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勛章 齊藤大紀
(1.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2.富山大學 人文學部,日本 富山 9308555)
2010年后中國大陸沈從文研究的新動向
羅勛章1齊藤大紀2
(1.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2.富山大學 人文學部,日本 富山 9308555)
2010年以后的沈從文研究,因全球化以及全球化帶來的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大步邁進,呈現(xiàn)出新的風貌。沈從文作為作家與學者的個體價值,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場域影響,沈從文對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與影響,沈從文作為文化資源的傳承與弘揚等,都是過去沒有深入展開或者沒有展開研究的。沈從文研究的重要性與關注度雖不及魯迅,但遠遠超越了郭茅巴老曹;沈從文的被研究度與張愛玲雖大體持平,但沈從文更被主流研究者所關注。
沈從文研究;個體精神;新動向
經過30年的研究積累,沈從文研究逐步從邊緣進入中心,而人們對沈從文的認知,不僅逐漸從文學跨入文化領域,且不斷衍生的新方法、新視角以及新史料的發(fā)掘,也使沈從文研究視域愈加廣闊。正如有學者指出的:“牧歌情調”“人性”“生命觀”“文體作家”以及“鄉(xiāng)下人”與“現(xiàn)代性”等,“這些關鍵詞幾乎貫穿了沈從文研究的始終,且構成了‘沈研’現(xiàn)在的整體模態(tài)和基本走勢,也形成了揮之不去的‘沈研’情結以及人們反復研究的內在張力”。[1]2010年以后的沈從文研究,既是在此學術基礎上的深入,更因全球化及全球化帶來的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大步邁進,呈現(xiàn)出新的風貌。沈從文作為作家與學者的個體價值,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場域影響,沈從文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與引領,沈從文作為文化資源的傳承與弘揚等,都是過去沒有深入展開或沒有展開研究的。
截止2017年3月,在中國知網以“沈從文”為主題關鍵詞收索到的研究論文有2258篇,入選北京大學圖書館、南京大學圖書館核心期刊刊載的文章為619篇。以“沈從文”為篇名關鍵詞搜索到的研究文章為1252篇,核心期刊368篇。此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重點作家研究情況,按作者搜索結果為:魯迅研究12116篇,核心刊載4266篇;郭沫若研究2272篇,核心刊載603篇;茅盾研究1531篇,核心刊載564篇;巴金研究1047篇,核心刊載238篇;老舍研究1603篇,核心刊載410篇;曹禺研究1147篇,核心刊載349篇;張愛玲研究2568篇,核心刊載554篇;錢鐘書研究967篇,核心刊載228篇。此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重點作家研究,按作者篇名搜索結果為:魯迅研究5679篇,核心刊載2341篇;郭沫若研究973篇,核心刊載241篇;茅盾研究467篇,核心刊載164篇;巴金研究463篇,核心刊載105篇;老舍研究752篇,核心刊載211篇;曹禺研究469篇,核心刊載136篇;張愛玲研究1563篇,核心刊載329篇;錢鐘書研究279篇,核心刊載81篇。上述數(shù)據(jù)顯示,沈從文研究在中國大陸的重要性與關注度雖不及魯迅,但遠遠超越了郭茅巴老曹;沈從文的被研究度與張愛玲大體持平,且更被主流研究者所關注。
