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
在中國古代,有一種獨特的文化景觀,即名山勝水間,常有崇樓高閣聳立,讓文人雅士登臨之,詠懷之,于是,名家名作與名勝名樓交相輝映,千百年傳頌不絕。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譽稱“中國江南三大名樓”的滕王閣、黃鶴樓與岳陽樓。王勃、崔顥、范仲淹等唐宋大家的詩文,星漢燦爛,照亮了祖國的大好河山和億萬子孫的心靈。
在福建的閩江流域,也有一座名樓,堪與上述三樓相媲美。它原名延平閣,聳立于閩江上游兩大支流的雙溪合流處,即閩江干流的起點處。北宋宣和二年(1120),時任南劍州知州的謝皓,在重建延平閣后,約請延平籍狀元黃裳寫了一篇《延平閣記》,內(nèi)稱:“延平之有閣,素以山水之勝知名于士大夫間,往來登賞,吟詠酬唱,興盡而歸去,蓋與滕王閣、岳陽樓之得山水無以異也?!笨梢?,延平閣在當(dāng)時就與滕王閣、岳陽樓齊名了,堪稱文采風(fēng)流的“閩江第一樓”。
應(yīng)該感謝黃裳在《延平閣記》的題目中,特地為后人留下一條夾注:“后蔡元長改名為雙溪閣?!痹L者,權(quán)相蔡京之字也,由此可知,延平閣即為雙溪閣的前身,是蔡京將延平閣改名為雙溪閣的。另據(jù)明代《八閩通志·卷之七十四宮室》載:延平雙溪樓“宋時建,元至正中廢其址為城垣”。又查明嘉靖年間 《延平府志》,內(nèi)收有南宋初年余良弼所作《雙溪樓記》 ,可見,北宋時期的延平閣、雙溪閣,到了南宋初期,也被稱為雙溪樓了。 從北宋至南宋,先后為延平閣、雙溪閣或雙溪樓吟詩填詞者,就有蔡襄、張元幹、李綱、劉子翚及辛棄疾、嚴(yán)仁等人,都是當(dāng)時的名臣顯宦、鴻儒碩士與詩詞大家,其中,又以辛棄疾寫雙溪樓的兩首詞作流傳最廣,影響最大。其一,為《水龍吟·過南劍州雙溪樓》,其二,為《瑞鶴仙·南劍雙溪樓》。
眾所周知,辛棄疾是南宋的抗金英雄,也是與蘇東坡齊名的豪放派詞壇領(lǐng)袖。那么,他是何時途經(jīng)南劍州并為雙溪樓賦詞二首呢?據(jù)《辛稼軒年譜》載:家居江西上饒的他,曾兩度來閩任職,第一次是紹熙三年(1192)春,被任命為福建提點刑獄;第二次是紹熙五年(1194)秋,被任命為福州知府兼福建安撫使。盡管兩次任職時間都不長,他尚未施展才干就被免職,但卻有四次途經(jīng)延平的往返機會,有關(guān)雙溪樓的兩首詞就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間段。其時,他已不再是“壯歲旌旗擁萬夫”的一員虎將,而是年過半百、須發(fā)染霜,自嘆“老矣”的詞壇名宿了。
辛棄疾善于登臨詠懷,有意思的是,凡是經(jīng)他題詠過的亭臺樓閣,后來都成為天下名樓。如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之北固樓:“何處望神州?滿眼風(fēng)光北固樓”;如建康(今南京)之賞心亭:“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如江西贛州之郁孤臺:“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離人淚”……有道是“江山也要才人捧”,南劍州之雙溪樓,能兩度得到他的青睞,不能不說是“理學(xué)名邦”延平的一大殊榮,一大財富,一大驕傲。
在詠雙溪樓的兩首辛詞中,尤以《水龍吟·過南劍洲雙溪樓》最為膾炙人口。全詞如下:
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fēng)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盡管此詞用典頗多,且布滿隱喻,當(dāng)代人讀懂它有一定難度,但好在它已斐然入選中學(xué)語文課本,相信在語文老師的輔導(dǎo)下,全中國億萬青少年都能知道:福建閩江上游的雙溪合流處,有座雙溪樓,它能讓辛棄疾“一時登臨”之后,激發(fā)出對“千古興亡,百年悲笑”的無限感慨,并借此樓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暢抒自己報國無門,壯志未酬,“欲飛還斂”的悲涼與無奈。但盡管如此,烈士暮年,壯心猶在,作者巧借雙溪樓下雙劍化龍的歷史典故,發(fā)出“倚天萬里須長劍”的一聲怒吼,至今聽來,還令人如雷貫耳,驚心動魄!難怪,葉嘉瑩教授對它極為贊賞,她曾把辛詞中的兩首《水龍吟》,即早年所寫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與晚年所寫的這首《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并列為辛詞的兩大代表作,稱贊他“正是能以全部的心力來投注于自己的作品,更是能以全部的生活來實踐自己的作品,他的生命與生活都以極為真誠而又深摯的態(tài)度進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引自臺灣詩人席慕蓉的聽課筆記)。
盡管濤聲依舊,劍光未泯,辛詞之雄風(fēng)英氣尚在,而雙溪樓卻早在元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雙溪樓,已是1994年重建的仿古之新樓了。
