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白馬人

阿貝爾

洞嘎才里和波姆

蔣驥說這次他還要去焦西崗拍他前年拍過的兩位老人，我沒有想到竟然是住在阿波珠家屋后臺地上靠溪溝的這對老人。近路已走不通，木柵欄攔著，小道長了草，一股水淌。我們走到溪溝那邊，走一截新修的水泥路再過來，隨后再上到臺地上的一棟老屋前面。

我熟悉這棟老屋：木房子，泥巴墻。四面都是泥巴墻圍著屋子，厚實(shí)的樣子像個碉堡。屋頂前半邊蓋的石板，后半邊蓋的衫木板，衫木板上壓著石頭。過去，門口一直碼著柴，好大一碼子，高過屋檐；有時是手桿棒大小的樹枝，有時是一碼子劃子柴；半干的時候，彌漫著老酒樹和黃角蘭的香味。十幾年間，跟何明奎來，跟蔣驥來，抑或是帶了別的朋友來，都在柴垛子前面留過影。仔細(xì)端詳這些留影，會感覺柴垛子沒變，只是人在變，變得越來越老了。記得有一張留影，我穿一件老式羽絨服，很臃腫的樣子，一臉的肉，洋溢著光彩。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回是我第一次遇見門前沒有柴垛子，空蕩蕩的。

我準(zhǔn)備繞過屋子去上面人家，蔣驥說就是這家。記得柴垛子，也記得這屋里的女主人，穿得破破爛爛，有點(diǎn)邋遢，看不出歲數(shù)，五十幾還是六十幾，從沒見她說過一句話。我每次經(jīng)過，門都開著，屋里黑洞洞的，看不見什么家什。外頭的門框也熏黑了，不消說屋里了。有時看得見煙子從門洞飄出來，聞得到燒火灰的氣味。有時無人，不知道人在里面，還是在唱空城計(jì)。有一回，女主人坐在門檻上喝一碗半干的洋芋稀飯，有一回提著一桶豬食，正要去給豬喂食；我端起相機(jī)拍她，她不躲也不說話，像個智障，又像個瞎子，像是壓根兒沒看見我。每每那時，我心頭就生出悲楚，為這個白馬人，為這個生命。邋遢歸邋遢，但女主人的皮膚很白，神態(tài)很安靜，沒有什么慌張的，也沒有什么害怕的；她看人的眼神，像是從一個海子，也像是從一棵青稞一株樹發(fā)出的。很明顯，我們不在同一世界。我屬于外面的世界，不管我如何靠近她，都抵達(dá)不了。她對我的世界一無所知，也不想知，她看我，就像一束光照在柴垛子上，自自然然，中間的隔閡是絕對絕緣的，比現(xiàn)實(shí)與夢都絕緣，就像生死。老實(shí)說，我有些嫌棄她，嫌棄她邋遢，怕她把什么傳染給我。就是審美，也是有抵觸的，視覺的和嗅覺的，外部的邋遢難免會污染我的感覺。

這一次，我走進(jìn)了這棟土墻老房子，見到了比先前見到的、比想象的還要悲楚的兩位老人。我不知道我是如何適應(yīng)視覺、嗅覺、味覺和呼吸的，是如何克服審美障礙的。

火塘的火燃得很大，火苗熊熊的，舔著三四根大柴，但仍不足以照亮整間屋子。一個布滿蛛網(wǎng)和揚(yáng)塵的白熾燈紅煋煋的，被火光襯托得愈加暗淡。柴煙子很大，彌漫在整間屋子，很快我便被熏得眼淚汪汪了。特別是有風(fēng)從半封閉的泥窗吹進(jìn)來，藍(lán)色的煙子直接撲我時。老火塘，老房子，沒有火爐，沒有煙道，樓板和四壁都熏得像鍋底了。

女主人在火邊剝一種山芋，剝出的芋頭白白的，堆在一個破竹筲了。她還是那么安靜，一個人埋頭剝芋頭，剝一剝，抬頭看一眼火，看一眼火塘對面沙發(fā)上的老伴兒，任憑我們問什么、說什么她都不搭白。

