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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為文學(xué),如何寫作

    2017-03-11 19:23:09韓石山
    文學(xué)自由談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健吾徐志摩傳記

    韓石山

    何為文學(xué),如何寫作

    韓石山

    感謝杜海先生的邀請,讓我這個文學(xué)上的老兵,來講講寫作。

    事先定的題目是《傳記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體會》。 我想先離開這個題,講講揚州,講講何為文學(xué),如何寫作。 這樣,再拐到傳記文學(xué)的寫作就不會蹈空,就能落到實處。

    揚州,一把文人的灑金折扇

    十一二年前,2005 年吧,我還在《山西文學(xué)》雜志做事,春夏之交,帶著編輯部的人員,來蘇皖一帶采風(fēng)。 在南京轉(zhuǎn)了兩天,《鐘山》編輯部的朋友問我,還想去哪兒,我說揚州。 他以為我去了揚州,還要去蘇州、無錫,我說哪兒都不去了,就去揚州。 那次在揚州,也是杜海先生接待的。

    為什么我對揚州如此情有獨鐘呢?

    不是誰教的,是喜愛舊體詩詞,喜愛舊文化,自個悟出來的。不來揚州,你對古典文學(xué)就沒有切近的體驗。 到了揚州,等于你踩著杜牧的腳印走過。

    文化這個東西,有點像美女,從來就是嫌貧愛富,追逐“高大上”。 北京哪兒美女最多? 網(wǎng)上看吧,最好的圖片,差不多全是三里屯的街拍。古代的揚州,就是中國的三里屯,是性情的釋放地,也是文化的陶冶地。 有沒有真性情,有沒有真才華,不來揚州待上一段時間,你是不知道的,別人也是不認(rèn)可的。

    杜牧有句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都說這是他回首往事的感嘆,我看不是。他并沒有在揚州待過那么長時間,這只能說是他的一種期許,一種奢望。等于說,如果我能像南柯一夢那樣,在揚州住上一段時間,讓青樓女子欣賞我的才華,即便斥我為輕薄、不厚道,也是值得的。

    現(xiàn)在一說青樓,就是做那個事的地方。 其實,專做那個事的地方叫窯子。 青樓可以做那個事,但不是專做那個事;做跟做也不一樣,是釋放性情,也是陶冶性情,講究的是情調(diào),是風(fēng)雅。 這個道理,是沒法跟現(xiàn)在的人講清楚的,你說了半天,他最后會問你,花那么多錢,不做那事,不是太虧了嗎? 這么一說,你還跟他說什么?正所謂夏蟲不可以語冰也。

    揚州文風(fēng)之盛,史書多有記載。名人里頭,生在揚州,來過揚州,吟詠過揚州的,不計其數(shù)。 最可稱道的,該是“揚州八怪”。 過去說是“怪”,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是有前衛(wèi)意識,得風(fēng)氣之先。

    如果以物件作喻,杭州是一柄花傘,情侶依偎著去游西湖;蘇州是一把絹質(zhì)的團扇,美女拿起遮住半個臉蛋。揚州則是一把灑金的折扇,文人拿在手里,哧喇一下甩開,哧喇一下收起,要多風(fēng)流有多風(fēng)流,要多灑脫有多灑脫。

    園林、飲食、名士、美女,可說是揚州的文化標(biāo)志,再加上雕版印刷,就構(gòu)成一幅文人雅集圖:精致的園林里,幾個名士,吃著可口的飯菜,美女相伴,拿著雕版古籍,吟詩作賦,何其風(fēng)雅。 看來這種流風(fēng)遺韻,揚州市作家協(xié)會是傳承下來了——我在別處也講過課,多是在高樓里,在教室里,你們可倒好,在這樣一個明清風(fēng)格的園林里,叫萃園。這么冷的天,窗外還是一叢一叢的綠。

    在這樣一個地方談文學(xué),我有一種回到往昔的感覺。

    文學(xué),一個比科學(xué)更需要才智的行業(yè)

    中國舊文化里,將世間的事物分作兩類,一類是“道”,一類是“術(shù)”。 道是方法,是要達到的境界;術(shù)是手段,是具體的作為。后世不說“道”了,說學(xué),說學(xué)科,比如科學(xué)、算學(xué)、醫(yī)學(xué)。 什么是“學(xué)”呢? 就是通過“術(shù)”而能達到“道”的境界的行業(yè)。 只有術(shù),而不會達到道的行業(yè),是不能叫做學(xué)的,比如街上有掃地的,你不能說還有門學(xué)問叫掃地學(xué)。

