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外二題）

胡志文

離開故鄉(xiāng)“梁家廬”已經(jīng)五十五年了。這些年來，自己一直披星戴月奔波在“路上”，幾乎忘記了故鄉(xiāng)的模樣。這回終于有了機會，大年正月初五，我們幾家老少十二口人乘車去吉林梨樹縣串親戚，恰好順路看看久違的故鄉(xiāng)。

我是七歲那年因饑荒跟隨父母闖入黑龍江省訥河縣的，落戶在一個叫“丁馬架子”的小村莊。之后又幾經(jīng)起落、輾轉(zhuǎn)，扎根在天津這座美麗的大都市。屈指算來，父親、母親已去世三十多年，而我和哥哥、姐姐也分開多年。好在我們?nèi)齻€家庭都住在一個城市，每年聚在一起過春節(jié)，一塊祭奠逝去的老人，這回又一起回鄉(xiāng)“尋根”。記得一字不識的母親臨終時對我們說：“到什么時候都要把地種好，過平常人的日子”。我理解母親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勸阻我不要南征北戰(zhàn)地“折騰”了，安于務(wù)農(nóng)，順天由命，可是，我不甘于命運。當兵復員后不好好種地又考取了大學，從縣委辦調(diào)到市委辦，還涉足了文化、教育、金融、計生、國資等領(lǐng)域，這一路走來真的是山高水長不知何處，飛鴻踏雪不計東西。這次哥哥和姐姐說，咱們離開“梁家廬”太久了，這次去梨樹正好順路回老家看看，是啊，確實該“返鄉(xiāng)”了。

兩臺越野車奔馳在回鄉(xiāng)的路上。我與妻子、兒子和外甥、外甥媳婦同坐一車，他們或說笑或打嗑睡，我則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索之中?；剜l(xiāng)的車飛快向前。我想到大詩人李白的《擬古》：“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倍潭潭畟€字，道盡了人世蒼涼。還有詩人陳子昂以歌當哭：“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一片虛無和無助。人既然有幸來到世上，就應(yīng)該有生命的擔當，選擇一個成為自己“存在”的人。弄清自己處在何時何境，弄清自己想做什么和正在做什么。

回鄉(xiāng)的車已過四平，我仍在進行思想的漂流。造物主實在是太偉大了，它設(shè)計宇宙的時候已經(jīng)考慮到平衡和制約，大破與大立、歷久與彌新、瞬間與永恒。就說地球，為了讓山水千古不竭，為了使陽光與氧氣世代充足，時常就要上演火山、地震、海嘯等悲劇，以確保生態(tài)的大平衡以及所有食物鏈的完整。造物主不考慮人類一時一事的痛苦和一星一點的損失，它著眼于悠悠時空的整體布局和恒久的生生不息。據(jù)說，上蒼在孕育人類時，根植了兩根線，經(jīng)線為苦難，緯線為歡樂。那么，我們唯有坦然面對，從苦中求得歡樂，從黑暗走向光明。

車緩緩駛進了“梁家廬”，我怯怯地端詳這個兒時留給我若干美好記憶的村莊：幾條小路拓寬了，村邊的樹木長高了，茅草房變成磚瓦房了，村前那條發(fā)過大水的河床曲曲彎彎還在，只是已經(jīng)干涸。陡然，一股暖流涌上心間，我畢竟找到了“樹高千尺總有根”的感覺。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生命短暫，無需貪得無厭乃至丟失本真；生命多磨，那就熬它個苦盡甘來笑口常開。歸去來兮！陌生而又熟悉的“梁家廬”，你讓我的形體與精神雙重“回歸”了！

一川風雨

最近，一個張姓朋友講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說一位與他一起扛過槍、同過窗的老友，突然間陌生起來，以致彼此不愿再來往，問其故，只因兩家的兒子，同等年紀，同樣創(chuàng)業(yè)，卻一個如日中天，一個無所建樹。結(jié)果我朋友的朋友滋生了醋意，每每冷語相向，你越“向陽石榴紅似火”，他越“背陽李子酸透心”，就這樣，無不遺憾地葬送了友誼。

聽了這個故事，讓我瞬間瞥見《圣經(jīng)》中講的“兇眼”。“兇眼”總是把兇險和災(zāi)難投射到它所注目的地方。我禁不住靈魂有些顫栗起來，因為它觸疼了我三十年前結(jié)下的一塊傷疤。那時我在縣文化館工作，有一天，上頭突然公布我為預備館長。這回可惹了麻煩，一只只“兇眼”的光，箭一樣射過來，讓我的“心”一陣又一陣的痛?，F(xiàn)在回想起來，一定是人家蔑視咱出身卑微（莊稼人進城）和不諳世故（大學剛畢業(yè)），不服！無奈，我只好改變?nèi)松暮较?，棄文從政?/p>

