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作著，我生活著

陳世旭

我寫作著，我生活著

陳世旭

一，關于創(chuàng)作經歷

問：能否談談您80年代的寫作狀態(tài)？走上文學道路主要是什么原因？

答：從主觀上來說，主要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天生的愛好。小學時，放學后我喜歡去街頭巷尾的小人書攤，自己沒錢租書，就擠在別人身邊蹭著看。明清四大名著都是這樣沒頭沒尾地略知大概的。高年級之后，不好意思蹭，就在放學路上去報刊欄看副刊。1964年初中畢業(yè)，家里沒錢供我上高中，我自己去了一個農場獨立謀生。有個我特崇拜的同校高中生——他那時候寫的詩就常被老師抄襲拿去報刊發(fā)表賺稿費——曾經借給我普希金、萊蒙托夫、惠特曼的詩集。那三本詩集成為我的文學圣經。農場八年，我一邊讀它們，一邊自己偷偷寫詩。在長年累月兩頭不見光的農事中，在幾乎所有知青都回城了，只剩下我獨享廣闊天地的日子，這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一直到今天，我一有什么不爽，還是會背誦“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在那大海上淡藍色的云霧里”“我輕松愉快地走上大路”等等。

另一個是生存的需要。上世紀70年代初，一位菩薩心腸的蹲點領導設法把我安排到縣文化站打零工。我死死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五年后得到一個轉正機會，有了城市飯碗，然后討老婆生孩子。我掙著最低一級的工資，入不敷出。看同事時常收到稿費單，不勝羨慕，也開始了日以繼夜的爬格子。

問：是否經歷過退稿？可否談談具體情況？

答：先天才華和后天修養(yǎng)的缺失，讓我的寫作從一開始就是無比的艱難。在《小鎮(zhèn)上的將軍》之前，我寫過十幾個短篇，除了在地方報刊發(fā)了一兩篇外，大多數都成了廢紙。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寫的《小鎮(zhèn)上的將軍》，發(fā)表前也先后被兩個刊物退稿。

《小鎮(zhèn)上的將軍》把我卷進當時激蕩喧囂的文學漩流。那些年是文學的好日子，千軍萬馬擠在文學的羊腸小道上，而這恰恰是我在寫作上最悲慘的時候。被調回省城從事專業(yè)寫作的我一片茫然，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坐著，好不容易憋出的文字，被一再退稿，偶爾發(fā)出一兩篇，也只能是讓人失望。

1980年春，對青年作者懷有莫大熱望的評論家馮牧在一個座談會上忽然提到我的名字，說有人告訴他，陳世旭在《小鎮(zhèn)上的將軍》之后寫的作品都不行。這話后來成為我寫作的“定論”，一語成讖。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句話，也因此始終保持著絕對的清醒。那年我去中國作協(xié)第五期文學講習所學習，開學不久，班上有些同學商議集體申請加入中國作協(xié)，我一下懵了，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對當時的我來說，“中國作協(xié)會員”神圣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我沒敢參加這次“集體活動”。一個星期天，我去《十月》的責編侯琪老師家蹭飯，說起這事，她笑著說，當作家這么簡單？你沒在申請上簽名是對的。我的畏懼不是矯情。直到今天，沒有讓滿懷熱望的前輩略感欣慰，仍是我最大的遺憾。

1984年《驚濤》發(fā)表之前，我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幾乎絕望。省里的報紙討論“陳世旭的寫作苦悶”。宣傳部門的干部撰文說，蔣子龍為什么在《喬廠長上任記》之后又寫出了《開拓者》？就因為他沒有脫離生活。陳世旭為什么寫了《小鎮(zhèn)上的將軍》之后不能寫出“大城市的元帥”？就因為他過早進了城。我很惶惑：專業(yè)寫作就是“脫離生活”？再說蔣子龍那時也早不在工廠了。在鄉(xiāng)鎮(zhèn)的近二十年里，我做的最多的夢就是回到省城，回到困苦一生的母親身邊。而現在“脫離生活”的前景將會是什么？今天回想起來，仍不免膽寒。

