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我相信文化對人的影響力

何映宇

拖著病體，和共和國同齡的梁曉聲來到北京圖書訂貨會。

“我的胃的情況非常不好，醫(yī)生要求我每兩三個月做一次胃鏡，隨時接受胃全切除的手術(shù)。”梁曉聲這樣說著，讓讀者都為他的健康捏了一把汗。

即使這樣，他也沒有缺席這場發(fā)布會，為了他的新書《中國的人性與人生》。

從扛木頭到當編輯

梁曉聲是知名的知青作家，他早年的作品多描寫北大荒的知青生活，《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雪城》《師恩難忘》《年輪》等作品膾炙人口，特別是《雪城》等小說，經(jīng)過影視劇改編的推波助瀾而家喻戶曉。

知青生活，是他人生中不可磨滅的印跡。梁曉聲的家在北京市海淀區(qū)的一棟老房子里，上世紀90年代的裝修風格，樸素而寂靜，玄關(guān)處的一幅“松林”，描繪的是靜靜的松柏，月光與雪光交織，這是黑龍江常見的景致。

很多知青都是懵懵懂懂就去上山下鄉(xiāng)插隊落戶的，而梁曉聲不同，他去北大荒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家里生活困難，而建設兵團是發(fā)工資的，所以‘青春無悔這句話，別人說，我也說，但我說和別人說的含義不盡相同?！?/p>

1968年，未滿19歲的他，背著母親趕制的被褥，乘坐火車來到黑龍江省黑河市愛輝縣，成為當年哈爾濱市二十九中僅有的兩名知青之一。在建設兵團，這個個子不高的年輕人被大家推選為班長，后來又當了排長，在知青中威望較高，因為他下鄉(xiāng)前讀過一些書，也因為他人緣不錯，為人處世比較容易得到老戰(zhàn)士們的認可。

人緣好，不等于就沒有原則，在一個極左的年代，難得像梁曉聲這樣還能對極左保持足夠的警覺。然而團里終于容不下這樣理性的人，他又被派到一個木材加工廠去干活。8個人抬輕則五六百斤、重則一千斤的木頭，“完全支持不住，甚至想回山東老家插隊”。

就是在這時候，他養(yǎng)成了吸煙的習慣，只是想解解乏。萬般無奈之下，梁曉聲給亦師亦友的兵團崔干事寫了一封信，兩個月之后，崔干事出現(xiàn)在政治部的辦公室里，讓梁曉聲驚喜不已。要知道，那個年代，從佳木斯過哈爾濱、嫩江，經(jīng)黑河再來到團里，要走整整5天。在崔干事的幫助下，梁曉聲前往哈爾濱的黑龍江出版社實習，有半年時間可以逃離高強度的體力勞動。

那時候，梁曉聲已經(jīng)在兵團的《戰(zhàn)士報》上發(fā)表作品，很偶然的機會，復旦大學負責招生的陳老師讀到了他的作品，頗為激賞，竟然千里迢迢找到他。而此時，梁曉聲正扛著大木頭，還患著肝炎，對未來充滿迷惘。突然有人來和他談文學了，他感到異常的溫暖，并多少有些詫異，好像對方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上海，又似乎非常遙遠，那時候，他連上海到底離他所在的兵團到底有多少距離都不清楚。

1974年，梁曉聲終于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就讀，1977年畢業(yè)，被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當編輯。這段經(jīng)歷，成為他第一部作品《從復旦到北影》的內(nèi)容。

隨后，他開始回眸自己的知青歲月，《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和《雪城》接連出爐，那火熱的歲月，帶著他的青春、眼淚和熱血，噴涌而出，那理想主義的激情，在插隊落戶的農(nóng)村里摸爬滾打，讓同齡人為之共鳴和感動。

三部小說陸續(xù)被拍成電影和電視劇，引起極大轟動。劉歡為《雪城》演唱的主題曲《心中的太陽》風靡一時傳唱至今?？墒橇簳月暠救藚s并沒有從影視作品中得到太多經(jīng)濟收益?！督褚褂斜╋L雪》改編成電視劇前，導演給梁曉聲打了一個電話，問他是不是可以改編成電視?。克f可以，事情就這樣定了。而這個導演，他們連面都沒見過?！堆┏恰放某呻娨晞『?，劇組給梁曉聲送來一臺18英寸的彩電，已經(jīng)讓梁曉聲受寵若驚。直到1992年的《年輪》，他才拿到了劇本改編的費用：每集劇本酬勞是2500元。

盡管這些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跡，但實際上，知青文學在梁曉聲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只占約五分之一。

近年來，梁曉聲的一系列作品，比如《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中國生存啟示錄》以及這本新書《中國的人性與人生》，關(guān)注的都是當下社會底層百姓的喜怒哀樂，文學界評價他：“逐漸完成了由強烈的理想主義者向現(xiàn)實批判者的角色轉(zhuǎn)變”。