    從這個道理上講,文學(xué),就是通過文字的寫作,而能達到文學(xué)的境界的行業(yè)。 光是用文字來寫作,說自己寫的是小說,是詩歌,是不能稱之為文學(xué)的。 只有達到文學(xué)的境界的,才能稱之為文學(xué)。上個世紀(jì) 20 年代,中華書局創(chuàng)辦不久,舒新城先生是總編輯,有個名人寫來信,給他推薦一個年輕人寫的詩集。舒看了,在信上批了句話:“不是詩,不是文,只是一串一串的字。 ”

    據(jù)說現(xiàn)在,我們每年要出好幾百部長篇小說,短篇恐怕是這個數(shù)字的好幾倍。 這些東西,出版是在文學(xué)出版社,發(fā)表是在文學(xué)刊物。 作者說他們寫的是文學(xué)作品,我們也都這么認(rèn)為。

    真的是嗎?

    這不等于說文學(xué)是個籃子,就像俗話說的,撿到籃子里的都是菜,撿到文學(xué)這個籃子里的,就都是文學(xué)。

    這一現(xiàn)象,多少年前,我就注意到了。很想寫文章說一下,可一想,這樣說了,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也就忍住沒有說。賊心不死,這個意思,現(xiàn)在還是說說吧。

    十多年前,在《徐志摩傳》的《序》里,借說自己的書做由頭,我說:“讀者先生,千萬別把這本書當(dāng)做什么傳記文學(xué)。若存了這個念頭,我勸你還是放棄。習(xí)文三十多年,我已看透了文學(xué),世上有沒有這么個東西,先就值得懷疑。 是作家寫的就是文學(xué),還是叫成文學(xué)比如叫成小說就是文學(xué)?若是前者,得世上沒有冒牌作家這種貨色;若是后者,形式就那么尊貴?比點石成金還要容易,連點都不用, 只要一放進文學(xué)的筐子里 (比如小說) 就是文學(xué)了。 ”(《徐志摩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 年版,第 2 頁)

    人微言輕,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沒人會聽。

    過了七八年, 德國漢學(xué)家顧彬著文說 “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是垃圾”,一下子炸了窩,覺得這個德國人實在是太可惡了。 群情激憤,一片嘩然,直疑心這家伙是八國聯(lián)軍的后代,要再一次火燒圓明園。 顧彬后來說,他說的垃圾,主要是指小說,詩歌是好的,還舉了幾個著名的詩人。

    我的看法不同。 我覺得,如果說當(dāng)代小說是垃圾的話,當(dāng)代詩歌更是垃圾。

    顧彬所以會有這個看法,我估計他的漢語言文學(xué)的認(rèn)識水準(zhǔn)不低,而欣賞水準(zhǔn),卻屬于淺易的那種。 他不知道中國詩歌的古典傳統(tǒng),也不知道中國現(xiàn)代詩人在新詩上做過什么樣的努力,只看了些當(dāng)代詩人翻譯成德語的詩歌。 詩,是要有韻律的,不是分成行就叫詩。 新詩是舶來品,現(xiàn)代詩人徐志摩、聞一多、孫大雨、戴望舒諸人,在建立新詩的音節(jié)或者說是音步上,下過很大的功夫。可惜他們的試驗,還沒有取得成功,就迎來了一個“詩崩律壞”的時代,評判是詩不是詩,只看分行就行了,他們前期的試驗,全都打了水漂,不會有人再去理會。中國的詩人分行寫了,外國的翻譯家,不會也這樣粗鄙,按原來的行兒翻譯。 他們一定是按照作者的意思,翻譯成德文詩的形式。這樣,顧先生看到的,就是既有韻律之美又有思想沖擊力的中國的詩歌了。于是乎,他說詩歌的情況不壞。

    公允地說,中國的小說里、詩歌里,都有好的東西。但是大多數(shù),說是垃圾有點過的話,像舒新城先生那樣,說是“一串一串的字”,該是不為過的。 好的總是極少數(shù),要不就不能叫好的了。

