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禮恒
(聊城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俄國威脅論”與日本明治初期的國家戰(zhàn)略
張禮恒
(聊城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俄國威脅論”在日本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從幕末起到明治初,“俄國威脅論”如同幽靈一般游蕩在日本的上空,掌控著日本的思想,支配著日本的行動,甚至主導著日本國家的整體走向。在北方領土歸屬問題上,日本渲染“俄國威脅論”帶有明確的內向性,是對來自俄國現(xiàn)實威脅的真實反映;在朝鮮問題上,日本渲染“俄國威脅論”則呈現(xiàn)出外向性特征,是對本國整體戰(zhàn)略的遮掩,帶有明顯的欺騙性。
日俄北方領土爭端;俄國威脅論;征韓論
“俄國威脅論”對日本近代歷史的走向具有十分重大的影響,中國史學界對此少有研究。日本史學界雖有研究,但過于籠統(tǒng)、粗疏,既未能厘清日本政府在不同時段渲染“俄國威脅論”的用意、特征,也沒有剖析“俄國威脅論”與明治日本國家整體戰(zhàn)略之間的關系。本文將就此問題進行探討,以期深化、拓寬日本近代史和東亞國際關系史的研究。
日本學界對幕末、明治初期的“俄國威脅論”給予了高度關注,出版了一批廣有影響的論著,涌現(xiàn)出一批大師級的史學專家。岡義武、信夫清三郎、安岡昭男、山室信一、池井優(yōu)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傮w而言,日本學界對“俄國威脅論”的研究,在闡釋了其由來、經(jīng)過、形成原因的同時,還得出了一個頗具共識的結論:無論當時俄國的威脅是否存在,“俄國威脅論”都是明治初期政要們有意擴大渲染的結果。因為客觀上,當時的俄國尚無南下長驅直入朝鮮的實力,政要們卻蓄意將朝鮮問題與俄國威脅緊緊捆綁在一起,將其作為日本制定對朝鮮外交政策、東亞戰(zhàn)略和強化國力、整軍經(jīng)武的前提和依據(jù)。換言之,“俄國威脅論”是明治政府實施對外擴張國策的內在動力。
安岡昭男認為:“幕末、明治初年至1880年期間,‘俄國威脅論’的產(chǎn)生,首先由日俄兩國就北方蝦夷、樺太領土歸屬問題所致。其次又以1860年俄國在《北京條約》中獲得烏蘇里江以東的沿海地區(qū),致使俄朝兩國領土鄰接,加之俄國以在此地建立符拉迪沃斯托克市(中國稱之為“海參崴”——引者注)為契機,延伸出朝鮮半島問題。而1861年俄國軍艦攻占對馬之舉,則進一步加深了日本對俄國威脅朝鮮半島的深刻認識”*[日]安岡昭男:《明治前期大陸政策史研究》,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98年版,第59頁。。此事件也成為明治初期山縣有朋、大久保利通、巖倉具視、黑田清隆、井上馨等人渲染“俄國威脅論”的絕佳素材。日本“進入明治以后,始終高度關注俄國南下的動向。對明治日本來說,俄國威脅是與蝦夷、樺太問題和朝鮮半島問題緊密相連的”*[日]安岡昭男:《明治前期大陸政策史研究》,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98年版,第59頁。。