她叫波姆，從刀切家（奪補(bǔ)河上游靠近王朗的一個小寨）嫁到焦西崗的，是洞嘎才里的第二任妻子。

洞嘎才里講述了他自己的身世，又講述了波姆的身世?！拔夷贻p時候脾氣不好，動不動就吼人，愛拿皮坨子給她擱到身上，她脾氣好，溫順得很，幾十年對我一句重話都莫得！”老洞嘎說，“我今年腦殼壞了，腦殼疼，耳朵也聽不到了，眼睛也不亮堂了?！笨淦鸩罚锤虏爬锏恼Z氣是欣賞和感激的。洞嘎七十四歲，看上去狀況不好，走路彎腰駝背的，一只耳朵聾了，一個問題我得扯起嗓門問兩三遍。他說話聲音還大，仿佛在他看來，跟他說話的也是一個聾子。

聽洞嘎才里講述，他真不算什么，七十四歲差不多快一輩子了，不會打獵，不會搟氈帽、織腰帶，不會做曹蓋，不會跳曹蓋……他只會種點(diǎn)地，放一放牛羊，酒曲子也不會獨(dú)自唱，會唱都是喝了酒跟大伙兒一起合……這樣一個白馬人，連普通也說不上，差不多算是殘弱了。他有自知之明嗎？他會燒蘭花煙，會喝咂酒，會吃波姆搟的蕎根子……當(dāng)然，也會男女之事，育有兩兒一女，都不成才，子女大了，勉強(qiáng)能度日。

聽老洞嘎自述，我的腦殼里跑過他的一生：孩童時去自家鴉片種植地幫大人扯過草，二十歲左右在伙食團(tuán)餓過飯，第一任妻子死時沒哭，弟弟上山打獵誤殺了伐木場的牛，害怕坐牢飲彈自殺時哭了……洞嘎才里坐在有些邋遢的沙發(fā)上講述，我感覺他比我?guī)资昀镆娺^的那些驕傲的白馬人之子還要踏實(shí)。一輩子不會手藝，不會花哨的東西，跟泥土打交道自個兒也成了泥土，跟木頭打交道自個兒也成了木頭，跟牦牛打交道自個兒成了牦牛……這樣也好，雖也是造化，卻造多化少，沒有被化到離上帝的模子太遠(yuǎn)。我想象老洞嘎兒時在鴉片種植地扯草的樣子、看罌粟花的樣子，想象他伙食團(tuán)餓飯的樣子、大集體時坐在木摞子上燒蘭花煙的樣子……現(xiàn)在他老了，頭疼，耳背，什么都不說，隔著柴火騰起的煙霧，看著波姆在大白天借著火光搓面——那么溫馴，就像是他的相依為命的小母驢。在他面前，她做什么都輕腳輕手的，在瓷盆里搓面，在竹筲里剝芋頭，即或是站起來伸個懶腰，都像是在默片里。

柴火在燃，煙霧一直都大，我睜不開眼，氣也出不出來。但我知道在礦洞里，自然要受些苦，要堅(jiān)忍才得行。我流著眼淚，背過身去呼吸，強(qiáng)迫自己留在洞嘎才里和波姆的世界里。

波姆把面已經(jīng)揣成團(tuán)，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歇?dú)猓察o的樣子像個少女?？此哪?，看她的眼睛，在四起的柴煙里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已經(jīng)不再淌眼流子了。老洞嘎也習(xí)慣了，他坐在沙發(fā)上一點(diǎn)不回避煙子，攝像機(jī)在他眼里根本不存在。

我環(huán)顧整間屋子，是火塘也是他們睡覺的地方，一張木架子床搭在進(jìn)門一方靠墻的當(dāng)頭上，床單被褥鋪在上面，黑黢黢落滿灰燼。我見過尼蘇在祥樹家家中的床榻：火塘邊的兩搭木板和一張獸皮，也見過扒昔家老人澤子修的床榻，除了木板和獸皮，多了一只貓。過去，白馬人喜歡把床榻搭在火塘邊，晚上烤火、喝酒、唱歌，烤熱和了、酒喝醉了、歌唱累了倒頭就睡了。而今，只有老一輩還保留著這種習(xí)慣。洞嘎才里和波姆的床榻不是地鋪，是一張寬大的架子床，一看便知道已睡了幾十年。幾十年里，這張床也是他們的一塊地，耗盡了他們的精力。

