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蘑菇圈
◎阿來
第二件事,阿媽斯炯的哥哥回來了。
他一出現(xiàn)在家里,斯炯就抱著他身子猛烈搖晃,我在山上喊破了嗓子,你倒是答應(yīng)一聲??!
斯炯她哥哥虛弱地說,山上?我什么時候在山上?我被關(guān)起來了。
原來,這個燒火和尚并沒跑到山上去。
那天,他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了,準備回家了。整頓寺廟工作組的一個人給他和另幾個和尚一封信,叫他送到縣里去。他說,可是,我要回家了。工作組的人和顏悅色,說,去吧,送了這封信再回家。他是天空剛剛露出黎明光色時離開寺院的。
他懷里揣了工作組員給他的信,肩著一個褡褳,往縣城而去。搭褳一頭裝著被褥,一頭裝了一口鍋,一把壺,兩只碗,這是他在廟里生活的全部家當。走出好幾里地后天亮了,他回望一眼,寺廟已不可見,只可見一座白色佛塔立在寺廟后面的山上。
到縣政府,傳達室的人接過信看了,笑笑,又把信塞回到他手上,說,你自己送到公安局去吧。他問清了路,把信送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看了信,從腰間拔出手槍,拍在桌子上,他就被戴上手銬了。他還聲辯,工作組讓我來送信的。公安說,信上說,這個人到了就把他關(guān)起來!
我沒有犯法。
犯沒犯法,寫信送你來的人來了就知道了。
然后,他和好些人一同關(guān)在一個大房子里。后來,一起的人都處理了,有了各自的結(jié)果。有要坐牢的,也有教育一陣,無罪釋放的。就剩他一個人了,始終沒有人來看他??垂苋说娜艘菜尚钙饋怼R粋€晚上,電閃雷鳴之時,他從窗戶上探出頭去,沒有人喊回去,沒有手電光閃過來。他從窗口上跳出去,也沒聽到人拉動槍栓。他就跑到外面去了。第二天,他還在縣城里晃蕩了一天,也沒有人來抓他。于是,黃昏時分,他就出了縣城,往機村的方向去了。
他一進家門,妹妹斯炯就哭喊著搖晃著他,工作組讓我到山上找你,你為什么不出來?你為什么現(xiàn)在又自己跑出來。
他還沒有來得及辯解,妹妹又喊道,工作組在找你,你到工作組去!
他只好跑到工作組去。他想,人家又沒叫他,自已跑去干什么呢?所以,就只在工作組住的那座房子門前徘徊。
這座房子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比村子里所有二層三層的房子都要高上一層。一般的房子是六根柱子,八根柱子,這座房子是十六根柱子。所以,這座房子的主人就成了地主。這座房子為兩兄弟所有,他們共同娶一個老婆。工作組在村里作了很多調(diào)查研究,也弄不清楚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是這兩兄弟和他們共同的老婆中的哪一個。本來只有一頂?shù)刂鞯拿弊?,因為弄不清這三個人哪一個是真正的主人,干脆就又從上面再申請了兩頂帽子,這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早在1954年,三個戴了地主帽子的人,就被逐出了這座房子。一層建了供銷社,二層三層就成了工作組來村里時的臨時駐地。
