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平民化的語言學解釋

摘 要：余秀華成為熱門，讓人們再次關(guān)注詩歌，平民詩人的頭銜也再度進入人們眼簾，本文將從語言學角度的三個方面，一是思維的碎片化，二是隱喻作為一種認知方式，三是感受的儲備與提取，對詩人平民化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進行解釋。

關(guān)鍵詞：語言學；詩歌；平民化；余秀華

作者簡介：柳玄涯，女，浙江省嘉興市人，西南大學文學院語言學及應(yīng)用語言學專業(yè)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對外漢語。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5-0-02

2015年，余秀華火了，她寫了至少16年的詩，并因一系列以《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為代表的詩歌被大量讀者傳誦并給予高度評價，成為了當今詩壇里獨特但濃墨重彩的一筆。人們驚訝于她的詩作，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并非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先天腦癱導(dǎo)致她行動不便，文化程度也止步于高中，之后便一直賦閑在家。這樣一個可以作為平民典型的人，卻能在詩歌領(lǐng)域有著卓越的造詣，人們對此感到稀奇，產(chǎn)生這種想法的原因很簡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詩歌是文人士大夫的專屬。雖然通過歷史溯源我們知道，詩歌最早起源于平民百姓，但歷經(jīng)千百年，它還是走向了大雅之堂。余秀華成為一個詩人的現(xiàn)象，究竟是偶然的個例還是必然？詩人的平民化應(yīng)如何解釋？

首先，我先將今天我們討論的“詩歌”的范圍做一下限定。我們在此選取大家比較公認的我國現(xiàn)代詩人、文學評論家何其芳對它的定義：“詩是一種最集中地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樣式，它飽含著豐富的想象和感情，常常以直接抒情的方式來表現(xiàn)，而且在精煉與和諧的程度上，特別是在節(jié)奏的鮮明上，它的語言有別于散文的語言?！蹦切┬问椒中猩踔裂喉嵢缭姼瑁o實際內(nèi)容的“詩”不在我們的關(guān)注范圍內(nèi)。

下面，我將以余秀華的詩為語料，從語言學角度的三個方面，來闡釋詩人平民化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一、碎片化的思維常態(tài)與詩歌同形

我們都注意到詩歌固有的一個外在形式常常是如下圖所示，呈碎片式分列：

xxxxxxxxx

xxxxxxx

xxxxxxxx

xxxxxxxxxxxx

xxxxxxxxxxx

xxxxxxxxxx

xxxxxxxxxx

xxxxxxxxxxxx

這其實并非寫作者刻意而為之，余秀華說到：“詩歌是靈魂的自然流露?！彼岬降撵`魂，即思維，在通常狀態(tài)下就是呈這樣的碎片形式流瀉出來的。我們的思維從來就不是一條直線，十分順暢，洋洋灑灑，如同π小數(shù)點后面的那些數(shù)字，源源不斷的。相反，我們的思維像一個個的豆腐塊，一定的敘述之后，中間需要停頓，然后再轉(zhuǎn)換開啟下一段敘述。

再說到詩歌，詩歌對于語法和邏輯的要求比較低，它只求能夠真實、完整地保留思維的原形，對思維的直接復(fù)制是最自然的選擇。所以我們常常讀到詩歌發(fā)現(xiàn)它不合語法，甚至只是幾個名詞的羅列，沒有謂語，但細想，我們生活里是否也有這樣的體驗，有時在某種刺激下，腦海里蹦出幾個詞，但連不成一句話。詩歌是思維的自然流露，所以它也保留了思維原本的風貌——碎片化。下面我們來看看余秀華詩歌中的碎片化思維：

《老余的春天》

老余說春天就是扯蛋，扯蛋的是春天無蛋可扯

老余只會栽桃樹

老余的爺們不捎信給她

她想挎一籃桃花，半夜進城

走貓步的老余，劫了貓的心

貓眼淚汪汪的，叫不住一個春

城里的霓虹那么亮

老余找不到那個陷阱

找不到陷阱的老余的惆悵比莫愁湖還深

欲哭無淚的老余的扯蛋的春

這首《老余的春天》分為五個片段，這五個片段描寫的內(nèi)容之間是順承的，但表達卻不是。讓人感覺不是在一字不漏地講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從故事里截取了比較重要的幾個片段，拼在一起讓人讀。比如第二段第二句和第三段第一句的銜接：