火燃到了火塘的邊邊上，再燃便燃到磚沿外面的木板了。屋里陣了地陣，火塘是在地陣上用磚砌的，很容易引起火災(zāi)。老洞嘎只顧跟我們說話，忘了把木頭往火塘里順。老波姆起身過來順了順，火苗又聚到火塘中間去了。我對蔣驥說了我的擔(dān)心，在兩個老人都下地的時候，或者屋里的老人出現(xiàn)什么意外的時候。我不敢想象，老人年齡大了，忘性也大了，身體本來就不好，如果發(fā)生火災(zāi)，情形不堪設(shè)想。一場火葬在我的想象中瞬間騰起，繼而出現(xiàn)在當(dāng)?shù)貓?bào)紙的一角和互聯(lián)網(wǎng)上……我希望能避免。

此刻，我們要聽老波姆唱歌了。我開了手機(jī)上的錄音鍵，坐在老洞嘎旁邊。蔣驥開了攝像機(jī)對著波姆，他盡量做得很隱蔽、很自然，盡管波姆一點(diǎn)不在意他手里的機(jī)器。聽唱歌是我們訪問白馬人的保留節(jié)目，每次訪問到最后，都會請他們唱一支他們自己的歌。在苗州，尼瑪保和木介唱了；在下勿角，班文玉唱了；在抹地，楊水泉唱了；在草地鄉(xiāng)，然木扎西唱了；在鐵樓的草河壩，曹福元唱了……都是即興，有時喝了酒，有時沒喝。很少有不唱歌的，自己不唱，也要推舉一個旁邊的人唱；有的自己唱了，還要拉上一個旁邊的人唱。有的人大方，喊唱就唱；有的人靦腆，扭扭捏捏，最后還是唱了，而且唱得極好。也有打死不唱的，像我們在寨柯橋遇到的染了頭發(fā)、懷抱小兒的少婦，她那樣靦腆，我們便不好難為她；或許是無酒，或許有婆婆在場、有小兒在懷，她放不開。我們原本是請老洞嘎唱歌的，他是個耿直人，說他不會唱，說他的老婆子會唱。

“我唱不來，就是平常過年過節(jié)喝了酒也唱不來，她會唱，她唱得好哦！”老洞嘎指著波姆說。

我很奇怪，也很疑惑，波姆會唱歌？

老波姆聽了老伴兒的話，并不反對，她看看老洞嘎，又看看我們，像是默許了。我無法把初見的波姆，后來歷次見到的波姆，與一個會唱歌的白馬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也無法和眼前的波姆聯(lián)系在一起。我甚至不敢去想她開口唱歌的樣子。開始，我還以為老波姆沒有聽懂老洞嘎的意思，然而當(dāng)老洞嘎用白馬語又跟她說了一遍后，她還是沒反對，我這才確信她是真的默許了，她是真的會唱歌。她看我們的時候，笑了一下，很內(nèi)斂，不露一點(diǎn)羞澀，也沒有一點(diǎn)扭捏，但我還是從她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點(diǎn)異族少女的東西，一點(diǎn)美如蕎麥花的東西。我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白馬老嫗，就是我之前見過的以為有什么智障的邋遢的白馬女人。

沒有過門兒，老波姆唱歌了。她唱的白馬語。準(zhǔn)確地說，不是唱歌，是唱曲子。老波姆一出聲就把我定住了。她的聲音像一片青稞，又像一坡蕎麥，也像灌木，像奪補(bǔ)河斷流后仍長在河畔的白楊，有一小段也像海子……我被震撼了，靈魂，被一種土生土長的美，被最高境界的藝術(shù)，被一個沒有外面世界的渺小的古老世界。老波姆也是靈魂，異域異族的不曾被污染的世代承襲的靈魂，就像王朗深處的一棵杜鵑，從白堊紀(jì)到第四紀(jì)，經(jīng)歷了造山運(yùn)動和冰川作用。她的聲音里有種氣息，說不上歡樂，也說不上悲苦，就像奪補(bǔ)河的雪溪，冬天酷寒，夏日透涼，春秋兩季各是各的味道和顏色。

