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奚
一
孟竹記得那是北平1924年的暮春,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打散了路邊的野花,林蔭小道上氤氳了一層朦朧的霧氣。陽光從葉隙間碎碎地落下,與她的腳步一同歡快地跳躍。
善忠學(xué)堂里,原來那位教四書五經(jīng)的老夫子不告而別,聽說要換來一位新老師,是從西洋留學(xué)回來的,姓葉。他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教的也不是什么“之乎者也”,而是他自己帶回來的洋書洋文。
那會兒她正閑閑地走在去善忠學(xué)堂的路上,肩上一個小挎包,齊耳短發(fā)下的白皙脖頸感到了暮春雨后的微微涼意。
小巷拐角處,一個高挺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視線。攔住她的人說著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沒有一點兒北方口音,嗓音低沉好聽:“不好意思,小姐。請問善忠學(xué)堂怎么走?”
她一怔,驀地抬眸。男人穿著干凈的白色襯衫,袖口半挽起,腕間一塊銀色手表,顯然是西洋貨。黑色西褲像是剛剛熨過似的修長而筆挺。
“我也要去善忠學(xué)堂?!彼t疑一瞬,開了口,“你……您可以跟我一起走?!?/p>
“是嗎?那多謝了。”他微微頷首。
她走在前頭,聽到他的腳步聲一直不急不緩地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他都沒有說話,她偶爾回頭時看見他安靜地望著前方,年輕的面龐愈發(fā)清俊,只有二十來歲的模樣。他左手提著一個袋子,很沉的模樣,孟竹糾結(jié)了幾次,想要問他要不要幫忙,卻最終也沒有開口。
來到學(xué)堂,她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望著他,然后很禮貌地鞠了一躬:“老師,這里就是善忠學(xué)堂?!?/p>
聞言,男人微微詫異,但很快便又笑了:“你知道了?!?/p>
孟竹認真地“嗯”了一聲,說:“善忠學(xué)堂只有十一個學(xué)生,除了那位已經(jīng)走了的老夫子,還有誰會到善忠學(xué)堂來呢?”頓了頓,她又問道,“您就是那位西洋留學(xué)回來的葉老師吧?”
男人頷首,在她之前推開了善忠學(xué)堂的門。學(xué)堂中紛雜的議論聲慢慢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投了過來,有些灼熱,帶著好奇的審視,然而更多的或許是好奇她為何會與新來的老師在一起。
孟竹默默地走到自己座位上,放下肩包。
“我姓葉,葉一泉?!贝龑W(xué)生們徹底安靜下來后,男人開了口,聲音圓潤低沉,“你們可以叫我葉老師,從今天開始,由我擔(dān)任你們的新老師?!蔽⑽⒁活D,“當(dāng)然,師生之間,不必有太多拘束,亦師亦友?!?/p>
小窗外有微風(fēng)拂來,帶著暮春的花香。善忠學(xué)堂里寂靜無聲,每個人都極為專注地望著年輕的老師,不敢吭聲。
他從袋子里取出一疊薄薄的書冊,分別發(fā)到每個學(xué)生手里。那是他自己整理印刷的資料,書頁上滿滿都是看不懂的洋文,像鬼畫符似的。但是書頁的右下角,有他干凈清晰的筆跡。
孟竹認真瞧著那些注解,不經(jīng)意地抬手撫過,指尖觸到微微粗糙的書頁,一個字一個字,仿佛還留存著他筆尖下的溫度。
“我會把我擁有的知識都盡數(shù)教給你們,所以也希望你們能認真學(xué)習(xí),有朝一日為中國之復(fù)興立功?!?/p>