沈從文研究中對沈從文生命前期的探究,繼金介甫及凌宇的扛鼎之作后,曾出現(xiàn)很多評傳,2014年張新穎《沈從文的后半生——1949~1988》的出版,則使沈從文生平與思想研究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張新穎有關沈從文后半生的研究,肇始于1997年的的《論沈從文:從1949年起》。相對以往的傳記或評傳,《沈從文的后半生——1949~1988》的特點有二。一是以歷史敘述方法陳述沈從文建國后的心靈歷程。“我寫沈從文的后半生,不僅要寫事實性的社會經歷和遭遇,更要寫在動蕩年代里他個人漫長的內心生活。但豐富、復雜、長時期的個人精神活動,卻不能由推測、想象、虛構而來,必須見諸他自己的表述。幸運的是他留下了大量的文字資料。我追求盡可能直接引述他自己的文字,而不是改用我的話重新編排敘述?!盵2]實際上,在沈從文自身文獻基礎上,張新穎還融入了反映同時期文壇狀況的大量史料,如建國初期王瑤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中對沈從文小說的評價,從而呈現(xiàn)出了一個更客觀的沈從文。張著中論及王瑤等文學史家對沈從文的評價時,持論基本公允。此外,廣泛的資料收錄也增強了該書的分量。如1962年8月,華盛頓大學的施友忠發(fā)表于倫敦《中國季刊》1963年春季號的《搖旗吶喊者和逃避主義者:老一輩的中國作家》一文,討論了沈從文的舊體詩及其從事文物研究的選擇。這是西方學術界最早討論1949年以后的沈從文的論文,是非常有價值的材料。二是精神活動的敘述,凸顯出個體生命與時代摩擦時的韌性與強大。這正是這部書的意義所在,如其所述“強大的潮流在力量耗盡之后消退了,弱小的個人從歷史中站立起來,走到今天和將來”[3]。書中材料大多錄自沈從文的書信與其他史料文字,敘述文字也呼應了沈從文的文字,散文化的表達有著極強的詩意。與此相對照的是李揚的《沈從文的家國》。這是繼2006年作者完成《沈從文的最后40年》后的姊妹篇。該著從沈從文家國情懷的視角來組織材料,針對沈從文后期思想及人際交往提供了更為具體的材料,如對沈從文與郭沫若、丁玲、蕭乾、范曾等的關系,做了較為深入的梳理,注意到了沈從文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可惜書中的敘述沒有體現(xiàn)出足夠的史識。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心態(tài)、立場——華北革大時期的沈從文述論》一文,是對沈從文1949年以后思想轉變關鍵期精神發(fā)展的梳理,但其只梳理了沈從文在華北革大改造的種種不適應表現(xiàn),缺乏獨立的視野和結論。
沈從文的自殺及轉型,是其前后兩段生命的分界點。圍繞這分界點的評論雖多,但大多泛泛而談,惟李斌的《沈從文與民盟》是一篇值得關注的文章。它通過對歷史縫隙中隱伏史料的發(fā)掘,顛覆了讀者對沈從文自殺這一事件的刻板印象。李斌指出,西南聯(lián)大時期,沈從文雖曾被聞一多等勸說參與過民盟的活動,但終未加入民盟,而聞一多犧牲時,沈從文卻未發(fā)聲;沈從文與民盟由于認知不同,一直存在矛盾,而聞一多與沈從文的學生、民盟重要成員王康(史靖)的《沈從文批判——這叫從現(xiàn)實學習嗎?》一文,才是真正導致沈從文精神高度緊張的原因。[4]對于將郭沫若作為黨的符號與沈從文的關系,以及我們對沈從文內心世界的猜度而言,這是一篇重要的文章。而李斌的《論抗戰(zhàn)結束后郭沫若對沈從文的批評》一文,則帶有情緒化傾向。李斌指出,1946—1948年間郭沫若對沈從文的四次批評,牽涉到國共雙方,以民盟為代表的第三方面力量,主要報刊雜志等當時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各種勢力,更涉及近代知識分子對中國命運的思考與相關實踐,對當下知識分子思索相關問題仍具現(xiàn)實意義。[5]這一視點高屋建瓴,但該文卻未能從沈從文的語言表述風格去解讀沈從文。沈從文關于聞一多的解說,“對于能變更自己重造自己去適應時代,追求理想,終又因愚人一擊而毀去的朋友,我充滿敬意”,這里的“愚人”,按照論者所言當為“反動派”?!渡驈奈娜分幸褜⒋烁臑椤胺磩优僧敊嗾咦ρ酪粨簟薄F鋵嵾@里有一個話語風格問題。語言的表述背后是思維方式,沈從文的文學表述與意識形態(tài)化的話語表述,不能簡單用同樣的意味加以闡釋,因為20世紀40年代的沈從文是沒有階級思維的。這一點,我們從沈從文在華北大學的檢查報告的蹩腳表述中即可明白,不過李斌的文章,至少使我們明白了審美化的沈從文所面對的現(xiàn)實的復雜性。解志熙通則過對各種文獻所呈現(xiàn)的沈從文文學行為的心理分析,大膽指出:沈從文20世紀40年代末的自殺,并非由于政治原因,而是源于家庭與個人心理,所謂政治原因不過是一種便于社會接受的修辭而已。[6]這一說法未免有些驚世駭俗,但該文因為建立在新近收集的很多沈從文佚文的基礎上,對于沈從文的生平研究可能會產生較大的影響。
