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去的往事

1970年5月11日，我離開上海插隊鳳陽，當時十六歲半。

這天上午，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外婆和我，一起在弄堂對馬路鐵路線的石欄邊上拍了一卷膠卷，是用二哥留下的135徠卡照相機拍的。當時，小哥已去崇明新海農(nóng)場，特地回來送我。外婆也是，因我要走，提前來我家住了兩天；父親腿上綁著石膏，但堅持要讓我們把他從家里抬出，坐在藤椅上，和我們一起照相留念。

后來這卷膠卷沖洗出來，竟全部白化，很淡很淡。

不知誰說的：照片拍壞，不吉利。不迷信的我，這話竟意外進了大腦。

五個月后，父親去世。

雖說白化，但隱約還能見個大概。父親坐在藤椅上，穿件羊毛開衫，高高的額頭，后梳的頭發(fā)，深凹的眼睛，一絲哀愁。

學(xué)校集合后，我們登上一輛卡車。在城里繞了一圈，然后開去郊區(qū)的彭浦火車站。

到處是“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的大幅標語，紅布白紙黑字，到處是紅旗，到處是震耳的敲鑼打鼓聲。

小哥和姐姐到火車站為我送行?；疖囈_了，很多人在哭，也有興高采烈的，更多人則忙著拍照。我沒哭。十六歲半，是個哭了覺得羞恥的年紀，何況四周都是同學(xué)?；疖囬_了，我向小哥和姐姐揮手道別。

一列火車全是去安徽插隊的中學(xué)生，我們學(xué)校三十多個，目的地是安徽鳳陽大溪河公社?；疖囬_了一夜，開開停停。

像去春游，像學(xué)生時代下鄉(xiāng)勞動。每人都帶很多行李，新的箱子，新的旅行袋，里面裝有奶油餅干、麥乳精、炒面粉，甚至還有釣魚竿和蟋蟀盆。一路，彼此慷慨遞送糕點、水果，吃吃，笑笑，說說，還有唱樣板戲的，背毛主席詩詞的。在一幫人的起哄下，一位男同學(xué)還打開盒子，拿出小提琴，搖頭晃腦拉起來。很亢奮，很開心，很熱鬧。

大概開到滁縣時，天亮了，窗口望出去，很多煤，很多破衣爛衫的人，有小孩，也有大人，正提著籃子，在煤堆上忙著什么。

感覺似乎哪里出了錯。眼前所見，像一張很老很老的照片，一張用來表現(xiàn)苦難、落后的照片；也像夢，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讓人壓抑、恐慌的夢。

心，暗了下來。一夜亢奮，全啞了，誰都再不說話。

天，徐徐見亮，在一個叫“小溪河”的車站，我們?nèi)鄠€人下了車。

火車上，一個同班女同學(xué)，趴在窗上，失神望著我們。她還要坐著火車繼續(xù)往前，去到更遠。同學(xué)三年，我們彼此沒說過一句話，可那一刻，看著我們離去，她的眼中有了留戀，有了呼喚，有了失去依賴的凄涼。那是留在記憶中的一個十六歲女生的無望眼神。

車站邊一個廢棄的露天倉庫，四周堆放的稻草，被雨水淋得腐爛，地上一攤攤污水，五月的陽光下，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到處是雞屎、豬屎、狗屎、踩得稀爛的菜皮。

各人面前放著自己的行李，彼此惶顧。

身后是小鎮(zhèn)，一條狹小扭曲簡陋得難以想象的泥街。房子也是泥的，歪歪倒倒，茅草屋頂，積成了塊，灰黑色，壓得很低。掉了泥坯的墻，坑坑洼洼，翹出一根根枯黃草稈。墻上一個小洞，插兩木棍，是窗口。街口拐彎處，一條大黃狗，耷拉長舌，喘著粗氣，無精打采地踱來踱去。屋檐下，黑乎乎的門洞口，兩個挽發(fā)髻的婦女，頭扎黑布，身穿黑色大襟褂，一個靠住門框，搖著扇子趕蒼蠅，一個撩起衣服在喂奶，裸露的奶，薄薄一片，蕩到腰圍。孩子五六歲，光屁股，一邊吮奶，一邊好奇地回望我們。

來接我們的公社宣傳干事，插著腰，站在草堆上，慷慨激昂道：“毛主席說，‘農(nóng)村是個廣闊天地，在那里是大有所為的。——你們看，我們這的天多大！”

