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天下水皆東,唯汀獨南。”八百里汀江蜿蜒漂過閩粵大地,其間諸多風(fēng)物掌故,似迷霧幻影,神秘莫測。沿江行走多日,采風(fēng)及感悟得傳奇若干,追溯久遠往事,輯為《汀江往事》。
——題記
白 石 村
誰能想到,我們站立的地方,曾經(jīng)有幾千棵參天大樹呢?如果時光重疊,我們大概隱藏在巨型松楓的腰身。
我和文清、唐藍此刻位于謝公樓上,眺望“十萬人家溪兩岸”的璀璨燈光,江風(fēng)吹拂著我們蒼老或還算年輕的臉頰。連續(xù)多日,我們沿汀江兩岸行走,來到了這里。
第一位從歷史圖像中浮現(xiàn)的,是大唐丞相張九齡。他年輕未達時,為尋晤胞弟,曾客寓汀州,留下了《題謝公樓》。這一詩篇,后來被白居易《問劉十九》演繹成“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個寒冷的傍晚,詩人向好友發(fā)出了真誠的邀請。這親切而溫暖的呼喚,成就了千年之后的一座高樓。
唐開元二十四年(736),置汀州,領(lǐng)縣三,長汀、黃連、新羅?!罢l見汀州上,相思愁白草?”文清說,從一開始,汀州就染上了濃濃的美麗的哀愁。
方志記載:“初治新羅,后遷舊縣,再遷東坊口?!?/p>
東坊口多瘴癘,汀州治所將再次搬遷。下令者,是汀州刺史陳劍,時為唐大歷四年(769)。
選定的新址在臥龍山南、汀江之右的白石村。
白石村四周,濃蔭巨木高聳入云?!杜R汀匯考》寫道:“天遠地荒,又多妖怪,獉狉如是,幾非人所居?!?/p>
“妖怪”說,言過其實。此處背山面水,場面闊大,遠山逶迤逐級抬升,端的是上乘寶地。白石村大樹千余株,“其樹皆楓松,大徑二三丈,高者三百尺,山都所居”。刺史數(shù)次派出使者商議,汀州廣袤,可隨意擇地。回答是:不遷。
使者為中州移民,地方耆老。他說:“初出城郊,雨中田疇多是蓑衣斗笠。昨日無功而返,看到的是稻穗金黃??梢蚤_鐮啦?!?/p>
刺史聽出弦外之音,不能再等了。
汀州府發(fā)出最后通牒:限三日,逾期,大軍進剿。
陳劍上任之后,主仆兩人微服上溯汀江考察山川形勢,途中遇大雨,成了落湯雞。轉(zhuǎn)過山腳,便見到密密匝匝的松楓大樹,遮天蔽日。
暴雨如注,林地苦寒,樹頂忽有繩梯溜將下來,有人向他們招手。他們將信將疑,便沿繩梯爬上樹冠。樹冠別有洞天,是一間鳥巢似的木房,厚實,防風(fēng)防雨。一位頭發(fā)雪白的矮小老人端出了美酒和干果。此酒清香飄溢,后來方知以松子殼文火煨熟米酒,叫松花酒。
老人說,神仙煮白石為糧,此地號白石村。上祖為秦始皇建阿房宮伐木深林,后天下大亂,遂隱居不出。刺史說,當今大唐天子圣明,老丈何妨移居?老人說,生于斯長于斯,遷往何方?刺史笑笑,暢飲,不覺大醉。
睡醒,已是日出時分。老人不見了,美酒干果一應(yīng)俱全。高居樹冠外望,陽光下的林海,莽莽蒼蒼,連綿伸展到蜿蜒汀江。遠處,青山疊疊,氣象非凡。
大樹下仰視,“鳥巢”隱沒。刺史拱手,朗聲道:“謝山友惠賜美酒,他日有緣,必不相負。”大森林回蕩著他的諾言。
陳刺史主政汀州,剿山寇,招流民,獎耕種,興文教,境內(nèi)大治。
期限到,府兵開往白石村。
統(tǒng)兵校尉姓周,系刺史得力臂膀,上月進剿潭飛漈之役,出力甚多,尤善射,三箭奪占險隘。
周校尉揮動五百勁卒,持陌刀,背負硝石硫黃火油,南向逼近白石村。閩西夏季,吹南風(fēng)。
正午時分,鼓聲為令,火攻破敵。
“稟報大人,卑職有話。”
“講來!”
