吉.北江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6] 楊暉.嚴羽“氣象說”評述[J].宜賓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3）.

作 者：盧余瑋，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編 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