天很大，一只無邊的圓拱頂，鮮藍，透明，晶瑩晶瑩，像生梨的剖面，耀得人睜不開眼。白云浮在半空，一動不動。

江山大隊上曹小隊的到這里來。

我們中走出三個，拖著自己的行李。

草塘大隊陸陳小隊的到這里來。

火車上一天一夜，拉琴，彈唱，說笑，理當已成一個整體，這會兒，這個整體被拆開了，東南西北，各走各的，誰也不知前方是何方。

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其余都是黃的，一片空空蕩蕩的黃泥般的海洋。麥稈、稻根被曬得蔫蔫地趴下。路，猶如一條飄落泥帶，彎彎扭扭，曲向遠去。路上車轱轆的深轍，兩旁翻起的爛泥，像蚯蚓屎。路邊是水溝，溝里的水死了，皺紋都沒有；水中的天，紋絲不動。

一只蛤蟆，貼在溝沿爬行，爬上一塊干泥巴，打個滾，仰天鼓起白肚，力蹬四腳，想翻身，不成功，又頭頸支地，兩腿使勁，終于，翻了過來，而后張嘴嘖幾下，爪子撫幾下臉，慢慢吞吞再往前爬。

兩個羅圈腿的農(nóng)民，挑著我們的行李走在前面，身體壓得又矮又粗。腳步聲沉沉，咚咚咚地震入地。扁擔(dān)兩頭一翹一翹，嘰嘎——嘰嘎——嘰嘎，聲音尖細，刺入凝厚的空氣。

空氣毛茸茸的，混有泥土、草屑和太陽光的味道，擦得鼻孔發(fā)燙，飛蟲成團，盤在頭頂，飛響貼耳，“嗡嗡”一片。

遠處打谷場上，打場人的喊叫聲，古老，尖利，悠揚，刺入天，像哭。

沒有風(fēng)，一絲都沒有，塵埃停在半空。走一陣，回頭朝車站方向望去：沒有人影，一個都沒有，只有一片空曠無際的黃土。這黃不是黃，更不是奶黃，這黃黃得人發(fā)悶。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見過這泥壘的屋子、見過這遍地的黃土嗎？

田野里，到處墳頭，饅頭似隆起。

我仿佛看見一個婦女，身穿白衣，頭插黃花，牽著個孩子；孩子素衣裹身，背蕩白帶，兩人慢慢地搖搖晃晃地朝著黃土盡頭走去。

想起了清明節(jié)，去看太婆的骨灰盒。那地方真靜，人像魂一樣來去，縷縷香煙屋里飄出，在排排松樹間繚繞。

走一陣，沒到，再走一陣，還是沒到，終于看到了一溜泥屋，是公社革委會駐地。跟著挑擔(dān)農(nóng)民，進到街口一間小屋，說是飯館。也是泥的屋，泥的地，天花板上的蘆葦稈，蕩下葦葉，擠出一條條干泥巴。灰黑色的蜘蛛網(wǎng)，布滿房樑邊邊角角。二三張桌子，二三條板凳，一碗粉絲，一碗豆餅，一群農(nóng)民，牙屎厚得像玉米，腰圍稻草，破衣漏肉，拖出灰黑棉花，一個個腳踩板凳，漲著豬肝般發(fā)紫的臉，一頭向一頭沖去，咧著嗓子喊叫：一點不錯、五進子魁，七個巧，八匹駿馬……

什么也沒吃，吃不下。離了飯館，繼續(xù)趕路。

走一陣，兩農(nóng)民遠遠停下等我們，一人提個煙袋，坐在我們的行李上。

我們的生產(chǎn)隊在哪？就前面。什么時候能到？快了。

過了一個山坡，是下一個山坡，過來下一個山坡，又是一個山坡。

二十三里泥地，坑坑洼洼，抵得腳底心的軟韌又酸又痛。

下鄉(xiāng)前學(xué)校說，政府發(fā)了我們安家費，讓我們蓋房，買床買桌購農(nóng)具，一切都已安排妥帖。到了那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所有安家費，一到生產(chǎn)隊，立刻被用精光。

在老鄉(xiāng)家借住一星期，然后搬進自己的“家”。

是生產(chǎn)隊的社房，在打谷場，前后沒住戶，我們到時，屋里還堆著草，喂兩條生產(chǎn)隊的牛。社場一共兩間屋，一大一小。前面那間大，一半是糧倉，一半喂牛。實在沒地方給我們住，便把后面小屋兩頭牛牽去前面大屋，草也挪走，空出這一間，給我們?nèi)齻€學(xué)生。