周校尉獻計以法術(shù)驅(qū)敵。獲準。
用紅繩子捆綁大樹之后,周校尉披頭散發(fā),足踏罡步旋轉(zhuǎn),念念有詞。作法畢,這棵大樹就被砍倒了。
騰出的空地上,架起了大鐵鍋。周校尉演示了硝石硫黃火油各種威力,烈焰熊熊,濃煙直沖天際。
沙沙聲響起,一群群小矮人在叢林樹梢跳蕩飛奔,片刻杳無蹤影。
《太平寰宇記》卷一〇二《江南東道十四·汀州》引《牛肅紀聞》資料說:“當伐木時,有術(shù)者周元太能伏諸都,禹步為厲術(shù),則從左后赤索圍而伐之。樹既臥仆,剖其中,三都不化,則執(zhí)而投入鑊中煮焉?!?/p>
唐藍看出了其中奧妙,寓言,神秘化,象征意義。
茂密的巨型松楓轟然倒地,新的州府城池建造了起來。此后,沒有再挪動,一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
當天晚上,周校尉做了一個夢,迷蒙中,白發(fā)老人飄然而至,朝他作揖。醒來,江聲滿耳,月色遍地。
周校尉正是那位仆人。那天,避雨“鳥巢”,他們喝松花酒驅(qū)寒。刺史在上,輪不到校尉說話。他埋頭喝酒,白發(fā)老人笑瞇瞇地一次次為他添酒。周校尉從老人的笑容中看到了善良和真誠。
謝公樓下來,我們在汀州城的三元閣走過。這里有一位修配鎖匙者。人流熙熙攘攘,生意卻是清淡。寫有“電腦修配鎖匙”字樣的塑料板,沾滿了灰塵。
有當?shù)厝溯p聲說,你說他是誰呀?他就是陳劍刺史的嫡傳裔孫。
楓 樹 崟
您或許也有過這樣的體驗,一個月夜,您驅(qū)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山川原野在月色下朦朦朧朧,如夢如幻。
此刻,我在閩贛高速公路的一個休息區(qū),遙望那若有若無的山脊線,山上蔭翳的原始森林不見了。我的心中有許多感慨,我想起了天地一瞬,人生如夢。是的,我想起了傳說中的山都木客。
古書記載,閩贛邊的楓松大樹上,生活著一群山都木客,他們是一群小巧玲瓏的人,“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們能歌善舞、豪放善飲。曾經(jīng)有人在險峻的山崖聽到過木客的歌唱,“酒盡君莫沽,壺傾我當發(fā)。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备杪暶烂顒勇?,隱隱的還有些憂傷,縹緲遠去。
山都木客的消失,在歷史上是一個懸案,人言人殊。
山都木客有記載的最后一次現(xiàn)身,是在一個汀江集鎮(zhèn)的圩場上。目擊者說,閃入人群不見了蹤影。
記載者為練寶昌,邑廩生,曾為武邑知縣幕僚,掌書案。新修族譜時,我在未刊稿《耕讀齋剩筆》看到這一記載。
故里相傳,武邑唐知縣未發(fā)跡時,系江湖郎中,一日行走山路,在楓樹崟救助了一位金毛披肩猴形低矮的折臂啞巴。啞巴頻頻回首,嗷嗷入林。
一溪遠匯三溪水,千嶂深圍四面城。此為閩贛邊汀州。
入城,行至水東門,唐郎中走進河田米粉鋪,要來一大碗,搭配一碟五香干,埋頭呼呼大吃。臨桌有位老者,瞄了瞄唐郎中的虎撐子。這物件是郎中行走江湖的白銅搖鈴,有些年頭了。老者好似自言自語:“知府高堂欠安,針藥無效,杏林豈無人乎?”唐郎中抬頭,老者已經(jīng)走出了鋪子。
夜晚大雨。臨江客棧屋檐,水滴似斷珠,嗒嗒作響。唐郎中酒碗在手,注目一只飛蛾環(huán)繞燈光旋轉(zhuǎn),自嘆讀書落魄,算命醫(yī)藥。忽聞瓦屋頂上有異常動靜,剛起身,倏忽有塊物件掉落在桌案上。推窗,但見空闊江面,煙雨茫茫。返回,挑亮油燈,此物竹葉重重包裹,打開細看,竟是一柄黑青靈芝。