不長的一曲，嘎然而止。老洞嘎做了翻譯，是一支迎賓曲，說的都是大俗的客氣話。我聽了有些失望，但我并不懷疑老波姆震撼靈魂的聲音。果然，在我的邀請下，老波姆用一支老曲子唱到了白馬人的靈魂深處，也唱到了我的靈魂深處。我要她唱一曲她年輕時最愛唱的情歌，她沒有唱，她唱了一支收蕎麥的曲子。蕎麥之神進(jìn)住了她的聲音，它是五萬年前她的祖先從非洲大陸帶過來的。

我雙眼潮潮的，沒有淚流出來。這個波姆，她有多深，在一個貌似智障的身體里，卻住著一個原生的藝術(shù)家的靈魂，是不是很像灌木林和礫石灘背后的海子？

原諒我拘泥于所謂文明的外殼，沒有去擁抱老波姆，沒有去握她的手、與她有一點(diǎn)身體的接觸……火塘的火小了一些，煙子也小了一些，我的心跳平復(fù)下來，呼吸變得勻凈。

“你坐過去，我跟你倆照張相！”我指著洞嘎才里旁邊的空沙發(fā)，對波姆說。波姆笑笑，她聽明白了，很樂意。我跟兩位白馬老人照了相，又給他倆單獨(dú)照了相。室內(nèi)煙霧繚繚，太過暗淡，我卻感覺很滿足、很幸福。我不把這屋里想像成礦洞了，不把兩位白馬老人想象成金礦或是比金礦更值錢的稀土了；我也不是在挖礦，我是遇見了夕陽——白馬人族群的夕陽，遇見了最后的白馬人。

走了。告別。我從錢夾取出一百元錢，遞給老洞嘎?！爸x謝了！耽擱你們了，一點(diǎn)意思?！边f錢的時候，我的手觸到了老洞嘎的手，我沒有馬上挪開。我突然意識到，今天我們訪問到的兩個老人，是最后的白馬人，而我們對他們的訪問，也很可能是最后的訪問。

抹地的楊水泉

從措么家院子出來，我一眼就看見了楊水泉。他背著背篼，穿著布疙瘩紐扣的老式漢服，里面的毛衣很花，印著大大小小的外國字，外套的醬色和他黑紅的面色很搭。他很健碩，胡子頭發(fā)都白了，又特別有滄桑感。他的國字臉很大氣，五官都很大氣，和著鬢毛胡子一起看，有種岷山與秦嶺過渡地帶山水的氣象。他的牙齒很好，看見有種錚錚的感覺。他的眼眶很深，藏著海子，從里面透出靈魂的光澤。他站在墻根，見了我笑嘻嘻的。我給他拍照，他不躲，也不擺pose，自自然然的，也是堂堂正正的。他旁邊站著個女人，也拍到鏡頭里了。女人個矮，相貌與腰身都不好看，感覺與他不配，有損他的氣質(zhì)。我把楊水泉叫到一邊，單獨(dú)給他拍照。

我和蔣驥在寨子上面的蕎麥地里拍蕎花。一小片蕎花，開得正艷，隔著石墻和柵欄看，就像單純的歡愉。開了柴門進(jìn)去近距離拍、微距拍，像是在裁一塊翡翠。如果我和蔣驥不拍蕎花，或者是拍了蕎花不在路口拍抹地全景，我們就遇不到楊水泉。如果只拍了抹地全景，沒有措么走出來，我們不去措么家拍措么穿白馬人衣裳，我們也遇不到楊水泉。楊水泉背著背篼，原本是跟媳婦到地里去?，F(xiàn)在想來，我們跟楊水泉也真有緣。

抹地也是一個避世的寨子，在遠(yuǎn)離白水江的一個山坳里，現(xiàn)在有柏油路通到外面，過去只有羊腸小道。山坳也不像別的山坳，可以從外面尋了溪河去。不說有奪補(bǔ)河、湯珠河那樣的溪河，就是羊峒河、馬家河那樣的小河溝也沒有。我們的汽車盤上一堆崩塌的山石，這才看見一道不深的山谷，抹地就在山谷的盡頭，酷似一塊補(bǔ)丁。

抹地是個大寨、古寨。大可以從屋頂看出，從溪邊到山腳一片上去，像座城池。故可以聞到，空氣的味道，遠(yuǎn)遠(yuǎn)超過老墻老房子；也可以看到，不是從剝脫的墻皮和磨得溜光的鋪路石，而是從屋檐下大人小孩臉上的表情。