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的書信,既是特殊的文學文本,也是重要的文學研究對象。2003年《沈從文全集》出版后,借助沈從文的書信探尋沈從文與世界的關系,成為學界一個重要的研究點。
俞汝捷《沈從文致姚雪垠信》、吳永平《也說沈從文的襟懷》分別介紹了沈從文對姚雪垠創(chuàng)作著名歷史小說《李自成》的教誼,成為我們評價《李自成》創(chuàng)作經驗的重要參考。梁小娟《論沈從文的干校書信和干校詩》研究沈從文下放咸寧后的鄉(xiāng)土經驗,以及在這種鄉(xiāng)土經驗刺激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這篇文章有一個特別的視點,即對沈從文晚年創(chuàng)作的干校詩的關注,為干校文學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料。作者認為,書信中沈從文自我精神與審美意識面臨的特定歷史境遇中的挑戰(zhàn)與尷尬,燭照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經驗。[7]盧軍《從書信管窺沈從文撰寫張鼎和傳記始末》、劉永春《沈從文書信中的文學批評活動概述》、盧軍《從〈沈從文書信〉解讀沈從文與胡適關系》等,著眼于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構思以及發(fā)表的整體脈絡,為廓清沈學迷霧,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學現(xiàn)場證據(jù)。[8]。李瑋《50年代沈從文的文學守望》認為,由沈從文及其作品在50年代的被否定,而認為沈從文的文學生命就此結束的觀念是錯誤的。[9]沈從文50年代的書信,顯示出一種建設的文學批評觀、寫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及有情的審美藝術追求。沈從文50年代雖基本終止了文學創(chuàng)作,卻在書信中繼續(xù)守望文學。信中大量優(yōu)美的抒情、寫景、記人片段和外向擴張的情感,使他的書信突破了私語寫作的個人空間,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是“潛在寫作”的重要一支。
沈從文與友人的書信,將在很大程度上開拓沈學研究空間。張新穎一直到《沈從文全集》出版,擁有了大量的書信材料后,才真正開始啟動《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的寫作即是明證。書信研究者任葆華在寫出《沈從文與趙樹理》《沈從文與老舍的疏離與遙望》《沈從文看文學史敘述中的自己》《沈從文書信中的郭沫若》《沈從文的另一面》《沈從文與周揚》《沈從文評說冰心其人其作》等多篇書信研究文章后,發(fā)表了《關于沈從文書信研究的設想》一文,認為沈從文的書信具有非常重要的文學史料價值,其書信研究將開拓沈從文研究的新領域,同時也可能成為未來沈從文研究獲得突破的生長點;并且對未來沈從文書信研究提出了具體的路線圖,認為作家關系、文學價值、學術價值等應是書信研究的主要內容,研究應從文本細讀出發(fā),整體觀照,同時參閱他人的文字材料。[10]
文人書信既體現(xiàn)了雙方其時其地的思想情感狀態(tài),是一種表達雙方對于文學的見解和領悟的文學互動方式,也是一種考察雙方文學交際、文學生產等文學活動的重要參考材料。在作家中心、作品中心的研究鈍化之后,書信研究對于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度認知,無疑是極為重要的。