池井優(yōu)則重點從修建西伯利亞鐵路之傳說、英國的鼓噪等方面,探討了日本渲染“俄國威脅論”的成因。他認為:“明治初期的日本政府面臨著兩大外交課題:一是條約改正,即與歐美各國交涉修改有關幕末時期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另一個則是領土問題。而在領土問題上,又集中表現(xiàn)在明治政府如何應對北方強大的俄國威脅,確保日本領土安全方面。當時,俄國主要精力在西方,東方對其來說是第二位的。加之西伯利亞鐵路尚未動工,俄國在東北亞的擴張僅在運輸方面就十分欠缺。事實上,對日本邊疆防御來說,俄國的威脅并不那么嚴峻,但是日本政要們的對俄觀,并不是建立在對俄國國情和實際狀況進行嚴密細致分析的基礎上形成的,而一開始就從‘北門的強敵’這一意識出發(fā)來判斷的。形成‘俄國威脅論’的原因主要有三個方面:(1)與俄國在地理地域上的接近;(2)對1861年俄國軍艦攻占對馬事件尚記憶猶新;(3)英國,特別是巴夏禮公使對日本有意灌輸?shù)膶Χ砭湫牡慕Y果?!?[日]池井優(yōu):《日本外交史概說》,東京:慶應通信,1973年版,第33、34頁。池井優(yōu)并對此進行了深入剖析,指出:“明治初期,日本尚無獨自收集俄國情報的手段,對俄國的認識和有關俄國的信息主要來自英國和其他國家的情報。因此,英國的巴夏禮一旦宣揚俄國恐怖,日本對俄國的警戒心就會成倍增長,其結果便導致了明治政府的一些要員認為,日本北方存在著重大威脅,那就是俄國,政府必須采取必要措施確保日本對外安全系數(shù)。1871年12月,山縣有朋、川村純義、西鄉(xiāng)從道等人就有關充實陸海軍和沿岸防衛(wèi)問題,以‘北門的強敵正在逼近’為依據(jù),明確提出要嚴密警戒俄國的南進政策” ?!半m然此前在逼迫日本開港的諸列強中,俄國是最穩(wěn)健的國家,為此在日本尚有一部分人主張親俄,但是自發(fā)生了俄國艦隊攻占對馬事件之后,政府要員們所提警戒俄國威脅的言論便成為主流”③[日]池井優(yōu):《日本外交史概說》,東京:慶應通信,1973年版,第33、34頁。。
田村紀之、增田毅則著重剖析了“俄國威脅論”中的英國因素。田村紀之認為:“對日本渲染俄國威脅的是英國外交官阿禮國?!嬲]英國政府,對于俄國在遠東地區(qū)的入侵活動必須給予足夠的重視。對于具有領土野心的俄國,英國必須采取堅決果斷的態(tài)度,也就是說,在此事上有必要發(fā)揮帝國主義的機能,這應該是英國政府的基本方針,同時要不斷地向日本幕末的官員宣傳此主張”?!鞍拖亩Y是阿禮國路線的繼承者,于1868年起作為英國駐日公使,前后共計18年,他忠實地執(zhí)行了英國的基本方針”*[日]田村紀之:《近代朝鮮與明治日本——19世紀末的人物群像》,東京:現(xiàn)代圖書,2012年版,第211~212頁。。增田毅則指出:“對阿禮國來說,作為英國駐日公使,首先要維護公使館的經(jīng)營及與幕末政府交涉各種事務。在眾多的事務之中,阿禮國的難題之一便是應對1861年3月俄國占領對馬島事件。在此之前,英國已經(jīng)對俄國在東亞的動向和行動有了高度的警覺。當時俄國不但已經(jīng)由西伯利亞侵入中國東北地區(qū),同時還從樺太北部南下,引起日俄疆界紛爭。阿禮國赴任前,英國外相約翰·羅素在給他的訓令中指示:收集俄國在東亞入侵活動情報;努力說服日本,使其不割讓任何日本領土給俄國;英國在日本對抗俄國問題上,不會對日本伸手援助。1861年,俄國海軍艦隊占領對馬島,對馬藩主對此雖然進行制止卻毫無成效”。俄國占領對馬島事件的發(fā)生,使阿禮國改變了對日方針,“阿禮國與英國海軍提督相商并決定派軍艦前往。于是,從6 月開始,英國艦隊數(shù)次前往該島探查動靜,之后對俄國的警戒絲毫沒有松懈”*[日]增田毅:《幕末期的英國人》,東京:有斐閣,1970年版,第72~73頁。。
日本史學家們的研究佐證了一個質樸而又永恒的道理: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后世的史學工作者正是依據(jù)明治時期日本政要們的言論,梳理了“俄國威脅論”的來龍去脈,剖析了日本渲染“俄國威脅論”的用意所在。明治初年的檔案資料顯示,此時的“俄國威脅論”主要與日本確定對朝鮮交涉的方針政策相關聯(lián)。換言之,欲實現(xiàn)開拓萬里波濤的帝國偉業(yè),必先自征服朝鮮始;欲實現(xiàn)征服朝鮮之意圖,必先解除來自北方的威脅始??梢哉f,探討“俄國威脅論”與朝鮮關系也就成了日本制定內政外交政策的重要依據(jù),自然也就成了政要們的關注重點。