是真正的牛屋。地是泥的，墻是泥的，墻坯掉了，坑坑洼洼，戳出一根根麥稈。

傍晚搬進去的。半莊人都趕來看。孩子們稀奇地“小蠻子，小蠻子”地叫。很晚了，人群還是不散。我們不敢打開行李，整整一星期，沒打開過。想找東西，趁著沒人，賊一樣偷偷開箱，又匆匆關(guān)上。自己都覺得，行李中的所有，與周圍一切太格格不入。

很晚了，一個農(nóng)民還坐我們床上不走。顴骨出奇的高，下巴出奇的尖，皮膚出奇的黑，眼睛小得像芝麻，頭發(fā)蕩在額頭，像把三角形的刀，發(fā)尖戳在眉心間。

油燈是墨水瓶做的，豆點大的光，實在受不了，想讓光大些、亮些，找出張手紙，搓成一細條，插進墨水瓶。可火太大，像是想要燒了蘆稈屋頂。

睡的是涼床。從沒見過。床框由四根樹干架成，四邊拉上麻繩，形成一個個手掌大的“口”，上面鋪些草，草上墊個涼席。當晚，我們在床的四腳下全都灑上了敵敵畏，第二天醒來，一個個床腳下，堆滿一圈圈足有半厘米高的死了的小蟲，看得我們渾身發(fā)麻，頭發(fā)都豎起。

很多老鼠。大白天，常見老鼠們穿梭，晚上更猖狂，吱吱地叫，屋梁上打鬧。

一次燒稀飯，切了根香腸放入，待到煮好，打開鍋蓋，轉(zhuǎn)身拿碗的眨那間，一只小老鼠燙死在稀飯里。

一次，上街買回包老鼠藥，屋里灑上，傍晚放工回來，打開門，五六只將死的老鼠，很大很肥，擠在鍋灶旁的墻拐處掙扎。

老鄉(xiāng)說，這屋里死過個孩子，溺水后救上來在這斷的氣。夜半醒來，常見一點二點磷光，繞著房梁走，一會兒亮了，一會兒暗了……

那時最怕清晨出工。天沒亮，哨子聲響了。清晨，睡得最香最酥軟的時候，渾身散架，無處不痛，不酸脹麻木，大腦小腦整個腦區(qū)，像被涂上一層厚厚漿糊，醒不過來。我不是個會?；^的人，干活出力無保留。鋤地、割麥、插秧、雙臂一秒不停；送公糧，幾十斤的擔(dān)，十幾里路，咬緊牙關(guān)搖搖晃晃，挑不動也挑。

“小蠻子，下地干活了?！薄疤於伎炝亮耍€不起床，這么懶！”哨聲過后，出工農(nóng)民經(jīng)過打谷場，都來敲我們屋門，叫到你不得不撐起散架的身。有時夜半下雨，要搶場，把社場上的稻草堆起，打下的谷子收進倉庫。半夜，哪里起得來，可我們住打谷場，敲門聲、叫喊聲大得如來強盜……深更半夜，二小時、三小時，待到干完，渾身沾滿谷刺，癢得難受，可就這，沒再洗一把的勁，倒頭就睡。卻睡得正香，早工哨子又響了。

挖干渠溝。我參加的是附近最大一個工程，約一百米寬，二十米深，幾公里長。百十斤的土，從深的地下一筐筐往上抬，抬完一筐又一筐。白天抬，月光下還抬，每天十幾小時，“抓革命，促生產(chǎn)”。

太累了，實在實在太累了。一天半夜，我累得小便失禁，尿濕褲子。知道得清楚，清清楚楚，可實在實在太累了，一動不能動，怎么也起不來，于是繼續(xù)睡，任由滾燙的身把濕的褲焐干。

