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刻上紅字的人

楊遙

艾琳是這個作家圈子中唯一的女人。她容貌漂亮，穿衣精致，與眾不同的是喜歡把項鏈繞在手指上晃來晃去，耳釘插在胸口，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而且說話很野，葷素段子不忌，男人們與她在一起很放松。她人又異常敏感、細心，能照顧人，大家都愿意和她在一起。

梁海東幾乎每天在微信上說幾句討好她的話，每次她在朋友圈發(fā)帖子，他差不多總是第一位回復，好像是她的衛(wèi)星一樣。艾琳知道梁海東對她的心思，但她一直在猶豫，他身上有種她看不透的東西，對她好，似乎對其他女孩也不錯。他待人彬彬有禮，很是謙遜，總是面帶微笑，但感覺不夠陽光，好像隱藏著什么。

一周前，艾琳、梁海東等幾個人一起受邀去X大學參加世界讀書日活動，與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的師生互動。

人集合齊之后，趕往在民國時期號稱“中國華爾街”的太谷縣。X大學建在太谷縣郊區(qū)的大衛(wèi)村，大得超過了艾琳他們的期望，也超過了毗鄰的村落。嶄新的柏油馬路成丁字形修到學校門口，停車帶里畫著密密麻麻的白色方塊兒，像跳格子游戲，停了許多私家車。公交車站已經(jīng)修到這里，紅皮黃條紋的公交車駛到這里淹沒在密密麻麻的碧綠色出租車中。校門口是各種賣小吃的攤位，飄蕩著繚繞的青煙，雙臂都抱不過的大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白氣，電子喇叭吆喝聲一聲接一聲，刺鼻的油炸臭豆腐的味兒遠遠就聞到。旁邊是還沒有播種的田野，有秸稈和垃圾在焚燒，黑色的煙柱滾滾而起。

幾個人坐在車上在學校轉(zhuǎn)了一圈，便去了“未名湖”畔的書吧。師生早已到齊，坐成圓圈。中間空著一排座椅，按照年齡順序擺了桌簽。大家依此找到各自位置，每張桌子上面都擺著花花綠綠的報紙，奇異的是還有相片。艾琳拿起相片瞧了瞧，是位年輕的男學生。

梁海東最為年長，第一個開講。他的語速很慢，后嗓子發(fā)出的聲音很重，頗有種文壇張大師的那種不凡氣度，馬上就征服了所有的師生。室內(nèi)越來越靜，連手機劃屏幕的聲音也聽不到了。伴隨著梁海東真誠的微笑，學生們進入了文學神圣的殿堂，像小天使展著翅膀飛翔。

第二位開始有些結(jié)巴，他平時有這樣的毛病，一緊張就結(jié)巴。但結(jié)巴不影響講課的效果，反而使學生們覺得他很真誠。后來他越講越順暢，慢慢有掌聲響起來。

輪到艾琳時，她講到文學的“真誠”，舉了一大堆經(jīng)典作家的例子，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喬伊斯、魯迅等等，語速又快起伏又大，她忽然感覺到室內(nèi)異樣的靜，這種靜和剛才學生們聽梁海東講時的那種安靜不一樣，而是深夜獨自囈語，無人回應的那種寂靜。艾琳意識到自己講得深了，不應該在這個場合講這些內(nèi)容，她壓縮內(nèi)容，匆匆結(jié)尾。坐下之后，心里煩躁，拿起桌上的報紙翻起來。翻過前面的新聞，讀起文學版面上的詩。詩說不上好，也不太差，有種真誠的氣息撲面而來，艾琳想起剛才自己講的內(nèi)容，想起自己第一次發(fā)表作品，留意了一下作者的名字，蘆葦，旁邊還配著照片?？吹秸掌漳闷鹱郎系哪菑?，與報紙上的是同一個人。剛剛在心頭涌起的那點兒好感蕩然無存了，艾琳想，又是個急功近利、愛炫耀的家伙。

老師們都講完之后，進入師生互動環(huán)節(jié)。主持人剛宣布完，就有學生馬上站起來，是蘆葦。真人頭發(fā)亂糟糟的，臉色蒼白、憔悴，眼睛布滿血絲。他站起來有些緊張，把桌上的一摞相片蹭到地上，彎腰撿了兩三張，又趕忙站直，脊背像被搟面杖壓平似的。他一連提了三個問題，語速很快，聲音又低，大家還沒有聽清楚就結(jié)束了。而他筆直地站著，等待回答。