說著,他淡淡一笑,溫柔化作筆墨,落在書頁上,漸漸泛黃。
二
傍晚時分,孟竹從家里出來,手里捧著一個紙袋子,里面不知裝了什么,熱乎乎地冒著氣兒。母親囑咐了一定要好好拜訪新來的老師,帶上他們家最好的禮物——生煎包。 她家在北平西街上開了一間包子鋪,生意還算紅火。不用上學(xué)堂的時候,她就替母親打理鋪子,賺來的錢供她去學(xué)堂上學(xué)。忙里偷閑時翻翻賬本,吃一個豆沙包子,就是讓她感到最幸福的事。
此時,天色漸黑,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太多的人。她順路在茶鋪買了一包茶葉,可是買完又立刻后悔了,因為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喝茶,畢竟是西洋回來的人。
葉府的宅子在北平依然闊氣十足,光是站在大門外仰頭望著,便已心生敬畏。孟竹也是幾日后才知道,葉老師的父親在南京政府工作,好像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
“葉夫人很早便去世了,老爺也常年不回北平,如今這大宅子啊,也只有葉少爺一個人住著。”迎她進門的中年婦人一聽說是葉一泉的學(xué)生,就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我是伺候少爺?shù)娜?,姑娘喚我趙姨就好了?!?/p>
孟竹一邊聽著點頭,一邊跟著婦人走進宅子深處。
這依然是個老式宅子,從前廳、中堂,繞過一個庭院,最后到后堂。院中的樹木郁郁蔥蔥,傍晚的花香帶了涼意,花瓣無聲地飄落,莫名地有些頹廢孤寂之意。
“少爺在左廂的書齋里,小姐您自己去吧,我就不帶了?!眿D人低頭福了一福,轉(zhuǎn)身離去。
那是孟竹第一次進他的書齋。隔著虛掩的房門,他的身影映在她的眸底,清清楚楚。三個大書架,厚厚的書都撂到了頂。他換了一身藏青色長褂,坐在書桌邊低頭寫著什么,筆挺的脊背顯得瘦削凌厲。
她在門口站了許久,待到他終于放下了筆,拿起放在桌角的茶杯抿了一口,才敢輕輕敲了敲門:“葉老師?!?/p>
男人的背影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看到孟竹拘謹?shù)卣驹陂T外,懷里抱著一個有些泛著油光的紙袋子。
“有事?快進來吧?!?/p>
“這是我母親給您的見面禮,”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把手中的生煎包遞了過去,小心翼翼地瞧著他的神色,“是……包子,很好吃的,可以當(dāng)消夜?!鳖D了頓,又強調(diào)道,“我們家做的包子在西街最有名了。”
接過她中的紙袋,瞥了一眼,他竟勾起唇角,笑了:“多謝你了。”
屋中燈光不亮,還有些恍惚不定。這一笑,仿佛虛幻的夢一般,轉(zhuǎn)瞬即逝。在她怔神的那一瞬,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日教書時淡淡的模樣,走到桌邊,回過身來問她:“還有什么事嗎?”
孟竹搖了搖頭。
“那就留下來看看書吧?!闭f著,他順手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書,遞到她手里,“這本洋文書有我的注解,你好好看看?!鳖D了頓,又補充道,“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來問我。”
話音未落,有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少爺,您的藥熱好了?!?
葉一泉應(yīng)道:“嗯,端進來吧?!?/p>
孟竹捧著書,看著他眉頭也不蹙一下就喝完了滿滿一碗藥,不由得有些咋舌,問:“老師,您喝的什么藥?”