功成名就之后，梁曉聲并沒有躺在自己的功勞簿上吃老本。這是一個具有正義感的作家。這部最新的作品《中國的人性與人生》也是又一部全面解剖中國人的文化心理與國民性的心理的著作。就像之前《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一樣，犀利點評，激揚文字，不改知識分子本色。

想著14萬分之一的讀者

從小，梁曉聲的家境就比較困難，初中畢業(yè)后就到北大荒插隊落戶，讀書的機會并不是很多。在那個書籍匱乏的年代，這反而讓他更加如饑似渴地去尋找書，去閱讀文學作品，從而走上文學寫作道路。

“在當時那個年代，讀書是件非常奢侈的事，但是我比較幸運一些。我從小喜歡讀書，只是家里的生活條件比較困難。從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我都是免費生——享受助學金。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學校開體育會、或者春游的時候，別的同學可以買一支冰棍，享受助學金的同學就不可以。那時候一支冰棍是3分錢，家境貧困的家庭就吃不起，我兜里確實沒有那3分錢?！绷簳月曊f，“有一次開體育會的時候，我兜里有2分錢買了一小碗山釘子果汁，這是山上一種很小的野果榨的汁，我自己買來也分給同學吃，還會有同學匯報給老師，還要受到老師的批評。因為你享受助學金，每個學期由政府給予你3元錢，而且你是免費讀書的。”

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是喜歡讀書，“書里的世界太豐富了，可以全方位滿足一個孩子對外部世界的想象。我家里也沒有收音機，我有時候就坐在鄰居家的窗下，聽他們家的收音機，聽到小說連播，那真是入迷。我家里窮，靠撿碎玻璃、牙膏片、橡膠鞋膠鞋墊來賣錢買書。到中學以后，我差不多把國內(nèi)能找到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都讀遍了。”

梁曉聲特別看重書對人的影響力，在他看來，他青少年時讀的那些書都是經(jīng)典，對自己影響非常大，尤其是西方的一些優(yōu)秀文學名著，不論是文學性還是價值觀都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和人生。“到‘文革的時候，我的語文老師受到批判，我的教導主任也受到了批評，而恰恰在那個時候，我對他們表現(xiàn)出格外的敬意。那一年，我從北京回到我的中學母校，在走廊里見到我的語文老師，他從廁所出來，給剃了頭發(fā)，我見到他，給他鞠躬，向他問好，我們教導主任也在掃雪，我也堅持一定要到他跟前給他鞠躬。我覺得這是書籍給我最好的教誨，我還是相信書籍、文化對人的影響力。”

所以，在他的書里，梁曉聲也刻意強調(diào)傳播這一點，要用文化的力量，讓大家都變得善良起來。

如今，許多年輕人都開始用電腦、手機、iPad來閱讀了。梁曉聲對此略感遺憾?！澳贻p的一代80、90后，其實90后最大年齡都已經(jīng)27歲了，也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結(jié)婚早的都已經(jīng)做爸爸媽媽了吧。這兩代人和以前的幾代人確實是不一樣的，以前的幾代人他們成長的背景，主要是和書籍閱讀相關(guān)。因此，我記得在80年代，也就是80后剛出生不久的年代，當年有一幅非常美的宣傳畫，印在《中國青年》的封底——北京的早晨陽光明媚，在書亭的旁邊有一個美麗的少女，穿著白裙，捧著書閱讀。”梁曉聲說，“那時候到處有適合青年人閱讀的書籍，而凡是這樣的青年，后來大體都出息了，尤其在文化方面真的是有所作為。我們那個年代，總會有幾本書從這里帶到那里，家里沒有地方擺書架，也要用兩塊磚，把磚洗干凈，放上保存的書——那些書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老舊了，我還舍不得賣。書一定是一對年輕夫妻家中的一景，但是現(xiàn)在有多少家庭還有書架，還有書？因為大家只剩下了電腦和手機?！?/p>

如今，梁曉聲的書依然暢銷，1萬冊起印。但是在14億人口的中國，他粗略計算了一下，大約是14萬人中將有一個人會買到這本書。假如一個城市有140萬人口，實際上一本出版1萬冊的書，也不過會有10本在城市中流傳。

“我寫作的時候，心里面就是想著14萬分之一的讀者，我知道他們是一直存在著。我也覺得在這樣一個大時代，寫書的人心中要經(jīng)常想著14萬分之一，他們在渴求讀新書，想到他們渴望的時候，我就應該貢獻出新的想法來，不管他們在哪一個省哪一個城市，只要他們讀了我的書，就有一種隔時空交流的感覺。”

