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筆法對林紓譯《海外軒渠錄》人物刻畫的影響

王 雪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蕪湖241000)

《史記》筆法對林紓譯《海外軒渠錄》人物刻畫的影響

王 雪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蕪湖241000)

為了闡明《史記》筆法對林紓譯《海外軒渠錄》人物刻畫的影響，采用文本析讀法對譯本中的人物語言、人物肖像和人物心理進行研究。結(jié)果表明：林紓譯本在人物刻畫上呈現(xiàn)出典型的《史記》特色。在人物語言上，采用“代言”的翻譯策略突出人物個性；在人物肖像上，運用“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人物的外部特征；在人物心理上，借鑒“虛事實寫”的寫作技巧雕琢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由此，譯文實現(xiàn)了小說人物形象的個性化、立體化、真實化。

《海外軒渠錄》； 林紓；《史記》筆法

《格列佛游記》(Gulliver′sTravels)是一部享譽世界的文學名著。其情節(jié)的離奇想象和諷刺的辛辣多變，深刻反映了18世紀英國的社會現(xiàn)實。晚清時期，《格列佛游記》被譯介入中國，其中林紓的譯本《海外軒渠錄》作為“寓言小說”被商務印書館出版面世，流傳甚廣。林紓在譯序中認為，該書乃作者“殆有激而言”，“當時英政不能如今美備，葛利佛(今譯作“格列佛”——筆者注)侘傺孤憤，拓為奇想，以諷宗國?！盵1]序2在此，林紓以“奇想”和“譏諷”點明了原作的兩大主題，揭示出原作強烈的政治反諷意味。

勒菲弗爾認為翻譯并不能真實反映原作風貌，因為翻譯文學作品最終所樹立的形象與當時譯語環(huán)境中的意識形態(tài)、占主流地位的詩學觀和翻譯的贊助人息息相關(guān)。在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譯者對原作詩學的改寫會受到當時社會主流的經(jīng)典文學樣式的影響。這種經(jīng)典文學樣式對翻譯詩學具有導向作用。作為中國敘事文學最重要的源頭，史傳文學已成為經(jīng)典文學樣式，為后人所尊崇和師法。而作為近代翻譯西方小說的代表，林紓的古文“取徑于左氏傳、馬之史、班之書、昌黎之文”[2]序1，遣詞造句尤以《史記》《漢書》為軌范。反觀其翻譯實踐，林紓亦在譯序中“對中外小說文體進行比較，形成其史傳小說文體觀，這種文體觀也影響到其小說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語體選擇”[3]。因此，作為經(jīng)典詩學的一部分，《史記》對《海外軒渠錄》的翻譯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當前，對《海外軒渠錄》的研究多集中在不同《格列佛游記》譯本的語言特色研究和意識形態(tài)改寫上，鮮有文章涉及《史記》筆法對《海外軒渠錄》翻譯的影響。筆者主要研究《史記》高超的“寫人”藝術(shù)對《海外軒渠錄》譯寫人物特征、刻畫人物形象、再現(xiàn)人物神韻的影響，揭示目的語社會的經(jīng)典文學樣式對譯者翻譯的導向作用，以便深化對《海外軒渠錄》譯文的認識。

一、代言 —— 人物語言個性化

“《史記》與小說，都以刻畫富有個性的人物形象為主要目的”[4]118。《史記》中的人物之所以栩栩如生、充滿個性，與其用人物自己的言行表現(xiàn)其個性是分不開的。與此相比，“敘述語言在肖像描寫、環(huán)境描寫、背景介紹、連貫情節(jié)等方面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但用于表露人物的性格、思想就不如人物自身的語言得力”[4]89。因此，《史記》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上，往往站在人物的立場上替人物代言，使讀者感到如聞其聲，如臨其境。林紓在《海外軒渠錄》中也師法“代言”的史家筆法，“根據(jù)原著設定的說話人的歷史背景、實時場景和心情等，適度想象”[5]主人公的說話和動作，使讀者獲得更真實的閱讀體驗和心理感受，進而達到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互動。如：