怕挑水。找水桶麻煩，東頭到西頭，西頭到東頭，挨家挨戶找著借。整個莊上僅二三家有桶。生產(chǎn)隊給我們買過兩個，可沒幾天就被偷走。我們的八斗、小板凳，也全都被偷走，都不知誰偷的，見了也不認識，認識都不敢認。那時才十六歲半，根本沒勁，城里長大的孩子，走不好鄉(xiāng)下坑洼的地，一擔(dān)水在肩，跌跌撞撞，水桶東晃西蕩，潑潑灑灑，到家最多只剩小半桶。下雨天就更慘，浸透水的泥地，非常之滑，空手走路都摔跤。老鄉(xiāng)教我們，不能穿鞋，要五個腳趾使勁抓地，我們光腳了，抓地了，可是沒用，五個腳趾本就沒勁。一次次摔倒，一次次水潑一地，一次次渾身稀泥。

一個雨天，很大的雨，水缸見底了。牛屋已老，屋頂?shù)静菰缫殉蓧K，幾處透亮，看得到屋外的天。雨水從縫里滴下，醬油色的，滴在地上，滴進水缸。天黑了，沒水燒飯，吃幾口上海帶去的“炒麥粉”。吃過，干渴難忍，見底的水缸里舀起半瓷杯水，臭烘烘的，許多積淀浮動。停放幾分鐘，待到大部分積淀下沉，小心翼翼地，將上面的水倒入另一瓷杯，然后閉起眼，一口氣喝下去，然后整整一夜，都感覺著那水的滑膩和臭烘烘的腐爛稻草味。

水土不服，腿上長滿包，流血、淌濃，一個腫成一大塊，發(fā)紅，發(fā)燙，不能睡覺，不能蓋被，一碰，疼到鉆心，幾近昏厥。常常一整夜，兩腿伸被外，蕩地上，醒來，腿冰涼。半年，整整半年不愈。

發(fā)瘧疾，所有下放學(xué)生都發(fā)，高燒四十度，溫度表打到頭，頭疼得裂開一樣，身體冷得發(fā)抖，上牙打下牙。一次，還并發(fā)腸胃炎，發(fā)燒、發(fā)抖之外，一天拉上十幾次，拉到腿軟，還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吐。后來隊里出了人工，兩根扁擔(dān)扎住床兩邊，把奄奄一息的我抬去公社醫(yī)院，在那躺了一整個星期。

鳳陽是個出名的窮地方，討飯出的名。我們莊，是窮中之窮，每年幾個月，大半莊人出去討飯，成家成家的。

吃過老鄉(xiāng)討來的飯。是討來沒吃完，帶回家重新曬干后，當“米”保存起來的。那是我此生吃過的最難吃的飯，混著沙石，一股老鼠屎的氣味。

那年五月，青黃不接，莊上人又都出去要飯。公社發(fā)了補助糧，卻沒錢買，不得不一次次上莊，問沒外出的農(nóng)民借，借得自己都已不好意思。那天我在床上躺了兩天，餓了幾頓，頭昏腦漲，實在挨不過了，厚著臉皮，又上莊。問了幾家，都已沒糧，最后去到她家。她丈夫也外出要飯了，帶著兩個孩子，留下她和剛出生的嬰兒。她正抱著孩子在哄，孩子因沒奶吃，餓得嗷嗷哭。她抱歉地看著我，說，她家也已沒糧。我嗯嗯應(yīng)著，趕緊退身。正離去，她又叫道：“要不，拿點三道麩子去？”三道麩子差不多就是麥子皮，用來喂豬的，可我哪管這些，連連點頭，返回她家。她從八斗里挖了一瓢三道麩，我讓她稱一稱，她說不用，拿去吃了再說。我走了，端著裝滿三道麩的瓢，連聲說謝謝。走出家門幾步，聽她在身后嘀咕：“作孽呀，父母要是知道，可不心疼死了……”回過頭去，見她站在門檻上，手扶門框，望著我，眼里裝滿同情……那眼神、那語氣、那手扶門框的身影，從此刻在了我腦中。

苦嗎？當然?？缮钌系目?，真不算什么，那時還年輕。

最受不了的是孤獨、苦悶，是心中的那份空空蕩蕩。

風(fēng)聲、雨聲、前面社房“哞哞”的牛叫聲。

幾年時間，孑然一身。

開始是三人，一個是同校同學(xué)，父親、爺爺都是高干，一年不到走了，進了江西工廠；另一個是當?shù)厝?，母親出生在后莊，大半時間，住親戚家，三年后，當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也走了。

