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偉
1
在那個古鎮(zhèn)面前,我感覺到了內(nèi)部的貧乏。為了有意避開一些尷尬,我把更多時間花在了古鎮(zhèn)背后的世界。古鎮(zhèn)背后是曠野。我需要在曠野中完成一些自我的救贖。
我把那些想深入古鎮(zhèn)古村的名字寫了下來。某某古鎮(zhèn)。某某村落。有些古鎮(zhèn)古村只屬于我。在那些古鎮(zhèn)古村落中行走時,我盡可能避開那些大而無當對于一個世界的粗暴評判。我需要找到最適合進入這些世界與角落的路徑。我在地圖之上找尋著它們,但在很多地圖上沒有它們的影子。它們往往是在群山之中,我樂于進入那些隱秘的世界。群山,如果還是沒有遭到很大破壞的群山,或者是一片完整的群山,我就會更激動。群山,是我進入那些群山的原因之一。我毫不掩飾對于群山的喜愛,但現(xiàn)在要尋找一片完整的群山,太艱難了。與我已經(jīng)進入的那些村落對應的群山,大都已經(jīng)變得異常慘淡。我只能遐想一下豐盈群山,以及豐盈的自然世界,以及豐盈的自然世界之中,人類豐盈的內(nèi)心和生活方式。
古鎮(zhèn)的名字,在這里將被隱去。我有意隱去了它的名字,也許只有到可以真正觸及古鎮(zhèn)本身時,我才會毫無顧忌地把那個地名寫下。每一次深入那些村落,里面都或多或少有著對于自己某些方面的試圖改變。我一直深信,這樣的改變往往會發(fā)生在不經(jīng)意間。每次在進入那些我所預設的地點之前,多少會有因一些意外的東西可能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竊喜。那是漫游所帶來的意外。
在某個冬日,我繞開了古鎮(zhèn),來到古鎮(zhèn)的背后。在古鎮(zhèn)背后,我慢悠悠地走著,我不急。在這之前,我曾花了一天時間在古鎮(zhèn)中隨意走著,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些建筑群落的美感,時間制造的美感,被時間吞噬著將無法被復原的美感。如果具象一些的話,美感便是某個恢弘而精致的門樓,木質世界里精制的雕花以及種種。那是一個異常講究門面的世界,幾乎每一家人都把大門修建得宏大而講究。那天,我以自己的方式對那個古鎮(zhèn)中很多物事進行了私我攫取,至少是有點兒攫取的意味。這是一個保存比較完整的古鎮(zhèn),保存比較完整是我所沒有預想過的,我總以為落入眼中的將會是空落、敗落以及碎片的世界。
有些物事是近處的,有些是遠處的,我看到了這些景物:田疇,光影,遠山,雪斑,有兩匹馬,其中一匹毛色與大地的色澤重疊,這時它是冬日大地的一部分,冬日遠山以及與遠山有關的一切顯得異常潔凈。我真想把那些屬于潔凈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我還想努力呈現(xiàn)內(nèi)心的一些思考,但在那個冬日暖陽慵懶的感染下,我倍感乏力。我又一次意識到了在那一刻最重要的是把寫作者的身份遺忘,那時我應該是一個純粹的感受者,那時我就是那個世界的一部分。
是冬日,大地一片枯索,遠山上有一些未融的積雪,雪斑,色澤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那種明凈,而是有點兒發(fā)黃慘淡。我遠遠望著,那些積雪是我所想要見到的。我急切地遠離古鎮(zhèn)。我所在的地方荒敗雜亂,是一些荒地,有匹馬在那幾丘田里啃食著枯草,它認真地啃食著,我在它旁邊坐了一會兒,它從頭至尾并沒有朝我望上哪怕一眼,我羨慕那種心無旁騖的狀態(tài),我總會被內(nèi)心的嘈雜所困擾。我繞過了那匹馬,我在那里一無所獲,曾經(jīng)我習慣的是來自一匹馬的眼眶對于我的映照:眼眶中折射的我的形象以及我的精神世界。曾經(jīng),我異常需要一匹馬,與眼前這匹差不了多少的馬,至少從毛色上看差不離,至少在啃食枯草時也是差不離的。而那匹馬就在那里啃食著那些發(fā)黃的草,根本就不曾抬起頭朝我哪怕望上那么一眼。