抹地有多少年，說不清。抹地最年長的也說不清，村支書從柜子里拿出的上百年的曹蓋也說不清。沒有家譜，更沒有村史記，看考古說不說得清。我想這樣的古寨有一個漸進(jìn)，壯大的漸漸，衰落的漸漸，中間是否遇到屠寨那樣的滅頂之災(zāi)不可考；它這樣隱秘，想必一直都是幸運(yùn)的，偶爾流竄進(jìn)來兵匪，也不是抹地人的對手。在很長一個時間段，抹地都是安靜的，風(fēng)俗是早先從外面帶進(jìn)來的風(fēng)俗，文明都是相對穩(wěn)定的，與外面同族的交往也是穩(wěn)定的。在這個時段里，抹地處于一種不變的狀態(tài)，代代繁衍，代代更替，外在看不見變化，基因內(nèi)部也看不見變化。變化發(fā)生在漢人西侵、吐蕃東侵的歷史背景下，對于抹地，對于白馬人，屬于不可抗力。從抵抗到接納與融合，抹地自然有過改變，但改變也是有限的，融合也是改變與消泯，抹地在融合吐蕃與漢文明的同時，也改變了漢人與吐蕃文明。走在抹地的深巷，我能感覺到一種民族與歷史的沉淀匯聚在我的四周，接觸到我的肌膚，它是黑色的，又是古銅色的，有苦味也有甘甜，它更像是一首史詩的意韻。

我們的人在催我去村支書家看曹蓋，而我舍不得楊水泉。他剛出現(xiàn)，在白花花的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口老井的模樣、一個靈魂的影子，我想嘗一口井水的味道，摸一摸靈魂的質(zhì)地。

措么換下了皺巴巴的裹裹裙，站在坎上目送我們離去，她愁兮兮的樣子也像是舍不得。她七十八歲了，還那么憂愁，年輕時一定是個多愁善感的姑娘。她很像尼蘇，個子，身材，憂傷的表情，她與尼蘇年齡也相仿，說不定是一棵樹開的兩朵花。

看見我們走了，楊水泉也不去地里了，他背著背篼跟著我往回走。他老婆也跟著走，并不往回拽他。

“我們家就在坎下，你們?nèi)チ烁骄拖聛恚以诩依锏饶銈?！”走到一個岔路口，楊水泉說。我看了一眼那岔路，下去是一個院門，我沒想到，半小時后，我會在院門里會見到抹地的靈魂。

楊水泉沒有在家里等我們，他不甘寂寞，擱下背篼又?jǐn)f到村支書家里來了。村支書穿著皮夾克，坐在街沿上的一個小板凳上一邊抽煙一邊剪指甲，毫不在意擺在他面前的9個曹蓋和一副金剛降魔杵。我們見了則如獲至寶，翻來覆去地看，翻來覆去地拍，還伸手去摸。

曹蓋都上百年了，做工和漆工比苗州和安樂的都要好。我微距拍下了獅頭、龍頭、羊頭以及鷹頭上的圖案，樣樣都是藝術(shù)作品，它們呈現(xiàn)了舊時抹地人安靜、自信的內(nèi)心，匠心倒是其次。雕一個面具戴在頭上跳，一邊跳一邊念叨咒語，神力便顯現(xiàn)出來；這也是創(chuàng)造，說有就有，邪惡被驅(qū)逐，寨子里每個人連同牛羊青稞都得到庇護(hù)。