剩下我一個。

社場周圍沒人家，屋前一片曠野，一片遠到天邊浩浩蕩蕩的荒涼曠野。

就這樣，一個人，面對這片連著天的地，看風(fēng)怎樣掠過，怎樣拉扯田里枯干的茅草，如同拉扯一把把長發(fā)；看雨怎么樣飄過，地上如何積起水坑，水坑中如何倒映出一片片奔騰的烏云……這不是片一點一點往外延伸出去的土地，而是一片從天邊處厚厚重重地向我涌來的土地，這片向我涌來的浩浩蕩蕩的土地，看見它的第一眼，就壓在了胸口，永遠壓在了胸口。

暮色中，抗著農(nóng)具收工回家，開鎖，推門，“嘰——嘎嘎嘎”，屋里涼冰冰、空落落，看到的，只有被夕陽拉長的自己的身影。

傍晚，殘陽似血，村莊升起炊煙，彎彎扭扭，空中散開又落下，一層淡淡的白，覆蓋住幽暗的地，彌漫在即將熄滅的暮色。

家后溝里洗腳、洗臉，端盆淘米，然后回屋燒飯，往爐膛里塞草。通紅通紅的爐膛，轟隆轟隆的爐火聲，掏空了心肺。幾千個夜晚，目光呆滯，提著火釵，望著爐膛，聽著聲響，無思無想，只有沉甸甸的壓抑。

無邊的漆黑夜，兩點、四點、六點綠色的亮，幾分鐘不動一動地盯住我，至今不知那到底是狼是狗還是其他什么的眼睛。

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夜晚，東墻倒了，風(fēng)卷暴雨刮進屋，裹住被子縮在西墻床頭，卻還在傷心被倒塌泥墻壓死的幾只雞——那是每年用來換取回家車票錢的雞。

想前途，想未來。沒有前途，沒有未來，可還是一次次翻來覆去地想。想回家，可是回不去，因為回不去，越發(fā)地想。

數(shù)不清的夜晚，望著破了的茅草屋頂，望著破洞外清澈的寒空，望著洞口飄搖的小草，寂寞得發(fā)慌。沒人說話，一個人都沒有。想說話，想得都快瘋了。一切都裝心里，裝得太多太多，裝不下了，悶死了，快悶死了……

越來越多的人自殺，都是孩子，受不了了。

那時，二胡是我唯一的伙伴，常拉，幾乎每天，對著那一片土地。那是唯一的享受。心中的苦悶與寂寞，隨著拉響的琴聲，一絲絲地流出。

1976年，有過一次上調(diào)機會，去淮北一個煤礦。那時下鄉(xiāng)已六年，大隊同來的七人，走了六人，上調(diào)的上調(diào)，病退的病退，轉(zhuǎn)走的轉(zhuǎn)走，一個名額，理所當然輪到了我。但沒想到的是，生產(chǎn)隊的過場推薦會上，出現(xiàn)了意外。

半年前，莊上來了個投親知青，也是上海人，他阿姨自然災(zāi)害時嫁來我們莊。那晚，阿姨、姨夫買了條春秋香煙，挨家挨戶發(fā)送、鞠躬，求大家?guī)退麄兺馍话选＝Y(jié)果，推薦會成了批評會：一個發(fā)言說我懶，說太陽曬屁股了都不起床；另一個發(fā)言說我不接近貧下中農(nóng)，一個人（住社場），像個小臺灣。最后，到會的一致推選那個剛畢業(yè)剛來莊才半年的外甥。

人人想上調(diào)，可以理解，但人臉竟可如此變化，則感覺天昏地暗。

第二天一早，我去公社，找到了剛上任不久的葉書記，把情況原原本本說了下，書記聽了，很氣憤，說：“你回去，他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敝两駴]明白為什么“他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書記的態(tài)度表明，他向著我，這很清楚。

因葉書記的態(tài)度，推薦會最終還是過場，名額最終還是給了我。

然而，表格填好了，送去縣里，以為要離開農(nóng)村了，但最后一關(guān)政審關(guān)，我還是被刷了下來。消息傳到大隊，繼而傳到生產(chǎn)隊，傳得紛紛揚揚，說我父親是德國軍官。盡管傳言讓人哭笑不得，但出身影響我上調(diào)，這點無誤。

我不服，去縣城找縣委書記的陳秘書，他是我們莊上人。我們1970年下放時，他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常和我們一起聊天，后來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回縣里，當了縣委書記秘書。我找他，希望他能幫我挽回“敗局”。

