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暉
一
喝酒喝酒。
在海邊過得怎樣?你的臉被曬得漆黑,跟老尹一樣。你在三亞遇見過老尹嗎?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他就到海南去了,還記得我們在大學附近租的農(nóng)舍嗎?一幢結(jié)實的二層樓房,那時的房租好便宜呵! 50塊錢,住兩個套間,寬大的陽臺上有一個通向房頂?shù)姆娇?。冬天,我們要想上去烤太陽便攀住那方口邊緣,引體向上,隔壁的幾個女生都被我們拉了上去,都說手被拉的生疼,你的襯衣下擺與腰裙之間露出一截肚皮,便會漲紅了臉。我們就不拉胖胖,但他經(jīng)過幾次努力,呼哧呼哧喘著氣,總能攀上房頂,然后便抱怨別人重色輕友,不幫他一把。我們在黃昏時分常常上房頂轉(zhuǎn)悠,要是在夏天,那周圍的農(nóng)田里便盛開著大片的玫瑰花,隨風搖曳,那個房頂上的椅子是你從教室偷來的嗎?“喇叭”和李季明是這宿舍的兩把吉他,“唱一首什么?”“喇叭”總是問,“唱‘成吉思汗吧”,女生說?!袄取北銕ь^彈唱起來,“從前有個中國皇帝了不起……”眾人合唱“成、成、成吉思汗……”屋頂音樂會就這樣開始了。老尹就是那時經(jīng)過我們身旁去流浪的,他經(jīng)過我們的宿舍,向通往城外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唱:“我沿著電線桿去流浪,到處都有我的家?!蹦翘焖铑^垢面,穿著發(fā)白的牛仔褲,背著行囊,仰頭向我們投來善意的微笑。熊羽在屋頂上大聲喊:“老尹,你去哪里?”老尹說:“我剛辭去教書的工作,我不跟你們玩了?!比缓罄弦蛷倪@座城市的邊緣消失了,就像你后來消失了一樣。
大三的時候。終于從大草原上傳來老尹的消息,畫報上出現(xiàn)了他和牧民一起牧馬的照片,我們文學社接到他寄來的散發(fā)著干草味的歌頌成吉思汗的組詩。不久,一位四川詩人在海南的沙灘遇見了他,說他的臉被曬得“漆雞巴黑”。
我也曾在海南脫過一層皮,除了屁股,但島上住了一群生靈,他們是不怕陽光的,我乘坐一列貨車沿著日本人當年修的鐵路去猴島,行至猴山前,火車突然停了,沒有路障,沒到車站,你知道火車為什么停下?對了,火車遇到了猴子屁股。再講一個故事,二戰(zhàn)中日本鬼子包圍了國軍的一個陣地,國軍抵擋不住,長官想要投降,此時衣衫襤褸,摸遍全身,居然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白布可做白旗,情急之下,長官命令一弟兄脫下褲子,朝著日本鬼子晃屁股,鬼子端起三八大蓋“啪”的一記遠射,把“白旗”打成了太陽旗,日本鬼子一看愣了,以為是自己人,隨即“啪”地立正敬禮!“皇軍大大的,撤兵撤兵!”