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已經跨越了近七十年的時空,閱讀視野的變遷,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異動,使版本修訂成為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研究中尤為突出的問題。此一時期,有關沈從文作品版本研究的文章很多,以羅宗宇、曾婷的《論小說〈邊城〉的當代傳播》,李宗剛、李國聰《作家全集需注重對作品原貌的呈現(xiàn)》,彭林祥《〈從文自傳〉的版本問題》比較有代表性。《論小說〈邊城〉的當代傳播》是《邊城》版本史料信息的集合體。該文全面介紹了《邊城》出版后的傳播情況,分為五個部分:不同時期的《邊城》小說(含插圖等)版本,《邊城》的海外譯介版本,《邊城》的電影改編狀況,《邊城》的大中學文學作品選或語文教材的收錄情況,《邊城》的代表性評論文章及文學史的評價情形。[11]李宗剛、李國聰和彭林祥的文章在討論版本時,都指出了《沈從文全集》收文不慎的問題;不過,前者指向全集編訂中對原始版本的忽視,后者則重在版本變異因素及好壞所產生的價值分析?!蹲骷胰枳⒅貙ψ髌吩驳某尸F(xiàn)》以《沈從文全集》收錄的演講稿《短篇小說》為例,強調了原初版本的重要性。文章通過沈從文回憶初次上課時一段文字的改動,以及有關胡適一段文字的刪減,提出了影響版本的三個因素:多次敘述的模糊與偏差,時代政治因素,主體成熟過程中精神認知的變化?!巴ㄟ^對《沈從文全集》所收錄《短篇小說》的校勘,可以看到,在一些作家全集中,版本的選擇是一個非常突出的問題,這直接關系到我們對作家思想的解讀以及文學史的書寫?!盵12]全集的編校不僅要對原始版本有著清晰的呈現(xiàn),而且對后來的修訂版本也應予以準確把握,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走進歷史現(xiàn)場,在文學史書寫中展示文學發(fā)展的內在脈絡和規(guī)律。文章對沈從文《短篇小說》刪減的分析,切中肯綮,非常精彩。彭林祥《〈從文自傳〉的版本問題》認為,《從文自傳》修改六次,計有良友本、開明本、人文本、選集本、文集本等。作者認為,文集本《從文自傳》最為全面,全集應選文集本入集,《全集》卻簡單地以開明本編入有些欠妥。這與李宗剛的觀點恰恰相反。
此期有關沈從文佚文的發(fā)掘也是一個亮點。裴春芳《經典的誕生》,輯錄了此前發(fā)表的沈從文《摘星錄》的多個版本佚文。該書雖是對京派文學作品的研究,但是對沈從文敘事話語的研究占了一半的篇幅。解志熙、裴春芳、陳越的《沈從文佚文廢郵再拾》,輯錄有沈從文書信、讀書筆記及雜文14篇。對于這14篇文章,解志熙在《遺文疑問待平章》一文中,分別以“友誼與愛情的遺跡”和“愛國與愛欲的焦慮”給予了詮釋疏解。[13]這些文章結合2009年前后尋找到的沈從文佚文,對于沈從文與《戰(zhàn)國策》派的關系、沈從文40年代的思想認識以及建國后的轉型的認識,都意義重大。解志熙與裴春芳等人對沈從文40年代發(fā)表的雜文及書信的發(fā)掘,于沈從文40年代后期思想的轉變研究極具價值。其他的版本研究涉及《摘星錄》《蕭蕭》《看虹錄》《水云》《紳士的太太》等作品。商金林《關于〈摘星錄〉考釋的若干商榷》考辨《摘星錄》一文所涉及的人物原型,征引豐繁,辯說細致。該文可以算是對裴春芳等人解讀沈從文的質疑,對當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將版本分析及創(chuàng)作闡釋生活化的研究傾向,具有振鐸警策的意義。
進入21世紀后,沈從文在物質文化領域的貢獻與影響,要求學術界對此做出相應的回應。張鑫、李建平《近三十年來沈從文物質文化史研究述評》對前期相關研究進行了總結,就沈從文物質文化史研究指出:方法論的提煉與總結,文化成果的推廣與傳承,文化價值的再認識及未完成課題的續(xù)接研究,應該是今后的方向。[14]2010年后,有關沈從文的物質文化研究依然不夠豐富,但有一些新的思想頗具啟發(fā)性。
李之檀《沈從文先生的服飾研究歷程》系列文章,在介紹沈從文的人生履歷后,解釋了沈從文愛好文物的原初動力。作者以見證人身份,細數(shù)了沈從文一生執(zhí)著于文物研究的歷程,為人們理解沈從文提供了很多具體材料,但其文章缺乏新觀念與新思想。張新穎在《“溝通人我連接歷史”而長久活在歷史中》一文中,通過重新研讀《從文自傳》等史料,認為沈從文 “愛好的不僅僅是美術,還更愛那個產生動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種真正‘人’的素樸的心”,“文物和文物,不是一個個孤立的東西,它們各自蘊藏的信息打開之后能夠連接、交流、溝通、融會,最終匯合成歷史文化的長河,顯現(xiàn)人類勞動、智慧和創(chuàng)造能量的生生不息。