“俄國威脅論”在日本的出現(xiàn),是由幕府時期日俄兩國圍繞北方蝦夷、樺太領土歸屬問題而引起的。1861年3月,俄國海軍占領對馬島事件的發(fā)生,使“俄國威脅論”達到了頂峰。此后,隨著明治政府侵朝政策的出臺,“俄國威脅論”的所指由日本本土擴大到了朝鮮,成為日本制定國家戰(zhàn)略的強勁動力。
(一)俄國在北部地區(qū)的蠶食催生了“俄國威脅論”
17世紀初,俄國人就出現(xiàn)在了千島群島。從1711年起,俄國開始向千島群島派出“探險隊”?!疤诫U隊”繪制地圖,沿島南下,向當?shù)鼐用裾魇彰ざ?。以此為開端,在此后幾十年的勘探中,俄國人發(fā)現(xiàn),整個千島群島“僅有松前(蝦夷)一島在日本國王統(tǒng)治之下,而其他島嶼則無人管轄”*[蘇]納羅奇尼茨基:《遠東國際關系史》第1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71頁。,遂對“無主之地”實行占領,強迫烏魯樸島(即得撫島)、伊土魯樸島上的原居民加入俄國國籍,并于1794年向得撫島移民,建立了首個殖民地。此時獨享日本對外貿易特權的荷蘭人出于保護壟斷地位的考慮,散布“俄國居心叵測的謠言”,成為“俄國威脅論”的始作俑者。俄國對南千島的持續(xù)染指引起了日本當局的警覺。1799年,德川幕府將原歸松前藩管轄的東蝦夷地(北海道東部和千島)改為直轄領地,加速開發(fā),防御俄國南侵。隨后在擇捉島樹立界標,宣示主權,拒絕俄國提出的貿易要求。俄國則采取了武裝入侵的方式予以報復。從1806年10月至1807年7月,俄國武裝船只襲擊擇捉島上的日本駐軍,搶劫糧食,焚燒貨物,長達10個月之久。后來幾經(jīng)沖突、反復談判,到1855年2月,日俄簽訂《下田條約》(又稱《日露和親條約》),劃定了兩國在千島群島上的國界,規(guī)定:千島群島中擇捉島以南歸日本所有,以北歸俄國領有。隨著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慘敗,俄國從黑海南下的企圖被扼殺,同時,隨著1860年《中俄北京條約》的簽訂,俄國割占了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4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與中國、朝鮮比鄰而居,“與日本形成隔著日本海而直接對峙的形勢”*[日]信夫清三郎:《日本外交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88頁。。日俄關系再度緊張,“俄國威脅論”甚囂塵上。
1861年3月,俄國為了“確保日本海至黃海的航路自由,而一旦有事之時,則可作為破壞歐洲各國與日清兩國通商的根據(jù)地”,“阻止歐美列強建立接近俄國新領土(濱海州)的根據(jù)地”*[日]大塚武松:《幕末外交史研究》,東京:寶文館,1967年版,第40頁。,于是指派畢留列夫率領軍艦“波薩得尼克”號駛進對馬島的尾崎浦;4月,俄艦侵入對馬島的芋崎村古里浦后,水兵登陸,砍伐樹木,建造兵營,構筑永久性設施,次月又提出租地要求,史稱“對馬事件”。幕末政府在無力驅逐的情況下,只得向歐美列強求援。英國駐日公使阿禮國出于維護本國遠東利益的考慮,決定調派軍艦,強力介入。8月15日,英國艦隊啟程前往對馬?!?8日,英國海軍司令率領的兩艘軍艦到達對馬,詰責俄國艦隊的行為是違約行為,要求其撤出對馬。結果俄國艦隊撤出了芋崎港,對馬事件至此落下帷幕”*[日]增田毅:《幕末期的英國人》,東京:有斐閣,1970年版,第78頁。。