“姜湯而已?!彼麖澠鸫浇?,倒像是無所謂的模樣,“從小胃不好?!?/p>
孟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低下頭來翻書,看每一頁上都有他滿滿的字跡,每個單詞,每句話,都寫下了詳細的解釋。但忽然她卻頓住翻書的手,目光落在書頁的右下角,上面有一個鋼筆字:謝。
那雋秀的字跡倒像是女人的筆跡。她的指尖輕輕撫過,忽然有些發(fā)愣。癡怔地看了良久,她倏然意識到什么,抬眸的那一瞬,正撞上他灼熱的目光。
他倚靠著書架,慢慢地喝著茶,凝視著她,眸中說不清是何意味。
半晌之后,他走上前來,抬手替她理了理耳邊落下的碎發(fā),指尖觸碰到她臉頰的那一瞬,紛紛雜雜的思緒恍惚抽離,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了他與她。
時間在這一瞬,也變得很短、很慢。
三
從那以后,孟竹幾乎成了葉府的常客。除了上學(xué)堂的日子,她幾乎每個傍晚都是在葉府——葉一泉的書齋里度過的。他坐在書桌邊寫書,她就坐在另一頭讀書。那時,恰好讀到一個不太懂的地方,她正要抬頭問他,卻忽然停住。
燈光映照下的墻壁,有他筆挺的背影。她望著他時,他仍舊低頭寫書。暈黃的燈光散發(fā)出淡薄的朦朧,籠得他的眉眼愈發(fā)清俊年輕。偶爾他抬手翻動書頁,指尖的溫度便留存在書頁之上。
離開時,因為夜深路黑,他總會送她一段路,直到遙遙看到那包子鋪朦朧的燈火時,才會與她告別。
有一次在回去的路上,他買了一打驢打滾給她吃。甜甜糯糯的豆沙味道在舌尖蔓延,薄薄的豆粉撒在糯米面上,黏得開不了口說話,偏偏又是那樣好吃。她一個勁兒點頭的模樣,惹得他忍俊不禁,抬手輕輕拭去她唇角的糯米粉。
“葉老師,外國好玩嗎?”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這樣問他。
“不好玩?!彼哪_步頓了頓,聲音淡淡的,“有歧視,受欺負,但還得一聲不吭地忍受下來?!?/p>
“那您為什么還要出國?”她側(cè)過頭,很認真地道,“如果您不出國,說不定我就可以更早地認識您了?!?/p>
他停下腳步,望著她,一時間沒有言語。波瀾不驚的眸中映出她的影子,那一瞬好像倏然有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
十七八歲的姑娘,捧著驢打滾,微微仰頭望著他,熾熱的情愫漾在清澈的眸中,沒有掩飾,只是愣愣地望著他。
半晌后,他忽然笑了,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不會的?!?/p>
孟竹怔了怔,還沒有來得及明白他說的“不會的”究竟是指什么,就聽到他涼薄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慢慢傳來,一不留神就鉆進了心底。
“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當(dāng)時她也如你一般的年紀(jì),很年輕,很天真,什么都不懂,卻一意孤行要去參加什么游行示威?!鳖D了頓,他的目光落在她清秀的臉龐上,“我與她曾約定要一起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后來卻只剩下我一個人坐上了去英國的渡輪?!?/p>
周遭寂靜了許久,孟竹垂下眸,聽到自己輕輕“哦”了一聲,低頭望著手中的驢打滾,卻再也沒有吃下去的欲望。甜糯的驢打滾在嘴里的味道也忽然變了,變得有些澀,有些干,變得難以下咽。
“那后來呢?”半晌后,她抬眸問,“她怎樣了?為什么沒有和老師您一起出國?”
“后來?”微微抿起唇,他的神色變得莫測,“后來她死了,就在五年前的那場學(xué)生運動中?!?/p>
“……”
后來,孟竹依稀記得,那個夏夜她替趙姨端姜湯去書齋給葉一泉時,趙姨望著她,忽然無端嘆了一口氣:“唉,孟姑娘與故去的謝小姐,實在是有七分相似的。也難怪少爺肯對姑娘您這般好,平日里哪怕是我都很難與少爺說上一兩句話……”
“謝小姐?”
“就是葉少爺?shù)呐f戀人。”趙姨壓低了聲音,“只可惜年紀(jì)輕輕就死了,好端端去搞什么學(xué)生運動,還不是被軍閥給……當(dāng)時少爺都瘋了,若不是老爺執(zhí)意把少爺送出國,還不知少爺會干出什么事情來呢?!?/p>
孟竹端著姜湯回到書齋時,發(fā)現(xiàn)葉一泉竟在書桌邊扶額睡著了。她輕輕把姜湯放在桌上,他的吐息近在耳畔,淡淡卻綿長。
轉(zhuǎn)身離去時,不小心碰掉了放在桌角的一本全英文書,她慌忙伸手接住,一張薄紙從書中掉出,似雪片般飄飄落地。她拾起一看,是一首全英文的詩歌。但她認得那筆跡,是曾經(jīng)在他給她的那本洋書右下角寫下“謝”字的筆跡。
孟竹悄悄把詩歌折好收起,抬起頭來時,記得那夜的月光明亮如初。
四
葉一泉聽到孟竹被逮捕入獄的消息時,是在1925年的秋天。
他在善忠學(xué)堂上課,孟竹已經(jīng)一連兩次課都沒有來上了,更沒有到他家去,聽他給她講課,講書,學(xué)英文。他以為她只是病了,想要去她家的包子鋪問候一下,卻忽然又想不起來她家的包子鋪究竟是在哪里,西街?東街?還是北街?