此乃神品,極罕見?!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云:“久食,輕身不老,延年神仙?!?/p>
唐郎中毛遂自薦,治愈了知府高堂的怪疾。論功行賞,唐郎中啥也不要。恰逢知府統(tǒng)兵蕩平懸繩峰山寇,遂以討賊先鋒冒名保薦,朝廷敘功任命唐文福為武邑知縣。
福建巡撫聽聞靈芝神效,指名向汀州知府索要。汀州知府限令唐知縣克期上繳。
上哪兒去找呢?唐知縣明白,他救助的啞巴,正是傳說中形影神秘的山都木客。無奈,他再次來到了楓樹崟,擺好三壇美酒,棲身茶亭。幕僚寶昌隨從。俺太叔公文武兼修,系南少林高手。武邑縣志有載。不贅。
一夜無事,唐知縣蜷縮在大棉襖里,迷迷糊糊竟睡著了。
太陽出來了,唐知縣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柄黑青靈芝含露橫臥在酒壇上。美酒原封不動。
如此這般,再三再四,靈芝總是神秘出現(xiàn),只是越來越小了。
巡撫大人吹風(fēng)說,近聞有冒名邀功者混跡要津,一經(jīng)查實,必當嚴懲不貸。
好不容易才搞到一官半職,上了族譜,祠堂前還立了石桅桿,當官還真的當上了癮。革職查辦,豈非鳳凰落毛不如雞?唐知縣很苦惱,就從“百味居”叫來幾盤下酒菜,邀請寶昌陪同。喝者喝著,他就哭了。寶昌公能說什么呢?
八月廿二日,秋分。宜祭祀、結(jié)網(wǎng)、畋獵;忌開市、祈福、破土、造船。
唐知縣又來到了楓樹崟,帶著“老三壇”。這次是冬至“釀對燒”,此物清冽香醇,滴酒掛碗。與以往不同的是,他還暗中布置了三十六名弓兵、捕快,統(tǒng)由“鐵手神捕”帶隊,就近埋伏。
唐知縣和幕僚寶昌走進了茶亭。他們頗為風(fēng)雅,燃起松樹明子,悠閑對弈。落子叮咚。他們留意著每一陣山風(fēng)吹過。
唐知縣接連出錯,在屋內(nèi)走了幾個來回,又坐下。
“會來嗎?”
“會來的。”
大半個夜晚,他們只有這兩句簡短的對話。
月影下,石坎上,靜靜地立著三口酒壇。
下弦月鉆入云層。黑影閃過。
啪嗒,大網(wǎng)從天而降;嘩啦啦,酒壇破碎。
唐知縣跳將起來,順手扯過松樹明子,疾步趕到大網(wǎng)前。矮小山都渾身裹成了粽子,徒勞掙扎著,嘴含一柄小小的靈芝。他流下了眼淚。
唐知縣也流淚了。
這滴眼淚,救了自己,也救了大伙的性命。
忽聽林間沙沙有聲,人影閃動。大事不好!唐知縣念頭甫轉(zhuǎn),就感覺到有硬物撞擊胸口,昏黑倒地。
當他醒來時,已是次日天明。唐知縣及其弓兵、捕快連同幕僚寶昌,皆為飛物所傷,片刻失去知覺。
山都,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鐵手神捕”。
唐知縣沒有在官場上繼續(xù)待下去,“掛印封金”而去。幕僚寶昌隨之退隱,在汀江流域象洞鄉(xiāng)一個偏僻的山村亦耕亦讀。
轉(zhuǎn)眼到了清宣統(tǒng)年間,俺寶昌太叔公由玉樹臨風(fēng)之年步入古稀。某日,他來到一山之隔的上杭中都鎮(zhèn)圩場。年老嘴饞,他很想吃吃這里現(xiàn)做的熱氣騰騰的正宗“邱記魚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踽踽獨行。這時,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幾十年了,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他努力往前擠,想打聲招呼,說聲抱歉??墒牵巧碛耙婚W而沒。