樺太島的歸屬問題是日俄北方領土之爭的另一焦點。樺太島,俄稱薩哈林島,中國稱庫頁島。該島原本是中國領土。成書于西漢初年的《山海經(jīng)》,在《海外東經(jīng)》篇中就有關于該島原居民“毛氏”的記載?!逗鬂h書·東夷列傳》、元代《開元新志》、明朝《殊域周咨錄》和《萬紱圖考》、清朝《圣武記》,都有關于該島情況的記述。從唐代開始,中央王朝就在黑龍江下游置府設使,管轄包括庫頁島在內的廣大地區(qū)。日本關于該島的最早記載始于1635年。是年,江戶幕府松前藩藩主松前公廣派家臣帶兵巡視該島,此后又于1650年、1689年、1700年先后委派家臣巡視該島。俄國人到達該島的時間最晚。1738年至1739年,俄國人什潘別爾克中尉在探測日本航線期間,從蝦夷人處獲悉了該島的存在。1742年,俄國人舍利京克到達該島,并對該島東海岸進行了勘察。到18世紀末,日俄兩國在庫頁島形成南北割據(jù)態(tài)勢。從1806年10月開始,日俄兩國為該島的歸屬進行了70年之久的爭奪戰(zhàn)。1875年5月7日,日俄簽訂《樺太千島交換條約》,俄國將千島群島北部給予日本,日本則放棄對樺太島(庫頁島)的主權,全島歸俄國管治。至此,日俄之間長達160多年的北方蝦夷、樺太領土歸屬爭端暫告結束。
從日俄圍繞北方蝦夷、樺太領土歸屬問題進行爭奪的全過程來看,在160多年的時間里,基本的態(tài)勢是俄國強,日本弱;俄國進攻,日本防御。日本此時渲染“俄國威脅論”帶有明確的內向性,是對來自俄國之現(xiàn)實威脅的真實反映。與此相反,在朝鮮問題上,日本渲染“俄國威脅論”則呈現(xiàn)出外向性特征,是對本國整體戰(zhàn)略的遮掩,帶有明顯的欺騙性。
(二)為爭奪朝鮮而渲染“俄國威脅論”
弱肉強食的國際環(huán)境,歐美列強的群體示范效應,島國民族的冒險性與效顰性,催生了日本近代的擴張與侵略。為了完成“八纮一宇”的宏大戰(zhàn)略,實現(xiàn)“布國威于四方”的既定國策,明治日本首先將朝鮮鎖定為征服的對象。幕末思想家吉田松陰所提“失之于美俄者,取償于鄰國”,成為明治日本外交實踐的指導思想。在以何種方式獲取朝鮮問題上,當時日本國內存在兩派意見:一為“征韓派”,一為“迂回派”。兩派雖有方式、手段的歧異,但終極目標是一致的。鑒于以英國為首的歐美國家對朝鮮均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宗主國中國又對保護藩屬國朝鮮表達了強烈的意愿,加之自身整體國力有限,精明的日本人便利用了英國、中國對俄國南下染指朝鮮的擔憂,渲染“俄國威脅論”。
1869年9月25日,“維新三杰”之一的木戶孝允在《朝鮮國一件伺書》中,闡述了朝鮮問題與俄國威脅之間的關系。他認為:“眼下包括俄國在內,其他各列強都將朝鮮視為口中之肉,垂涎不已。為此,我皇朝應以公法維持,承匡救扶綏之任,除此之外,別無他策可選。若皇朝將其擱置度外,那么俄狼等強國必定乘機吞噬而來,此為皇朝永世之大害,燃眉之急也?!?同一天,時任日本外交省權少丞的宮本小一郎在《朝鮮論》中也表達了類似的意見,他說:“與朝鮮交際雖無益處,但不能擱置不顧。如擱置不顧,俄必將其蠶食,此為日本最極之害也。故我國幫助朝鮮就是愛護朝鮮,愛護朝鮮就是愛護日本。”②《大日本外交文書》第2卷第2冊,東京:日本國際協(xié)會,1936年版,第856、863頁。
1873年10月,“維新三杰”中的另一杰大久保利通上奏《意見七條書》,反對“征韓”。在第五條意見中,他從日本與英、俄關系入手,圍繞俄國對朝鮮的威脅問題表達了自己的見解,他認為:“俄國在北方占地囤兵,有緊逼樺太,一舉南征之勢。不僅如此,如今彼我之間亦有不快之事,彼我之關系可謂讓人憂慮。如果此時與朝鮮操戈動武,如同鷸蚌相爭,俄國坐收漁翁之利,此點尤為注意。為防止俄國,我國也不能與朝鮮操戈?!?《大久保利通文書》第5卷,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8年版,第58~63頁?!罢黜n論”的鼓吹者副島種臣、西鄉(xiāng)隆盛則表達了完全相左的意見,他們堅持認為,為了防止俄國侵占朝鮮,確保日本的對外戰(zhàn)略,日本必須早于俄國出兵朝鮮。