她想挎一籃桃花，半夜進城

走貓步的老余，劫了貓的心

這兩句中間空白的部分，按照一個完整敘述的邏輯，應(yīng)該還有老余進城、走在街上或更多可敘述，但是詩中沒有，直接從“想挎花籃進城”躍到了“老余劫了貓的心”。這中間的留白，也是詩的美感的來源之一，不必將事事情節(jié)都道盡，但重要不可或缺的情節(jié)詩人都已道明，剩下的留白，讀者的思維會自動地進行“腦補”，還原一個流暢的故事。如果我們把這首詩轉(zhuǎn)化為一篇記敘文或散文，恐怕中間的留白就都應(yīng)該被填滿了，但詩歌卻有這樣的特性，它的分行、分段形式允許你原封不動地、最新鮮、最真實地保存你思維的初貌——碎片。也正是它的形式與思維的高度一致性，所以它也是人人（當然包括平民）都能夠進行創(chuàng)作的一種文學題材。

二、詩歌中的隱喻是一種認知方式

巴克拉德（G.Bachelard）說，詩人的大腦完全是一套隱喻的句法。費尼羅撒（E.Fenellosa）指出，隱喻是自然的揭示者，是詩歌的實質(zhì)（束定芳，2005）。詩歌中存在大量隱喻，我們這所說的隱喻，不再被看成是一種修辭手法，而是被當作一種認知方式。人的認知方式有很多種，下面我們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對人在日常中運用隱喻和解讀隱喻兩個過程進行分析。

運用隱喻：概念A(yù)—映射（這個過程很快）—概念A(yù)＼B＼C＼D＼E…… —輸出—語言a＼b＼c＼d＼e……

比如你想起一個曾經(jīng)暗戀的姑娘，腦海中第一反應(yīng)是她穿著一襲白裙的樣子，白裙可能取代了她的容貌、她的一顰一笑成為她留給你最深的印象，于是你便用“白裙子”來指稱這個姑娘，因為白裙子就是你對這個姑娘最典型的認知。當然不同的人在面對同一個最初概念時，會有不同的映射，同樣是曾經(jīng)暗戀的姑娘，有的人映射出她的頭花，她的字跡，甚至她的手機號碼。

解讀隱喻：語言a—輸入—概念A(yù)—映射（這個過程很快）—概念A(yù)＼B＼C＼D＼E……

比如當我們讀到“白裙子”，大腦收到白裙子這一訊號，會快速地進行映射，你可能立馬會想到婚紗、婚禮，想到校園里的姑娘、青春，想到壽衣、死亡等等等等，這些概念就是你對白裙子的認知，它很可能不只是一條白裙子。不同的人面對同樣的語言會映射到不同的概念，這也是為什么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原因。同時，這也很好地解釋了有些人讀不懂詩的現(xiàn)象——有記者采訪余秀華同村的村民，問及他對余秀華的詩的看法，他說：“字都認識，但不知道她寫的啥”——這是由于人與人由于各種原因在“映射”這一個過程中的差異性所造成的。如果你在讀詩時將“白裙子”映射為“曾經(jīng)暗戀的姑娘”，而這又與詩作者將“曾經(jīng)暗戀的姑娘”映射為“白裙子”的過程相契合，那么恭喜你，你成功地走進了詩人的隱喻！如果沒有解讀對詩人的隱喻，也無妨，隱喻本就是人各不同的認知方式，余秀華對此也有類似的表達：“寫詩，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p>