除娛樂能不能有點別的？

除了大家熟知的作家身份，梁曉聲還有另一個身份并不是很多人都熟悉，那就是曾經(jīng)長期擔任兒童電影制片廠的副廠長。他在新書里專門寫了“中國影視那些事”，對于如今這么火熱的中國電影市場，梁曉聲也有自己的看法。

“我們讀書的時候，看電影是一件大事，全校組織學生看電影，一個月以前就開始興奮了，現(xiàn)在看電影非常方便，不僅影院很多，而且手機上都可以看，網(wǎng)絡上有那么多片源可供選擇?！?/p>

正巧，今年元旦有三天假期，梁曉聲因為想了解一下賀歲片的情況，就去外地某一個城市四個影院都跑了一圈，一口氣看了《血戰(zhàn)鋼鋸嶺》《長城》《擺渡人》《羅曼蒂克消亡史》《鐵道飛虎》等好幾部電影，最后他得出結(jié)論，這些電影絕大多數(shù)是以娛樂為前提的，只有《血戰(zhàn)鋼鋸嶺》，是他那幾天看的唯一一部覺得不耽誤時間的電影。

“昨天晚上我吃完飯以后又看了一部片子，就是那么安安靜靜的表演，我看了半天，國外的文藝片，節(jié)奏很慢。名字叫《尋找夢幻島》，我喜歡那些孩子的想象力。特別是最后一個畫面，看了讓我很感動——在公園里，有一個40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是一個寫作者，旁邊坐了一個孩子，孩子問：我們還能去夢幻島嗎？夢幻島是不存在的，是孩子和寫作者想象的地方，但是寫作者說：你去就去，它就在這里。孩子又問：我還能見到死去的他嗎？寫作者說：你要相信他的存在。孩子問寫作者，我們?yōu)槭裁匆屗?？大人無言可答，就說他在另一個世界。我就這樣看著畫面靜靜的呈現(xiàn)，直到字幕出來，影片結(jié)束。我在想，這部電影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在制作電影的時候，有想到過票房嗎？一部不是為了影片大賣所拍攝的電影，投資商為什么還投資？他們一定相信它還有票房利潤之外的意義。那是文藝作品的意義和價值，那種真情的表演，那么精致地去制造，讓人的內(nèi)心非常感動?！?/p>

只是，在這樣一個泛娛樂化的時代，這樣的電影往往非常小眾。

梁曉聲說，他也找過一些有經(jīng)濟實力的朋友，談過中國電影的問題，在這樣一個泛娛樂化的年代，有沒有可能有一些人協(xié)助我們制作出像《尋找夢幻島》這樣的作品？這是不是太理想化了？“我說我哪怕作為一個編劇，不要編劇費，我的好多小說也有這樣的品質(zhì)，我貢獻出來，把成本降低，我都愿意。但我朋友對我說：‘哥，咱上哪兒找這樣的導演、演員，你確實很理想化了，這個想法等到未來吧?！?/p>

但是梁曉聲堅信，會有那么一天，中國電影會更多元化，中國電影觀眾有一天也會看到那樣安靜的電影?！拔蚁嘈盼覀冎袊哪贻p人和我們的下一代，在我們所說的人文精神境界方面，會和現(xiàn)在不同一些?！?/p>

在新書中，梁曉聲還談到了電視收視率造假的問題，題為“實難為續(xù)的收視率”。在他看來，電視臺買收視率這種現(xiàn)象，如果在西方一些國家出現(xiàn)的話，“以后就別做了”?！暗窃谖覀冞@里的情況，卻經(jīng)常是：出現(xiàn)了又怎么樣？因為這是一個商業(yè)的鏈條。而當我們在為古裝宮斗劇著迷的時候，西方人卻在看《戰(zhàn)馬》這樣的影片，從一匹一戰(zhàn)中的戰(zhàn)馬來表現(xiàn)人性。而我們呢？為皇帝更寵愛我還是更寵愛你而瘋狂。這種歷史，歐洲宮廷里沒有嗎？英國宮廷、法國宮廷里很多啊，可是他們的電視劇是不是追著這樣的題材拍呢？為什么我們除了娛樂還是娛樂？偶爾電視中出現(xiàn)從容、真誠、靜靜地敘述一個關(guān)于人性美好方面故事的時候，我真會感覺恍如隔世。所以我覺得，我們在這方面可以做的工作還有很多。所以我們的文化工作者，要擔負起責任來，要多提供娛樂之外的文化產(chǎn)品?！?/p>

回想1992年，梁曉聲的《年輪》拍成電視劇時，主要演員們的酬金是200元一集，其他的演員是100多元?，F(xiàn)在呢？動不動一集500萬上千萬，三十幾集的電視劇要幾個億，演員的片酬也是水漲船高，可是拍出來的作品思想性、藝術(shù)性有沒有提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