為此,他們極力渲染俄國即將南下侵略朝鮮,倡言“俄國威脅論”。1874年1月,西鄉(xiāng)隆盛甚至宣稱:“俄國今日內來襲必定無疑,到那時,小隊長要身先士卒,率領同志勇敢作戰(zhàn),當今政府更要覺醒。我定要出征征討俄兵。”*[日]安岡昭男:《明治前期大陸政策史研究》,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98年版,第64頁。1875年1月,榎本武揚就樺太、朝鮮問題遞交意見書,其云:“俄國雖然對朝鮮已有野心,但鑒于其地理位置以及內政外交緩急事務,目前尚無見到其對朝鮮出手。在此問題上,我國必須先于俄國行動。若不然,萬一俄國像攻占我對馬之地一樣攻占朝鮮某地的話,那時我國的海防將失其功效?!?《大日本外交文書》第8卷,東京:日本國際協(xié)會,1936年版,第174頁。
上述史料表明,無論是力主“征韓”的木戶孝允、副島種臣、西鄉(xiāng)隆盛,還是反對“征韓”的大久保利通,都深諳朝鮮對于日本開土拓疆、走出海島、染指大陸的重要性,皆視朝鮮為日本國運的生命線、日本戰(zhàn)略的延長線;同時,他們也深知,如果朝鮮一旦落入俄國囊中,就等于關上了日本西進的大門,卡死了日本通往亞洲大陸的命脈,日本將局促于海島一隅,依舊品嘗千年來與大陸隔絕的苦澀。此種局面一旦成為現(xiàn)實,龐大的國家戰(zhàn)略將成為水中花鏡中月,日本將繼續(xù)成為歐美國家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難有翻身之日。為防止噩夢成真,渲染“俄國威脅論”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
1870年7月28日,外務大臣柳原前光在《朝鮮論稿》中寫道:“近年各國中頻繁到彼地探測國情,窺視者皆不少。比如俄羅斯已經(jīng)蠶食滿洲東北,而其蠶食朝鮮之勢亦不可估量?!?《大日本外交文書》第3卷,東京:日本國際協(xié)會,1936年版,第149頁。為此,他提議政府應加強對朝鮮信息情報的搜集,制定富有成效的針對性措施。明治政府采納了柳原前光的建議,派出大批官員分赴朝鮮邊境等地,進行實地調查,收集相關情報。1874年8月,曾任日本駐釜山領事官的森山茂在寫給外務卿寺島宗則的報告書中,匯報了與朝鮮暗行御使的談話內容。他說:“俄國占領滿洲之地,又沿鴨綠江逼近貴國國境,清國萎靡不振,無能力救助貴國,吾國與貴國有同感之處。吾國亦與俄國邊境比鄰,不能不警戒防備。如果貴國被俄國人加害,我土亦不得安寧?!?《大日本外交文書》第7卷,東京:日本國際協(xié)會,1936年版,第391~392頁。這是目前看到的日本向朝鮮推銷“俄國威脅論”,宣揚日朝一體、唇齒相依的最早記錄。1876年6月,井上馨在東京兩次向朝鮮修信使金綺秀渲染“俄國威脅論”。金綺秀寫道:“井上馨,春間來沁都之副官也,來訪館所,謂余曰:‘露西亞之有動兵之漸,吾于沁都,已有言之者,而我國之人,每往彼地,見其日造兵器,多積糧于黑龍島,其意將何為?貴國須先事而備,繕器械,練兵卒,以為防御之策可也?!⒃偃硎荆骸郧谇谝源烁尜F國者,愿貴國先事而謀,俾無他日之悔也。幸先生歸去必申勤致語于貴朝廷,無負此至意,區(qū)區(qū)之望也?!?[韓]金綺秀:《日東記游》,《朝鮮通信使文獻選編》第5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72頁。當金綺秀登門拜訪時,井上馨再次灌輸“俄國威脅論”。對此,金綺秀有如下記述:“井上曰:‘日昨申告之事,公非有心人耶?露西亞之注心貴國,吾已言之縷縷,吾非疾風傷性之人,茍無所見,則何必不憚煩至此也。公之歸去,須勿弁髦我言,力告于貴朝廷,早自為備可也’。仍出地球全圖一軸曰:‘以此奉贈,攜歸去,時時觀察一度,度各有程里,以此推一定之規(guī),露西亞之距貴國幾里,亦可知也。吾今奉使歐羅諸國去,六七年后方可歸來,茍無所見,何苦為此縷縷之言也?公可以諒此苦心也?!雹躘韓]金綺秀:《日東記游》,《朝鮮通信使文獻選編》第5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72頁。通篇讀來,字里行間流溢著井上馨對俄國威脅的恐懼,躍動著對朝鮮命運的“擔憂”,而在這些文字的背后透露出的卻是對獨霸朝鮮的渴望。