例1：She made me some general questions about my country and my travels, which I answered as distinctly and in as few words as I could. She asked whether I could be content to live at court. I bowed down to the board of the table, and humbly answered that I was my master′s slave, but if I were at my own disposal, I should be proud to devote my life to her Majesty′s service. She then asked my master, whether he was willing to sell me at a good price.[6]130-131(加粗部分乃筆者所為，下同)

林譯：后作寒暄問余曰：“卿至自何國”，余以簡語對。后曰：“卿即居余宮中可耶？”余稽首言曰：“奴星為草莽臣之廝役。果中宮以誥命主人者，奴子當無不從命?！焙竽藛栔魑淘唬骸拔嵋粤純r市，汝允余耶？”[1]61

原文是以第三人稱敘述大人國皇后“she”詢問格列佛來自何處，是否滿意宮廷生活，是否愿意離開原主人陪伴在皇后左右。而譯文則將敘述轉(zhuǎn)為對話，并且按照尊卑等級關(guān)系，將每處的人稱都轉(zhuǎn)換成對應的指稱，如在皇后面前，“我”自稱為“奴星”“奴子”，以顯示出態(tài)度的謙卑和對皇后的尊敬；皇后對“我”親近，因此稱“我”為“卿”，而把“我”的主人稱為“汝”，親疏關(guān)系顯而易見。此外，“我”稱主人為“草莽臣”，也可以看出“我”對主人的厭惡、對皇后的諂媚以及作為一名來自文明國家的人對于野蠻文明下的人種的諷刺。林紓設身處地，以格列佛的口吻直接和皇后對話，讓格列佛通過自己之口說出所思所想，如此化靜為動的方式，使人物自己開口說話，增加了人物個性的真實感和形象感。此外，林紓將原文大部分敘述轉(zhuǎn)為對話，也貼近了傳統(tǒng)小說讀者的閱讀習慣，符合當時的詩學形態(tài)。

林紓替人物代言，除了將敘述轉(zhuǎn)為對話外，還經(jīng)常改寫人物對話，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將原文的陳述句改為反問句。如：

例2 ：… to let him know, that I thought it would not become me, who was a foreigner, to interfere with parties; but I was ready, with the hazard of my life, to defend his person and state against all invaders.[6]50

林譯：余答曰……惟羈旅之人，焉敢與軍事？然條約中已許身報皇帝矣！今且奈何？[1]25

對比原文和譯文可知，原文是陳述句式，表達格列佛甘愿為捍衛(wèi)君主的尊嚴和國家的安全而獻身，而譯文則以反問句巧妙地把語義轉(zhuǎn)換成：格列佛作為一個外來客，并不愿參與國事，但是無奈已簽署保衛(wèi)別國的條約，因此不得不遵循條約，行使職責。原文表達出格列佛甘愿為保衛(wèi)國家而獻身的無畏精神，而在林紓的譯筆下，人物的情感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格列佛表現(xiàn)出不情愿參戰(zhàn)的一面。此外，林紓在句末添加“今且奈何”一句反問，也加重了格列佛無奈的程度。原文和譯文中人物情感的反轉(zhuǎn)，表現(xiàn)出林紓對格列佛參戰(zhàn)助別國抗敵持反對態(tài)度。聯(lián)系當時晚清的社會現(xiàn)實，讀者可以了解到作為反對辛亥革命以暴力的形式推翻清政府的“?；逝伞保旨偸墙璺g作品來表達他的政治立場，這也映射了林紓借“代言”的史家筆法來表達其翻譯旨趣的特點。

二、 夸張——人物肖像生動化

對人物的肖像描寫可以暗示人物的內(nèi)在氣質(zhì)，“《史記》在刻畫人物形象、描繪重要場面時常常使用夸張的手法”[4]131。在《史記·項羽本紀》的“垓下之圍”一段中，司馬遷描寫項羽道：“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shù)里?！盵7]71顯然，這是司馬遷以夸張的手法來表現(xiàn)項羽的英雄氣概。司馬遷這種放大人物特性、提升藝術(shù)效果的創(chuàng)作手法，為后世小說所發(fā)展并沿用。《海外軒渠錄》中就有不少林紓“夸張化”的筆觸，譯者通過夸張手法來描繪一些畫面或人物的特點，使原文的描寫更加淋漓盡致、文意更加通暢。如：