太叔公鄭重地記下了這一奇遇?!陡x齋剩筆》此刻就在我的手邊。連城玉扣紙,大十六開本,一百七十六頁,館閣體楷書,每頁八行,每行十九字,紙色泛黃。
飛 虎
傍晚,梁老表通常要挑著魚丸擔子走過黃草岡。
那黃草岡介于武邑城南和松樹崟之間,瘋長了蓬蓬勃勃的貓毛草,朝暉夕照下,流動著金黃的波浪。
這日向晚,梁老表腳跟輕快,一步三搖。他今天賣出了二百碗魚丸,精光滑凈。一三得三,二三得六,整六百文銅板裝入褡褳里,當當響。他很想唱一首山歌。
夕陽下山了,暮色四合。梁老表取出火鐮打火,點亮了擔子一頭的紅燈籠。紅燈籠是擺夜攤用的,上書“梁記客家魚丸”,紅光中特別醒目。
梁老表摸摸褡褳,暗自感嘆,老啦,孫子都養(yǎng)鴨牧牛啦,門牙缺了幾顆,漏風(fēng),氣口不順溜,幸好,嗓門裊裊嫩嫩的,好像沒有多大變化。他想起了年輕時和陌生女子對唱山歌的情形,唱著唱著,動情了,越走越近,面對面了,都收了聲,相視一笑,一同鉆了密林草窩。
于是,梁老表扯開了嗓門,唱道:
高山崠上哎一枝梅呀,愛唱山歌哎兩人來也。
唱到雞毛哎沉落水喲,唱到石子哎浮起來也。
感覺挺不錯的,他正要發(fā)力以“噢嘿”拖腔煞尾,卻是呆了。
一只大老虎擋在路上。
贛閩粵邊重岡復(fù)嶺,多有虎患。近日傳聞,趙屋寨兩個頑童在寨門口被老虎吃掉了;昨夜,一只大老虎闖入七里灘,叼走了一只小肥豬。村民鳴鑼擊鼓持刀銃圍攻,大老虎扔下獵物,飛過寨墻。
鄉(xiāng)人說,遇見老虎,有樹爬樹,高高的。無樹,就將隨身雨傘一張一合,老虎見此龐然大物,必定驚恐奔逃。此地空曠,身邊哪有雨傘?梁老表清醒過來,顫抖著抓過紅燈籠,要吹滅了它。他緊張極了,吹了幾次,燈光閃了閃,更明亮了。
嗷嗚,大老虎蹣跚而來。
哇呀!梁老表轉(zhuǎn)身要逃,雙腳打滑,摔倒了。紅燈籠拋出,恰好掛在擔子上。
絕望中,他抓起了身邊的小石塊。這時,他聽到了大老虎的嗚咽,似在乞求什么。細看,此虎吊睛白額,蹲伏,搖動右掌。一棵長長的荊棘刺入它的右掌心,紅腫流膿。
梁老表明白了,這畜生向他求助。幫不幫?反正跑不了啦,幫吧。
他小心翼翼地將荊棘拔出,又從擔子里取來剩余的姜絲蔥蒜,撕下一塊布,包裹好。白額虎搖晃尾巴,隱沒草叢。
梁老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挑起擔子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了。
他再也不敢走黃草岡這條路了,上縣城賣魚丸,他寧愿彎二鋪路,過七里灘,走東門。
幾個月后,就聽聞鄰縣杭川縣令為民除害,在回龍灘獵殺了三只大老虎。有人赴杭川圩,親眼看到了狩獵壯士戴大紅花游街,壯丁們果真是扛著三只大老虎,小水牛一樣大小。
虎蹤絕跡了。
梁老表又走老路了。這一天,生意清淡。銷完魚丸,晚了許多,過黃草岡時,梁老表點亮了紅燈籠。
起風(fēng)了,一聲呼嘯,白額虎撲了過來,放下一只黃猄,目光溫潤地望著梁老表,繞紅燈籠轉(zhuǎn)了一圈,緩緩而去。
客家俗諺說,黃猄鹿肉鷓鴣湯,是為天下美味。梁老表靠這只黃猄,發(fā)了一筆小財。
此后,只要梁老表點亮紅燈籠走上黃草岡,白額虎總是依時現(xiàn)身,總有野物獻上。
梁記客家魚丸,有講究。新鮮魚,新鮮水。梁老表一大早到井臺提水時,滑了一跤,折斷了腿。
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呢。屈指算來,梁老表已經(jīng)有八九十天沒有上街賣魚丸了。