我私下跟一位辦雜志的朋友商量，能不能找家文學雜志干編輯或勤雜工。朋友說，你以為編輯就好干了嗎？你去干勤雜工？不讓人家養(yǎng)家糊口了？我給說得白眼直翻。真是走投無路。

我知道我不缺乏生活積累，缺乏的是開掘的能力。1985年，我痛下決心，惡補文化，去了一所大學讀插班生。

如此種種，我跌跌撞撞地硬撐到今天。

問：《小鎮(zhèn)上的將軍》《驚濤》《馬車》分獲1979年、1984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和1987—1988年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能否談談您對于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體會？您如何看待短篇小說？

答：我所以寫短篇，是因為沒有駕馭長篇的本事——已經出版的幾部長篇，其實是中短篇的合集。但就是短篇這樣的小制作，我也寫得不理想。對任何小說樣式，我是真不敢說三道四。你提到的這幾篇獲獎作品，在評論界也都是有異議的。在文講所，張抗抗轉達過一種看法，認為《小鎮(zhèn)上的將軍》獲獎不過是政治上討了好罷了?！扼@濤》獲獎，讓我松了口氣，卻聽到評論家羅強烈說，給《驚濤》獎是一個失誤，因為它表現出作者的“主觀唯心主義”。我對哲學很無知，但知道這主義很厲害?！恶R車》是在大學插班時寫的，之前約稿的《人民文學》退了稿，再試投，被《十月》采用，并獲了《小說選刊》和《人民日報》文藝部合辦的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頒獎后的午宴上，我有幸與仰慕已久的評論家曾鎮(zhèn)南同桌。一人問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自嘲說：有什么好忙的？總不能去評陳世旭的《馬車》吧。我這才曉得，評論界對《馬車》還有如此之低的評價。來京時的一點蠢動，瞬間黃粱夢醒。而今，我快寫一輩子短篇了，退稿依舊是常事。去年和今年發(fā)表的短篇《花·時間》和《歡笑夏侯》，都分別被《收獲》和《人民文學》退稿；編輯部不到覺得實在不堪，決不會退自己約的稿的。雖然可以拿取舍眼光不一來安慰自己，但也說明作品沒有達到公認的水準。我把這些記得一清二楚，就是為了警醒自己永遠別 “嘚瑟”。所有這一類評價一定程度上對我是一種激勵，逼我在寫每一個下一部作品時都盡力而為，去爭取更多的認可。

我從小就被老師批評讀書不下苦功，喜歡投機取巧。這一點，我直到現在也改不了。職業(yè)寫作之后，有幾年武俠小說風行，不光大作家、大教授、大科學家、大主持人都把“成年人的童話”舉到文學的至圣位置，聲稱根本不看別的當代小說，而一個認字的人不知“成年人的童話”，幾乎就沒有做華人的資格。在京開會，百無聊賴，當時《十月》的主編鄭萬隆好心借給我一堆最時興的武俠名著讓我掃盲。我信心滿滿，以為以我一夜一本《靜靜的頓河》的狼吞虎咽的進度，一個星期里取得做華人的資格應該不成問題。沒想到，不管我怎樣咬牙切齒，狠下決心，就是打不起精神，相反卻起了強烈的生理上的不適——莫名其妙地直反胃。只好趕緊把書合上，放下，奉還，從此再不敢問津。

之后幾年，又聽說許多很高雅、很有成就的作家在潛心研究《紅樓夢》，他們讀《紅樓夢》讀到許多章節(jié)能背出來，并且這是必須的。我竊喜自己寫短篇，犯不著那么吃苦。有一次，就《紅樓夢》是不是真有那么靈驗請教有“中國短篇王”聲譽的劉慶邦，他說《紅樓夢》他也至少讀了五遍以上。我這才徹底傻眼：難怪我寫不好?！都t樓夢》我最多看五頁，上下眼皮就打架。對我來說，那個大觀園太貴族了，看那些紅男綠女晃進晃出，完全是霧里看花，一點感覺也沒有?；剡^頭還是走捷徑，不時把契訶夫、魯迅、海明威、川端康成、舒克申的短篇經典翻出來復習一遍了事。曾經注意過歐·亨利，但覺得他太戲劇化，就放下了。以我思想的懶惰，這已經夠努力了。

