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金嵐
記得四五歲時,我得了腮腺炎,奶奶從山里找回幾片野仙人掌,為我敷臉治病,爺爺把余下的一片隨意扦插在院墻上一個破土缽里,對于這片丑陋而長滿刺的東西,我沒有什么好感。
從此,等仙人掌長大開花成了我的心事。每天早起上學時,我都要看看院子里仙人掌長了多少,花開了沒有。一天天過去了,沒有開花,一年年過去了,亦沒有開花。冬天嚴寒時,仙人掌軟軟地站不起來,與院子倒塌的泥墻相映殘形。春天來了,不知何時它早已站起,并不斷生出新掌來。夏天火熱,我在破舊的老屋里縮著頭偷眼一望,仙人掌枯竭而臥倒了,我失望地想,恐怕它真的活不下去了。然而,立秋后它在幾起暴風驟雨過后,昂然挺胸地站立起來。不知所措的我,迷惑不解它不死的原因……
年少的我時時盼望著它早一點開出花來。就這么盼啊,等啊,不知不覺中,東風暗換了年華……
好長時間沒有回老屋了,上次回家的時候,看到老屋墻頭上的那棵仙人掌,在破敗的土墻上開枝散葉,向不同方向伸開無數手掌,有的手布滿歲月滄桑、有的手透著稚嫩純真,但神情莊重,都朝著早晨柔和的陽光兀自挺立,墻頭盛開七八朵嬌艷的仙人掌花,有的鵝黃點染,有的金黃籠罩,層層疊疊,像少女的舞裙,像新娘的紗幔。一剎那,一股愁緒在氤氳的氣息中發(fā)散、慢慢暈開……
這棵仙人掌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爺爺親手栽植的,算來現在已有三十個年頭了。栽植之初我在老家讀小學,后來一步步從小學讀到大學,從山村走向城市,再到在這個城市工作、成家、定居。一晃就離開家二十多年,父親如何照料仙人掌我不得而知。墻頭上的小草,冬去春來,歲歲枯榮。仙人掌卻一年四季戎裝守綠,站立在院墻的一隅,像忠于職守的士兵,冬經冰雪,夏熬酷暑,風吹雨淋,烈日曝曬,頑強地堅持著堅守著。有時候干旱時間太久了,墻頭上的仙人掌已經窩成一攤,但綠色依舊,稍遇一點雨水,它又慢慢恢復了生息,意氣盎然地挺起了腰。
再后來,爺爺過世,每年回老家給爺爺上墳掃墓。每次回到闊別的老屋,抬眼望見墻頭上的那棵仙人掌,就像看到童年的小伙伴,特別興奮,特別親切。是的,睹物思親,也更覺分外傷感凄涼。屋是老屋,物是舊物,愛我疼我的爺爺已經離別這個世界二十多年了。去年臘月,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也猝然離我而去,而這由爺爺親手栽種的一片芒刺,在父親的悉心照料下,簇擁成一堆堆,依舊挺立在院子的墻頭上,向久別的我點頭致意,深情脈脈!
這二十多年間,回家的次數漸漸稀疏,爺爺的老宅已是人走房空,院落土墻大半垮塌,只有郁郁蔥蔥的野草和一棵孤獨的芭蕉樹相依相守,母親說芭蕉樹每年都會結幾掛果實。院子里連落飛鳥的情形都很少了,只有墻頭上的仙人掌還是那樣長著吊著,上面還掛著不少開花過后留下的小疙瘩,緩慢地繁衍著自己的后代。父親常說:“仙人掌這東西是靈物,是仙物,一旦成為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它就長生不老,不管家里的主人在不在,它都會頑強地守候在這里?!?/p>
人生如夢,昔日孩童已近不惑,手上牽著一娉婷少女,如花般嬌嫩。身邊的女兒今年十四歲,先后得了三次腮腺炎,每一次打針吃藥都不見好,打疫苗也沒有效用。女兒九歲那年第三次患上腮腺炎,母親就從老屋墻頭割了幾塊仙人掌下來,讓父親從老家送到香城,父親把刺一根一根地拔掉,將這塊仙人掌碾成汁,貼在女兒的臉上。沒過幾天,女兒的病果然有了好轉,從此沒有再發(fā)。沒用完的仙人掌,父親就隨手插在我家陽臺花盆里。這飽含父親氣息的仙人掌至今還在我家陽臺一簇簇,迎風站立……
相同的故事,在爺爺和父親之間,通過這長滿芒刺的手掌傳遞。
責任編輯: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