應(yīng)該說，張姓朋友遭遇的與我三十年前的遭遇是同一個淵藪，即“兇眼”的別名一一嫉妒。詩經(jīng)云：“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飛鳥如此，人何以堪？誰不希望滿面春風皆朋友、人間友誼天長地久？然而，嫉妒這個“毒瘤”在人一出生就開始發(fā)育了?；即瞬?，不愿看到他人的成功，喜歡打聽和窺視他人的不幸。這真是一個倫理上的“悖論”，不相識的倒安然無事，越是好友之間越引發(fā)嫉妒，越是親近的人越受其傷害。魯迅痛心地說：“死于故人的刀鋒不是悲苦，最悲苦的是死于戰(zhàn)友亂發(fā)的流彈”。一針見血，發(fā)人深思”。

這里關(guān)乎人性的“善”與“惡”，不妨給它一個界線：作為官員，說真話，干實事，不貪婪，品行端，就是善，反之，不學無術(shù)、上躥下跳、投機鉆營、愚弄群眾，就是丑；作為商家，守法經(jīng)營，童叟無欺，又扶貧濟困，就是善，反之，坑蒙拐騙、心黑手辣甚至變成“吸血鬼”，認錢不認人，即為丑。其他人群以此類推。

“兇眼”會衍生出很多丑惡。所以，我們必須通過后天的修行、教化，使“兇眼”變?yōu)椤梆B(yǎng)眼”，見賢思齊。看人家才藝好，就勤學苦練；知道對方成功了，就送上祝福。有些人看上去高大威猛，可心胸狹小，鬧紅眼病，一再給自己降格。我想說，在人生這個旅途中，要不斷剔除人性中的劣根性，特別是嫉妒心，從而在否定之否定的優(yōu)化過程中超越自己。

時代在進步，人類在進化。相信“趁著夜色在別人麥田里種下稗子的人”會越來越少，而披著月亮“竊灌瓜田”的人越來越多。未來人的“心靈之樹”，必將催生層層“善”的綠葉，必將扼斷“惡”的枯枝。

我曾勸這位張姓朋友，不要因老友詭異的離去難過，也許是件好事。自己就非常感謝當年的“兇眼”，是它力推我改變了人生的航線，在仕途上誤打誤撞三十年，如今意外擁有了一筆寶貴的生活積累。

到了某個節(jié)點，人與人之間一定能重新找回曾經(jīng)的契合和緣分，大家不再任性，不再孤獨。南宋周密一詞甚美：“問古今，幾度斜陽，幾番回首，晚色一川誰管領(lǐng)，都付雨荷煙柳，知我者，燕朋鷗友”。朋友，這番景致“我管領(lǐng)”，我已迎著風雨，蕩起了小舟……

做心靈的主人

一九七七年孟春，一夜之間，我的生活便發(fā)生了“詭異”的變化。本來想?yún)④姷讲筷犝覀€前途，比如說弄個“團長”或“師長”干干，誰知，一切都成為笑談。與戰(zhàn)友們分手了，回鄉(xiāng)又開始種地了。每天醒來，面對的不再是北京城的高樓、名勝、四合院和營房，而是雞飛豬跑、馬拉車牛吃草，還有破舊的茅草房和一望無際的田野。理想破滅的挫敗感讓我羞于面對當年的老師、同事、同學及父老鄉(xiāng)親?？嗨蔬M肚里，破碎的心，在痛苦的深淵里痙攣。而四年前體檢、政審和盼入伍通知書的情景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當時是多么的熱血沸騰??！大隊開了新兵歡送會的第二天，父親便陪我步行到十多里遠的公社集合。我倆并排走，父親心里一定很沉重，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而我，一直沉浸在喜悅和對于未來的憧憬之中。到公社后，新兵們都換上了肥肥大大的綠色軍裝，然后，征兵首長便開始列隊點名。當天晚上，各路新兵都匯合在訥河縣縣城，長長的隊伍首尾不見，只聽“嚓嚓”的腳步聲奔向火車站。一個公社的兵編成一個連，一個連的人坐在一節(jié)車箱?；疖囆煨扉_動了，夢想也開始起航了……

盡管在部隊多次立功受獎，盡管在連隊里是文化骨干又考入團文藝宣傳隊拉二胡、吹單簧管等等若干的燦爛和輝煌，但都成了過眼云煙。不吃商品糧的一律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正在我一愁莫展的時候，來了一個好消息，大隊學校校長張春貴來到我家，他說，志文啊，入伍前你就是民辦教師，大家舉杯歡送你入伍時不議論過嘛，說你一旦在部隊沒干上去復員，還得在一塊教學，忘了？你臨走前咱們?nèi)w老師騎自行車頂著大風去一百多里地的農(nóng)場總部合影，你說，一定弄個營長、師長干干，沒想到你真回來了。這樣，你們四隊紅孩子班（學前班）楊老師懷孕八個月了要休假，你先替她代幾個月課，等暑假之后你就回大隊學校教課，大隊領(lǐng)導也都同意。張校長搖頭晃腦，嘴說話冒白沫子，對我還是象四年前那樣情深意切，和藹可親，感動得我熱淚盈眶。