例3：…the hue both of that and the dug so verified with spots, pimples and freckles, that nothing cold appear more nauseous…[6]115

林譯：紅紫駁色，星星作斑點，小疣無數(shù)，雜以黃疸，其丑萬狀。[1]53

例3原文描寫的是格列佛在看到大人國的主婦哺育嬰兒時，注意到她的乳房布滿了黑點、丘疹以及雀斑，形象丑陋，令人不喜。而林紓在翻譯時發(fā)揮想象，將其創(chuàng)作與翻譯融為一體，添加了“紅紫駁色”來描繪主婦乳房的顏色，以具體的顏色詞令人物形象視覺化，力求提供讀者真實的畫面感和心理感受。而“spots”“pimples”“freckles”等，都各自落實到具體的指代上，以“星星”“無數(shù)”“雜”等字眼，突出這些斑點的眾多和分布的凌亂。譯者透過大人國女性生活習俗的粗糙來反映這個國家人民的野蠻習性。如此“濃濃地渲染一下，增添了人物和情景的可笑”[8]271，也在詼諧之中加強了原文的諷刺意味。如：

例4：…and to ease myself with making water; which I very plentifully did, to the great astonishment of the people; who, conjecturing by my motion what I was going to do, immediately opened to the right and left on that side, to avoid the torrent, which fell with such noise and violence from me.[6]11

林譯：余得側(cè)身便旋矣，其溺汪洋，眾復大駭，不知其所以然，大呼四奔，聽此狂流猛逝而去。[1]6

例4中記錄了格列佛在航海中遭遇暴風雨，最后漂流到一處海島上，被小人國人民俘獲的過程。原文中，作者斯威佛特以直白平實的語言描寫格列佛如廁以及小人國人民對格列佛的表現(xiàn)感到萬分惶恐的詼諧場景。林紓以“其溺汪洋”“大駭”“大呼四奔”“狂流猛逝”等一系列描寫動作和聲音的動態(tài)化修飾語，繪聲繪色地描寫出小人國人民看到力量、體形懸殊巨大的格列佛的如廁場景，遭受到驚嚇后四處逃竄、爭相奔命的慌張情態(tài)。此處夸張的語言增強了譯文的喜劇效果，暴露出格列佛舉止粗俗不雅的一面。林紓采用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人物的形象特點,“這里補充一下，那里潤飾一下，因而語言更具體、情景更活潑，整個描述筆酣墨飽”[8]271。

三、 虛事實寫——人物心理明晰化

在人物內(nèi)心的刻畫上，《史記》在吸收先秦史傳精華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不僅通過替人物“代言”，以人物之口暴露內(nèi)心所想，還通過豐富的想象力、描寫人物的神態(tài)舉止，表現(xiàn)其心理活動，賦予人物嶄新的精神面貌。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當卓文君偷聽司馬相如彈琴時，“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7]568，司馬遷僅靠“悅”“好”“恐”三個字，就將卓文君心里既喜悅又惶恐、喜憂參半的復雜心理表現(xiàn)出來。同樣地，在《海外軒渠錄》中，林紓在刻畫人物內(nèi)心時，也通過合理想象，采用“虛事實寫”的《史記》筆法，補充了大量心理描寫，把人物暗藏的心理變化過程清晰地展示出來。如：

例5：…the colonel and his officers were in much pain, especially when they saw me take out my penknife: but I soon put them out of fear; for, looking mildly, and immediately cutting the strings he was bound with, I set him gently on the ground, and away he ran.[6]21