主持人說，蘆葦，你能把問題再大聲重復一遍嗎？剛才沒有聽清楚。

蘆葦?shù)哪橊R上漲得通紅。他把身子向老師們這邊傾過來，放慢語速大聲地重復剛才提過的問題，但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邊說邊停下來費力地思索，好像在回憶剛說過的內(nèi)容。好不容易說完之后，又把身子挺得筆直，眼睛里的血絲更紅了。

直到有人回答完他的問題，蘆葦才大聲說謝謝，臉上出現(xiàn)如釋重負般的感覺，然后彎腰去拾剛才掉了的相片。拾完之后，往下坐，一不小心把頭碰在了桌子上，“咚”一聲巨響，學生們哈哈笑起來，本來有些嚴肅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立即有第二個同學提問。

接下來，同學們爭先恐后提問，有的直接針對某一位老師，有的面向大家。奇怪的是，經(jīng)過剛才那次磕碰，蘆葦好像完全清醒過來，他連續(xù)搶著提問題，聲音洪亮，邏輯清晰，而且同學們提出問題，他經(jīng)常不等老師們解答就搶著回答，一副意氣風發(fā)的樣子。一小時的互動時間，大概他一個人說了有二十幾分鐘，弄得大家有些尷尬，目光不停地滯留在他身上。

這段時間，艾琳一直呵呵笑著，轉(zhuǎn)動她手指上的項鏈。有學生點名她回答問題時，才認真說幾句。

活動結(jié)束之后，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的負責人安排作家們?nèi)ナ欣锍燥?。蘆葦熱情地跟上來，一一和作家們握著手表示感謝，說晚上要去賓館拜訪各位老師。他這時沒有半分拘謹了，而是一副自得的樣子。

剛坐上車，有老師拿著一沓相片過來，讓大家簽名。艾琳看見是蘆葦在人民大會堂、天安門廣場、泰山等地方拍的相片。她有些不解地問，簽誰的名啊？你們的呀！剛才放你們桌子上的那些是送你們的，這些是讓你們簽名的。搞不定這個的話，我要煩死了，蘆葦每天要不斷地找我。拿來相片的那位老師說。艾琳拿出與報紙卷在一起的相片，發(fā)現(xiàn)背后寫著：艾琳留念，蘆葦。艾琳微微有些不快，她想蘆葦起碼應該稱呼她老師吧？這時，梁海東說，靠，這有點不靠譜，在他相片上簽我的名字。但其他人已經(jīng)開始簽，艾琳也覺得荒唐，還是勉強在一張背面寫上自己的名字。剛簽完，那位老師又拿過一張來，艾琳問，還簽？得簽完??！那位老師指著一沓相片說，又分給艾琳三張。艾琳拿到這三張照片，仔細端詳了一下，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叫蘆葦?shù)募一铮谑菒鹤鲃“愕卦诒澈蠓謩e寫下梁海東等三位男作家的名字，把送她的那張折了一下，想想還是放進包里，但有種怪怪的感覺，像在街上被猥瑣的男人撞了一下。

大家簽完后紛紛議論起蘆葦。有人取笑對方年輕時像蘆葦，被取笑的人馬上反駁，你才像！艾琳盡管心里對蘆葦不感冒，但看到他成為大家嘲笑的對象，又有些可憐他。于是出口問道，蘆葦是不是有?。磕脕硐嗥睦蠋熣f，和別人不一樣。聽到這樣回答，艾琳后悔自己的提問。

到了飯店，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的老師們已經(jīng)來齊了，艾琳他們進來，老師們出來迎接。在書吧，一群老師坐在學生們中間，沒有看清楚?，F(xiàn)在單個站出來，幾個女老師長得都不錯，尤其有一位既年輕又漂亮，臉上還帶著學生特有的那種稚氣。

負責人招呼大家穿插開落座，好進一步熟悉和交流。于是那些漂亮的女老師們分散坐開，那位最漂亮的女老師正好坐在了梁海東旁邊。

倒上酒之后，主持人隆重介紹雙方賓客，最年輕漂亮的那位女老師居然是1990年出生的。她說自己和學生們待一起別人總把她認成學生。梁海東馬上跟著微笑著說，我也把你認成學生了。一說話，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開始吃飯了，大家熱火朝天地談論文學和教學，互相敬酒。梁海東的頭扭向旁邊的女老師，笑著低聲和她說話。他不斷地說，像幼兒節(jié)目里那些耐心的阿姨，白牙齒一閃一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管其他人說什么。