有幸的是,筆者與這座新建的雙溪樓多少還有點緣分。那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一個春雨迷蒙的日子,我陪同時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許懷中教授來到延平,并與南平市文聯(lián)常務(wù)副主席劉光舟品茗小敘。劉先生對延平歷史文化深有研究,談起雙溪樓與辛棄疾的往事,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然而,遠(yuǎn)望雨窗外空蕩蕩的閩江江岸,我們都為雙溪樓久已不存而心生惆悵。聯(lián)想起岳陽樓早已修舊如舊,而重建的滕王閣與黃鶴樓更是以史無前例之金碧輝煌,成為游者云集之旅游熱點,更是心潮難平。這時,我聽說劉先生身兼福建省人大代表,便靈機一動,斗膽進言:何不請劉先生作一提案,吁請市里重建雙溪樓,以再現(xiàn)歷史上“閩江第一樓”之文采風(fēng)流?許懷中教授一聽,當(dāng)即表示全力支持,他還一再強調(diào):樓成之后,應(yīng)保留歷史風(fēng)貌與文化特色,讓此樓作為文藝界辦公、創(chuàng)作、展覽及舉辦詩詞朗誦演唱活動之場所,樓內(nèi)或樓外,還應(yīng)矗起辛棄疾塑像及其兩首詞的詞碑,讓千秋萬代景仰之,吟誦之……其實,劉先生心中也早有此意,只是擔(dān)心人微言輕,故尚在猶豫之中,聽許老和我這么一說,他的底氣就更足了。此后,他于1991年3月18日精心撰寫了《關(guān)于重建雙溪樓的建議》,果然引起南平市黨政領(lǐng)導(dǎo)的高度重視和社會各界的熱烈響應(yīng),在擬訂雙溪樓重建規(guī)劃時,承辦部門還多次邀請他出謀獻(xiàn)策……
1992年,南平城區(qū)進行舊城改造,并修建濱江大道。1994年,規(guī)劃中的雙溪樓,終于在面對雙溪口的濱江大道上應(yīng)運而生。它,就像古代一位文武雙全的儒將,氣宇軒昂地挺立在雙溪會流處;又像一顆出土明珠,抖落八百多年的煙塵,在新時代大放光芒。
2016年暮春,我來延平采風(fēng),已是坐著輪椅的古稀老人了。但無論如何,我也要冒雨到雙溪樓一游。如今的雙溪樓,地面四層,地下二層,共六層,其最高處的三層,均有飛檐翹角,覆蓋著金色的琉璃瓦,雖系鋼筋水泥仿木建構(gòu),且以玻璃窗取代木雕窗欞,但總體看來,仍古風(fēng)尚存,不失當(dāng)年雍容華貴之氣度。抬頭仰望,樓頂高懸“雙溪樓”和“理學(xué)名邦”兩幅巨匾,對此,我也十分贊賞,因為在理學(xué)家“延平四賢”中,輩分最低、成就最大,堪稱“集大成者”朱熹,正是當(dāng)年辛棄疾最好的朋友,他們倆一個是為人師表的理學(xué)大師,一個是叱咤風(fēng)云的抗金名將,兩人因政見相同結(jié)成莫逆之交,被理學(xué)家兼詩人陳亮譽為一個是“人中之龍”,一個是“文中之虎”,堪稱南宋時期的“雙子星座”。他們倆生前,曾攜手泛舟武夷九曲,去世后八百多年,又能在此新建之雙溪樓重新聚首,龍吟虎嘯,風(fēng)云際會,何其快哉!
如今的雙溪樓,產(chǎn)權(quán)已回歸文化部門,成為南平市文聯(lián)、南平市文化藝術(shù)館及鄭成功研究會、李侗文化研究會等辦公場所。盡管入駐單位偏多,顯得有點擁擠,但畢竟保留其文化風(fēng)貎,延續(xù)其一方之文脈,令人欣慰。但也有美中不足,即全樓上下及周邊,竟然找不到有關(guān)辛棄疾及其兩首詞作的任何印跡。聽說,原先在樓梯口掛有著名畫家張自生的一幅辛棄疾畫像,但一場風(fēng)雨過后,就消失了。
對此,我頗感失落。正如滕王閣不能沒有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黃鶴樓不能沒有崔顥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岳陽樓不能沒有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我們的雙溪樓,又怎能缺失辛棄疾的“舉頭西北浮云,倚天須萬里長劍”!名樓之所以能稱之為名樓,就在于它有獨特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內(nèi)涵,有名家名作、名詩名句,能讓到此一游者,在優(yōu)美的詩句中,覽江山之美景,發(fā)思古之幽情,而且,還能與心儀神交的古人,合影留念。但愿不久之后,能有關(guān)于辛棄疾其人其作的具象展示,當(dāng)為雙溪樓增輝添彩。
曾經(jīng)有一次機會,在延平小住,本想拜訪久違的劉光舟先生,但因我自己行動不便,不敢驚動他,直到回福州后草就此文,才打電話向他求教。聽到比我年長的他依然笑聲朗朗,且筆耕不輟,還在撰寫《延平三千年》,更是心生敬佩。人生短暫,能做成一件事不易,而他,前有“提案”,一石激起千層浪,后有此書,一筆縱貫三千年,能為家鄉(xiāng)文化建設(shè)辦成兩件好事,善哉,幸甚!
雙溪樓,風(fēng)光無限,故事流傳。值得一提的還有,辛棄疾寫雙溪樓的另一首詞作《瑞鶴仙·南劍雙溪樓》,與前詞堪稱雙璧:
片帆何太急。望一點須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似三峽風(fēng)濤,嵯峨劍戟。溪南溪北。正遐想、幽人泉石。看漁樵、指點危樓,卻羨舞筵歌席。
嘆息。山林鐘鼎,意倦情遷,本無欣戚。轉(zhuǎn)頭陳跡。飛鳥外,晚煙碧。問誰憐舊日,南樓老子,最愛月明吹笛。到而今、撲面黃塵,欲歸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