這個故事說明,不光猴子的屁股有用,人的屁股也很有用。說到這里,我想起熊羽和西西想出的一種消遣方式,我們會在公共場所互相掐屁股,以示親密。在舞廳里,我們也會對小姑娘來這么一下,然后默不作聲,神情莊重地看著對方,受害者往往驚恐、惱羞成怒。她們當中的那些“正派人”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至今沒有一個人運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看來她們對自己的屁股也并非像對待名譽一樣。我沒醉,還沒降下白旗,你愿意聽我傾訴?你太好了,喝酒喝酒。
二
剛才我說到哪?對,那些朋友,到現(xiàn)在,仍然生活在城市的邊緣。除了個別婊子,誰也沒有發(fā)什么財,不過,我們天天都有酒喝,如今,開車的人越來越多,喝酒的人越來越少了。
你還記得黃雨嗎?直到我們畢業(yè),她還是歷史系的系花,我和校園詩人靈靈共同追求過她,先是他后是我。靈靈到我們學校跳舞,口袋里總帶著一把匕首,以防我的不測,我卻大方地伸出手,說:“我們不是情敵,而是情友。”靈靈便放下屠刀,還交代了他的罪行。他說他已打掃了黃雨的上半身,他說他還知道黃雨早已不是處女,這些話刺痛了我,我沉默
寡言,像一只受傷的狼。那時我和黃雨參加一個話劇培訓班,共同排演熊羽寫的話劇《假如我們相遇》,她穿著一套黑色衣裙。她說她喜歡一身黑,我想她還沒有從那種慘淡的感情煎熬中掙脫出來。她的胸前有一只風鈴,或是一串珍珠項鏈,她在劇中扮演一名幽怨的少婦,我甚至不相信她會讓靈靈那骯臟的多毛的大手接近她還不甚豐滿的胸部,舞臺上亮麗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竟會慌亂地遮住了眼睛。我在空襲警報中向她喊:“親愛的,你在哪里?”她忍不住大笑,她這一笑,戲就砸了,之后,她打著一把杏黃的傘,在落葉繽紛的場景中走下舞臺,眼光憂郁而放蕩。那天黃昏我站在城市邊緣的十字路口,一心想抱住入綠燈閃爍的初戀,“我要為你寫一首長詩,寫到老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時我也是一個校園詩人呵,她在舞臺上朗誦過我的詩,我曾經(jīng)徹夜不眠、酗酒、夢囈。但是她低下頭,眼圈紅了,“你一定聽過別人議論我的事,你知道我是怎樣的女人,為什么還這樣?”黃雨掙脫了我的手向前奔跑,并仰起頭咽下自己的淚水,我在后面追著,發(fā)出狼一般的號叫,大街上的汽車鳴著喇叭,從她身邊閃開。
這就是城市邊緣給我的初戀,我痛說革命家史沒有別的目的,你愿聽?那我就接著說。第一次商潮來臨的時候,她就去了海邊,去年冬天她像你一樣回來了,所不同的是她發(fā)了財,她看望了她的老情人、我的老情友靈靈。我的情友和我對飲時,說她在海邊賣 ×,我拍著桌子叫:“她就不能買點別的嗎?”靈靈紅著眼睛說:“她除了賣 ×還能賣什么?”靈靈見我痛苦,又變本加厲地說:“我問她記不記得灰狼,她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她說‘我想起來了,他寫了一首詩,我在臺上朗誦,他總是神經(jīng)兮兮的,我問他屬什么,他說屬狼。然后她說你有神經(jīng)病,叫我勸勸你?!膘`靈以一種勝利者的神態(tài)告訴我。
你說黃雨并非壞女人?對,她有錢,有出息了,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大企業(yè)家,兼并幾個不景氣的國有企業(yè),比如我所在的汽車廠。現(xiàn)在,每
當我早晨騎著破舊的自行車,經(jīng)過塵土飛揚的城市邊緣去那個吃不飽、穿不暖、工資只夠買幾根上吊繩的破廠區(qū)上班的時候,我就能理解那些憑身子骨也能掙大錢的女人。
你說得對,我得稍微修正我的看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呢?人們在乎的是有錢沒錢,我結(jié)婚的時候就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為了置辦婚禮,我媳婦就對我咆哮:“要么叫你家贊助錢來,要么就離婚!”當時我聽到我的心、肝、腦、骨、血管,都紛紛發(fā)出破碎、斷裂的聲音。
我的媳婦比我更傷心,不然,她為何會自眼角突然滾下一串淚珠,她總是不平靜,像深深的海洋,我把她眼角的淚珠吻去,它們像海南三亞灣的海水。我看海那是后來的事,是第二次商潮來臨的時候,因為我不得不下海了。我的媳婦一再重復她初戀的傷感,她流著淚下床,給我看他的舊情人從天涯海角寫給她的大量情書,淚水滴到信上,像漲潮時留在岸上的淺灘,她的絕情的情人在世紀末給她留下一句毀滅地球的話:“讓我們結(jié)束這一切吧!”