人們敬酒敬到他這兒時，每次需要旁邊的艾琳招呼，梁海東才好像夢游回來一樣端起酒杯，傻笑一下，喝完酒馬上又扭過臉，低下頭去。神奇的是本來端著的女老師臉上漸漸出現(xiàn)笑容，開始明顯是因為禮貌在應付梁海東，現(xiàn)在頭向梁海東扭去，微笑著不住點頭，偶爾還輕聲插幾句話。她的聲音又細又輕，像水滴在琴弦上滾動，可是只朝著一個方向滾動。女老師另一邊的男作家開始還咳嗽幾聲，想讓梁海東注意點兒，也想引起女老師的注意?？墒橇汉|絲毫沒有感覺，他把頭不顧一切地扎到女老師旁邊，像那兒有個黑洞。而且他的頭越來越低，低到桌面下去，旁邊的人只能看到他脖頸上的汗毛了。與女老師一起來的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的老師們也有些意外，負責的那位故意抬高嗓子說話，希望梁海東和女老師有所覺察，他說話還有意提到他們的名字。但梁海東根本沒有意識到是在影射他們，他反而更加放松，甚至有些得意忘形，說笑聲漸漸高了起來，有些肉麻的話居然讓旁邊的人都聽到了。

艾琳看到梁海東這樣，開始臉上還能保持笑容，后來手指上的項鏈越轉(zhuǎn)越慢，終于不小心把杯酒碰倒。擦干凈之后，她把項鏈戴到脖子上，扭轉(zhuǎn)身子和旁邊的老師談論起今天學生們的反應。她有意幾次提到蘆葦。每次提到他時，就把頭朝梁海東那邊扭扭。梁海東毫無察覺，繼續(xù)投入地談論著。艾琳由不住拿梁海東和蘆葦作比較，越比較越覺得他們相似，心里對梁海東厭惡起來。她想起梁海東以前和她說過的那些甜言蜜語，覺得有些惡心，慶幸以前沒有答應他，但心里還是有幾分不舒服，他居然這么不給她面子，也不顧自己的臉面。她為他感覺害臊，生氣之下，在微信上把他拉黑了。

一桌飯，梁海東幾乎沒有和其他人說過一句話，但他成了全場注意的焦點?？焐鰰r，主持人說，梁老師，我們的小美女還沒有結(jié)婚，介紹給你吧？梁海東正掏出手機來掃女老師的微信，慌亂地擺擺手，有些羞澀地解釋說，我們只是隨便聊聊。

出了飯店，人員自然分成兩撥，梁海東還意猶未盡，他望著漂亮的女老師說，今天大家很盡興，我看索性不如再去唱歌吧，我請客。說著話時他還是帶著那一成不變的謙遜微笑，艾琳心里陣陣發(fā)冷。

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的老師們紛紛表示累了，說宿舍十點關(guān)門，回得晚就趕不上。

艾琳有些快意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梁海東有些不甘心，繼續(xù)說，要不咱們少唱一會兒，我送你們回去。他用目光邀請漂亮女老師，但漂亮女老師一出酒店就和自己的同事們站到一起了，看到梁海東的目光，她害羞地低下頭，猶帶稚氣的表情確實像個學生。

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的負責人說，十分抱歉，梁老師，唱歌的話回去確實太晚了。然后要打車送他們回去。艾琳說，送他們回去吧，我頭有點兒暈，想走走清醒一下。負責人說，走回去太遠，怕一小時也不夠。艾琳繼續(xù)堅持，其他幾位作家也附和著要一起走回去。于是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的老師們打車走了。梁海東的目光尾隨著出租車，直到它拐彎后，才與艾琳們往學校附近的賓館走去。

這個不大的城市，夜晚有些安靜。穿過幾條馬路，就到了郊外。它不像別的城市，飯店、KTV、洗浴中心等娛樂場所密集地扎堆，而是隔段距離，才依稀有一座閃著霓虹燈的酒樓，門外擺著燒烤架子。

艾琳說，頭疼。

梁海東說，要不咱們吃點燒烤歇歇？感覺有點餓，剛才好像沒吃飽。

馬上有人回答，剛才你還顧得上吃東西？哪有時間？

不就是說了幾分鐘嗎？影響你了？梁海東反擊。

艾琳心里更煩了，仿佛沒聽見他們說話，噔噔往前走，說話帶點兒結(jié)巴的男作家跟上去陪她。梁海東和其他幾個男的繼續(xù)在后面拌嘴。艾琳皺了下眉頭，加快步伐?；椟S的路燈下快速奔走的影子像馬匹在奔騰。結(jié)巴男作家緊緊跟上，兩個人隔著兩三步遠的距離，影子卻時不時絞纏在一起，有時重疊成一個大影子，怪人似的，頭特別長，有三條腿。

