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 雄
十多年前,我在鄭州第一次坐投幣公交,不知道要提前準備零錢,呆立在投幣箱前不知所措。這時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陌生女孩站起來替我投了錢,我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她從后排座位探身往投幣箱里投幣的樣子,我身處陌生環(huán)境時手足無措的無助感瞬間得到了化解。
這種來自陌生人的幫助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沒法回報,或者說他(她)并不是為了得到回報才幫你。這和我們傳統(tǒng)美德中所講的感恩建立起的是不一樣的倫理關系,因為感恩是有一個“恩主”的,會建立起一種微妙的“人情債”關系。而這種感激,你不知道要面向誰。
我后來到了北京,坐了無數(shù)次公交和地鐵,我目睹過搶座、搶上搶下,以及售票員和乘客、乘客與乘客的沖突,我覺得“公交倫理”簡直可以成為一個倫理學的研究課題。
我曾經(jīng)看到過彪形大漢從八九歲的孩子身邊把座位搶走;中年女售票員強迫瘦弱的小姑娘給老年人讓座,而旁邊其實有很多青壯年男人坐得穩(wěn)如泰山。有時這些沖突也會發(fā)生在我身上。我給老人、孕婦和孩子讓了無數(shù)次的座,也慢慢學會了搶座以及對等著讓座的老人視而不見(目前還沒法做到對孕婦和孩子視而不見)。有人會說自己開車就沒那么多事兒了吧,但事實上如果你在北京開過車的話,就會知道那種來自道路上的爭搶也并不省心。
大城市的公共交通空間其實就是大城市“叢林法則”的微觀模型。慢慢地我也習慣了這種叢林化,直到有一次,一個中年人上公交時沒有一塊錢的零錢,問有誰可以幫他換開零錢。除了戴著耳機的人,其他人都聽見了,但沒有一個人吭聲或者去翻錢包看看有沒有零錢。在這種情境下我感到了壓力,于是我也沒吭聲。
但意想不到的是,這件小事居然讓我不舒服了頗長一段時間,我認為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血液中古老頑固的道德自戀又在蠢蠢欲動。但這說服不了我自己。直到我的記憶中出現(xiàn)了十年前那個幫我投幣的陌生女孩,我才意識到了這種不適感的來源,并感到豁然開朗。令我不舒服的不是道德自戀,而是道德自律。就好像是有人把接力棒傳遞到你手里,而你卻由于種種原因把它私藏塵封起來并且漸漸遺忘了。
好幾年前的另一件小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個朋友曾寫過一篇博客,整理了她在某段時間內(nèi)遇上的溫暖的小事,比如去書市買了一堆書氣喘吁吁趕地鐵時,有好心的人在地鐵里給她讓座。當時暗笑她有點濫情,現(xiàn)在想來,這是一個對善意多么敏感和珍惜的人才會這樣收集自己的感受。
我一直認為,有些人總感到自己不被善待,是他們由于種種原因,比如童年時得到的愛太少而傷害太多,或者根本沒有被愛過。但現(xiàn)在我要補充一下,并不是所有的不被善待都只有這一種解釋,有些時候是因為對得到的善待不夠珍惜、過分挑剔或總嫌不夠,被善待過,但自己選擇性遺忘了。更深層的心理是,像嗷嗷待哺的嬰兒和驕傲的公主一樣,認為自己被愛、被善待,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還有,如果對自己和他人都有微妙的敵意和恨意,就會抵消別人對自己甚至是自己對自己的愛意。有情感勒索創(chuàng)傷體驗的人,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的恩惠里都帶著附加的條件、捆綁著隱秘的目的。受人恩惠千年記、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是正向表達,但如果真轉(zhuǎn)化成了沉重的情感債務,還不如自己先從情感上破產(chǎn)的好。
十多年前的那個投幣女孩不經(jīng)意的舉動,讓我意識到某種東西雖然微小卻重要,就像生命中的微量元素。盡管這個世界預設了很多刻意做作的前提,使它被污染、綁架和利用,貼上標簽,標出高下等級,成為某種籌碼,顯得空洞、廉價、虛偽、膚淺,讓你忘了它究竟是什么,是否真實存在過。
事實上,它原本真的只來自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內(nèi)心,樸素、干凈而柔軟。
我們都曾經(jīng)歷過陌生的善意
@少女兔:小時候自己在家,有個男人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一直兇狠地敲門。樓上的大爺吼了他一句,問他是做什么的、有什么事,還隔著防盜門跟我說:“不怕啊,你不要開門,大爺陪著你!”二十多年過去了,那位白發(fā)蒼蒼的大爺始終是我心中的超級英雄。
@MY:大一時走路手機被偷都不知道,走在我后面的一個大哥吼了小偷,讓他把手機還給我,全程懵的我還沒來得及好好謝謝他,他就消失在人海中了。
@漢堡包:遇到過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生,他把地上的一張宣傳單撿起來想要扔進垃圾桶,無奈那天風特別大,一下就把宣傳單吹到了垃圾桶旁邊,他彎腰打算撿起來,結(jié)果風把宣傳單吹到了五六米遠的地方,他還是堅持跑過去把宣傳單撿起來,扔進了垃圾桶里。感覺這個城市因為有他的存在,而變得更美好了。
@大方方:去上海坐地鐵,站著,有個老爺爺指了指對面我沒注意到的空位叫我坐,人很多,當然沒坐到。后來他要下車了,又示意我坐他的位置。好吧,我比較笨,又被別人搶了??墒且驗檫@個老爺爺,整個上海都是暖的。
@楽:下著大雨,離公交??空具€有好一段距離,覺得追不上公交了,公交卻在我面前停下了,鳴笛示意我上車,很溫暖,陌生的城市。
@若琳:半夜自己一個人打車回家,與陌生的男司機一路沒說話,戰(zhàn)戰(zhàn)兢兢,下車時司機說小心路滑,然后開著車燈一直到我走進樓道門,所有的害怕都消失了,很暖。
Shirley:初中的時候,坐公交車,一個看起來微醺的農(nóng)民工坐在座位上,我扶著他座位上的把手,他告訴我說,孩子,你鞋帶開了。我應了一聲,低頭看了看,因為車在開,我沒有蹲下系鞋帶,那個男人看了看,彎下腰幫我系好了鞋帶,我有些吃驚,他眼神有些迷離地對我說,我女兒和你差不多大……
@微醺的花兒:很小的時候爸爸蹬著自行車帶我回家,天很黑了,路上一個小男孩,步伐匆忙,想要跟上我們,老爸就刻意很慢,我問他為什么這么慢,他說旁邊的小哥哥怕黑,我們陪著他。
@木木貝貝:有一次從家回學校,拎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坐公交車,車一直顛簸,可是我的行李箱都沒有搖動,我覺得奇怪,低頭一看,旁邊一個大哥默默用腳幫我抵著行李箱的輪子以防它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