    在人類前行的歷史上,任何可以稱之為“學(xué)”的行業(yè)里,從事這一行業(yè)的人,都擔(dān)負(fù)著一個共同的任務(wù),就是,將人類在這一行業(yè)里已然達到的智慧,再往前推進一步。

    一個作家,所需要的才智,跟一個科學(xué)家所需要的才智,應(yīng)當(dāng)說是一樣的高;某種程度上,還應(yīng)當(dāng)更高。好些科學(xué)家,說他的靈感來自于名詩的吟詠,作家絕不會說他的靈感來自一次科學(xué)的實驗。

    舉個小例子。楊振寧的理科成績,一定是很好的了。獲得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后,上世紀(jì) 70 年代吧,他回國參觀,在北京遇見美籍華人歷史學(xué)家何炳棣先生。此人著實不簡單,當(dāng)過美國的亞洲學(xué)會的會長,是大師級的學(xué)者。 他們都是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的,前后差一年考取公派赴美留學(xué)的資格。 閑談中,說起當(dāng)年留美考試,楊說,炳棣啊,你比我高三分。這已經(jīng)是很尊重了。但何不買這個賬,當(dāng)即說,不對,我比你高七分。這是何在《讀史閱世六十年》里寫的,同時說,歷年留學(xué)考試中,分?jǐn)?shù)最高的是錢鐘書。那時候公派出國的人很少,誰是什么成績,大家都知道。

    他們說的是外語考試的分?jǐn)?shù)??磿鴷r,我算了一下三人的成績,錢是 83 分,何不會超過這個分?jǐn)?shù),若是七十七八的話,楊也就是 70 分的樣子。他們都是清華畢業(yè)的。成績的好壞,就是這門學(xué)科的好壞,一點僥幸都沒有。

    這三個人,都是中國的頂級人材,錢是作家(也是詩人),何是歷史學(xué)家,楊是物理學(xué)家,也可說是科學(xué)家。楊得了諾獎,錢和何,也在他們的領(lǐng)域取得驕人的成績。 這是不是可以說,作家和學(xué)者的才智一點也不比一個科學(xué)家低呢?

    文學(xué)的境界,說白了就是智慧的境界。

    什么叫文學(xué)?就是用文字寫下的,達到文學(xué)這個境界的作品。

    反過來說,沒有達到文學(xué)境界的作品,叫什么都可以,只是別叫文學(xué)。

    寫作,跟讀者的智力較量

    前面說的太沉重了,這里,不妨換個輕松的說法。

    我是 12 月 21 號晚上離開北京的。前一天,就是 20 號,在故宮東側(cè)的太廟,就是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參加了日本大書法家井上有一的作品展。 井上已去世多年,來參加開幕式的,是井上的老朋友,著名的藝術(shù)評論家海上雅臣先生。 我不是書法家,為什么要我去呢?海上先生的《井上有一傳》在中國出版時,我給寫過序,這樣我就去了。這次展覽,分別在東西兩配殿里舉辦,東配殿展出的是井上有人的書法,西配殿里展出的是 13 位中國書法家的作品。

    在東配殿的展版上,有海上先生寫的前言,說這次展覽,還有友情參展的各位作家的作品。 他沒有說這 13 位是書法家,而說是作家,即作書之人。

    來的火車上,睡不著,我就想,是不是在日本對書法家的稱謂比在中國要尊貴一些,也就謹(jǐn)慎一些?仿此例,我們對作家,是不是叫寫家更合適呢?即這是一個寫文章的人。

    古人說,唯名與器不可假于人。 我們現(xiàn)在給人名分,實在是太隨意了。取得太輕易了,自己就不珍惜,別人也不會很看重。當(dāng)下文化上的混亂、粗鄙,這該也是一個原因。

    如何寫作? 我有一個老觀念,那就是,寫作是一種智力的較量。是作家自己跟自己智力的較量,更是作家跟讀者智力的較量。讀者每買一本書看,除了已然成為名著,慕名而買之外,大都是抱著較量的心理,就是,看看這個家伙能寫出什么好東西來??磿倪^程,像是在猜一個謎,只有這個謎還有趣,他又猜出來了,才覺得有意思。太淺了,他笑話你;太深了,他理解不了,也不會服氣。