十幾分鐘后，艾琳和結(jié)巴男作家離后邊的人越來越遠。爭論聲卻越來越激烈，一個大嗓門說，最少說了有兩小時。梁海東分辯說，頂多十幾分鐘。

艾琳嘆口氣說，真累。正好不遠處出現(xiàn)個燒烤攤，結(jié)巴男作家問，要不去那兒歇歇？艾琳點點頭，選了大樹旁邊的那個位置坐下，正好樹把路擋住了。結(jié)巴男作家在她對面坐下。擺攤的人過來問吃什么，男人點了肉串和啤酒，想起剛才梁海東提議吃這些東西時，被艾琳拒絕，心里有點兒忐忑。但艾琳并沒有異議。

肩膀上搭著白毛巾的伙計扇了扇爐子，微弱的火光從木炭上冒出來，火苗越來越高。透過沙子似的橘黃色火苗，隱隱約約有蛙叫聲傳來。前面沒有路燈了，是大片黑暗，路掉進黑暗中像被吞噬了。

爭吵著的聲音走過來，大嗓門說，那么多人盯著你，只和一個人說話，還不害臊？梁海東略嫌嘶啞的嗓子說，我只不過說了幾句，你難受什么？你喜歡她也說呀！兩人吵鬧著越走越近，黑長的影子先過來。結(jié)巴男作家站起來要招呼他們，艾琳一把拖住他。梁海東他們沒有注意到他們倆，越過燒烤攤繼續(xù)往前走，很快被黑暗吞噬了，聲音還一截一截拋出來。

艾琳想起《聊齋》里，那個用繩子登天偷桃的故事，也是一截一截地拋上去。她怔了怔，遺憾和苦澀泛上心頭，端起酒杯咕咚喝了一大口，目光定定地盯著前面海綿似的黑暗，問道，你說咱們下午說的話學生們能聽懂嗎？結(jié)巴男作家不肯定地回答，能，感興趣的學生應該能吧？艾琳說，我覺得我說得太多了，也有點深，畢竟這是些三本學院的學生，他們需要的不是這些。男人想起艾琳下午發(fā)言時，談到的都是文學史上的大師，現(xiàn)場出現(xiàn)令人心悸的安靜，苦笑著說，現(xiàn)在的大學生都玩網(wǎng)絡、影視、游戲了，真正的營養(yǎng)不愿意吸收。說著，他想起搶著發(fā)問和回答問題的蘆葦，他說，那個蘆葦可能有觸動。艾琳問，你說他會不會真的去賓館找咱們？男人搖搖頭說，不會吧，只是說說而已，誰會那么認真？這時艾琳心里奇怪地產(chǎn)生種淡淡的渴望，她覺得自己盡管不喜歡這個學生，但希望他來。

艾琳與男作家足足坐了有半小時，喝了三瓶啤酒，才站起來往前走。

走進黑暗中，艾琳不由打個哆嗦，身子往旁邊靠了靠。男作家猶疑一下，握了握她的手，艾琳沒有拒絕，把他的手握住。男人看到艾琳牙齒的白光閃了閃，從她嘴里聞到了羊肉淡淡的膻味兒和啤酒的香味兒。他的手使了點兒勁兒。

他們以為剩下的路還很長，艾琳習慣黑暗之后，有些喜歡這種長，這黑幽幽的路讓她感覺安靜、放松?？墒鞘畮追昼姾笄懊娉霈F(xiàn)了光，有嘈雜的聲音傳過來，蓋過了田野里隱約出現(xiàn)的蛙叫聲，然后鱗次櫛比的簡易房出現(xiàn)在路邊，有女大學生和男大學生牽著手像要歸巢的小鳥。

艾琳把手從男作家手中抽出來，正了正身子，甩甩頭發(fā)，像從夢境中走出來。

他們穿過那些門口掛著招牌，上面紅底黃字，寫著油條、蛋湯、丸子湯、老豆腐，面條、水餃、炒菜等字的油膩的簡易房，看到公交車站牌。已經(jīng)沒有公交車，卻還有兩三個亮著綠燈的出租車，車門大開著，司機在吸煙。停車帶里比白天看起來更擁擠，甲殼蟲一樣擠滿車。