斯炯的哥哥在工作組駐地前徘徊了足足半天時間,看到一個人立在窗前用口琴吹著激昂的樂曲??匆娨粋€穿了灰色干部服的姑娘,提著一個籃子到溪邊洗菜。那姑娘唱著歌,蹦蹦跳跳地,都不看他一眼,就從他身邊過去了。他想起,前些年,妹妹斯炯就是干這個的。然后,就去了民族干部學(xué)校。想到妹妹是因為他,失去了成為干部的機會。這個燒火和尚前所未有地傷心起來。他傷心得淚水迷離。他想,自己真是一個俗人了。早年進廟,落發(fā),披上紫紅袈裟,廢了在俗家的名,得了法名,稱做法海。但這個連老爹都沒有的窮孩子,不要說投在名僧門下去學(xué)修行,因沒有錢財供養(yǎng)上師,只能成為雜役僧,換取衣食。是位燒火和尚。聽來一些經(jīng)文,也都不知半解,自己琢磨,也就是叫人安于天命,少有非分之想的意思。心里起了什么欲念,便是按捺,再按捺。久而久之,人就變得懦弱,而且有些遲鈍了?,F(xiàn)在,他卻悲從中來,任由情緒控制了。天黑下來,這是八月了,樓上飄下來烹煮蘑菇的香味。
這個季節(jié),不是羊肚菌的時光了。
這時是從青柄林里來的松茸登場了。
那個時候,還沒有松茸這個名字。那時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類,都籠而統(tǒng)之稱為蘑菇。最多為了品種的區(qū)分,把生在青柄林中的蘑菇叫做青柄蘑菇。把生在杉樹林中的蘑菇叫做杉樹蘑菇。
樓上在用紅燒豬肉罐頭燒這種蘑菇。香味飄到樓下,樓下那個沒人理會的法海和尚卻因為妹妹和自己奇妙的遭際淚水迷離。
第三件事,斯炯在這一年生了一個孩子。
斯炯上了一年民族干部學(xué)校的意義似乎就在于,她有機會重復(fù)她阿媽的命運,離開機村走了一遭,兩手空空地回來,就用自己的肚子揣回來一個孩子。一個野種。
和尚法海收了淚,回到家中,對妹妹說,沒人來理我。
斯炯正在給孩子喂奶,便拍著孩子的腦袋說,舅舅回來了,叫舅舅??!
孩子吐出奶頭,咧開嘴笑,并發(fā)出模糊的音節(jié),啊,啊啊。
法海便笑起來。他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撞擊胸腔。
斯炯說,和尚舅舅,給侄兒取一個名字吧。
法海就說,我親愛的侄兒還沒有名字嗎?
斯炯笑道,家里男人不在嘛。
法海抱過侄子,把茶碗里正在融開的酥油蘸了,點在嬰兒額上,說,你叫膽巴。
第二天,斯炯上山,滑倒在地,腳蹬開樹叢間的青柄樹邊緣帶著尖齒的浮葉,下面露出了一群蘑菇。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斯炯不顧被樹葉上的尖齒扎痛的雙手,笑了,說,蘑菇在開會呢。
斯炯從這群蘑菇中采了十幾只樣子漂亮,還沒有把菌傘撐開的,帶下山來。
經(jīng)過工作組的房子前,她取出一多半,放在院墻頭上。一個隊員從窗口望見了。說,鄉(xiāng)親,謝謝了!
斯炯怔了一下,他們真的把她看成一個村民,而不是干部了。以前,他們叫她斯炯。更不會為了幾只蘑菇就客氣地說謝謝。是啊,穿回來的干部服已破得不成樣子,叫阿媽改成小褲子小褂子,穿在兒子身上了。
斯炯對樓上說,我哥哥回來了,他給我兒子取了名字,叫膽巴。
那個人聽了她的話,揚揚手,從窗口消失了。
她不知道,樓上當年把她名字寫成斯炯的人,那位名叫劉元萱的工作組長正在問,剛才斯炯在說什么?
她送了些蘑菇來。
我沒問蘑菇,我問她說什么。
她說她哥哥回來了。
回來了,就回來了,叫他老老實實從事生產(chǎn)。
那人就到窗口喊,叫他老老實實從事生產(chǎn)!
可斯炯已經(jīng)走遠了,拐過一個彎,消失不見了。
那人又回過身說,她走遠了,沒有聽見。
走遠了還喊什么喊?