2016年7月，在銀川參加讀書節(jié)，我推薦的閱讀書目是：雨果的《九三年》，海明威的《老人與?！?，托爾斯泰的《復活》，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以及《魯迅雜文選》。我很敬佩的寧夏作協(xié)主席郭文斌推薦的全是中國古代經典：《千字文》《三字經》《弟子規(guī)》《論語》等等。會下閑談，言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郭文斌的認識極有高度。他說歷史上凡是反傳統(tǒng)的政權都是短命的，推而廣之，文學亦如是。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我頓覺醍醐灌頂，忽然明白，傳統(tǒng)太廣闊太深厚太強大了。漫長的農業(yè)文明孕育的中國文學審美，最終都會把任何變異湮沒得泥牛入海無消息。像我這樣從感染五四以后進入中國的歐美蘇俄文學開始的寫作，不過是舶來品的極其淺薄的山寨版，調性、底蘊、趣味先天就沒有根基。前不靠中國傳統(tǒng)的譜，后不及先鋒新潮的邊，真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能落個斯人獨憔悴。但事到如今，后悔已經來不及了。我也毫不后悔，反而輕松了。不就是“短命”嗎？還指望萬壽無疆？早已認同了魯迅的“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就不來回折騰了。

問：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的《鎮(zhèn)長之死》，是在什么情況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還記得么？您如何看待魯迅文學獎？

答：《鎮(zhèn)長之死》可以說是對《小鎮(zhèn)上的將軍》的寫作進行反思的一個結果，希望擺脫之前人物塑造的扁平化。有沒有實現這個想法，我自己并無把握，所以那次我沒去領獎。

我很早就和任何文學評獎、小說排行榜之類隔膜了。一方面是用超然物外來掩蓋自己的生性懦弱，不敢爭強好勝；另一方面是退休后好像比上班還忙，成天陷在家務瑣事（包括寫作）里無暇他顧，只偶爾聽說網上吵得挺熱鬧、尤其是獎金高得讓人眼紅心跳。不過，我仍然以為精神自由是最大的獎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何樂勝乎此耶？

問：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歷，您覺得自己的作品可以分為幾類？經歷了哪些階段性變化？

答：我的寫作有很大的即興成分。因為胸無大志，所以沒有任何規(guī)劃；又缺乏想象力，寫作完全取材于生活經歷。我的簡歷是真正的“簡”歷：初中畢業(yè)，在農場種了八年棉花；在縣城做了十年文字匠；回到省城繼續(xù)做文字匠至今，中間上了兩年大學。我的所有作品取材都不出這個范圍。

問：早期的農村題材作品，和您后來對于知識分子的關注，感覺風格上判若兩人。您覺得呢？

答：這可能跟小說語言有關系：寫農村題材我盡可能貼近方言，寫知識分子我用的是普通話，有時候書面語言多，甚至歐化，有點掉書袋。

問：2011年出版的長篇《登徒子》生動地刻畫了省級作協(xié)里一群文人的眾生相。這部小說具有一種睿智、敏銳而質樸的洞察力。這是您眼中的文人嗎？

答：恕我直言，我對當代中國文人——首先是我本人，整體上評價不高。小說里的那些人物我太熟悉了。李國文老師一連好幾年在《文學自由談》開的月旦中國文人的專欄，講的是古人故事，畫的是今人嘴臉，每讀我都忍不住“拍案而起”。