校門已經(jīng)鎖了。兩個穿黑衣服的保安在門口巡視，手中拿著長長的警棍，像驢的那個東西，褲帶上的一大串鑰匙不時發(fā)出叮當?shù)穆曇簟２贿h處的賓館門口圍著幾個人，有幾個人看著很熟悉。艾琳想其他人一定回來很長時間了，不回房間休息卻在等她，心里有暖流流過，但想到梁海東時，覺得他虛偽。

艾琳繼續(xù)往前走，有位保安莫名其妙地揚起手來朝她揮了揮。艾琳沖他微微一笑，不知道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他看到?jīng)]有？

這時一陣咆哮聲從前面?zhèn)鱽恚袀€像野獸那樣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喊，她艾琳為什么這樣？為什么？為什么？騙子！騙子！伴隨著喊聲，有咚咚搗東西的聲音和勸阻聲傳來。

艾琳心里一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加快步伐。到了賓館門口，蘆葦跪在地上用頭撞地，發(fā)出“咚咚”的聲音。艾琳想到剛才聽到搗東西的聲音。梁海東站在旁邊小聲勸阻，他的聲音比起蘆葦撞地的聲音顯得輕飄飄的，像雞毛在胳膊上撓癢癢。

艾琳趕上前，看到地上扔著幾張皺巴巴的撕碎了的相片，她拾起幾張，拼到一起，是蘆葦那些合影中的內(nèi)容。翻到背面，上面都是她的字跡簽下的名字，有她的，梁海東的，還有其他兩位男作家的。名字上面都被紅筆打上醒目的X號。艾琳臉色唰地變得蒼白，發(fā)抖似的抱緊了肩膀。她明白了什么，想起《紅字》中白蘭被當眾懲罰，戴上標志“通奸”的紅色A字示眾的場景。

蘆葦聽到動靜，抬起頭來，看到艾琳時，他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他大喊，你們是作家，是人類靈魂工程師，我多么信賴你們、尊敬你們，可你們都是騙子！讓你們簽個名都這么捉弄人！邊說他邊把旁邊的碎相片拾起來，撕成更小的碎塊兒，然后把頭狠狠撞在地面上。血流出來，模糊了他沾滿泥和土的臉，他繼續(xù)喊叫著，“咚咚”撞著，仿佛要用頭把面前的地面磕開道口子。梁海東驚慌失措地喊，流血了，醫(yī)生呢，哪兒有醫(yī)生？朝校門口的保安跑去。

艾琳感覺無地自容，沒有想到自己不經(jīng)意間的玩笑對蘆葦傷害這么大。她恨不得變成《聊齋》里那個偷桃的人，順著繩子登上天去再也不下來，不面對這難堪的場面?？墒撬龥]有地方可去。艾琳顫抖著把包里的東西倒出來，手機、充電器、鏡子、口紅、小梳子、濕巾紙、校報、蘆葦?shù)南嗥詈蟮钩鰜淼氖敲娼砑?。她手抖得幾次沒有撕開包裝。她拉住蘆葦，大聲喊，別這樣！別這樣！對不起！

蘆葦號叫著使勁掙扎。臉上的泥和血蹭到艾琳身上，把她的衣服污了。那些沒有拾起來的相片被踩得面目全非，上面的蘆葦像被施了各種刑法，有的缺了眼睛，有的鼻子被打歪，有的嘴不見了，丟胳膊少腿的更多。

忽然，蘆葦?shù)念^撞到艾琳的胸上，她胸脯上別的那枚耳釘刺進了她的乳房。艾琳發(fā)出“啊”的尖叫聲。

叫聲的顫音還沒有消失，四周頓時安靜了。蘆葦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他蜷縮起身子，突兀出一張長臉，用無辜的眼神驚慌地看著大家，因為眼神的無辜，使得充滿血絲的眼睛像被什么東西清洗過，明亮干凈起來。

四周的人們都盯著蘆葦。

蘆葦在眾人的目光下戰(zhàn)栗起來，把自己越蜷越小。

田野里，猛地暴起響聲，一團火苗呼地升起，然后馬上落下去，濃煙和臭味兒飄過來。

蘆葦狠了狠心，站直身子，抹了把臉，大聲說，我不是故意的！

艾琳捧著胸脯，眼淚涌出來，不單單是因為疼。她吃了羊肉串的嘴唇上泛著油光，有幾粒紅色的辣椒顆粒沒有擦干凈，淚流過嘴唇，油光淡了，辣椒顆粒還在，在橘黃的路燈下，變得有些發(fā)紫，像凝固的血跡。

這時，保安跟在梁海東屁股后面，慢騰騰走了過來。他們的腳步踩在地上那些辨不清面貌的相片上，像有活著的東西在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