工藝器物所構成的物質文化史,正是由一代又一代普普通通的無名者相接相續(xù)而成”,正是這種溝通,使得沈從文雖轉型卻不迷失。[15]陳彥《‘物戀’與‘寫作’——再論沈從文的物質文化研究》認為,受經濟條件限制的沈從文,其所收藏的有別于傳統(tǒng)金石字畫的文物,使其拓展了藝術品的譜系。沈從文注意到“這些較偏遠的地區(qū),在日常器具上即可見出古典傳統(tǒng)區(qū)域性風格的混合。從了解歷史目的出發(fā),那小物事的確有極高認識與研究價值”[16]。作者認為,沈從文留心細物,本是為愛欲轉移,卻由于耐心與愛好,獲得了許多有關物的知識,進而再由物到人升華為抽象的美。沈從文在物的羈縻中體會到,美作為一種精神形式,同時亦深具歷史性。這種體悟,使沈從文獲得了一種獨特的寫作方法,那就是沈從文對其所熟知的地方人物、地方生活深描細繪的精神刻畫與歷史敘寫。陳彥的分析深刻細密,是解釋沈從文轉型物質文化研究的最有創(chuàng)建的表述。
隨著煙雨長河在鳳凰古城以印象山水的形式演出,基于沈從文文學作品的文化創(chuàng)新開發(fā),成為物質文化研究的一個新的視角。吳瓊的《基于沈從文文學作品的湘西旅游開發(fā)研究》,安寧等撰寫的《文學旅游地的空間重構研究——以鳳凰古城為例》,劉晨《文學旅游地的社會文化建構:以鳳凰古城為例》,以及梁子玉以鳳凰旅游發(fā)展為案例所做的《文化變遷與旅游發(fā)展研究》,都無一例外地將沈從文的文化效應作為研究的重點。正如《文化變遷與旅游發(fā)展研究》指出的:“許多人都是通過沈從文的《邊城》才知道在湖南湘西有一座叫鳳凰的古城。鳳凰因沈從文和《邊城》而出名?!盵17]這些文章盡管缺乏深度,但從物質文化衍生研究視角看,其仍然有著一定的價值。
在新世紀后形成高潮的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基本上囊括了文本研究與思想研究等多個層面。坂本達夫的《試論沈從文小說中有關動物意象的修辭運用》,從人物塑造、空間情境以及精神層面出發(fā),對沈從文的動物修辭小說,進行了多角度文本綜合分析。與之相應的是,在眾多的形象分析文本中,意象分析成為一種研究方法,比如以白菜和菊花意象分析作者寫作立場和革命態(tài)度的《從白菜和菊花意向看沈從文〈菜園〉》,還有分析沈從文筆下的魚意象與苗族魚圖騰關系的《沈從文小說中的魚意象》等。在沈從文鄉(xiāng)土小說研究中,不斷有學者運用新的學術理論進行思考。王曉文的《中國現(xiàn)代邊地小說研究》認為,邊地的獨特空間,產生了沈從文眾多小說中凄美的愛情故事。[18]何小平的《論沈從文〈湘西〉的民族志書寫》《論沈從文的民族志書寫》,則是在人類學理論被廣泛征用的學術語境下展開的。在《論沈從文〈湘西〉的民族志書寫》中,作者認為,《湘西》高度體現(xiàn)了沈從文理解闡釋湘西文化的內外部視域的融合,以及文化相對觀與整體觀的結合。[19]《論沈從文的民族志書寫》則認為,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化書寫活動的文本,包括表達文化思考的文學文本,以及用文學手段寫成的文化文本(民族志文本),二者共同指向對湘西及現(xiàn)代都市的文化思考,兩類文本都具有比較鮮明的民族志特征,正是這樣一種視野,使沈從文能站在國家整體文化角度,去關注思考湘西文化和都市文化。[20]
與前述對鄉(xiāng)土書寫的本體認知不同,張新穎通過對當代作家余華、賈平凹以及王安憶的寫作分析,指出了沈從文在當代作為傳統(tǒng)的價值。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沈從文傳統(tǒng)的回響》中,作者認為,余華《活著》中的福貴與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水手(《1934年1月 18日》)其實是一樣的人,不追問活著之外的意義而活著,忠實于活著本身而使生存和生命自顯莊嚴;而中國當代鄉(xiāng)土衰敗的趨勢,則是沈從文沒有寫出來的長篇小說《長河》的延續(xù),《長河》所書寫的湘西鄉(xiāng)土,是一個風雨欲來即將失落的邊城,賈平凹的《秦腔》 呼應了《長河》寫出來的部分和雖然未寫但已經呼之欲出的部分,其《古爐》則干脆從《長河》停住的地方繼續(xù)往下寫,呼應的是《長河》沒有寫出來的部分,賈平凹的困窘在于鄉(xiāng)村衰落了,“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實際上,這種思考在沈從文那里已經開始了,不過賈平凹更理性;而王安憶的《天香》則可對應沈從文對文物的態(tài)度,“天香園繡”的歷史,也就是沈從文所投身其中的物質文化史的一個支脈,沈從文以這樣的蘊藏著普通人生命信息的歷史為他心目中“真的歷史”,莊敬深切地敘述這種歷史如長河般不止不息的悠久流程,相通的感受和理解,同樣支持著王安憶寫出“天香園繡”自身的曲折、力量和生機。