我們啃著抹地的蘋果，看楊水泉跳曹蓋。蘋果不管干不干凈，都不能擦洗，這也是神的旨意，神附在蘋果上。我偷偷在牛仔褲上擦了擦，一口啃下半塊，蘋果汁和著口水流在了地上。

我們問到曹蓋，又問到跳曹蓋，村支書說不清楚，楊水泉懶得說，自個兒戴起曹蓋跳起來。開始他沒有穿那身衣裳，后來穿了。他戴的是個獅頭，鮮紅的舌頭吐出來很嚇人。

蔣驥從一開始就在攝像，想必楊水泉跳曹蓋的每個動作都被他拍下了。我看得太入神，后來才想到拍。

沒有人叫楊水泉跳，他是主動跳的，他不為什么，只是想跳。我不知道楊水泉在抹地是個什么角色，在現(xiàn)實(shí)中是個什么角色，在跳曹蓋的隊(duì)伍中又是個什么角色，但我感覺得到他的自由，洋溢著激情的自由，還有就是表演欲望。他首先懂，懂曹蓋、懂?舞 、懂自己血的流向和溫度，懂?舞里每個細(xì)節(jié)的美；然后才是愛，愛這樣的形式、這樣的環(huán)境與氣氛，愛這樣的時刻與陽光。我甚至覺得楊水泉是有打算的，從他遇見我們，看見我們的攝像機(jī)，知道我們在采訪曹蓋和?舞，就“預(yù)謀”著為我們跳?舞。他把跳?舞當(dāng)成了一件作品來做，把后來的訪問也當(dāng)成了一件作品。

他是大師，他完成的很好，從出場到收場，都是大手筆。

楊水泉從街沿上跳進(jìn)了堂屋，我和蔣驥追著拍他。沒有粉絲追捧，也不帶任何政治的或經(jīng)濟(jì)的目的，但他卻跳得有味兒，舞得有味兒，用本地方言叫“跳得中是勁”。沒有本地人進(jìn)堂屋來看，他們都在外面啃蘋果，或許在他們眼里，楊水泉是猴跳三遍沒人看了。然而在我和蔣驥眼里，他是跳?舞的大師，也許少了點(diǎn)莊嚴(yán)和神圣，多了點(diǎn)輕曼，但我們卻能在他的舞蹈里看見內(nèi)功，看見白馬人部族遺落的靈魂。

抹地的民居受到隴南民居的影響，大都是獨(dú)立的小院，院墻院門頗為講究，匾額和對聯(lián)都是漢人的。楊水泉家的小院建在臺地上，是個長條形，正房和偏房成“7”字，除開進(jìn)門的當(dāng)頭，院墻便是前面人家的后檐。

下午三點(diǎn)的光景。太陽褪去了先前的白，照在地上有了金屬的質(zhì)地。楊水泉坐在偏房屋檐下的一截方木上彈著琵琶，唱起了南坪民歌《采花》。民歌很長，段落很多，他足足彈唱了七分半鐘。他唱得很投入，嗓子扯見了血，除了蔣驥架在他面前的攝像機(jī)，沒有人打擾他，我們的人都坐在正房的街沿上和他對面的院壩里靜聽。

看得出，楊水泉愛這一行。彈啊唱啊，跳啊舞啊，都是他樂于做的。他靠墻坐在木頭上，打著白布綁腿，抱著一把朱紅的琵琶，唱得清鼻涕長淌。我看他唱，埋頭不看他、聽他唱，拍他，視線又越過他背后的屋頂、屋頂后的山脊去看天空——太陽不時與白云交匯，金光四射。

我邊聽邊思忖著、揣摩著楊水泉歌聲里的東西。他在單純地唱別人，還是也在唱自己？他僅僅是投入，把自己交給了民歌，還是借了民歌在釋懷？我聽出他有表演的成分，但都是外在的、形式的，他內(nèi)在的是在釋懷，也是在演繹先輩們的情思。這樣說吧，楊水泉的歌聲是血流的聲音，血不只在他的血管里流響，也在先輩們的血管里流響。

彈琵琶唱《采花》不是高潮，也不是楊水泉作品的尾聲，他還在發(fā)揮、還在創(chuàng)造。

楊水泉有點(diǎn)感冒，彈唱中偶有咳嗽和吐痰，但一點(diǎn)不影響彈唱的效果，反倒顯得逼真。人的彈唱，人的表演，人性的滴淌，就像我們頭天在苗州看見的從踏板兒房的檐口漫下的雨水。太陽從云的裂隙射出，在楊水泉的頭上形成一道光環(huán)，與我在冥冥之中看見的從楊水泉身上發(fā)出的光芒交織在一起，以光的形式，以聲音的形式。