無人的傍晚,他煩躁地度過。沒有她在身旁安靜看書的模樣,他更加無法靜下心來寫書,做批注。腦海中閃過她的模樣,閃過她的笑靨……
無端地下筆,在紙上寫下了兩三句詩,英文的。
他還沒有來得及署名,書齋門就被敲響了。是趙姨,她很匆忙地進來,說是葉府外有一個女人,自稱是孟竹的母親,說今天有軍閥找到她家,說她女兒起事被抓了,讓她保釋她女兒出去。她一個孤苦伶仃的女人,家里也沒有什么錢,街坊鄰居也無人能幫助,只能來求助他,求助這個女兒口中的好老師。
他沒有多言,抓起桌上那張紙塞進大衣兜里,便快步走了出去。
有著父親的名字,他一路通行無阻。軍人領(lǐng)著他走進拘留的監(jiān)獄里,他看到一個纖細瘦弱的身影,瑟縮在墻角。
“孟竹!”
她慢慢地抬起頭,整個人像是瘦了一圈,目光有些呆滯,臉頰有些紅腫,好像剛剛被人扇過巴掌。
“葉老師……”
“放她出來。”他直起身子,冷著臉對身旁的軍官說。
“葉先生,這……”
“要多少錢?”他瞥了那人一眼,眸中冷若寒霜。
離開監(jiān)獄的時候,夜已經(jīng)深了,她被他牽著手,緩緩?fù)白摺K恢辈豢砸宦?,冷著臉,也不看她,不關(guān)心她臉上的傷口。唯獨他的手,溫暖如初,溫柔如初,包裹住她的手,絲毫不松開。
“葉老師……”良久后,她終于小心翼翼地開了口,扯了扯他的袖子。
“誰是你老師?”他停下腳步,回過身,冷冷地看著她,“誰教你的?好端端沒事去參加什么游行示威,去幫別人貼什么公告!”
“我沒有參加游行,只是正巧路過停下來看了而已……”她咬著唇,幾乎要哭出來,“那個公告,我只是想要賺點錢,以為可以幫人悄悄地貼上去,不被發(fā)現(xiàn)的……”
“孟竹,”他終于嘆了一口氣,“不要讓為師擔(dān)心?!鳖D了頓,他抬手撫上她臉頰的紅腫,眸中閃過一絲心疼,“痛嗎?”
她忽然笑了,搖了搖頭,只是在反抗的時候被打了一巴掌,不要緊。
那天晚上,她沒有回家,跟他回了葉府。因為臉上的傷,還有整個人憔悴了很多,她不想讓母親擔(dān)心。葉一泉是在第二天帶她去的頤和園,爬上萬壽山,看佛香閣。
其實,更多的是孟竹帶著他。他出國很多年,已經(jīng)忘了北平的許多地方,她帶著他,去看那些曾經(jīng)的風(fēng)景。他給她買了豆沙包,買了生煎包,買了粉條,加辣椒醬的那種,兩個人一起吃了一大盒粉條,嘴唇被辣得腫了起來。
她看著他笑,說他一點老師的風(fēng)度都沒有。他也笑,忽然間想起大衣里的那張紙,掏出來遞給她。
“這是什么?”她愣了愣。
“翻譯完?!彼雌鸫浇?,“翻譯完以后,告訴我它的意思?!鳖D了頓,他又補充道,“這是課業(yè),知道嗎?課外課業(yè)。”
她疑惑地接下了,瞥了一眼,全英文,看不懂。
“葉老師,你是不是喜歡我?”登上景山,她俯瞰著北京城,迎著秋天的風(fēng)大聲地問他。
“你說什么?我沒聽清。”
“我——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誰知道呢?!彼α?,還沒來得及開口說出下一句話,就感覺唇上似乎被輕輕啄了一下,很輕、很輕的觸碰。
“我喜歡你,葉老師。”她望著他,模樣認真。
“不管你把我當(dāng)作誰,我都喜歡你?!?/p>
“……”
他怔了良久,被山頂?shù)娘L(fēng)吹得瞇了眼睛,好像有溫?zé)岬臏I水要流出來,卻硬生生地被壓下。一伸手,他便將她摟進懷中。
“我也喜歡你?!?/p>
五
那是1926年的冬天。
孟竹安靜地坐在善忠學(xué)堂里整理課本,身旁空蕩蕩的。十一個學(xué)生,如今只剩下六個,兩個女生,四個男生。其他的人,都被父母或是親戚帶著離開了北平,或是去上海,或是去香港。
畢竟,北平已經(jīng)不算是首都了。政府走了,商人走了,商鋪關(guān)門,街道上更加冷清,意圖救國的志士們也走了,只剩下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們呆呆望著天空……只剩下一座空城。
那個男生就是在這個時候闖進學(xué)堂的,一邊跑一邊興奮大喊:“大消息大消息!葉老師的父親回北平了!葉老師的未婚妻也回北平了!還跟著一個日本人!另外,葉老師今天不來上課了!”