她兒子有名字了,叫膽巴。
哦,到底是廟里回來的,有點學(xué)問嘛!知道元代趙孟頫嗎?知道《膽巴碑》嗎?我看你們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喇嘛,當過元朝皇帝的帝師啊。你們不知道,我倒要問一問他。
過幾天,斯炯上山去,不由得走到那個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開小會,那這回開的是大會了。更多的蘑菇長成好大一片。斯炯知道,自己是遇到傳說中的蘑菇圈了。傳說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類蘑菇的起源,所有磨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來,又把一多半放在工作組房子的墻頭上。這時窗口上傳來聲音說,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組長劉元萱,當年送她進了干部學(xué)校那個人。不一會兒,他披衣下來,站在斯炯面前,你哥哥回來了,也不來報個到。
斯炯問,現(xiàn)在嗎?
隨時。
法海和尚來了。
工作組長復(fù)又從樓上披衣下來,問他,出家多少年了。法?;卦?,十幾年了,名叫法海。嚯,這名字也有來歷。法海說,我們廟里好幾個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師啊?我家窮,沒有布施供養(yǎng),吃穿都靠著廟里,拜不起上師,就是每天背水燒茶。哦,以前的漢地,有個燒火和尚,叫做惠能,得了大成就是成為禪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搖頭。你給侄兒起名叫做膽巴,元朝時候,有個帝師,也是藏族人,也叫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復(fù)又搖頭,說,村里還有幾個男人,也叫膽巴。組長失望了。如此說來,你真的就是個燒火和尚。我是燒火和尚。那么回去吧,好好勞動,努力生產(chǎn)。
法海就轉(zhuǎn)身離去了。
走了幾步,和尚法海又回過身來,他對工作組長說,我十一二歲到廟里……
組長在他猶豫的時候插話進來,到底是十一歲還是十二歲?說清楚點。
我十一二歲時就到廟里,除了背柴燒火劈柴,什么都不會干。
組長徘徊幾步,放羊會吧!早上把羊群趕上坡吃草,下午把它們從坡上趕下來!
這樣,和尚法海就成了村里的牧羊人。
進屋時,斯炯正在一只平底鍋中把酥油化開,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黃。這是她在工作組時學(xué)來的做法。蘑菇?jīng)]下鍋時,有奇異復(fù)雜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松脂味,煎在鍋里,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機村人的飲食,自來原始粗放,舌頭與鼻子都不習(xí)慣這么豐富的味道。所以,面對妹妹斯炯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無食欲。
斯炯說,吃吧,這樣可以少吃些糧食。都說社里的糧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個孩子一樣抱怨,我們從來都只是吃糧食,肉和奶的。