那只白額虎,一直等著他。
八月中秋夜。
太平無事,風(fēng)調(diào)雨順。武邑唐知縣下令在城門樓上高掛一排紅燈籠,增添節(jié)日氛圍。
圓月西移,秋草露冷。白額虎矯健地躍動身姿,疾馳向武邑縣城。
白額虎飛過城墻。
夜深人靜。白額虎在街市上東張西望,溜溜達達。
更夫發(fā)現(xiàn)了它。他躲了起來,飛報縣衙。唐知縣急調(diào)弓兵百名,爬上屋頂,張弓搭箭,悄悄地逼近白額虎。
忽聽一聲梆子響,箭似飛蝗攢射。
白額虎長嘯,蹦跳倒地。它扭頭無力地望著城頭的那串紅燈籠。紅燈籠迷迷蒙蒙,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唐知縣檢視戰(zhàn)果。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只血泊中的白額虎,緊閉的雙眼之外,掛著兩行清淚。
(《武邑縣志》載:“康熙八年,中秋夜,虎從城南逾垣而入。知縣募勇士射殪之?!保?/p>
彩 虹 橋
六月天,贛閩粵邊的田疇山坑稻谷黃燦燦的,煞是喜人。過些日子,就要開鐮了,就可以嘗新禾了。
午后,日頭還是熱辣辣的。汀江七里灘西山嶂一帶起了重重霧氣,發(fā)散向上。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低聲嘀咕了幾句,突然蹦跳起來,大呼大叫,趕緊將洗曬的衣物與山貨收歸里屋。全村頓時忙忙碌碌,雞飛狗跳的。
“春霧晴,夏霧雨,秋霧蒙蒙炙死鬼?!碑?shù)乜图抑V語極為靈驗,也就是說,快要落大雨了。
個把時辰后,大風(fēng)從江面吹來,一陣緊似一陣,雨滴三點兩點,片刻,成了急雨,敲打瓦屋,接著,竹篙雨密集而狂放的雨柱瓢潑而來,不停不歇,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
小圳小溪滿了,卷著些枯枝敗葉,嘩嘩涌向汀江。七里灘暴漲,江水黃濁,浩浩蕩蕩南流。
雨停了,紅日高照,空氣格外清新,遠山有云氣往來。農(nóng)人三三兩兩走出屋家,走向田塅,正心疼到嘴的谷子掉落泥地,有人驚呼:“天弓!”
但見一道拱曲形的彩帶飛跨汀河兩岸,五顏六色,美輪美奐。這天弓也叫彩虹橋。鄉(xiāng)間傳說,運氣好的人,可以看到七仙女飄飄過橋。
他們果然看到了一群女子,從白云庵方向來,手拉著手,走向七里灘長橋。
誰家女子呢?這么清閑。
她們佇立長橋,面向彩虹,很神往似的,一個接一個跳將下去。
“哎呀!”農(nóng)人們驚叫著,拔腿狂奔江邊救人。
水打三丈,不見蹤腳。這樣的大水,哪里還有她們的影子呢?
嘖嘖嘆息過后,農(nóng)人們就輾轉(zhuǎn)打聽這些人的情況。
消息很快傳回,她們是到白云庵祈福還愿的香客。鄰縣臨川人氏。
守土有責(zé)。七里灘地界上的事,里正不敢怠慢,立馬上報武邑知縣。
知縣姓唐,廣東大埔人氏,為諸生時,曾沿韓江汀江游學(xué),流連七里灘多日,臨別題詩,其中一句是:“七里灘頭風(fēng)物好,西山嶂前白云飛?!?/p>
唐知縣接報,當即升堂,發(fā)下令牌。快班捕頭老潘即刻率精干捕快出發(fā),馬不停蹄,將白云庵女尼擒獲歸案。
白云庵是個小庵,師徒兩人,平日里香火不旺,靠山下庵田數(shù)畝租賃維持。住持法號妙玉,打坐誦經(jīng)之余,愛好侍弄花草,是以小庵雖簡,卻花木扶疏,頗為清雅。
“威……武?!?/p>
縣衙大堂,左右衙役以水火棍擊地,嗒嗒響。
妙玉被押解過堂。
“啪嗒!”驚堂木驟響。
妙玉和唐知縣打了一個照面,瞬息愣怔:“是你?”