其他的人嘩然一陣,紛紛跑出學(xué)堂,要去葉府看一看威風(fēng)的場面。唯獨孟竹怔怔地坐在原位,過了良久,才將課本慢慢地收進布挎包里??墒且粡埣垼瑓s猝不及防地從書頁中掉了出來。她彎腰撿起,發(fā)現(xiàn)是他曾經(jīng)寫給她的那半首英文詩。如今她已經(jīng)翻譯完全,而且能夠背下來了。
“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并且說:有人在思念我,在世間我活在一個人的心里?!?/p>
孟竹望著那張紙,上面有他那熟悉的筆跡。良久后,她把它收進包里?;蛟S,也是時候該還給他了。
待到傍晚時分,她一如既往來到葉府門前。早晨看熱鬧的人群都已經(jīng)散去了,現(xiàn)在葉府依然是冷冷清清的模樣,不知曉里面的葉老爺、葉少爺、葉少夫人和那位日本人在做些什么。
孟竹遲疑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拉門鈴,卻聽得府中忽然傳來“砰砰”兩聲玻璃碎裂的聲響,緊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往大門這邊走來,幾乎是狠狠地推開門撞了出來,嚇得她連忙退后兩步。
走出葉府的人是葉一泉。他披著一身黑色風(fēng)衣,看到站在門口的孟竹時,怔了怔。她也怔了怔,因為看到他清俊的臉上明顯有一道傷痕,破了口,流了血,像是被玻璃碎片刮傷的。
“葉老師……”
她話未說完,便感覺手腕驀地一緊,幾乎是被他毫不留情地拽著往前就走。她側(cè)過頭,看見他臉頰上的傷口泛著血痕,觸目驚心。一路上,葉一泉都一聲不吭,神色冷得可怕。
孟竹以為他要送她回家,那張寫著英文詩的紙還放在她的口袋里,攥在掌心,卻不知為何拿不出手,任由他攥著她的手腕向前走,最后來到一家餛飩鋪子。
他給她點了一碗餛飩,自己只要了一瓶酒。餛飩端上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喝了兩杯,還要繼續(xù)倒。
“葉老師!”她忍不住喊他。
他握著酒杯的手頓了一下,望向她,沒有言語。半晌后,他才終于沉沉放下了酒杯,丟在桌旁,低垂的眉眼在氤氳的餛飩湯熱氣中,看不分明。
“日本人……很好,日本人?!彼鋈恍α寺?,極短促,唇角扯開想要嘲諷,卻因為臉頰上的傷口疼痛發(fā)作而忍不住“嘶”了一聲。
孟竹沒有說話,也知道自己不該說話,安靜地坐在那兒,沒有吃餛飩。
“如果他不是我父親,我當(dāng)場就把他和那個日本人一起殺了?!彼中α诵?,蒼白涼薄,“簽訂協(xié)約?做買賣?在中統(tǒng)當(dāng)官?說得好聽!賣國賊!”猛然一下,酒杯哐當(dāng)落地,他直接拿起酒瓶往嘴里灌酒,酒水順著他的唇角,流到脖頸上,流進襯衫里。
孟竹依然沒有說話。她低垂著頭,望著那一大碗的餛飩,忽然就有點反胃。站起身時,口袋里那張紙片發(fā)出了些許細微的聲響。
葉一泉也站了起來,跟在她身后走出餛飩鋪子,沒有說話。
夜深了,天完全黑了,沒有路燈的街上墨黑一片,冷冷清清,凄凄涼涼,更沒有再多的行人。商鋪早早打了烊,門關(guān)得死死的,好像生怕被誰闖進去。
孟竹走在前頭,聽到他的腳步聲不急不緩地跟在后面,絲毫沒有要離開或是停下的意思。就像初見時那般,他一直跟著她,直到走到善忠學(xué)堂。她曾經(jīng)希望他能夠永遠跟著自己,一直走到時間的盡頭,可如今,卻忽然恨透了這種感覺。
“葉老師,我到家了。”她停下腳步,沒有轉(zhuǎn)身。
“孟竹……”
感覺到他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她猛然甩開,氣得要哭出來:“你有未婚妻了!你都有妻子了!”