問：不知道您如何看待《一生之水》？這部相對而言比較通俗的作品，是否不太具有寫作難度？

答：謝謝你委婉的批評。這個小說我寫得是有些隨意。那一段時間我的家務事很重，每天坐下來，打開電腦敲一陣子，算是一種休息，不知不覺就發(fā)現小說可以結束了。其原因是取材太方便了，生活中故事都是現成的，無須勞神編造。傳統(tǒng)藝術觀完全顛覆，不是藝術高于生活，而是生活高于藝術。官員腐敗、文化荼毒、道德淪喪，遠超想象，匪夷所思。那些人物的莊嚴光鮮與卑鄙丑惡集于一身，并行不悖。狀寫越逼近真實就越顯得漫畫化。

問：《一生之水》主人公馮樂作為一個并未完全失去自省精神的知識分子，在欲望的誘惑下總是難以擺脫精神上的困惑與危機。他一方面聽從欲望的召喚屢屢背叛感情，另一方面又陷入道德律令充滿內疚和自責。這是否也是您希望通過作品表達的自審精神？

答：說得對，很犀利！不過，應該刪去“精神”，就是“自審”——這不必客氣。正如任何歷史書寫的都是當代史，任何文學虛構的也都是內心世界的外化。

問：《孤獨的絕唱——八大山人傳》是史上唯一一本書寫八大山人的長篇傳記。您在現存不多的關于八大山人的史料記載中，用自己的文學想象和大量歷史資料，還原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八大山人形象，并結合其性格特征和人生經歷，對其畫作、詩詞、書法進行了藝術鑒賞。這部作品，是一次命題作文嗎？

答：作家出版社組織撰寫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記，我稀里糊涂就答應了下來。因為感覺上八大山人生活的范圍離我不遠，就從一長串名單里挑了他。這是一個十足冒失魯莽的決定。我是在那之后，才知道了如下事實：清初對明宗室的迫害，使得八大山人一生隱逸顛沛于民間，無法在官方典籍中得到與之相應的地位。有關真相大都遺落在那些早已湮沒的歷史中了，想要還原，難度可想而知。但寫他是我自己選的，事情已經難以改變了。

得八大山人在天之靈相助，我好歹硬著頭皮完成了任務。追尋八大山人80年的人生歷程，敲下最后一個句號的時候，就像插隊時背負超過我當年體重一倍以上的貨包，顫顫巍巍地走完好幾里泥石路，終于可以放下了，我長長地吁了口氣。京城文史專家的審讀意見說：“在該書中，看不到任何杜撰。他以嚴謹的考證，細致的分析，洗練的文筆，淵博的學識，為我們描繪了一位偉大藝術家的真實形象。”（程步濤語）“該書稿在大的史實方面，沒有發(fā)現明確的失誤之處，書稿中涉及的大量禪宗方面的內容，其介紹基本上是準確的……許多描寫和刻畫，筆法老到；一些分析和議論，也能做到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且透露出一種深沉的閱世之感?！保h圣元語）這些話當然更多的是一種鼓勵，但我心里還是很欣慰的。

問：通過寫作八大山人，您有怎樣的收獲？

答：收獲挺大的。我等于自學了一次中國繪畫史、與八大山人身世相關的明清史，以及佛學、書畫課程，順便還涉獵了西方藝術史。掉了好幾斤肉，長了一大堆知識，很值。

問：寫傳記，因為要依據史實，是否相對于虛構小說來說更有難度？

答：小說需要想象力，想象力的大小決定了作家的優(yōu)劣。也許就因為想象力有限，我才更有可能沉湎于冬烘先生翻故紙堆式的死磕。有位同行對傳記寫作很不屑，說那不過是復述別人，沒有自己的東西。這樣的認識，對我這種一般的傳記寫作是不錯的，但不具備普遍性。寫得真好的傳記作品，諸如我崇拜的茨威格的“三大師”、羅曼·羅蘭的“英雄傳記”、歐文·斯通的《馬背上的水手》，還有林語堂用英語寫了又翻譯成漢語的《蘇東坡傳》，即使是許多自視甚高的小說家也應該不會小覷。