斯炯像個上師一樣說,也許一個什么都得吃點的時候到來了。
1961年至1962年,后來機村人回憶說,那時我們的胃里裝下了山野里多少東西啊!原來山里有這么多東西是可以用來填飽肚子的呀。棟樹籽、珠芽寥籽、蕨草的根,還有漢語叫人參果本地話叫蕨瑪?shù)奈瓴说牧罡?,都是淀粉豐富的食物。還吃各種野草,春天是蕁麻的嫩苗、苦菜,夏天是碎米薺的空心的莖,水芹菜和鹿耳韭。秋天。秋天各種蘑菇就下來了。那也是機村人開始認識各種蘑菇的年代。羊肚菌之外,松軟而碩大的牛肚菌,粉紅渾圓的鵝蛋菌,還有種分杈很多卻沒有菌傘的蘑菇,人們替它起個名字叫掃把菌,后來,劉元萱組長說,不用這么粗俗嘛,像海里的珊瑚樹,就叫珊瑚菌吧。
是工作組和從內(nèi)地的漢人地方出來逃荒的人,教會了機村人采集和烹煮這些東西。
工作組略過不說,那個逃荒回來的人是吳掌柜,他當年是機村東頭那條小街上的旅店掌柜。公路修通后,他們一家人就回內(nèi)地老家去了。
那天,法海和尚上山放羊。
那天,他趕著羊群,經(jīng)過人們不常去的那段石板鋪就的荒廢小街。那百十米長的街道上,石板縫里長滿了荒草。羊群走過去,碰折了牛耳大黃和牛蒡,散發(fā)出一種酸酸的味道。街兩邊早年的店鋪頂都塌陷了,板壁也在朽腐中,斯炯當年幫工時用木炭描在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相當模糊了。這荒涼的廢墟中,似乎有鬼魂游蕩。法??诶锬顒又湔Z,心里就安定了。
下午趕著羊群再次經(jīng)過這條廢棄的街道時,他仿佛看見,某一座房頂上繚繞著若有若無的藍煙。他聳聳鼻子,聞到了煙的味道。是濕柴燃燒的渾濁的味道。他心驚肉跳地催動羊群快速通過了那條街道。
晚上,斯炯煮了一大鍋湯,里面只有很少的面片,其余都是蘑菇。
放下飯碗,法海開口了,我看見了奇怪的事,說出來怕人說我宣傳封建迷信。
斯炯說,這是在家里,只有我和阿媽。
法海才說,我碰到鬼了。
斯炯沒說什么,只看了阿媽一眼。阿媽也不以為怪。
他說,他在老街上遇到鬼了。那些鬼在破房子里生火,還在破窗戶上晾曬了野菜和蘑菇。
斯炯說,不要說了,再說,我以后不敢再去那地方了。
法海笑了,說,我看到你以前寫在板壁上的字還在呢。
斯炯沉下臉來,那是另一個人寫下的。一個鬼寫下的。
連著下了幾天雨。
天氣也一天冷過一天。山下下雨,山上起了霧,把山林和天空都遮得嚴嚴實實。寒氣四起。機村人知道,那是山上的雨巳經(jīng)變成了雪。但是地里的莊稼還沒有收回來??諝庵谐錆M了那些沒有結(jié)穗的麥草在雨水中漚爛的味道。那是令人絕望的味道。
終于,無有邊際的冰涼雨水止住了,云縫中放出耀眼的陽光。
那時,斯炯正在屋里跟阿媽說話。
阿媽說,這么多雨,不要說莊稼,地里的草都摳爛了,沒有指望了。
法海說,爛了就爛了吧,人反正也不能靠吃草過活。
斯炯說,我操心的不是這個,是雨把青柄和蘑菇都摳爛了,那才是不讓人活。好在太陽出來了。
說完,她就把孩子塞到他外婆懷里,出門去了。
連續(xù)陰雨后的荒野真是凄楚。林子里的蘑菇都腐爛了。那么大一個蘑菇圈里,起碼有兩三百朵蘑菇,經(jīng)過連天陰雨,只剩下十幾朵沒有腐爛。她趕緊把它們收集起來。斯炯覺得,蘑菇腐爛的氣味令她有些心傷。于是,她抬起頭來,把視線轉(zhuǎn)移到樹上,她看到青柄樹籽還一粒粒掛在枝頭上,拇指頭那么大一顆顆的果實,緊嵌在褐色殼斗中,閃閃發(fā)光。斯炯想,不成熟的莊稼爛在地里,等太陽把樹上的水氣曬干,就該到樹林里來搞秋收了。她的心情立即就好多了,覺得笑容浮現(xiàn)在了臉上。她抬手在臉上撫摸一陣,把雙手舉在眼前,并沒有看到笑容轉(zhuǎn)移到手掌之上。