她真蠢,居然把珍藏了多年的一麻袋情書托我轉(zhuǎn)交給那個留著一臉骯臟的絡腮胡子的負情人,結(jié)果你可想而知,我把它們連同廢報紙一起處理了。我按著計算器算了一下,它們總共值 1塊 5毛錢,在一九九幾年物價上漲期間,仍然可以買三兩上好的包谷酒。
我媳婦說她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了我,她嫁了我?不!房子是她單位分的,家具是她哥哥打得,錢是她的,對,全是她的,應當說,是我嫁給了她。有一天我閱讀一篇深奧的關于婚姻與經(jīng)濟基礎關系的論文,忽然頓悟,我是苦孩子,只有嫁給她了,還能嫁給誰呢?我得讓她明白,今后我得靠她,別總是伸手向我要錢,向我父親要錢也不行,沒得這本書賣,再說我父親也沒錢。當然為了讓我做教授的父親覺得文化人還有希望,我得臥薪嘗膽、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爭取出人頭地,這個過程有點像曲線救國,總之,要充分發(fā)揚中國男人的“忍”性。
你不相信我媳婦是個壓迫者?上大學的時候,她當然和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以前,她也留著齊耳短發(fā),一副小鳥依人且準備流淚的樣子,她還參加文學社,雖然到了他們那一代人手上,我們辛苦創(chuàng)辦的文學社便整個被葬送了,但我遇見她時就是在一個氣氛不俗的燭光晚會上。
那幢樓是大學里年代已久的法國式建筑,那天還見到老尹,他剛從海南回來,沒有發(fā)財,差點被三亞灣的潮汐卷走。他看起來像個落魄的異國紳士,握手很有力,被晚會的司儀稱作“流浪王子”,吸引了許多姑娘流盼的目光,有幾個戴墨鏡的詩人則向他冷冷地仰起頭。老尹對他們寬厚地笑著,他依然穿著發(fā)白的牛仔褲,臀部繃得很緊,像一面架子鼓,他朗誦了在海南寫的幾首詩作,然后和熊羽等人高唱“紅紅的高粱酒”。那晚我?guī)サ膬墒自娛恰段乙谶@里老死》和《我的獅子座》,我未來的媳婦就坐在我身邊,仔細看了我的作品,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失戀了。我還記得那晚她說了些憤世嫉俗的話,財貿(mào)學院畢業(yè)的胖胖叫她和我坐近一些,說靠在一起溫暖,她竟然說:“現(xiàn)在的人不需要溫暖了!”胖胖對這話笑了很久。她真的不需要溫暖了嗎?女人說不還不是半推半就,當晚我就把她帶到蓮花池(只坐了一會兒)。我和財院的胖胖在那里合租了一間屋子,當時在蓮花池周圍已經(jīng)找不到便宜的房間了,胖胖正和財院的一個女孩戀愛,通常很晚才回宿舍,他在一家建筑企業(yè)工作,一個人享用一間辦公室,上班的大量時間都用在關起房門偷偷地寫武俠小說《氣沖斗?!罚麑懙煤艹粤?,也許因為缺乏才氣。他有一些“美德”,例如,他樹立了“正確”的戀愛觀,要征得對方同意才能動手動腳,很多男人就因為這種“美德”而被女人拋棄,對不對?他還自比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強烈反對把宿舍借給朋友“應急”(包括我)。他也有些壞毛病,例如他總是借口身體太胖,反對和任何男朋友同床,工學院畢業(yè)后開面館的許老板有天晚了賴著不走,總像面條一樣纏著他,要求和胖胖“姘一個晚上”,每一次都遭到“義正詞嚴”的拒絕,被灰溜溜地趕到我的床上(他也不敢去和熊羽睡,因為熊羽從來不穿內(nèi)褲。)
許老板總從我身邊掀開被子鉆進去,淫笑著做出一副要非禮我的樣子,我望著他那頭骯臟的頭發(fā),真想踢他兩腳。
我一熟睡就進入了熱戀狀態(tài),在夢中擁吻我媳婦,沒想到卻把許老板給弄醒了,第一次許老板倒不在乎,只是笑著問我這是什么意思,何必這樣感情奔放,第二次我又做那種該死的夢時,許老板被弄醒后憤怒地叫起來:“放開我,你這個牲口!”我醒過來,吃驚地發(fā)現(xiàn)床單上有一堆細長而骯臟的面條,我感到很內(nèi)疚。
后來,校園詩人、后任馬街銀行職員的熊羽像數(shù)鎳幣般添加出一疊情節(jié),諸如許老板每一次事后的第二天凌晨總是和我坐在床上,相對無言,像一對受傷的羔羊,然后許老板忽然哭了,我在旁邊一籌莫展,只是一個勁地說我很內(nèi)疚,還不停地打自個兒耳光。
胖胖還有一個壞毛病,通常在入睡后大聲打鼾并說夢話,使我孑然獨睡時,更加難以入眠。胖胖在夢中問我:“灰狼,我是不是很胖?”我回答說:“是的是的?!鳖^痛欲裂?!耙撬恢?,我們最好到蓮花池散步。”胖胖又建議,我看了看表說:“不!”