面對那匹馬時,我異常自私,那時我有所求,而那時如果我所面對的是我們相互熟識的馬,它們至少偶爾會關注我一下。我略微感到失望了,我有意朝它叫了兩聲,我有意打破那種尷尬的局面。那匹馬開始朝我望了一眼,它的眼眶中除了我以外,還有大地的遼闊與枯索,還有如大地般恒久的寧靜。它就只是那么望了我一眼,然后繼續(xù)把頭低下,那是一種盡可能低的姿態(tài),那樣的姿態(tài)是那些枯黃的草使然。我離開了那匹馬,繼續(xù)往上。當我到那些種有蠶豆的田疇間,當冬日的暖陽照著脊背,當我看到了3:04這樣的時間刻度,當一些瑟瑟的涼風吹著,我便停了下來,在太陽的光照下,遠山上縈繞著一些嵐煙,我已經(jīng)見不到那些雪。我就在那塊兒大石頭上坐著。只是坐著。我必將再次回到那個古鎮(zhèn)之中。這時古鎮(zhèn)被那些現(xiàn)代的建筑,粉刷得發(fā)白的墻體所遮蔽。我們早已生活在一個被遮蔽的世界。我們努力在這樣的世界里掩飾著自己的不安、焦慮與痛苦。通過我走的路徑,將無法抵達這個世界的真實,或者只能抵達它的一部分真實。但我們早已習慣了這樣,我們早已習慣了碎片化的東西。我在這個古鎮(zhèn)已經(jīng)呆了好幾天。同時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多次來過古鎮(zhèn),所以即便我繞過了真實的古鎮(zhèn),依然知道這是它的一部分。萍說,我?guī)闳タ纯垂沛?zhèn)吧。萍知道我對古鎮(zhèn)感興趣,她不知道我為何會如此中意古鎮(zhèn),我在她面前多次提起了古鎮(zhèn),一定說得云里霧里,一定有多次說出的理由連自己都不能信服,但萍默默忍受著這一切。我便第一次進入了這個古鎮(zhèn)。萍并沒有這樣說:
我?guī)闳タ匆恍┕糯迓浒?。利克村。A村。我們?nèi)タ纯瓷钊粘5臎]落。我們?nèi)タ纯匆粋€村落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可能的未來,那可能是屬于古村落的未來,也可能是屬于某些人的未來。我們?nèi)タ纯垂糯迓涞拿栏?。我們可以去看那些細部的東西,細密畫家一般的精致與天馬行空,或者那就是同樣擅長細密畫的工匠制造的精致與天馬行空。
我曾這樣說過,那時我竟忘記了強加所會給人帶來的不安與厭煩。無論面對什么樣的生活現(xiàn)場,我們各有所求、各取所需,但這樣的需求也不應該是粗暴與不可理喻的。畢竟在那樣的世界里,我們至少能收獲一些東西,一些諸如美感的東西,一些諸如憶舊的東西,一些諸如批判的東西,一些諸如對比的東西。我收獲的是美感,我想談談這個保留的生活現(xiàn)場,以及這個雜糅生活現(xiàn)場所給我?guī)淼拿栏?。美感于我是自己一直強調的舒適感與痛感。我一直想和萍談談在古鎮(zhèn)里涌動的美感,我也想跟萍談談曠野正不斷生長同時凋敗的美感,而最終我還沒有開口,萍早就開口了,她提到了那些古建筑,她主要提到了木雕與屋檐,我順著她的所指,精致的木雕與屋檐,我們在眾多木匠聚集的村落里所看到的精致木雕與屋檐,是“美”,我只能狠狠地咬出這個字,這是讓人異常艷羨嫉妒的世界。萍同時提到了遠山的雪與草木,我順著她所指,看到了雪和草木,雪在山棱之上的覆蓋,山之巔的天空湛藍清澈,遠山湛藍清澈。我跟著萍,出現(xiàn)在了古鎮(zhèn)的很多角落。我們甚至帶著一些曬干的辣子穿街繞巷找到了一處粉碎辣子的人家,那時同樣是冬日,冬日的暖陽已經(jīng)從古鎮(zhèn)中消退,陽光消退,世界便開始發(fā)冷。那個中年男人燒了一盆被脫去了粒的玉米棒。萍用當?shù)氐陌鬃逭Z言和他交談著,這樣便不再有任何的隔閡了,我們輕易就成為了那個世界的一部分,不然有時會隨時感覺到與世界之間的距離感。在一些世界中行走時,經(jīng)常會感受到來自一個世界的拒斥,很多次我泄氣了,便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著那個世界。