出了樹林,斯炯對自己說,太蠢了,笑怎么會跑到手上。
但她知道自己笑得更厲害了,于是一邊走,一邊把手舉在眼前,想看到上面確實有笑容出現(xiàn)。
她一路想青柄樹上那些飽滿的亮錚錚籽實,一面笑著。這是饑荒將要駕臨機村的時候,她知道,有了這些籽實,他們一家就能熬過荒年。她在說,阿媽,看著吧,哥哥看著吧,兒子看著吧,我能讓一家人度過荒年。
等到她覺得走到了家門口,要抬手推門時,才吃了一驚。
她不在村子里自家的門前!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那條荒廢已久的小街上。她不敢對自己說,一定是遇見鬼了。那時的機村人相信,有一種鬼會把人吸引到它們的地盤上。
斯炯想起了哥哥的話,說她以前用木炭描在板壁上的字還在。她想,那是鬼在引我呢。腳步卻止不住,很快就來到了她幫過傭的吳記旅店門前。她描下的字真的還在,但被風吹日曬雨淋,不止是字跡已經(jīng)快淡到?jīng)]有,連木板的棕褐色已將消失殆盡,變成了一片慘白。她伸出手,要去摸摸那些淡淡的字跡,木板就破碎了。不是她手碰觸到的那一小塊,而是整個一面板壁都塌下來。腐爛的板壁塌下來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響,就是悄然下滑,變成一些細碎的粉末,堆在她腳前。店鋪的內(nèi)部一下在她面前洞開。
接下來,她看到了一堆有氣無力地燃著的火,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老人。面容悲戚坐在火邊。
斯炯驚呆了,哥哥法海說有鬼,現(xiàn)在,一個鬼真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了。
那個鬼抬起眼皮,看著她,啞聲說,是斯炯吧。
斯炯不敢驚叫,小聲說,鬼??!
那個鬼說,我不是鬼,我是吳掌柜。
斯炯想跑,卻挪不動步子,恐懼把她的雙腳釘住了。
那個鬼又說,你仔細看看,我是吳掌柜。
這回,斯炯從這個鬼身上看出一點過去那個掌柜的影子。小眼睛,山羊胡須。斯炯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掌柜,你死了嗎?
我沒死。
那你的鬼怎么回來了。
掌柜的嘴里發(fā)出了哭聲,我們一家七口人從這里走的,只有我一個人回來了,變鬼的那些人都回不來了。掌柜哭泣的時候,眼淚鼻涕從那溝溝坎坎的臉上慢慢滑下來,最后,都亮晶晶地掛在了那幾綹花白干枯的胡子上。掌柜又伸出一雙瘦腳,兩只腳上套著不一樣的鞋子。兩只鞋底都已經(jīng)磨穿。他說,要是撿不到這些鞋,我都走不到這里了。走不到你們蠻子地方了。
斯炯問了一句話,你走來這里干什么?
掌柜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話,我惹你不高興了?
斯炯在民族干部學(xué)校學(xué)到的東西涌上心頭,涌到嘴邊,不準說蠻子地方,解放了,民族政策,要說少數(shù)民族地方。
是啊,是啊,解放了,說錯話也是不允許的。我想我只有走到這里才有活路。山上有東西呀!山上有肉呀!飛禽走獸都是啊!還有那么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東西呀!
聽著這些話,斯炯也變得眼淚汪汪了。
以前的掌柜說,我想求你要點東西。
斯炯說,呀,掌柜,現(xiàn)在我們一家為省點糧食,吃得滿身都是蘑菇味,哪里還有東西可以施舍給你呀!