唐知縣冷笑,扔下物證。
物證乃是從白云庵起獲的七具小布偶,扎滿鐵針。此為妖邪咒術(shù),謀財害命。
妙玉難以申辯,只道此事與小徒全無干系。唐知縣明鏡高懸,當堂開釋小尼。
“劫數(shù)?!眹@息一聲,妙玉認罪畫押。
案情上報,判斬監(jiān)候。
如此奇案,傳遍汀州八縣,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點。
武邑縣衙有兩捕頭,正職老潘,副職老邱。老潘為南少林俗家弟子,打出木人巷后入行“六扇門”,擅使開山刀。老邱出身當?shù)馗x人家,習(xí)練客家拳,隨師傅鐵關(guān)刀做把戲行走江湖多年,很有名聲。他也用刀,一把雁翎刀。為何當了捕快?老邱說,俺就是看不慣奸邪,奸邪不除,俺牙齒癢癢的。
諸位看官,您不用懷疑。追求公平正義,這世界上,確實有這么一種人。
老邱近日很煩悶,那日闖入白云庵搜捕之時,疑點頗多??彀嘈值苎航馀?,來到庵堂庭院。老潘指著一棵桂花樹,下令里正挖掘,當場起獲七具布偶。遭此突變,女尼說不出話來。
你老潘何時神機妙算啦?
老潘拍拍老邱的肩膀悄聲說,天機。轉(zhuǎn)身大吼:“封了,任何人等,不得擅入庵堂!”
何謂天機?
老邱請來老潘喝酒,在臨江樓。
幾大碗釀對燒下去,老潘就喋喋不休了,俺老潘出馬,百案百破,汀州贛州嘉應(yīng)州三州府同行,人人都蹺起大拇指,硬硬地說聲好,江湖朋友愣是要往俺老潘臉上貼金嘛,擋都擋不住呀……這些話,老潘常說常新,老邱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啦。
問及彩虹案,老潘好像真的醉了,東拉西扯的,不知所云。
老潘說著說著,一手搭在老邱肩上,捏了捏,笑道,邱老弟一副好身板,也該找個媳婦啦。
一只綠頭蒼蠅嗡嗡叫,繞盤碟飛,惡心。
忽見亮光一閃,綠頭蒼蠅就粘在開山刀上了。老潘順手扯下墻壁上的一張菜單,慢悠悠地擦拭刀身,扭頭吐出一口濃痰。
咔嚓,開山刀入鞘。
老潘說,邱老弟捕人,好像從不出刀。刀不離身,是配好看的嗎?
老邱笑笑,大哥神刀,小弟不敢獻丑。
這頓酒,喝得盡興,喝到紅日西斜。
次日,老邱向唐知縣告假三日,理由是回家看看老娘。唐知縣說,準了。百善孝為先。你早去早回,咱武邑三省邊界,事多著吶。
老邱快馬趕到七里灘,沿江來回踏看,村人的目擊口述了無新意。大海撈針,線索全無。
第三日,近未時,驕陽西移。老邱從白云庵走出,沿山間石砌路往江邊行走,爬過山坡,口渴難忍。下山,半坡崟上,有一塊平地,石壁滲出一泓清泉。此處鮮花盛開,彩蝶紛飛。遠望,汀江如飄帶,蜿蜒遠去。
老邱走近泉邊。陽光下有物閃爍,哦,一根銀簪。撈起細看,有一圈淡淡的黑印。老邱環(huán)視周邊,他看到了一叢叢雪白的洋金花。洋金花也叫曼陀羅,曬干磨粉,即為蒙汗藥。全株有毒,根莖尤甚。泉水長期流經(jīng)浸泡洋金花根部,喝了,就會產(chǎn)生幻覺。
倘若銀簪正是那群女子之物,那么,彩虹案多半與白云庵無關(guān)。
一團黑影映入水池。
老邱抬頭,對面上風(fēng)位置,站立著手持開山刀的老潘。老潘神情冷漠,如同陌路人。
窖 藏
悅來客棧。這樣的客棧到處都有不是?這一家,在汀江中游的大沽灘。
八百里汀江南流閩西粵東,出汀州,經(jīng)武邑,過杭川百十里外,就到了大沽灘,下行不遠,是一百年后將被淹沒在水底的河頭城,河頭城之下,石市、茶陽鎮(zhèn)之后,是大埔三河壩,汀江、梅江、梅潭河匯聚成了韓江。
大沽灘是杭川中都古鎮(zhèn)水陸碼頭,人貨輻輳。悅來的客棧規(guī)模最大,二進三十六間客房,樓高三層,青磚黑瓦,臨江,風(fēng)景好,推窗,但見白帆點點,往來穿梭。