第二天,那匹馬又出現(xiàn)在了閑置的田疇之中,其實我不敢肯定是前天看到的那匹馬。眼前那匹馬毛色與遠山近野所呈現(xiàn)出來的基本是一樣的,一種色澤的平衡。一匹馬毛色同樣是有生命的,它遵循著與秩序有關的東西在適應著時間的更迭變換。即便看似遠離民間的時間并不長,但我以及我的思考早已游離于民間這樣的生活現(xiàn)場。而這次出現(xiàn)在那個曠野,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回歸與在場。
2
在那些冬日里,對于古鎮(zhèn)背后的興趣超過了古鎮(zhèn)本身,可能是因為陽光,古鎮(zhèn)背后的世界里陽光照射更充足。提起陽光,我想起了很多老人跟隨著陽光不斷移動肉身的情形,似乎突然之間就理解了他們。這個理由很簡單也很貧乏,但至少是我喜歡來到曠野的理由之一。古鎮(zhèn)背后的世界是曠野,曠野總是會給人很自由的感覺,自由因子似乎在曠野中更能得到充分的釋放,就像我們一行人在古鎮(zhèn)之內(nèi)與曠野之中行走的表現(xiàn)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是隱隱感覺到了其中的不一樣。我們在古鎮(zhèn)背后的曠野里,席地而坐(這在古鎮(zhèn)中幾乎是不可能的,在古鎮(zhèn)中,我們只是不斷地行走著,去買一些生活用品,買幾桶當?shù)氐牟俗延?,買上一瓶當?shù)蒯勚频木啤D硞€古井打一桶水,更多時間里,不停地進行著這樣的日常生活。而在曠野中,我們更多時候是想席地而坐的,坐一會,呼吸,在曠野中呼吸),我們坐了好長時間,站起來,在那里抑制不住地吼叫著,確實是吼叫著。在大地之上,在面對著天地萬物,只有那時我們才有在寧靜世界中審視自我的可能,那時我們才會有閑暇思考自己生存的真正意義。
古鎮(zhèn),在群山環(huán)抱的一個平壩。從某個山腰望著古鎮(zhèn)的建筑,那時我在半山腰,依然是暖陽,這樣的陽光會多少影響著對于世界的判斷,但幸好有醒目的白。那是一個白色的世界,人們居住的世界被粉刷的白色填充,這樣的白與大地蕭索暗淡的黃形成了強烈對比。我就在那塊兒石頭上體驗著兩種色澤對我的沖擊,但世界不僅僅只是這樣兩種色澤,還有一些雖然不是很鮮明,但有著生命力的顏色,那些白色應該是沒有多少生命力的,而那些暗淡的黃與綠卻是很有生命力。有生命力的色澤就那樣搖曳著,動態(tài)的搖曳。還有一些生命夾雜在它們中間,就像那匹被綁縛著的馬,就像那個穿著傳統(tǒng)白族服飾在田間點燃了干枯玉米稈的老奶奶,那時老奶奶眼里只有燃燒的火焰與煙,就像那幾只在曠野里寥落的羊。
我回到了古鎮(zhèn)。我前面是一個走著碎步、拄著拐杖的老人,在地上拖出的聲音很響,生命力的茍延殘喘。我快速趕上并超過了他。我回頭多望了一眼,他停下腳步,朝我望著,那是異常復雜的一望,我甚至在里面看到了類似狐疑與不屈的東西,這樣的東西足以讓我落荒而逃。我逃離了那個老人,眼前出現(xiàn)了另外一些老人。他們靠著石墻,熱烈地交談著什么,他們說的是白族話,但地域不一樣,我便聽得不是很懂,只能從聲音中感受她們的情緒。那個小巷里醒目的是石頭,都是石頭。石充。地名。小巷名。石充。當這個地名出現(xiàn)之后,那些熟悉這個地名的人便猜測到了我所提到的古鎮(zhèn),那姑且就算是他們所認為的古鎮(zhèn)吧。但很可能我提到的并不是那個古鎮(zhèn),地名剛好是重合的。我就曾在多個地方看到過同樣的地名,命名藝術與樸拙在那些一樣的地名上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這個地名也可能是我虛構的,我曾虛構了一些地名。在很多地名中游蕩之后,我覺得自己有必要虛構一個又一個地名,甚至在腦海中虛構了一個完整的古村落,異常完整,沒有任何時間割裂的跡象,古村中的人們樸素可愛,他們用著文雅的語言,一些獨屬于那個古村落經(jīng)過多年繁衍變遷之后形成的文化,在那里鮮活而有特點地存在著,古村里有一些真正的巫師,掌管整個村子的精神世界,還有一些技藝高超的工匠,他們對于藝術孜孜以求,并在村落的建筑上不斷實踐著,那是一群深受人們尊重的工匠,他們衣食無憂,他們所制造的世界精妙而恒久地存在著,他們還在繼續(xù)建造著一個真正藝術的世界,他們還有自己的一套倫理秩序,人們便是依靠著那些來完成內(nèi)部的秩序井然,很少借助法律來調解糾紛,只需要自己的善良與通達就可以完成村落內(nèi)部有序。這樣的世界,終究是虛構的,或者終究是存在時間深處的,現(xiàn)在我所看到的那些村落都只是這個虛構世界的一點兒碎片。