[21]這里值得我們關注的,不僅是他的分析,更重要的是他力圖整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從文學敘述中尋找思想的衍化與遷移的努力。這種努力,剛好是今天的研究與批評所缺乏的。
已有的有關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敘事研究,一直強調其敘事的本質與特征,而較少跳出鄉(xiāng)土范圍。張潔宇的《京派:未盡的學院派追求》以沈從文的文學主張為例,討論了京派與海派的特質。他認為,京派與海派是以地域命名的文學派別,其對于京派的鄉(xiāng)土想象以及海派的殖民與資本二重性等的特征描述,忽略了京派純粹獨立的純文學立場、醇正古雅的藝術風格,以及主題上對人性與自然的強調這些思想價值與藝術追求背后的學院情結,而沈從文挑起論爭的《文學者的態(tài)度》一文,即受到學院派的影響。[22]這種對京派內涵精神的分析,使我們獲得了對沈從文最能體現(xiàn)京派風格的鄉(xiāng)土書寫的新認知,深化了吳世勇《影響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六因素(鄉(xiāng)土、都市、出版、大學、女性、政治)》一文中的說法,同時也讓我們明白了,《邊城》這樣的鄉(xiāng)土書寫,何以會呈現(xiàn)出那么美好的生命境界——以學院派視野觀照鄉(xiāng)村,使其形構的現(xiàn)實獲得了想象的升華。謝有順的《中國小說敘事倫理的現(xiàn)代轉向》,則從小說敘事倫理角度討論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書寫。在他看來,“真正的文學是模糊敘事,它往往不判斷是非,不決斷善惡,不給生活下結論,也不做良知的裁判,而是盡可能地去理解一個人,理解他生命中一切的感受和變故。去理解,而不是去決斷,這是文學敘事最基本的倫理之一”,“沈從文懷著傷感寫暴力,不是為了顯示暴力多么強大無阻,而是為了拯救,為了看,他在小說里想象了無邊的愛。因為只有愛,才能承擔和解沖突的重擔。只有愛,才能讓暴力低下不可一世的頭顱。沈從文終歸還是要把愛存放在鄉(xiāng)村,因為天盡頭的蟲鳴鳥叫,松落、雪飄、風吹,最能撮合肉身與靈魂的相遇,將美、善、愛合而為一,贊美沒有惡意的生命景觀,開啟曠野里的自在呼吸,這一直是沈從文的寫作倫理”,沈從文“不擱置革命的激情,但對革命的激情有迂回的看法,他的作品,暗藏恐懼、懷疑、不安,沈從文想象了愛的力量,用以抵御暴力的肆虐摧殘”。[23]任曉兵的《上海租界語境下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民族國家想象”》,則為沈從文鄉(xiāng)土敘事的價值及動因提供了另一種解釋:在上海租界寄居生活的生命體驗刺激了沈從文,強烈的民族屈辱感以及租界殖民話語的凌辱,使他理性地接受了自己的苗族身份;其在以有關苗族的歷史記憶、民間傳說、神話故事,以及儺事信仰活動等民俗文化作為書寫中心的同時,以苗族族群的淳良樸素德行品性,思考重造民族文化,以塑造民族想象共同體集體記憶的認知物,進而完成了對中華民族這一民族國家的想象性建構認同;沈從文在青島生活時期的鄉(xiāng)土文學寫作,已越過“民俗書寫構建苗族集體認同記憶”的初級層面,上升到了整體建構中華民族嶄新形象的高度。[24]