客棧老東家是邱泰昌,木綱行商人,發(fā)了財,起了“九崠屋”,還從潮州人手里盤下了這家客棧。
老東家泰昌的滿女嫁到武邑象洞墟去了,一年后生了“雙巴卵”。做過周了,路近,泰昌和大婆帶著幼兒鞋帽衣物去做客,歸途經(jīng)山子背,就遇到了一伙持刀蒙面人。危急關(guān)頭,有壯漢挺身而出,扁擔呼呼響,打跑了劫匪。
這人是挑擔行長路的,姓練名金旺,早上挑米下廣東石寨,無貨上行,空肩歸,路上就遇到了這檔事。
泰昌問金旺一年賺多少銀兩,金旺就笑了,說挑擔的,混碗飽飯就行啦。泰昌問他愿不愿意留在悅來客棧掃地,管吃管住,一年開二十兩銀子工錢。金旺想了想,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山子背故事,悅來客棧無人知曉。金旺勤快,雞啼起床,先把客棧門前的一條百十米長的青石板路掃得干干凈凈。半上晝,客人起床了,再掃院子內(nèi)的??蜅5牧饣?,隨叫隨到。
店小二叫阿寶,是老東家的堂侄兒,是個“人來熟”,嘴雜,有事沒事的,愛黏金旺。
金旺掃地,很有章法,時快時慢,或左或右,竹掃把在他手上,像是一根鵝毛似的。奇的是,地面坑洼,他掃把一次過,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半點拉雜。
通常,金旺掃完地,洗漱,抓幾個銅板,就到大碗茶樓去。他的早飯是三個大肉包,一壺茶。老東家說,你一年掙不了幾個錢,愛喝茶,就算在俺名下。
早上,金旺又出去了。阿寶摸到大門角落,掂量掂量竹掃把,沉沉的,險些拿不動。搖搖,沙沙響,竹節(jié)里灌注了鐵砂。阿寶有分寸,不說。
客棧按季發(fā)薪水。夜晚,阿寶拎了壇米酒來串門,找金旺喝酒。金旺拿出了一包五香牛肉干。大碗喝酒,喝得差不多了,阿寶湊近金旺說:“哥,俺和您說一事?!薄澳阏f?!薄按合銟莵砹藥讉€新鮮的,嘻嘻?!薄班兀 苯鹜鷮⒕仆胪郎弦活D?!鞍?,啊,忘了關(guān)店門啦?!卑毩锪?。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十六,過年氣氛濃了。老東家設(shè)晚宴,請來眾伙計。這就是閩地習(xí)俗“尾牙宴”了。酒席上,雞頭正對著賬房先生,老東家又將一塊雞腿夾在他的碗里,說是辛苦了。賬房先生強顏歡笑。他明白,按規(guī)矩,他被解雇了。
次日晨,金旺剛抄起掃把,阿寶就黏了過來,悄聲說:“賬房先生,昨夜就走了,說是短了銀子。”金旺不搭理,阿寶一臉詭笑:“他,他是老板娘的表哥,表哥哦?!苯鹜⒘怂谎郏骸伴e嘴咬雞籠!”
老板娘是老東家的小妾,在潮州做生意時帶回來的,叫銀花,大婆說她是“狐貍精”。銀花后來生了個帶把的,起名文龍,上蒙館了,平日里就和娘親住在悅來客棧。
開春的一天,文龍半夜鬧肚子痛。銀花拍門,金旺二話不說,背起文龍飛奔“懸壺堂”。小華佗問診施藥,文龍當即就不喊痛了。小華佗捻著花白胡子說:“銀花呀銀花,幸虧你這伙計跑得快,遲幾步,嘿嘿,就難說啰?!?/p>
老東家特地提了一壇全釀酒,送給金旺,說,金旺啊,好,好,俺不會看錯人的。
悅來客棧人來人往的,被褥是一天一換。這就雇請了本地張二嫂洗曬打理。張二嫂人高馬大,脾氣也大,手腳卻麻利。只要是晴天,日見她在井臺邊提水,洗洗刷刷的。一個上午,白凈的被褥就掛滿了整個庭院。
金旺掃地,一身臭汗的。換下褂子,自家去搓洗。張二嫂搭眼一瞄,裝作沒有瞧見,一句客氣話也沒有。
這天上午,陽光暖洋洋的。銀花歪在柜臺邊嗑瓜子,扒拉著算盤,啪啪響。她眼尖,看到金旺端著滿木盆衣物往井臺邊走去。
“金旺,你過來!”