接下來我們來看看余秀華詩的隱喻中，是她對這個世界怎樣的認知：

《星宿滿天》（節(jié)選）

只有此刻，我不用遙望的姿勢

而是在不停穿行

你是知道的， 在萬千花朵里把春天找出來

需要怎樣的虔誠

《顫栗》（節(jié)選）

我遇見的事物都面無顏色，且枯萎有聲

——我太緊張了：一只麋鹿一晃而過

而我的春天，還在我看不見的遠方

《給李敢》（節(jié)選）

直到我們各自死去，如同風消逝于風

你也不會知道，你曾有過一個很輕的春天

以上三首詩的節(jié)選中都有“春天”一詞，從語言層他們是一致的，但是概念層卻有著或多或少的區(qū)別，《星宿滿天》中的“春天”背后的概念應(yīng)該是“不存在的美好”，《顫栗》中的“春天”映射的概念應(yīng)是“希望”，《給李敢》中的“春天”則映射出“戀愛的時光”這一概念。在余秀華眼中，“不存在的美好”、“希望”“戀愛的時光”這些概念最后都映射成了“春天”。

隱喻作為一種認知方式是人人都具備的，所以，平民自然不會被排除在隱喻之外，也不會被擋在詩歌門外。

三、詩歌的詩意源于感受而非技巧

很多人認為平民無法創(chuàng)作出好的詩作，是因為他們受教育程度不高，他們沒有學過比喻、擬人、通感、排比等修辭手法和表現(xiàn)方式。其實不然，因為這些修辭，歸根結(jié)底，是對眾多認知方式的一種總結(jié)和歸類，總結(jié)成經(jīng)驗，就是我們所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我認為，對于詩歌而言，感受的豐富、細膩，是造就其詩意的最重要原因。我們先來看余秀華的這兩首詩：

《這一天》（節(jié)選）

風從田野里捎來清晨，捎來蘋果的味道

如此透亮的日子，當贈一壺憂傷

淡淡熱氣浮懸，苦而不至刺喉

《遙遠的愛戀》（節(jié)選）

她深愛的愛是在暗夜里洶涌的蔚藍

是水里打轉(zhuǎn)的花朵，它被自己的芬芳迷惑

不知道所處的危險

這兩首詩畫線句乍一看是比喻、擬人、通感修辭的運用，但若進一步想，這樣的修辭來源于何？這樣生動又貼切的表達來源于何？答案就是感受。只有有了豐富的感受體驗，才能夠在描述此物的同時自然而然、信手拈來地聯(lián)想到與之相似的彼物。余秀華寫出“當贈一壺憂傷 淡淡熱氣浮懸，苦而不至刺喉”的詩句，她必定是有過憂傷的體驗，也有過飲苦茶的體驗，她察覺到了兩者之間相似之處，于是將它們合理并自然地轉(zhuǎn)化，飲茶的體驗站在始源域里，憂傷的感受站在目標域里，通過這樣一種隱喻，來達到詩意。但為何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到將這兩種不同體驗放到一起，答：感受不夠豐富、細膩。

第二個例子里，詩人一定觀察過水里打轉(zhuǎn)的花朵，把它儲備在自己的“感受囊”里，所以在有茫然不知所措的體驗時，她很快從囊中對應(yīng)出類似的一種感受，提取出來——我就像花一樣，在水中旋轉(zhuǎn)，暈頭轉(zhuǎn)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沉浸在幸福里，但實際上隨時都有沉沒的危險。 這樣豐沛的感受塑造了詩歌語言強大的表現(xiàn)力。

余秀華說：“我在詩歌里愛著、痛著、追逐著、喜悅著，也有許多許多失落。”“而詩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备惺艿闹匾谎远?。

正是因為1、詩歌語言的碎片化符合人的思維常態(tài)；2、詩歌中最重要的隱喻是我們的認知方式；3、感受的豐富、細膩比技巧的訓練重要得多，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寫詩歌，成為詩人與否和受教育程度、詩歌閱讀量大小關(guān)系不大，故詩人的平民化也是必然。

參考文獻：

[1]高新華，基本概念隱喻與詩歌隱喻——從認知語言學視角對詩歌隱喻的解讀[J].通化師范學院學報，第31卷第3期，2010.3.

[2]束定芳，詩歌研究的認知語言學視角——以汶川地震詩歌現(xiàn)象為例[J].外國語文，2009

[3]余秀華，月光落在左手上[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