上縣城得徒步二十五里，然后才有車。途經(jīng)“小紅山”，就是傳說中朱元璋當年放牛的地方，在那得淌過條河，河水高過腿彎。過河時，我的腳底跟被河泥里的碎玻璃劃破了，很深，血流不止。咬咬牙，上了岸，我把兩只襪當綁帶，穿在破腳上。許是“金石為開”，走一陣，血不流了，再一陣，不疼了。一口氣走了二十多里路，然后，通往縣城的大路上，扒上一輛拖拉機。

當然，陳秘書幫不了我，但他安排我在縣委招待所睡了一晚，還請我吃了頓飯。

飯后，我在招待所的床上斜躺一會兒，萬沒想到，待到再起，腳一碰地，腳后跟那“金石為開”沒了疼痛感的傷口，突然像是插進了一把匕首。再看，那腳早已腫成發(fā)酵饅頭，兩只滲血的襪子，干了，硬了，粘在傷口上，拉都拉不開。

第二天，就用這只腫得像饅頭、疼得像插了把匕首的腳，步行幾十里，走回對我“變了臉”的生產(chǎn)隊。開始踮著腳走，走著，想，疼痛這事真要過了頭，也就不疼痛了，于是咬緊牙，愣是把腳往地上踩。疼得渾身是汗，就差昏過去，可漸漸，就如預(yù)計那樣，疼痛過了頭，開始減輕，一點點減，減到后來，感覺不到了。

最后兩年，唯感安慰的，就是剩下幾個同學(xué)一起聚聚，說說話，抽幾支煙，唱幾句插隊的歌。

每次上同學(xué)那，異常高興，十幾里地，一路歡歌，而回去的路，因了先前的快樂與亢奮，越發(fā)凄涼。一望無際的灰色的天，一望無際的深褐色的地，沒有人，一個都不見，只有一條連一條、過了一條又一條的田埂。

返城前一年，冬天，寒風(fēng)凜冽，去一同學(xué)那兒。遠遠地，見他穿件渾身打補丁的衣服，在家門口用鋼叉堆草垛子。見我，他都沒抖一下渾身落滿的草屑，一邊揮著鋼叉，一邊連連地說：“要過冬了，要過冬了，準備過冬，準備過冬……”

那幾年，心都已麻木，不再反抗，不知怎么反抗，想到的，只有和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和他們一樣生活。

寒夜，北風(fēng)吹得狠，像要把地都掀起。蘆稈編織的門，被風(fēng)刮得嘰嘰嘎嘎、窸窸窣窣。我倆躺在被窩里，各自身上壓著自己的棉衣。

很黑，什么也看不見。

突然他說：“女人的身體，一定和胳肢窩的肉一樣，又嫩又滑……”

夜更黑了。黑色的夜里，兩對閃亮的眼睛。

那年我們都已二十四，但對女人一無所知。

生命中一個最大遺憾：最需女人的時候沒有女人。老天給生命安排的時間表中，二十四五歲的青年，不論男女，異性渴望最強烈，可我沒有，我們都沒有。耿耿于懷。后來，我寫過篇小說，叫《耿耿于懷》。一人只有一世，一世中的每個階段，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會再現(xiàn)。老天對我們是虧欠的。

公社兩批知青，一批是我們長風(fēng)中學(xué)六九屆初中生，一批是虹口區(qū)上兩屆各校賴在上海不走的“壞分子”，后被街道派出所送下鄉(xiāng)的。

對于擁有女人這點，他們與我們完全不同。

公社街上有個女裁縫，原城里人，不知怎么下放到這地方。女裁縫白白凈凈，小小的個，皮膚細膩、光澤，胸很大，丈夫在縣城工作，常不在家。每次上街，他們一幫都涌去裁縫家，說一口明目張膽的調(diào)戲話，趁著沒人，這手那手或快或慢地伸過去，那裁縫，照踩她的縫紉機，回頭或不回，不真不假罵兩聲，罵得他們的手越發(fā)頻繁地伸過去。

那天公社趕集，他們一伙顛顛地聚一起。遠處田埂走來一女子，一看就是下放知青。就像一群公狗看見一只母狗。女的進街后，小飯館前停下，左望望，右望望，他們中一個便過去，到她跟前，一腿直著，一腿踮著，身微后仰，頭略斜，手掌不時往外一翻一擺，不知在說什么。女的先是扭臉不看他，過會兒，扭著的臉側(cè)過半個，過會兒，另半個也轉(zhuǎn)了過來，再過會兒，跟他一起走了。開始，走得還有些扭捏，兩手背后，身體扭兩下，走著，那扭捏也不見了。