明治日本渲染“俄國威脅論”,兼具國內、國際雙重因素,既是爭取外部有利環(huán)境、統(tǒng)合國內力量的重要手段,更是實施宏大國家戰(zhàn)略的精明設計。
“俄國威脅論”是明治日本整軍經(jīng)武戰(zhàn)略的重要考量?!懊髦尉S新”之后,日本迅速走上了擴軍備戰(zhàn)之路,高度重視軍隊建設。陸軍效法德法,即所謂“陸軍從德國、法國制”*《朝士視察團關系資料集》第2篇第12卷,首爾:韓國國學資料院,2001年版,第503、242頁。;海軍則“取法于英吉利國”⑥《朝士視察團關系資料集》第2篇第12卷,首爾:韓國國學資料院,2001年版,第503、242頁。,力爭建設一支攻守兼?zhèn)涞慕懞\姟榱藸幦鴥容浾?、財政的支持,“俄國威脅論”成為必打牌。1870年,日本兵部省提出了一個龐大的海軍建設方案,計劃建造200艘軍艦,所遞交的《積極創(chuàng)建海軍書》中流露出濃厚的警戒俄國威脅的色彩。其中強調,俄國南下政策在地中海遭到英法的遏制未能得逞,必定強化在遠東地區(qū)的攻勢,從而構成對日本生存的威脅,“現(xiàn)俄國擁有海軍,如虎添翼,其欲則遠近皆知。……俄國不但頻繁騷擾入侵我北境,還將目標指向我對馬,而海軍的建成必將助俄國達成夙愿。俄國志在將兩大洲合二為一,占為己有”。“近年俄國沿黑龍江占取滿洲之地,與我北海道及朝鮮國境比鄰相接,……如果其侵入東海,獲一良港,待海軍整備完善時,其欲望則不可制止,此乃兩大洲之害。我皇朝從現(xiàn)在起,務必對此警戒,并斷然采取措施阻止”*[日]安岡昭男:《明治前期大陸政策史研究》,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98年版,第63頁。。
為抵御來自俄國的威脅,確保日本國土安全,必須制定新的國家戰(zhàn)略防御計劃。1871年12月24日,兵部大輔山縣有朋、少輔川村純義與西鄉(xiāng)從道聯(lián)袂上書,指出:“方今俄國頗為驕傲猖獗,違背盟約,將其軍艦駐進黑海,在南方占取諸國,染指印度,西越滿洲之境,穿梭往返黑龍江”,日益逼近日本,威脅日本國土安全。為防患于未然,日本應調整國家戰(zhàn)略,進行具有針對性的戰(zhàn)備建設,具體而言,就是“內地守備,沿海防御,強化軍備”*[日]安岡昭男:《明治前期大陸政策史研究》,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98年版,第63、74頁。。
“俄國威脅論”成為日本實施富國強兵國策的強大動力。明治時期的日本政要大都具有深深的憂患意識,時常在自覺與不自覺之中將國家戰(zhàn)略與俄國可能的入侵聯(lián)系在一起。1874年11月,駐俄公使榎本武揚在寫給外務卿寺島宗則的信中,就俄國將修筑西伯利亞鐵路的傳聞表達了“俄國威脅論”。他指出:“中亞細亞鐵路有有志者們的夙愿,遲早會建成。我認為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鐵路50年之內必定完成。在這之前,我與俄國短兵相見時,彼兵跨越印度洋而來,從陸路而來則無可能?!雹赱日]安岡昭男:《明治前期大陸政策史研究》,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98年版,第63、74頁。但一旦橫跨歐亞大陸的西伯利亞鐵路修建完畢,俄軍將飲馬太平洋,橫掃日本海,經(jīng)略東北亞,進逼日本國土。此事表現(xiàn)出了明治政要對日本國家前途命運的超前預判和深深的危機感。不獨有偶,1880年11月30日,時任陸軍中將、參謀本部長的山縣有朋向天皇奉呈《鄰邦兵備略》。此書雖是主要記述清朝中國兵制、軍備之作,但其中仍然高度重視俄國對朝鮮的威脅,指出:“審視此時鄰邦的兵備情況,俄國在浦鹽斯德建設軍港,備兵萬余人,英國在香港、印度備兵數(shù)萬人”?!昂刃蝿蓍_始不斷變化,此刻吾輩應迅速進行朝議形勢,制定對外防御措施。應迅速施行內地守備、沿海防御、建設海陸軍三項措施,以防北方的強敵俄國”*《山縣有朋意見書》,東京:原書房,1966年版,第91~99頁。。