上述研究集中地體現(xiàn)出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與當代文化發(fā)展對文學研究的影響與互動。隨著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速,中國不斷融入世界,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弱化,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彰顯,也滲透到文學研究中來。 全球化視域中的中國民族國家的形象建構,以及地域文化的價值凸顯,也影響到人們對沈從文及其創(chuàng)作的認知,使沈從文研究呈現(xiàn)出如下特點。其一,新材料的出現(xiàn),催生了新的研究平臺。文學研究無非觀念的創(chuàng)新,材料的增添,以及方法的創(chuàng)新幾條途徑。《沈從文全集》中大量書信的面世,極大地拓寬了沈從文研究的視野,也拓展了沈從文研究的空間。書信對文學創(chuàng)作原生態(tài)的場域還原,深化了我們對其創(chuàng)作的認知。經過幾年的醞釀,2010年后沈從文書信研究正式走向研究前沿。此前雖然有金介甫、凌宇通過采訪獲得了大量一手資料,但沈從文書信的出版,使得研究平臺化,從而推動了沈從文研究。其二,新的文化語境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從學術價值來看,沈從文的物質文化研究無疑是一個高峰,其研究的方法與理念是當然需要傳承的;但更重要的是,研究者必須讀懂沈從文的情懷,才有可能續(xù)接他的文化遺產。沈從文借助切實地把玩文物而建構起來的文物研究,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士人生活的衍生品,同時又吸納了西方的執(zhí)著,因此沈從文完成的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而不是李漁的《閑情偶寄》。它實際上可以看作一種生活方式的體現(xiàn)。如果不能認識到這點,用現(xiàn)代的所謂學術慣例去處理沈從文留下的遺產,無疑是隔靴搔癢。正是新的時代所產生的物質文化多樣性,才使得一些學者有可能參透沈從文的轉型。因此,在沈從文研究中,可以找到一條打通現(xiàn)代與中國傳統(tǒng)的道路。與此相應的是,對沈從文精神世界的表征化與景觀化敘事,會成就新的沈從文文化。如何從文化視角去解釋沈從文的文學世界,是今日現(xiàn)實對文學的叩問。沈從文的文學世界與鳳凰、茶侗的景觀生產,會成為沈從文研究的一個生長點。其三,新的時代語境提供了新的話語空間。對個體價值在歷史中的地位的重估,是張新穎的《沈從文后半生》的主題之一。這一認知打上了時代烙印。同樣,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鄉(xiāng)土的荒原化已經不再是感覺與想象而是現(xiàn)實。沈從文的湘西世界成為進入現(xiàn)代中國人往昔夢想的橋梁,土地、景觀、民風的巨大變遷,愈發(fā)凸顯出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土價值。沈從文的湘西敘事,既是現(xiàn)代文學中最具人類學意義與價值的寫實,又是文學化的鄉(xiāng)土存在,是歷史價值與審美價值的兼?zhèn)潴w,因此,沈從文的湘西地理志敘事及民族文化敘事,還會被人們進一步關注,其研究會進一步深化。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與快速轉型,也賦予了沈從文這樣深描細繪的鄉(xiāng)土以存在的重要性。為建構豐富多樣的審美文學空間,中國現(xiàn)代作家在歷史的前行中,表達出了對文化中國和文學中國的深切思慮之情,盡管每個作家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和著眼點不同,但是其都共同體現(xiàn)出一種深切的民族認同感。這種建構方式,體現(xiàn)出一種不同于西方知識分子那種面對時間流逝而捕捉不住的焦慮感。這些思想,會在以后的沈從文研究中逐步顯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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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10
羅勛章(1964-),男,湖北仙桃人,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I207.42
A
1673-1395 (2017)05-0050-06
責任編輯韓璽吾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