石充。在看到這個地名之前,我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這將是一條與石頭有關的巷子,是一個由物指意的世界,看到即真實,我是看到了一些石頭堆砌的墻體,所有的墻體都是石頭。我猛然覺得自己深入的將是一個倍感堅硬的世界,堅硬的墻體,以及堅硬的時間。石頭所堆砌的時間是堅固的,至少我看到了一個異常堅固的時間。那些墻體保留了石頭與時間相互交匯的色澤,與那些都是白色的單調不一樣,這些用石頭制造的墻體色澤是繁復有所變化的。在這個巷子里,更多時候會被石頭的世界所震動(是震動沒錯,在很多古村落中,我感受到了那些來自與時間對抗的美感的震動,有些美感是看似恒久的,而其實它經(jīng)不住任何粗暴的刺激與破壞,在這里,粗暴消隱,抑或從未出現(xiàn),但從未出現(xiàn)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有時人心被鼓動起來所產(chǎn)生的弱智與粗暴很恐怖,而破壞也往往因之而產(chǎn)生),石頭的精心組構,石頭上的雕鏤,都產(chǎn)生了一些美感。我更為熟悉的是木質的世界,木質的雕鏤與組構。穿過那些石頭建筑的大門,就會遇見木質世界的內(nèi)部。有些木質的院落,依然堅強,堅強帶來的往往是看似完整,而有些院落早已變得空落,傾塌破敗東倒西歪,但在這個地方,這樣破落的院落很少。
我看到了一些人家正把一些石墻推倒,重建,對這樣的重建不做任何評判。這時我只是去評判自己為何會在更多時間里,因何而造成了靈魂對于美的麻痹與無知。
3
路徑。適合自己的路徑。在與那些古鎮(zhèn)的觸碰過程中。我是自私和狹隘的。我絲毫不會掩飾自己的狹隘。局部。文廟以及其他。從門面開始。精致。講究。內(nèi)蘊豐厚。屋檐之上的草木。穹頂。有太多的東西。豐腴的世界。文化的混雜?;煦纭D:?。或又清晰。一個老人。又一個老人。石頭堆砌的世界。
在古鎮(zhèn)中行走時,我隨意記錄下了這些札記式的文字。太多的模糊與夾雜,太多的興之所至。在那樣的古鎮(zhèn)中行走時,我往往只會顧及自己的感受。我的到來與任何所謂冠冕堂皇的保護以及種種其他無關,我到來的理由其實很簡單。自由的路徑,以及自由的表達方式,我將要進入一些陌生的生活現(xiàn)場。想到這里,我便充滿了期待。我不敢妄談進入那些村落的意義,但我確實感覺到了在那些古村落中行走至少于我是有意義的。我介入了那些在這樣場域中生活的人群的生活,就像我遇巧碰到一個朋友,然后跟著那個朋友進入一個老人的家,在那個家里我深受感染,那可以說是代表了這個古鎮(zhèn)的某些特質以及生活本身。老人是書法家,八十多歲,特立獨行,我們來時正在寫字。我還和老人那同樣八十多歲的夫人談起了霸王鞭(白族的一種傳統(tǒng)舞蹈),霸王鞭是最傳統(tǒng)的,沒有好好記錄便會失傳,許多傳統(tǒng)的東西便是隨著一個又一個老人徹底老去而消失。這幾乎就是那個老人的原話,有那么一刻,我詫異了一下。堂屋里,掛著老人寫的書法作品,內(nèi)容是治家格言。那些治家格言里有很多內(nèi)容。
在院落里,我感受著他們的呼吸(在那些院落中屬于自己的一呼一吸),在那短短的時間里,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讓我驚愕,我受益于那樣的生活態(tài)度,提到驚愕,在見到老人之前,我也因那些街巷的很多物事而驚愕了,像門樓,像一個牧羊的老人,五只羊,外加一頭奶牛,奶牛跟著那幾只羊,偶爾用頭拱著,里面的和諧昭然,老人和它們之間的和諧與默契昭然,表象的和諧。有時可能也就是內(nèi)里本身的和諧,在那個街巷的陰影里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