前述史實表明,明治初年日本渲染“俄國威脅論”既是一種深遠的國家戰(zhàn)略,又是一種靈活機動的外交策略,是對國際、國內形勢研判后的精明設計。具體說來,有如下原因:
其一,自身國力不足的反映?!懊髦尉S新”開創(chuàng)了日本歷史的新紀元,日本從此步入了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快車道,但明治初年凸顯的整體性社會結構缺陷使日本國力難以在短期內躍升。與英、法、俄等國相比,日本仍然是一個弱國?!皫r倉具視使團”修約的慘敗折射出了日本低下的國際地位。1871年12月,肩負“修改已往之條約,確定獨立之體制”*《伊藤博文傳》,東京:統(tǒng)正社,1940年版,第1009頁。重任的右大臣巖倉具視率領使團,踏上“修約”之路。在此后20個月的時間里,美、英、法、德、比等12個國家均對使團所提修改不平等條約要求表示了堅決拒絕,以致使團成員木戶孝允在日記中沮喪地寫道:“彼之所欲求者盡與之,我之所欲者一未能得。此間苦心竟成遺憾,唯有飲泣而已?!?《木戶孝允日記》第2冊,東京:早川良吉,1933年版,第150頁。1873年9月,“隨著巖倉使節(jié)團的返國,日本的領袖們比以往更加理會到他們處境的屈辱”*[美]馬士、宓亨利:《遠東國際關系史》,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356頁。。作為弱國的日本深知,在奉行強權政治的時代,以當下的實力正面對抗強大的俄國沒有任何取勝的可能,渲染“俄國威脅論”暗含著對俄國的恐懼之心。
其二,由對俄國擴張成性的了解而產(chǎn)生的危機感。俄國原本是一個歐洲國家,經(jīng)過兩個多世紀的持續(xù)東擴,到19世紀60年代,俄國已經(jīng)成為一個地跨歐亞的大國,與中國、朝鮮疆土毗連,與日本隔海相望。一旦俄國傾力東擴,東亞諸國無力與之爭鋒,東亞地區(qū)必將成為俄國人的領地。19世紀初葉日俄關于薩哈林島、千島群島的紛爭,1861年3月俄國艦隊占據(jù)對馬的事實,1875年5月日俄《樺太千島交換條約》的簽訂,屢屢讓日本領教到俄國的貪婪與蠻橫。160多年的紛爭,160多年的妥協(xié)、退讓,使日本患上了嚴重的“恐俄癥”。朝鮮人就曾經(jīng)說過:“日人畏俄如虎,雖與之通商,常存不虞之戒?!?《朝鮮視察團關系資料集》第2篇第13卷,首爾:韓國國學資料院,2001年版,第598頁。“人每言露,皆比‘耽虎’?!?《朝日視察團關系資料集》第2篇第12卷,首爾:韓國國學資料院,2001年版,第226頁。19世紀70年代后,隨著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的過渡,列強爭霸世界的進程明顯提速,對俄國深存的恐懼感更使明治日本感受到了空前的民族危機。危機滋生憂患,解除憂患需要吶喊,“俄國威脅論”適逢其會。
其三,統(tǒng)合國家力量的需要?!懊髦尉S新”既是日本由封建社會邁入資本主義社會的轉折點,也是日本由王朝國家向民族國家轉型的開端。轉型期中的日本,體制、結構性的調整帶來了諸多難以調和的矛盾,相當規(guī)模的世代名族對西化改制心存不滿,拒不合作。尤其是當紙幣貶值,黃金、白銀外流,經(jīng)濟通貨膨脹發(fā)生之時,人心浮動,謠言四起,表現(xiàn)出對日本前途的巨大懷疑,抨擊全盤西化、唱衰維新者大有人在,認定”明治維新“導致禮崩樂壞,前途堪憂。最為嚴重的是,1877年1月,失意的西南藩閥在西鄉(xiāng)隆盛的率領下,不惜以戰(zhàn)爭的方式對抗中央,反對維新。拒不合作者、質疑者、分裂者的存在,極大地弱化了國家的向心力,妨礙了國家意志的統(tǒng)一。明治初年政要們極力渲染、炒作“俄國威脅論”,就是借用民族主義這面廉價而又實用的大旗,以達到轉移矛盾、凝聚人心、統(tǒng)合力量的目的。