掌柜笑了,斯炯長大了,會哭窮了。他笑著的時候,露出了通紅的水淋淋的牙齦。
斯炯想起,以前掌柜的牙齒就不好,吃完飯,就用腰上掛著的一根象牙牙簽剔牙。他從牙縫里剔出的都是牛肉羊肉或者野物肉的粗纖維。他會舉著這些細肉絲在眼前,感嘆自己的苦命。感嘆自己在老家立足不住,來到這只能吃肉而少有菜吃的地方。他常常舉著牙縫里剔出來的肉絲懷念家鄉(xiāng)那些菜,豆腐、豆花、蓮藕、筍、絲瓜、豆尖……這樣的結(jié)果是,他的牙縫越來越寬,從牙縫里剔出的肉纖維越來越多。那時,掌柜就這樣天天詛咒這個蠻子地方,詛咒自己開的這個店。
現(xiàn)在,他那些稀松的牙齒快掉光了,嘴里就剩下顏色鮮艷的讓人惡心的牙齦。
他對斯炯說,給我一小塊肉吧,我滿身都是草的味道了。
斯炯想起以前他討厭肉的樣子,說,沒有肉了。同時,嘴和喉舌間唾液泛起,生起了她對肉的懷想。
掌柜又哀求,我要鹽,不然,往肚子里塞再多野菜和蘑菇,我也站不起來了。
斯炯笑了,有了供銷社,鹽可比以前便宜多了。
掌柜又露出他滿嘴令人惡心的牙齦,他說,我吃了兩只土撥鼠,好多泥鰍,和著野菜一起煮,但沒有鹽,身上還是沒有力氣,我都快站不起來了。他說,只要你給我一些鹽,身上有了力氣,我就能弄到更多的肉。
斯炯回家,告訴放羊的哥哥,說老街上沒有鬼,是以前的吳掌柜偷跑回來了。斯炯包了些鹽在舊報紙里,讓哥哥放羊時順便送去。哥哥不同意,說,千里萬里的,說回來就回來了,你怎么曉得他不是個鬼?
斯炯說,你是和尚,念兩句咒,就是鬼也鎮(zhèn)住了。
哥哥說,我不是大喇嘛,一個燒火和尚的咒怕是沒有那么大法力吧。
而斯炯卻抽不出時間往那條廢棄了的老街上去。雨水一停,工作組就組織全部勞動力搶收地里那些因肥力過度而不能成熟的麥子。工作組在動員會上說,收不到糧食,但這些麥草都是很好的飼草,可以把集體的牛羊喂得又肥又壯,莊稼怕肥,難道牲口也怕肥嗎?組長有學(xué)問,說了一句村里人不懂,工作組的人也大多不懂的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句話經(jīng)過多次解釋,多重翻譯,終于讓村里人聽懂了。這句經(jīng)過多次翻譯的話最后成了這樣:太陽出來時沒有得到的,會在太陽落山時得到。
有人說怪話,說太陽出來時失去的糧食,太陽落山時變成了草。
工作組說,草喂牛喂羊,就變成了肉,所以,太陽落山時就得到了肉。
收割下來的草太多了,曬在柵欄上,一束束掛在樹上,整個村子充滿了正在干燥的麥草散發(fā)的清香。放羊的法海和尚更忙了。夜里起來兩次,往羊圈里添那些草。他的羊群吃著這些肥美的麥草,脹得都走不了路了。早上,羊欄門打開,它們都惺忪著眼睛,又肥又懶,賴在圈里不肯上山了。
斯炯只好在一個黃昏,帶著滿身的麥草香親自把鹽送給吳掌柜。
吳掌柜守著一坑微火,火上架著半邊鐵鍋,里面的野菜都煮成了糊,他又流下眼淚,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呀!若大旱之望云霓呀!他直接把一撮鹽放人口中,吃了。又往野菜糊里放了許多,也呼呼嚕嚕地喝了。心滿意足地拍著肚皮,說,斯炯,你的家鄉(xiāng)真是好地方,這么大的山野,餓不死人的呀!
斯炯就想起他以前詛咒這蠻子地方的情形來。
還沒等斯炯開口,提提這些舊事,掌柜又哭了起來,可是,這么好的地方,我是呆不長啊!
斯炯說,你就呆在這里,怎么呆不長?