林譯：巡警大臣狀亦甚悲，余又從囊出小刀，則掌中小人尤震。余笑，而立釋其惑，蓋出刃者，釋其縛，非殺之也。且徐徐置之地上，囚大悅而奔。[1]11

原文中，小人國國民在皇帝的帶領下前來觀看格列佛，不料竟有“細民”違反秩序，以箭矢射中格列佛左眼，皇帝下令逮捕鬧事的人并交予格列佛處置。格列佛將大家放在手上懸空來嚇唬他們。這些人感到無比恐懼，相繼嚎叫痛哭。原文中依次出現(xiàn)的“pain”和“fear”被林紓翻譯為“悲”和“震”，表現(xiàn)出小人國國民的傷心和恐懼。然而和原文不同的是，林紓還增譯了“笑”和“大悅”兩處。譯者讓格列佛“笑”的意思有兩層：一是格列佛有權(quán)把襲擊他的人握在手中任意懲罰，使其“報復心”得到滿足而開心地笑；再者，看到小人國國民不經(jīng)折磨，稍作嚇唬就鬼哭狼嚎，場面滑稽，引人譏笑。而“大悅”則表現(xiàn)出處于生死之交的人們獲得生路后的狂喜。這兩處增譯的動詞，與人物當下的心情十分貼切，林紓活靈活現(xiàn)地再現(xiàn)了當時的滑稽場面，也讓讀者直觀地感受到人物潛藏的心理變化過程，反映了人物不同的性格特點。

四、結(jié) 語

“史傳是獨具中國特色的一種敘事范型，對中國文學敘事傳統(tǒng)的影響全面而深遠”[9]。對于深受中國史傳文學熏陶的林紓來說，譯介外國小說時常以古文義法比附外國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布局，是中西文學共有的文心使然。中西方不同的詩學傳統(tǒng)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特定時代背景下譯者對翻譯策略的選擇，進而引起了小說翻譯中人物形象的變形。筆者梳理《史記》筆法對林譯《海外軒渠錄》人物刻畫的影響，旨在揭示目的語社會中的經(jīng)典文學樣式對譯者翻譯的導向作用，闡明林譯的成功與其師法古文的藝術(shù)風格進行翻譯的嘗試是分不開的。林紓的成功經(jīng)驗值得翻譯研究者借鑒，并反思如何從傳統(tǒng)文學資源中汲取精華，提升翻譯水平。

[1] 斯威佛特.海外軒渠錄[M].林紓,魏易,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

[2] 陳希澎.十字軍英雄記[M].上海:商務印書館,1906.

[3] 何云濤.清末民初小說語體研究[D].天津:南開大學,2013.

[4] 張新科.《史記》與中國文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5] 林元彪.文章學視野下的林紓翻譯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2.

[6] Swift J. Gulliver′s Travels [M]. Beijing: Central Compilation & Translation Press, 2013.

[7] 司馬遷.史記[M].呼倫貝爾: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06.

[8] 錢鐘書.林紓的翻譯[G]//中國翻譯工作者協(xié)會,《翻譯通訊》編輯部.翻譯研究論文集(1894-1949).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4.

[9] 倪愛珍.史傳與中國文學敘事傳統(tǒng)——作為紀實型敘事體裁的史傳[J].中國比較文學,2014(4):72-83.

(責任編輯 王治濤)

Study of Effect of Writing Methods ofShihChion the Characterization inGulliver′sTravelsby LIN Shu

WANG Xu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0, China)

In order to illustrate the impact of writing methods ofShihChiupon LIN Shu′s strategies in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his translation ofGulliver′sTravels, the characters′ speech, portraits and psychology are conducted on the original text and the translated one. His translation ofGulliver′sTravelspresents many typical features ofShihChiin portraying personal images. Specifically, LIN Shu has modified the personalized dialogue to highlight characters′ personality, adopted the artistic technique of overstatement to embody characters′ external features, embellished character images with imagination to depict characters′ internal world. Thus the characters will be more personalized, stereoscopic and authentic.

Gulliver′sTravels; LIN Shu; writing methods ofShihChi

2016-10-10

王 雪(1990-),女,安徽亳州人,在讀碩士,主要從事翻譯理論與實踐研究.

安徽師范大學2016年度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與實踐項目“林譯小說敘事‘義法’研究” (編號:2016yks023)的部分成果.

10.3969/j.issn.1674-5035.2017.01.005

H315

A

1674-5035(2017)01-00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