整整一星期，兩人關(guān)屋里，再沒開過門，餓了，吃點炒麥粉，渴了，喝點涼水。一星期后，再出門時，莊上農(nóng)民說，男的腿都軟了，打飄。

我們這伙也常聚，在不出工的下雨天。暗洞洞的泥屋，大家擠床上。那是個最適合談女人的時候。我們的談女人，其實也就談了個女字旁。但就這，足夠原形畢露。常常，我們中一個惡作劇地突然站起：“檢查檢查，看看誰硬了？！”其實個個都硬，卻個個都想裝得不硬，最好證明自己天生陽痿。我們中一個，從小到大三好學(xué)生、大隊長，大大的眼，長長的睫毛，笑起來羞羞的，像女孩?？删瓦@個他，最經(jīng)不起考驗，輪到“檢查”，往后縮著身，雙手擋褲前，邊笑邊躲，“誰硬了，誰硬了”地賴?？伤淮味紱]賴掉過。

他們中的一個，到底管不住自己，讓村里一個女孩懷了孕，別無選擇，只能結(jié)婚?；槎Y大家都去了，一方面羨慕，一方面悲哀。他有了女人，是好，可這也意味著，他只能一輩子留在農(nóng)村。

最后兩年，在江山公社中學(xué)當老師。那段日子，是農(nóng)村八年半中過得最快樂的。

老師在那地方倍受尊敬。當?shù)乩蠋熽P(guān)系多：親戚、朋友、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還有學(xué)生家長、學(xué)生家長的朋友。不是今天這個叫，就是明天那個喊。我沒那么多關(guān)系，但學(xué)校老師和我處得都好，任何人有酒喝，都叫上我。差不多天天喝酒。

喝的是山芋干酒，七毛八一斤。那喝酒才真叫喝酒。沒菜。一大碗青豆，一碗鹽豇豆，一把韭菜，一把大蒜，好時，也就炒盤雞蛋加點鹽，或哪弄條魚，沒油，沾一沾面粉，鍋上烤一烤，兌上水，燒幾把火。不知是否那里的女人特別會燒，怎么燒，都能燒得香噴噴。

最開心的是劃拳。

第一次見劃拳，是到鳳陽的第一天，途經(jīng)大溪河，在街口小飯館歇腳時。只見一個個袖管卷起，青筋爆出，齜牙咧嘴，這頭向那頭沖去，那手向這手戳來，聲嘶力竭，像土匪。卻這恐怖的一幕，日后卻成了我的喜愛。我愛劃拳，劃得很好。我們這群教師個個劃得都不賴，但我是公認最好的。我贏的本事在于很快看出對方的變化規(guī)律，自己則沒規(guī)律地變化。

開始不能喝酒，喝一點就暈，甚至吐。但在那里，人坐桌上，不能不喝。不得已，常將酒含嘴里，趁沒人注意，吐到地上，反正是泥地，一會就被吸掉，有時則假作擦汗，一抹嘴，將酒吐入手帕。然而久了，開始適應(yīng)酒精，能喝一些了。我能喝一些的“秘訣”在于裝瘋賣傻，大喊大叫，叫著喊著，精神就分散，就不感覺難受，叫著喊著，酒氣就隨之出了去。一生做過的所有事中，酒后亂說亂叫無疑是最痛快的一件，肆無忌憚。

1978年10月末的一個傍晚，天已昏暗，“板橋”車站前，一排黝黑的槐樹上方，露出一塊深藍。火車來了。這次火車來的意義與以往不同，把我?guī)ё吆螅揖驮俨挥没貋?。我等這火車等了八年半，做夢都在等，可真見它開來那刻，并沒感到想象中的輕松愉快。得怪那天空，怪黝黑槐樹上方殘留的那塊深藍色的天空，藍得人壓抑……上車了，我向送我的兩位老師揮手再見。火車啟動了，揮再見的手停在窗上，遠了，那手還停著……走了，終于走了，再不用回來，但是，我把生命中一段重要日子留下了，把友誼留下了，把初戀和夢留下了，把孩子所能承擔(dān)的極限苦難留下了，把寶貴的花樣年華永遠永遠地留下了。

黃惟群，作家，現(xiàn)居澳大利亞悉尼。主要著作有《偏見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