二，關于文學理念

問：80年代中期西學東漸，您是否也受到很大的影響？

答：當然受到影響，而且的確是“很大的影響”，那就是“困惑”。小說的面貌日新月異，其中一出來就引起一片叫好的文字，我個個都認識，就是不懂得那些字連在一塊說的是什么意思，只能干瞪眼。有段時間我什么也寫不了。1990年我去江西省作協(xié)主事，接二連三給省里好幾位作家開作品研討會，請了京滬許多評論名家，也指望能夠從中多少領教一點接近新潮的門道。結果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問：創(chuàng)作近四十年，您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過變化嗎？

答：基本沒有。我奉為寫作圭臬的就是兩句話：其一，“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其二，寫作就是用最暢曉的語言把自己的思想傳達給盡可能多的人（大意）。前一句是馮夢龍說的，后一句是托爾斯泰說的。新時期文學有一陣子立異標新，浪潮迭起，我一個圈子也挨不上。不是不想變，是笨，無所適從，干脆置身事外，我行我素。好在中國大，刊物多，東方不亮西方亮。那時我給《十月》寫過幾句感言，題目就是“感謝我國之大”。

問：進入90年代，文學不再處于黃金時代，文學作品也相對邊緣化，您有過心理上的落差嗎？

答：沒有。無論圈里圈外，我一直都呆在邊緣，形不成落差。有一次參加一家出版社的活動，同車的一位青年作家在向幾位女記者順便說起我的時候，肯定沒有惡意地訕笑：他們那個年頭，寫一兩篇東西就混出來了。我當什么都沒有聽見。不是因為教養(yǎng)，是因為認可。我雖然寫了不止“一兩篇東西”，但連同行都不知道，等于沒寫。前年，一個小長篇順利殺青，頗興奮，忍不住電郵給一位寫作和聲譽正在旺盛期的同行，以期分享小確幸。沒想到對方的回復是：“歇菜吧，怎么寫你也不在讀者的視野了?！边@樣的輕視，再“二”、再缺心眼兒的人也不可能無動于衷。但我油鹽不進，若無其事。有出版社的新手組稿，我每次都告訴他們，我的書沒人買的，你們要不怕賠本就拿去，以后別說我沒提醒過，否則就趁早罷了，沒必要弄得大家辛苦。有一次，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的負責人、評論家胡平出于同情，提議我在北京舉辦一次創(chuàng)作研討會，做點宣傳，我謝絕了他的好意?；覊m揚到天上不還是灰塵嗎？這些年，陸續(xù)有朋友寄來他們新出版的多卷本文集，我很為他們高興，愈加看清了我在他們后面掉得有多遠，也愈加明白了自己應該老實呆著，千萬別有寫作以外的非分之想。

其實，只要安心，邊緣挺享受的：沒人惦記，自由自在，衣食無憂，做自己喜歡的事，夫復何求？

問：您的創(chuàng)作風格經歷了怎樣的變化？這種變化是有意為之嗎？

答：寫了這么多年，文字上多少有些變化。也許是上年紀了，少了情趣，對文字有了潔癖。初稿完成，一遍一遍刪，刪到自己覺得不能再刪為止；盡可能不用形容詞，覺得花哨的、做作的詞匯，堅決清除；能一句說清的絕不說兩句，覺得不說讀者也明白的就不說，盡量多留白，用潛臺詞，學八大山人的無筆墨處成畫境。

問：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作家，是否不存在寫作瓶頸的問題？有沒有在創(chuàng)作中經常受到困擾的情況？