    跟作家做智力較量,這讓人聽起來像是說笑話。 在中國,好長一個時期,當(dāng)作家的多是考不上大學(xué),為了找出路才去寫作的。讓考上大學(xué)的,跟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去較量智力,不是笑話是什么? 作家自己,怕也沒這個勇氣。

    我是 1965 年考上大學(xué)的。那時候,社會上對考文科的人,多持鄙棄的態(tài)度,以為是數(shù)理化不行,才考文科。 確實有數(shù)理化不行才考文科的,可也確實有文科不行才考理工科的,怎么就不說呢? 事實上,無論理工科,還是文科,要出成果,都需要一流的才智。

    我上學(xué)學(xué)的是歷史,沒有學(xué)成,是混出來的。過去寫小說,很少跟人說我是大學(xué)歷史系出來的。為什么呢?你說了加不了分,還減分。 懂得的人說,你是斯文掃地,陪太子讀書;不懂得的人,說上過大學(xué)的,怎么會寫小說?成了自取其辱。我后來不寫小說,轉(zhuǎn)而做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寫《李健吾傳》《徐志摩傳》,跟這個不無關(guān)系。

    在火車上,想的最多的是,怎樣跟朋友們談小說寫作。 我是不寫小說了,但對文學(xué)的研究,對小說的關(guān)注,從沒有停止。

    當(dāng)代小說寫作的問題,跟寫新詩的問題,幾乎是一樣的。 大體說來就是,一批不知文學(xué)為何物的人,在那里自拉自唱,自得其樂。新中國的歷史上,有過這樣的現(xiàn)象,比如 1958 年的全民寫詩運動,那時也跟瘋了一樣,小學(xué)生寫詩,老農(nóng)民寫詩,只要是個順口溜,就說是詩。再有一比,就是現(xiàn)在的廣場舞,會不會都可以跳。 現(xiàn)在成了只要會寫字就敢寫小說,寫下一行一行的字,連起來是一段,一段一段連起來是一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連起來是一章,一章一章連起來就是一本書了。至于寫的是什么東西,只怕自己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兩個字,一個是“編”,一個是“寫”。編下的寫出來,就是小說,是小說就是文學(xué)。寫出文學(xué)作品的人,能不是作家嗎?

    這些人,可以說,根本不知道小說是什么東西。

    路上我一直在想,該用個什么最簡單的例子,朋友們一聽就知道什么是小說寫作,什么是瞎編瞎寫?

    小說寫作的關(guān)鍵,或者說小說寫作的秘籍,以我的理解應(yīng)當(dāng)是,人物在低層面上的沖突,在高層面上達到和諧。具體地說,就是人物在社會層面上的沖突,在人性層面上達到和諧;在欲望的層面上發(fā)生的沖突,在理智的層面上達到和諧。幾乎所有的文學(xué)名著,都是這樣的一種格局,比如《紅與黑》,比如《包法利夫人》。上世紀(jì) 30 年代,一些左翼作家的作品,不是這樣。他們的寫作觀念是,人物在經(jīng)濟層面的沖突,在階級斗爭的層面上,通過斗爭得以解決。 比如茅盾的《子夜》、曹禺的《雷雨》。

    這道理太玄了,說了很難讓人一聽就明白。

    想啊想,還真讓我想到一個例子。

    前幾年,我在寫一個歷史長篇小說,叫《邊將》,寫了好幾年。兒子讓我上微信,我嫌麻煩,就沒上;現(xiàn)在《邊將》寫完了,兩個月前,兒子給開了微信。 沒事了,常上去瀏覽。 有個段子,也是正好在火車上,讓我想起來了。

    說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大爺坐夜車,坐的是臥鋪,上面是個年輕姑娘,一直在看手機,看電影吧,聲音不大,嗚里嗚嚕說個不停,擾得大爺沒法入睡。后半夜了,大爺實在忍不住了,敲敲上面的床,說:“姑娘,能不能讓我睡一會兒? ”姑娘俯下身子,看了看,說:“嗯,上來吧! ”過后大爺對人說,代溝真好。

    這個段子,真是一個世界級的文學(xué)名著的縮微版。 你看嘛,沖突是社會問題引起的,一個老年人,一個年輕人,一個要看手機,一個要睡覺,在一個密閉的空間,真是煩死了。 無奈之下,提出了自己的抗議,“能不能讓我睡一會兒”。接下來極有可能引發(fā)一場爭吵。但是,同樣是一個密閉的空間,另一種可能出現(xiàn)了:姑娘看這個大爺模樣也還將就,人家又是如此文明地提出要求,想了想,說“上來吧”。 原本是一場社會沖突,在人性的層面上達到了和諧。

    這樣的小說,就是一場智力的較量。

    在這樣的較量中,失敗的極有可以是讀者。 當(dāng)然,也會有聰明的讀者,預(yù)測到后來準(zhǔn)定有那樣的事兒,要不他設(shè)定一個大爺一個姑娘做什么?