就這樣，我很快就去代課了。我家離隊部只有幾百米遠，每天往返兩次去那上課。孩子們天真無邪，我每每進課堂，他們就齊刷刷地喊：老師好！讓我落漠的心產(chǎn)生絲絲暖意。語文課，我教他們大、小、多、少之類；數(shù)學課，教他們1+1等于2之類。一晃，幾個月過去了，我回歸大隊教學。學?；旧线€是四年前那幾個哥們兒，只不過多了四位青春美茂的女知青老師，她們一邊教學一邊準備著返城。

大隊學校除小學外還設(shè)有初一初二初三。我教初中的語文、歷史、地理。我雖被大隊學校“重用”，但仍然高興不起來，看那幾個公辦老師，他們每月開二十幾元的工資，底氣十足，而我與多數(shù)老師是掙工分，到年底要坐下來磨磨嘰嘰的評等級，公辦老師超脫，話語權(quán)大，可以說，吐個吐沫就是“釘”。二年多，我被他們評來評去，但始終浸評上過一等工分。

日子就這樣不溫不火。至1978年農(nóng)村又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我們家分到六十多畝地。不得己我一邊教學一邊種地，掰玉米，割麥子，起土豆，拾柴火，兩年下來，搞得我又黑又瘦，再也找不到昔日帶紅領(lǐng)章時的翩翩風采。

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這無疑讓我死寂的心重新燃燒起希望的火苗。我在教學、種田的同時，悄無聲息地“備考”，企圖再次走出這個小山村，“東山再起”?？墒俏壹业靥帢O為落后偏遠的小山村，找不到復習資料；農(nóng)村落后沒有電，夜晚只能點著煤油燈學習。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對我的不倫不類不太理解，說這小子沒啥正事，快三十歲了不找媳婦，學不好好教，地也不好好種，還整天看書拉提琴什么的。我已經(jīng)顧不得顏面和輿論了！“高考”是我唯有的一顆救命稻草。其實我并沒有耽誤給學生們上課，也努力地春種夏鋤秋收。幾位知青老師還經(jīng)常給我鼓勁，說我報文科大有希望，而她們也在爭分奪秒地復習。

1977年恢復高考，我連續(xù)考了三次，1979年終于榜上有名。我這棵“老樹”發(fā)了新枝，我又一次告別年邁的父親、母親，如七年前一樣，對人生又充滿了無限的憧憬。至于三次高考的過程就不細說了，我只能告訴朋友們，第一次報考的是師范類文藝專業(yè)，第二次報考的是黑龍江省藝校編劇專業(yè)，第三次正式考入現(xiàn)在的齊齊哈爾大學中文系。

大學畢業(yè)之后，我的運勢便好起來了。畢業(yè)不到一個月結(jié)婚，分配到縣文化館，工作了三年后調(diào)入縣委辦公室，1986年底調(diào)入美麗的沿海城市秦皇島?！皪u上”人在海邊長大有海一樣的胸懷，有“天覆地載”的包容，接納我并給了我立足之地，我決定今生今世不再“流浪”，在這里安身立命。

這段往事仿若陳釀，日子越長越有滋味。當初那么大一個訥河縣城怎么就容納不了我呢？城市戶口的戰(zhàn)友們安排到百貨商店、拖拉機修配廠、味精廠、屠宰廠等讓我羨慕不已的工作單位，而我因為是農(nóng)村戶口這一硬件不夠，被死死地“卡”在門外。當時非常了解我的兩個文化界老師想盡種種辦法，試圖推薦我去劇團做編劇或去文化館搞創(chuàng)作輔導，遺憾的是誰也無力回天。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十年后，我收到了一封來自于訥河縣委縣政府的信件，大意是希望不在訥河工作的家鄉(xiāng)“名人”為家鄉(xiāng)做貢獻，近期縣里要修建一個“花園”供市民健身娛樂，捐錢者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當時我在“島上”的“大院”上班，我鋪開那封寫滿了肺腑之言的長信看了又看，哇！是不是寄錯人了？怎么還能有人忽然想起我？而我能為家鄉(xiāng)做點什么呢？這之后，我又陸續(xù)收到當初分配在工廠、商店等戰(zhàn)友的來信，讓我?guī)椭尹c事干，說那邊的企業(yè)都倒閉破產(chǎn)了。寫到這里，我想說的是，個人的命運總是和時代的脈動緊密相連。有些事情，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也不必大喜大悲地對待人生旅途所遭遇的逆境與順境，得到與失去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它需要耐心，需要誠意，需要遠慮，需要砥礪。“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我們無法左右時代和環(huán)境，但完全可以做自己心靈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