答：在同時代的寫作者中，我從來沒有過“文思泉涌”“井噴之勢”“一發(fā)而不可收”之類的高峰體驗，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總在找米下鍋。在我寫作最枯竭的時候，王安憶建議我打破惰性，去感受一些異質性的生活，比如去青藏看看。后來還真得到一個機會，去青海采訪上世紀50年代援青的內地人。在二十多天的時間里，常常天亮前動身，一整天穿過沙漠、戈壁、荒原，到達目的地已近半夜，那些接受采訪的人已經等了一整天。面對一屋子“獻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生獻子孫”的花白頭發(fā)，我忍不住淚奔。太多的故事來不及記錄?；氐浇髡檬菄鴳c長假，我就在那些天里一口氣寫了三萬多字的中篇《青藏手記》，隨即給了《人民文學》。當時的幾位主編王扶、崔道怡都很肯定，很快就發(fā)了頭題。那時我年輕，暗中希望獲個中篇獎，讓那些奉獻者為更多的人們所知道，也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但正趕上文壇流行“反崇高”“取消意義”“零度情感”等潮流，這種題材自然是運交華蓋。當然，小說本身也許確實不咋地。有位評論家說我的寫作像一壺水燒了半天只聽見響，就是老也不開。西緒福斯之役，看來是我的宿命。

問：您曾經有怎樣的文學追求？現在還有嗎？

答：很慚愧，我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任何不切實際的追求。寫作對我來說就是一門可以聊補生計的手藝，再多點，就是滿足愛好。我從來認定平淡、平庸、平靜是最好的生活狀態(tài)?！镀接沟膶懽骱推接沟目鞓贰繁晦D載多次。兒子小的時候，我也建議他別背那些高談理想的名人名言，眼下在學校把每天的功課做好，將來到社會上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與其巴望那些虛幻的美夢，不如踏踏實實盡力把自己做到最好。這樣的庸人主義雖然不值得提倡，但我覺得做人做事還是實在些好。

問：和同時代作家相比，您認為自己的作品有何獨特價值？

答：我的寫作談不上“價值”。多年來偶爾被人找去“講座”，我說的都是我寫作的那些煎熬和掙扎，讓一些基層的文學愛好者覺得這樣的蠢貨也可以被叫做“作家”，這多少能提振一下他們的信心。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價值，我想這就是。

問：后來您似乎有很多精力也用于散文創(chuàng)作，每年還主編散文選，您如何看待當下的散文創(chuàng)作？

答：我那些“散文”都是給各種筆會交的作業(yè)，不費精力，也不足掛齒。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葉辛說那是“口水文章”，有家大報的副刊主編斥之為“旅游散文”，不準編發(fā)。至于給花城出版社編2016年中國散文選，是一個偶然事件。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之前給他們做了十幾年的主編因故不編了，原任花城出版社社長的作家肖建國兄臨時委托我，我卻之不恭，但就干這一票。實話說，我對當下的散文創(chuàng)作還真不甚了了，感覺上像詩歌創(chuàng)作一樣有個很大的作家群，也有一個很大的讀者群，反正比小說繁榮昌盛。這次給花城編“年選”，算是看到了它的冰山一角。

問：目前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如何？下一步有何計劃？

答：從心所欲，沒有壓力，寫作成為一種賞心樂事。還是沒有計劃，吃蘿卜吃一截剝一截，信馬由韁，走到哪是哪。

去年以來，我以客居的城市為背景寫了幾組短篇，這種狀態(tài)或許會持續(xù)一段。不久會有一部中篇集出版，收入五個中篇，題材各異。以其中一個中篇的題目《馬車》為書名，有給自己打氣的意思：駑馬十駕，功在不舍。

寫到今天，我認定寫作完全不必計較功利性的成敗，只需要付出最單純持久的熱愛。世界上有兩種作家，一種是文學受惠于他們，一種是他們受惠于文學。前一種給文學帶來巨大的光榮，使文學成為人類文化中宏偉輝煌的殿堂；后一種則從文學中獲得無窮的好處，文學改變了他們的人生際遇，文學是他們不可或缺的人生支柱，是他們的快樂和幸福的源泉，是他們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他們應該對文學感激涕零。契訶夫說，大狗叫，小狗也叫。我屬于后者?！拔覍懽髦疑钪?，這就夠了”，這句話寫在我的一個自選集的扉頁上，這是一種自我安慰，也是一種人生定位。畢竟幸福并不是擁有一切，而是享受已有的一切。一個別無選擇的寫作者唯一可靠的便是把這種對寫作的熱愛，保持到生命的終點。

2016年12月11日夜，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