楊水泉的彈唱里有北方的東西。有風(fēng)，有黃土塬和瓦礫，它是干燥疏朗的，但也硌人，缺乏滋養(yǎng)，跟隨后她女人唱的《阿勒圖格》大不同。

我要楊水泉再唱一曲白馬人的老歌，他唱了酒曲子，邊彈邊唱，歡喜的酒曲子也帶哭腔。頭天在苗州聽酒曲子，第一次聽出了秦腔的調(diào)調(diào)。古時氐羌人就生活在秦地，說不定秦腔就是他們遺落的麥穗?，F(xiàn)在聽楊水泉唱酒曲子，我又聽出了秦腔。他彈唱的時候，蔣驥架了攝像機(jī)一直在拍他，他像是并沒有注意到。

楊水泉的女人叫楊狗汝，是從湯珠河左岸的羅依嫁過來的，長著兩只立目，面相很特別，但一點(diǎn)不覺得兇，反覺得安祥。就我的觀察也是這樣，無論楊水泉說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干涉，她從來不在自己的男人面前高打一掌。

楊水泉唱罷，我們又請楊狗汝唱。單獨(dú)唱或是跟她男人合唱。她沒有扭捏，換上白馬人的裹裹裙，走過去坐在楊水泉旁邊。

不是夫唱婦隨，是婦唱夫隨。楊狗汝的嗓子絕好，聲音很干凈，極具穿透力，有雪山和溪流的質(zhì)地，是我在平武奪補(bǔ)河聽見的白馬女人的嗓子。湯珠河與奪補(bǔ)河一山之隔，羅依的白馬人與白馬路的白馬人更接近，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和習(xí)俗也更接近。聽楊狗汝唱歌，我腦海里呈現(xiàn)的是奪補(bǔ)河的山水。

唱完歌，楊水泉擱下琵琶，坐過來跟我們聊天，他女人走過來站在他身后。他真是個人才，跳得唱得，說得笑得。他一說一笑，扯著臉上黑紅的肉，有孩子氣，也有戲子氣。他憨憨的、傻傻的，從不回避什么，沒有一點(diǎn)裝，展露給我們的全是逼真。臉上的紅肉逼真，皺眉或者咬牙的樣子逼真，兩鬢的白發(fā)和下頜的白胡茬逼真，樂起來和慪起來逼真……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像一棵路邊的紅樺樹，任人打量、撫摸和仰望，任人剝?nèi)淦?，他都一如既往地真?shí)。美也真實(shí)丑也真實(shí)，受傷也真實(shí)歡愉也真實(shí)。

他講到他的身世，自小窮苦，父母離異，跟后爹過，一天書沒讀，苦吃多了便不曉得啥是吃苦。說麻木也是，說苦中尋樂也是。人在成長，好奇總是有的，快樂總是有的，青春期懵懂的沖動總是有的。我問他這大半生最幸福的事，他說的不是洞房花燭夜，不是一個人吃一碗半肥半瘦的臘肉塊子，也不是喝酒唱酒曲子，他說的是十三四歲和年齡相仿的女娃子在坡上按跤子，按到肚子餓了也不回去吃飯，按到太陽落了也不回去睡覺。說過，他打著哈哈，超級開心。他的女人就一旁。

我有些納悶，這么個白馬人家的苦孩子，為啥沒有心理的陰影？說是無知無畏，也講不走。他沒讀一天書，大字不識一個，但未必他就無知。就算他懂的不多，他感覺、感觸的可多；看他彈琴唱歌，看他跳?舞，他是極為敏感和感性的，他用直覺與世界對話、與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使不上書本上的東西?？此?舞，看他彈琴唱歌，便知道一個看上去粗糙的人表達(dá)出的東西有多細(xì)膩。眉頭表達(dá)的，嘴巴和牙齒表達(dá)的，瞇成縫兒的眼睛表達(dá)的，包括臉上不同部位的肌肉表達(dá)的，包括衣襟上的布疙瘩紐扣和緊扎的綁腿表達(dá)的……太生動了，太有感染力了。不單是身體所能做出的，也不是可以靠表演完成的，它是天生的、有靈魂的。靈魂是氨基，他就是羧基，以一種分子結(jié)合的形式存在。不單是他個人的靈魂，也是抹地的靈魂、白馬人的靈魂。

有人說楊水泉沒念過一天書便如此優(yōu)秀，要是讀了書更不得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沒讀書才留住了他的才華，讀了書很可能就毀了。