    現(xiàn)在再來推測一下,這樣的題材,給了一個不會寫小說,卻愛寫小說的人,會寫成什么樣子?一種可能是,姑娘在上鋪,看黃片,看得來了情緒,又無處發(fā)泄,便撩逗下面的大爺。 大爺呢,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當(dāng)即從命。 畢竟上了年紀(jì),爬到半截掉了下來,又往上爬,爬上去倒也如狼似虎。再一種可能是,這個大爺是個老色鬼,一看這個臥鋪車廂里沒有外人,就打上了姑娘的主意,如何撩逗,如何云雨一番。

    兩者不同在哪兒呢?

    前者有構(gòu)思,有起伏,有因果,有事情的進行,還有事件所達到的思想的境界。 后者,只是敘事,只是描寫;而這個故事,跟上窯子沒有什么差別,不過是換了個地方;跟強奸也沒有差別,不過是野地里換到了火車上。

    前者是文學(xué)作品,后者,只能說是文字垃圾。

    這樣就該明白,有結(jié)構(gòu),有意境,才叫文學(xué)——當(dāng)然是通過敘事與描寫達到的。 光有敘事,光有描寫,不能叫文學(xué)。

    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就是你的作品的語言,能不能達到文學(xué)的層面。在這上頭,可以說,簡潔與冗繁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清楚,耐讀,有文學(xué)的意味。更高級的,還會有一種內(nèi)在的韻律。

    諸位都是成熟的寫作者,這上頭就不多說了。

    傳記,五十年之毋庸他人煩勞

    現(xiàn)在該談傳記文學(xué)了。

    自從上世紀(jì) 90 年代開始,我就轉(zhuǎn)向了傳記文學(xué)的寫作。 這樣說,也是從了俗;嚴(yán)格地說,應(yīng)當(dāng)是人物傳記的寫作。至于是不是傳記文學(xué),那要看你的作品的語言,達沒達到文學(xué)的層面。

    2011 年之前,我一共寫了三部傳記,分別是《李健吾傳》《徐志摩傳》和《張頷傳》。張頷是一位著名的考古學(xué)家,古文字學(xué)家,仍健在,1920 年生,今年 97 歲了。 這幾年,我在寫兩本書,一本是歷史小說《邊將》,已完成;一本是《徐永昌將軍傳》,正在寫著,快寫完了。 徐永昌這個人,好多人可能不甚了解,說一件事就知道了。 1945 年 9 月,盟軍在東京灣的密蘇里號軍艦上接受日本人的投降,主持其事的,是美國的麥克阿瑟將軍。 每個國家各派一個代表,在降書上簽字。中國的簽字代表就是徐永昌將軍。整個抗戰(zhàn)期間,他是軍令部長,可以說所有大的戰(zhàn)役,全是他策劃并發(fā)布命令的。這個人是山西原平人。一位原平籍的出版社社長要我寫他的傳記。

    我動手寫《李健吾傳》的時候,寫傳記的人還不是很多。這幾年,一下子熱了起來。作家出版社曾組織百位文化名人傳記的寫作工程,此前此后,各省也都有類似的舉措。 好些作家轉(zhuǎn)向了傳記寫作,最多的是寫報告文學(xué)的人。對這個,我不好多說什么,只能說,這是好事。

    對組織方式,還是有點看法的。 不是說現(xiàn)在的不好,是說以后可以做得更好。

    我以為,這樣的大工程,應(yīng)當(dāng)用現(xiàn)代的方式進行。比如,你要寫一百個文化名人,誰是合適的寫作者呢? 不能說是你指定,也不能說是他報名;這兩種辦法,都有相當(dāng)?shù)娘L(fēng)險,就是錢花了,東西出來了,但是不盡如人意。