三
你說得對,蓮花池就是清初吳三桂的美人陳園園在此幽居,最后投水自盡的地方,它的得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清朝的蓮花池畔有一座花園“安埠園”,園中有花木無數(shù),有一種變色花,一天能變 6種顏色,那時池水一定是澄明,沒有污染的,真是個飲酒的好地方。
那時的蓮花池一定比現(xiàn)在開闊,從“春雨斷橋人不渡,無端隔水拋蓮子”的詩中就能尋找到一些感覺。現(xiàn)在蓮池的水面僅只數(shù)畝而已,白天池水污腥,令過往行人掩鼻。夜里,擇水而居的熊羽和許老板走到陽臺上,挺著那玩意,往蓮池里撒了一泡又一泡弧線很長的“風景尿”。他們兩人的宿舍緊挨蓮池和鐵路,火車嗚嗚的叫聲和撞擊鐵軌的轟鳴,震得窗欞發(fā)出一陣顫抖,對面雪茄煙廠的燈光在夜里照進窗來,在墻上拼湊一些離奇的圖案,墻上掛著幾幅可笑的美男子彩畫,熊羽坐在地鋪上,穿一件惹人注目的花棉襖,且常常對著鏡子練習他所說的那種“魅力的微笑”。這是冬天,窗外已經(jīng)有數(shù)只來自西伯利亞的海鷗在蓮池上空覓食,盤旋著發(fā)出饑餓難耐的叫聲,就像這條藏污納垢的陋巷發(fā)出的叫聲。江湖游醫(yī)們在蓮池周圍電線桿上貼滿了包治性病的廣告。熊羽在陰暗霉味的小屋斜躺于地鋪,這天他請我吃火鍋,天很冷,又辣又麻的火鍋讓我們忘記天空的壓抑。
那天我們騎自行車駛離蓮花池,我沒問他要在哪家館子請客,一路上他滔滔不絕,他說他很想念大學同學,我說我也是,他問我見到兩把吉他李季明和“喇叭”沒有,我說經(jīng)常見到李季明,因為他的女朋友畢業(yè)后就分配到我們廠,在廠辦打字。李季明近來怒氣沖沖,因為他從稅務局跳槽了,整天在金龍玩老虎機,引起女朋友不滿,便和本廠一個“牢靠”的工友好上了,李季明一怒之下用刀砍下自己的一個手指,發(fā)誓以后不玩老虎機了,也有人說他是欠了債還不了被人逼著砍下手指的。熊羽說李季明這下彈不了吉他不會有以前好玩了。還說要用“道德”譴責李季明的女朋友,因為她“見異思遷,水性楊花?!蔽腋嬖V他另一把吉他“喇叭”吸毒的事,他吸得皮包骨頭,圣誕節(jié)我在天主教堂遇見他,他還對我吹噓說他的功夫如何了得,簡直游刃有余,后來便被捕了。熊羽說他對這樣的結(jié)局很滿意,他說“喇叭”住宿舍那陣就喜歡偷東西。熊羽談起他們班的女生,他說他見到的那些女生變化很大,都老了,直到見到她們才知道老女人是一種什么樣的人?!疤旌?,我終于嘗到了和老女人在一起的滋味!”他痛苦地說,我大惑不解:“老女人好呵,成熟、豐腴、性感?!毙苡鹫f:“變態(tài),你太變態(tài)了!”又說:“那些老女人又丑又沒文化,一見面就談錢,比誰的收入多。扯淡,去賣 ×錢不就多了嗎?”熊羽用滇味很濃的四川方言罵道。我說對。他又說:“還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