他身體僵硬了一下,抬起的手頓在半空中,沒有落下,也沒有再動。她把口袋里那張紙拿出來,狠狠撕得粉碎,白色碎片天女散花一般,飄落一地:“葉一泉!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
話音未落,她忽然感覺腰間驀地一緊,被一個強大力道摁在身后小巷的墻壁上,他的唇不由分說地堵住了她的話語。帶著酒香,帶著纏綿,將她盡數(shù)的怒火都化成溫柔,最后化成了一攤冰涼的水。
“孟竹……”他低喃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模糊沙啞,“我要離開北平,去廣州,我要參加革命……”
“放手!”她用盡全力推開他,卻感覺自己像是哭了,“你要去哪里,我才不想知道!”
“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了?!?/p>
她轉(zhuǎn)身走了,身影很快便被淹沒在黑暗之中。
六
孟竹不知道葉一泉是什么時候離開北平的,她只知道,在換了兩位新老師,又走了三個學(xué)生后,善忠學(xué)堂終于關(guān)門了。
每天在包子鋪里無聊地度日,她盯著屋頂,想起了他的臉龐,想起了他曾說過的話。想起了在每一個安靜的夜里,他給她讀書,手把手教她英文時的模樣。
1927年,她離開了北平,去了上海。輾轉(zhuǎn)了兩個月,她又離開上海,去了香港。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輾轉(zhuǎn)流離是要干什么,總是想要尋找什么,忘記什么……可最終,還是無法忘卻。后來,孟竹再遇見葉一泉時,他已經(jīng)穿上了筆挺的軍裝,腰間挎著烏黑的手槍,隔著香港街頭的櫥窗望著里面的水晶鉆石。
然后,一個女人走到他身邊,輕輕挽起他的手臂,順勢倚靠在他懷中。他對著那個女人笑了笑,指著櫥窗里的鉆石,不知說了句什么,那女人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模樣。
等到他們走遠了,孟竹才走過去,看見櫥窗里放的是西洋進口的鉆石戒指。
只是她沒想到,兩天后,她竟又遇見了他。這一次,她是被人押著到他面前的。在偌大的房間里,他就坐在那張書桌后,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長官,已經(jīng)查明,這個女人和共產(chǎn)黨有關(guān)系?!?/p>
他微微瞇起眼,沒有言語,抬手放在桌上,輕輕扣著桌面,一聲、一聲,不急不緩,將她堅固的心一點、一點地敲碎。
“汪長官有令,但凡查到共產(chǎn)黨……包括和共產(chǎn)黨有關(guān)系的人,一律槍決?!?/p>
“把她帶下去?!绷季弥螅K于開了口,聲音淡淡的,就連目光都沒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將椅子悠然一轉(zhuǎn),面向窗戶。她望著他的背影,好像瘦了,更凌厲了。
孟竹被帶到槍決之地的那天,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一如初見時那般,暮春時的小雨,輕輕地下著,花瓣落滿一地,他的身影無端撞入她的視線,撞入她的生命,從此世間再無他人。
她立在那里,看到雨水濕了他的衣衫,也濕了她的眼眶。
隔著不遠的距離,他褪去了白色手套,接過從下屬手中遞來的槍,慢慢地舉起,對準(zhǔn)了她的心臟。她安靜地望著他。
那一瞬,一聲巨響,幾乎將她的耳膜震碎。巨大的沖擊力從不遠處爆炸,她被推出很遠很遠,跌倒在地。一道刺眼的白光閃過,有什么碎片劃過眼睛,灼熱無比,她感到仿佛撕裂般的疼痛。
爆炸了。
巨響一聲緊接一聲,炸裂的碎片四處亂飛,火舌迅速蔓延肆虐,烏煙嗆入喉嚨,燒灼了她的身體,眼前一片漆黑。
滿滿的煙霧彌漫,槍決地一片混亂,有人驚慌著大喊大叫:“保護長官?!被秀敝校现窀杏X有人抱起了她的身體,那是一雙有力的臂膀,溫暖的懷抱,令人眷戀。
混亂中,有人抱著她悄悄逃離。只是,醒來以后,身旁誰也沒有,只有一片模糊的白色,還有醫(yī)生急促的腳步聲、說話聲。