    現(xiàn)代的方式是什么呢? 就是在媒體上登廣告,提出條件,然后組織一個高水平的審核班子,到時候也許會繳來三部五部,經(jīng)過審核,誰的好,出誰的,給以巨額的報酬。 只有這樣,才能將最好的作品征集來,為后世提供最好的傳記版本。

    有人說,你不給錢,我就不寫。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人,給了錢也寫不好。

    寫作,應(yīng)該是一種舍得投資的事,完成的是自己的事業(yè),自己花錢是本分。

    我寫《李健吾傳》時,只是說自己要寫,花多少錢覺得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一兩年?nèi),都沒有跟出版社聯(lián)系過。后來,北岳文藝出版社的朋友知道我在寫這么一本書,他們也正要出《李健吾文集》,就拿過去出了。 《李健吾傳》寫了四年,1993 年開始,1997 年出版。

    寫《徐志摩傳》,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一位朋友,聽說我寫了《李健吾傳》(當(dāng)時還沒出來),說他們正在組織一套《現(xiàn)代作家傳記叢書》。 魯迅、胡適、郭沫若這些大名頭的人物,都有人寫了,出版了,還有三個人,讓我選一個。問哪三個,說是何其芳、馮雪峰、徐志摩。朋友以為我會寫何其芳或是馮雪峰,料不到的是,我說寫徐志摩吧。他們問我一年行不行,我說肯定不行。兩年呢?我說不要定死了,我爭取早點寫成就是了。 結(jié)果是,我寫了四年才完成。 1997 年接下的活兒,2000 年秋天交稿,2001 年初出版。

    為什么用了這么長時間呢?

    我完全是按照歷史著作的路數(shù)寫的。

    上大學(xué)的時候,看過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知道寫傳記要先編年譜,我是一邊搜集資料一邊編年譜。 這兩本書,都是用了三年的時間編年譜,用了一年的時間寫成書。

    年譜怎么編呢,就是把傳主一生的行事,按年月日編下來。有日的編在日下;沒日而有月的,編在月下;沒月而有年的,編在年下;連年也沒有的,總有個大致時間段,就放在這個時間段某年之下。年譜編成了,傳主生平事業(yè),就全都理清了。前后有了照應(yīng),左右有了依傍,性格的發(fā)展有脈絡(luò)可尋,事情的原委可由果求因。 寫起來,就能做到起承轉(zhuǎn)合,渾然一體。

    寫人物傳記,還有一點要記取,就是要舍得買書。 只要花了錢,能買到的,就是最便宜的事。 比如說,徐志摩辦過《晨報副刊》,我在北京圖書館查資料時,有次去琉璃廠閑逛,看見一家舊書店賣《晨報副刊》的影印本,一套十幾大冊,售價兩千六百元。買還是不買,不是沒有猶豫過,畢竟那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才幾百元。想了想,這書雖是應(yīng)出版社之邀寫的,但它是我自己的著作。狠了狠心,還是借錢買下了。后來證明,這套書是買對了。這樣的書,拿在手里隨意翻看,跟從圖書館借出來,只能在閱覽室查一兩條資料,是不一樣的。從隨意翻看中,找出許多資料,寫了十幾篇文章。對《徐志摩傳》的作用,就更不用說了。后來編《徐志摩全集》時,又從中翻檢出多篇徐的佚文。

    在寫幾本傳記的過程中,還有個體會,就是別人對我的預(yù)期,比我自己對自己的預(yù)期,總是要大許多。 比如,我自找傳主,選了個李健吾就覺得很幸運了;別人讓我寫,就讓寫徐志摩。 前幾年,我自己找傳主,寫了個《張頷傳》;別人找我寫,就讓我寫徐永昌將軍傳》。

    再有一點,朋友們一定要記住,不管是別人的委托,還是自己的尋找,既然選定了一個人物,一定要盡心盡力,把這個傳記寫好。是對自己負(fù)責(zé),也是對社會負(fù)責(zé)。最好能立下這樣的心志,甚至不妨夸下這樣的??冢哼@個人物的傳記我寫了,幾十年內(nèi)毋庸他人煩勞。

    這是多大的氣派,又是多高的品格!

    今天就講到這里。 謝謝杜海先生,謝謝在座的諸位朋友,謝謝前面的幾位美女!

    (本文為作者在揚州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高研班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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