“哎,叫俺?”
“過來?!?/p>
“哎?!?/p>
銀花叫金旺把木盆放下,說,這些活,叫張二嫂干就是了,一個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搶女人的生意呢?金旺臉紅耳赤,不好還嘴。
汀江日夜流淌,日子就這么不急不慢地過去了。
金秋九月,客棧庭院的柿樹結(jié)滿了紅艷艷的果子,落葉遍地。
昨日,入住了一位贛州客商。他招呼伙計抬入了十二箱重物??头繌匾沽凉?,一大早,他們結(jié)賬走人。
金旺晨起掃地,幫苦力搭了把手??蜕炭人砸宦暎镉嬵^目就推開了他。這個早上,金旺手腳慢了些,掃好地,差點錯過了大碗茶樓的頭籠包子。
夜晚,阿寶老輾轉(zhuǎn)難眠,就起床摸到金旺的房門,輕敲,低叫,無人應(yīng)答。豎耳聽,沒有動靜,往日的如雷鼾聲呢?阿寶躡手躡腳縮了回去。
一夜無話。
第二天,整個古鎮(zhèn)都沸騰了。說是那個贛州客商不是客商,是當大官的,致仕回家,帶了十二箱金銀珠寶,一路小心翼翼,日宿夜行。不料,昨夜船過七里灘時,被打劫啦。汀州府捕快,全體出動搜捕。
洗漱畢,金旺請阿寶一同去大碗茶樓。阿寶很興奮,一路上連蹦帶跳、喋喋不休的。
大碗茶樓頗熱鬧。一壺茶二碟六個大肉包端上來了。阿寶舉筷,左肩被拍了一下。抬頭,就看見一個大漢,刀疤臉。他說,借一步說話。
阿寶隨刀疤臉坐到另桌去了。
“這位小兄弟,寨背人嗎?”
“是的?!?/p>
“老父篾匠,老娘做媒婆?”
“是啊,咋啦?”
“家有小妹,送張家寨做童養(yǎng)媳啦?”
“咋啦?”
“沒啥,隨便聊聊?!?/p>
說完,刀疤臉也叫來一壺茶、三個大肉包子,不再理睬阿寶了。
阿寶嘟嘟囔囔回到金旺桌邊。金旺頭也不回,筷子指向大肉包子,說,趁熱,趁熱吃。
三天后,金旺來“九崠屋”找老東家,說是想回老家了,要辭職。老東家說,回家,隨時都行。蔽號有啥事對不住你的嗎?說說。沒有,哦,工錢好商量哪。話說到這里,金旺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轉(zhuǎn)眼到了重陽,當?shù)乜图伊?xí)俗要嘗新禾打糍粑。九日上午,庭院柿樹下,洗凈了石臼,端出了蒸糯米飯。金旺和阿寶一左一右揮動木杵,起起落落。同樣一右一左攪動石臼中糯米飯的,是銀花和張二嫂。
“嘭……嗒?!?/p>
“嘭……嗒?!?/p>
熱氣騰騰的糯米飯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
“嘭……嗒?!?/p>
“嘭……嗒。”
熱氣騰騰的糯米飯在竹板的攪動下,裊裊嫩嫩,潔白如玉。
金旺揚起手臂時,一不留神,手背碰到了銀花的胸部,春光乍泄。
“哇啊!”張二嫂高聲尖叫。
銀花羞紅了臉。
金旺愣怔片刻,扔下木杵,拔腿就跑。
銀花追出門去:“金旺,金旺哥,回來,你回來!”
金旺跑遠了,沒有回來。
老東家聞訊,嘆息著搖了搖頭。年底,叫人挑了一擔米粄和油炸豆腐,連同剩余工錢,送到了金旺家。
十年后,金旺發(fā)了,娶妻生子起大屋。
鄉(xiāng)人羨慕他行了好運。傳說,他在汀江邊做工時,半夜推窗看江,看到了月光下一匹白馬在江邊奔跑,一閃而沒。他跟蹤過去,就發(fā)現(xiàn)了數(shù)不清的金銀珠寶,發(fā)現(xiàn)了古人埋下的“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