我訪問到他更多的經(jīng)歷（家庭、婚姻、經(jīng)濟(jì)、酒量），他笑呵呵地一一講給我。日子過得苦，心頭卻沒一點(diǎn)苦，仿佛講述中的那個苦孩子、苦小伙兒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跟楊水泉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又講到十三四歲和女娃子在坡上按跤子，他笑得很粗狂，笑聲像是獅子老虎發(fā)出的，這是什么魅力？十三四歲，男孩女孩，懵懂的獅子老虎，神秘超過了抹地地表最復(fù)雜的徑流。

這個人有多純真，五十五歲了，社會、時代、政治這些外部的東西并沒有改變他。一個山民，一個白馬人，心里、血液里只有山的東西，只有天空和大地的東西，還有就是?舞、琵琶和酒曲子，還有就是藝術(shù)——也不是藝術(shù)，而是天性，他是一河水，不過是要借藝術(shù)這條河床奔流而已。

我問起他的酒量，他就拿出酒給我們喝。他喝的他孩子從內(nèi)蒙買回的鐵盒裝，給我們喝的是他自釀的純糧酒。

幾杯酒下肚，他要給我們一一唱歌、敬酒。先唱給白林，他們剛認(rèn)了親戚。我把他給白林唱歌的情景拍了下來，他閉著眼睛，身子后仰，自己先陶醉了。之后是我，再后是蔣驥，連不喝酒的司機(jī)也給唱了。給我唱敬酒歌的時候，我有點(diǎn)不敢看他，那情是橫流出來的，讓我不敢當(dāng)。我本能地將視線移至西天的云朵，又一次看見了四射的光芒，這一刻，我意識到了永恒的存在。

要走了，和楊水泉作別，和抹地作別。我跑過去，沖動地深抱了他。我沒有尋找，我遇見了，這么愛。

單身漢格繞才理

多年以后，我在相冊里翻到上殼子人格繞才理。拍照時他43歲，單身，體格健壯。今年他47歲，應(yīng)該還是單身。他健壯，沒有營養(yǎng)不良，面膛慈善，笑起來眼睛像兩尾對視的魚，帶一點(diǎn)羞怯。是圓頭細(xì)尾的金魚，而非涪江中的雅魚和白馬路的羌活魚。白馬人喜佩魚骨牌，很多人的眼睛像魚，像是隱喻了水和游弋。

望著格繞才理43歲的樣子我有一霎一霎的感動。也有感傷。他47歲的樣子能有多大變化，我愿意去想像：體格還是健壯，面膛的紅潤變深了，變干澀了，滄桑感變濃了，像一層霧霾或霜雪籠罩了他，但雙眸和肌膚仍透出生命之光——無謂的純自然的生命之光，像燃到末尾的篝火，火石子依舊烤人?；ㄉ习胩鞎r間我也能找到他，也能真真切切目睹他，不過我更愿意去想象，在一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上殼子人身上延伸出一段虛線，讓一個最底層的白馬人有機(jī)會成為藝術(shù)作品。憑我的直覺，格繞才理身上的東西是不死的，沒有被現(xiàn)代文明浸染的生命力，基因里純自然的東西，包括慈善與羞怯，它們有種草木的本性和芬芳，枯萎了又萌芽，凋落了還會開。

照片中的格繞才理穿一件舊式青布裹裹裙，扎一條紅色腰帶，裹裹裙的領(lǐng)子開得很低，看得清里面的襯衫和套在襯衫外面的化纖織衣。雖然長裙有些不凈，但鑲嵌在領(lǐng)口、袖口和兩襟的花邊依舊很美，獨(dú)具特色。領(lǐng)口藍(lán)底白花，白花是我在王朗和黃土梁看見的；兩襟的鑲邊很復(fù)雜，一條寬邊加三條窄邊，窄邊折疊，圖案相對抽象；袖口鑲邊與兩襟相同，相互照應(yīng)，使得整件裙袍樸素而又生動。畢竟是二十一世紀(jì)，站在自家房子外面，便能看見山下羊峒河岸布帶一般的九寨溝環(huán)線公路，畢竟早在格繞才理的父輩就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四九之后的變革……格繞才理穿在長袍里面的襯衫和毛衣，可以被看作是他身上現(xiàn)代性的一個象征。他身上的現(xiàn)代性是被動的烙印，他是無法拒絕的，就像他為了取暖、為了方便要穿漢人的襯衫和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