其四,國家戰(zhàn)略構想的需要。到19世紀80年代末,由于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落后的交通設施、稀少的居住人口等條件的限制,俄國雖然已成橫跨歐亞的“雙頭鷹帝國”,但在遠東地區(qū)鮮有作為。1888年5月8日,俄國在圣彼得堡舉行會議,專門商討對朝政策問題。經(jīng)廣泛討論,會議形成如下決議:“朝鮮之占領不僅不會給我們任何益處,而且一定會引起非常不愉快的后果。朝鮮是一個非常貧窮的國家,所以它不能成為我國有利的商業(yè)市場,尤其因為我國在太平洋方面的本國領土缺乏工業(yè)”;“朝鮮位于滿洲邊境,在相當情況中它可成為我國重要的戰(zhàn)略據(jù)點,但此一戰(zhàn)略據(jù)點由于防衛(wèi)的不便及困難,所以此種意義也就消失。朝鮮離我們有足夠武力的中心太遠,阿穆爾軍區(qū)的資源亦有限,所以我國土地的任何擴張,尤其在我們必須保衛(wèi)朝鮮三面環(huán)海的漫長海岸線時,會成我們的負擔。最后,朝鮮之占領不僅會破壞我國與中國的關系,還會破壞我國與英國的關系,因為英國也在覬覦上述國家”*《紅檔雜志有關中國交涉史料選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第130~131頁。。據(jù)此可知,時至1888年5月,在俄國人的心目中,朝鮮形同“雞肋”,并不具有現(xiàn)實的戰(zhàn)略價值。俄國的對朝政策表現(xiàn)為徘徊、觀望,維持現(xiàn)狀,并不具有攻擊性、侵略性。這也反證了日本政要所提俄國威脅,并無事實作為依據(jù),而是用一種近乎想象的方式演繹了一個令人恐懼的“俄國威脅論”。這種以臆想抑或推演代替事實的論證方式明顯帶有牽強附會的意味,疊加了極強的主觀意志,純粹是為了達到“先入為主”的目的而為之。其實,在這種看似矛盾的思維邏輯中,存在著合理性的戰(zhàn)略構想。放眼望去,當時在東亞地區(qū)能夠對日本構成威脅的不是清朝中國,只能是俄國;能夠阻遏日本侵占朝鮮的,不是清朝中國,只能是俄國。日本在東亞的真正對手只有一個,那就是俄國。為了戰(zhàn)勝這個唯一的對手,實現(xiàn)從島國到陸地的跨越,主宰東亞命運,日本從19世紀70年代起,就將俄國設定為戰(zhàn)略假想敵,大肆炒作“俄國威脅論”,轉移中朝兩國的注意力,大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意。
[責任編輯:裴傳永]
本文系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重大項目“從閉關到開放:‘朝士視察團’研究” (項目編號:13BLSJ02)的階段性成果。
張禮恒,男,歷史學博士,聊城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近代中外關系史、近代中西思想文化史。
K3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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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909(2017)03-016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