她的眼睛疼得厲害,聽醫(yī)生說,好像是被炸彈的碎片傷到了,很麻煩。
如果嚴重的話,可能……再也看不見東西了。
慌亂中,她扯住一位醫(yī)生的衣角,問他:“醫(yī)生,請問是誰把我送來的?是誰?”
醫(yī)生遲疑了一下:“一個挺高大的男人,好像是個軍官,把小姐您送來以后就即刻走了……哦,對了,他臨走前還留下了這個?!?/p>
醫(yī)生把一包什么東西塞進了她的手里,借著模糊的燈光,她看到,那是一個信封。里面有一張船票,還有一些錢。
“那位先生什么也沒說……不過,應(yīng)該很擔(dān)心您,看到您一直昏迷不醒,眼睛一直流血,好像哭了?!?/p>
她默默地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可是,她感覺自己什么都看不見了。
包括他的臉龐。
再也,看不見了。
七
失明以后,孟竹的生活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恢復(fù)正常。
在黑暗中的日子,就像是沒有邊際的痛苦,想要傾訴、想要哭泣,卻無人可以理解。每每在夜晚的疼痛中醒來,她捂著眼睛抽噎,也是一滴淚也落不下來了。
為什么……要這樣猝不及防地撞進她的生命,又猝不及防地消失。
是他制造的那場事故,那場爆炸,想在爆炸中把她救出,讓她離開。是他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了她,卻什么也沒有給她留下。旁人只會以為,犯人在爆炸中死了。
如今,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也不想再看見。
蜷縮在屬于自己的那片狹小空間中,她只希望不要再有人來打擾,不要再有人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中。
直到死亡。
直到……那一天。
一個郵遞員敲響了她家的門,隔著門縫,遞進來一張紙。很輕,很薄,握在手中,幾乎感覺不到的重量。
她看不見紙上寫了什么,也不想去看,收到以后,就當(dāng)作一封無謂的信,隨手放到了桌角。
來給她看眼睛的醫(yī)生是在1931年3月的一個下午來到的,是個挺溫和的男人,約莫過了四十歲,更多是安慰她,而不是治療眼睛。
“喲,這是普希金的詩嗎?”離開前,醫(yī)生不知看到了什么,有些詫異。
“什么?”她怔然。
“這是小姐您抄寫的詩嗎?”醫(yī)生拿起放在桌邊的那張紙,塞進她手中,“是普希金的詩,您不知道嗎?”
“……”
“我在西洋留學(xué)的時候,讀過不少普希金的詩?!贬t(yī)生笑了笑,“這是那首《我曾經(jīng)愛過你》,我一直很喜歡。”
“上面……寫了什么?”寂靜良久,她忽然開口問道。
“嗯……”醫(yī)生沉吟一下,開口讀了起來,是英文。
我曾經(jīng)愛過你。
愛情,也許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亡,但愿它不會再打擾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jīng)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過你;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
我曾經(jīng)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地愛你。
醫(yī)生走了,她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感到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龐,緩緩流下。
看不見,但她知道,那張紙上,一定還有醫(yī)生沒有讀到的字,一定還有,另外的三個字:
葉一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