掌柜說,現(xiàn)在不是隨便跑來跑去的時代了。我的戶口不在這個地方。我的戶口在餓死人的地方。
雖然不時有傳言說,內(nèi)地的漢人地方這兩三年都餓死人了。她還是不能相信掌柜一家都死得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掌柜吃了鹽,更有力氣絮絮叨叨了。這讓斯炯有些不耐煩了。她看見月光越過墻頭落在腳前,就要告辭離開了。掌柜說,你不要走,山里好多野菜都可以吃,你們不認識,我把那些野菜教給你。他從墻頭上拿下晾得半干的野菜。斯炯一看,眼前就出現(xiàn)它們長在野地搖晃在風中的樣子。她說,好吧,我知道它們可以吃了。然后,她就離開了。
吳掌柜說,過幾天,你再來,我還教你認識更多的野菜。他說,你要再帶些鹽巴來?。?/p>
斯炯沒有回頭,走在雜草叢生的老街上,前方的天空中半輪月亮在云彩中進進出出,她心里想,可憐的掌柜到底是個人還是個鬼呢?
回到家里,哥哥等在院門口不讓她進門。他口里念念有詞,端著一只燃著柏枝的香爐,把她周身細細熏過。這才放她進門,你不怕鬼,但不能把鬼氣帶回家里來。
熏完香,哥哥看她上樓,回身又往羊欄添草去了。
荒廢的老街上有鬼的消息在村子里傳開。
斯炯沉默不言,走在山野里,看到吳掌柜指給她的野菜,她心里就想,原來這些都是可以吃的。都是看見就認識卻沒有名字的。多少年后,在縣里當了干部的兒子,想念山野的味道了,會捎信來說,請阿媽采些碎米薺來吧,請阿媽捎些蕁麻苗吧。當然,也會捎信說,請阿媽帶著新鮮的松茸來看孫兒吧。她才知道這些野菜和蘑菇的名字了。直到這時,她也才曉得,蘑菇是所有菌子的名字。她守了幾十年的蘑菇圈里的蘑菇還有自己的名字。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時,她對這些還一無所知。她只是聽憑逃荒的吳掌柜的指點,比村里人多認識了幾種野菜。吳掌柜吃了鹽,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對她說,斯炯啊,還有蘑菇。蘑菇不像野菜,四出隨風,無有定處。蘑菇的子子孫孫也會四處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動的。它們就穩(wěn)穩(wěn)當當呆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
斯炯笑起來,我已經(jīng)有一個蘑菇圈了。
真的,那你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啊。
斯炯心里因他這話而有些悲傷,她想起民族干部學(xué)校干凈的床鋪,書,筆記本,但她隨即轉(zhuǎn)了話題,說,你都吃了那么多鹽,怎么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
吳掌柜沉默了,后來,他說,悲傷,是悲傷,我這幾天才有力氣想,這樣活下去又如何呢?吳掌柜也笑了。他笑著說,我看我是活不下去了。這一回,他沒有坐在破房子的火邊不動,而是伴著斯炯穿過荒廢的長滿了蕁麻、臭蒿和牛耳大黃的街道。走到當年的街口了,掌柜說,這棵丁香還在啊!斯炯就想起來,五六月份時,當年的街口真有一棵盛放的,香氣濃烈的花樹?,F(xiàn)在,它只是紛披著盛密的綠葉,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而山坡上的樺樹林已經(jīng)開始泛黃了。
吳掌柜說,好心的斯炯啊,你不用再來看我了。我要走了。
斯炯說,你又要回老家去嗎?
吳掌柜說,冬天要來了。
斯炯回身,視線穿過那條短促而荒蕪的街道,看到更遠處的峽谷,和峽谷盡頭那座雪山。吳掌柜的老家就在山那邊什么地方。
斯炯說,多遠的路??!其實,她并不知道那路到底有多遠。
吳掌柜笑笑,說遠也遠,說近也近,說不定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斯炯是個沒心眼的人,聽不懂吳掌柜是話中有話。又過了幾天,她才明白吳掌柜說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待續(xù))
(責任編輯 冷杉)
● 阿來,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當代著名作家,第五屆茅盾文學(xué)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