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容齋隨筆》典章制度考證的價值及對清代考證學家的影響

施建雄, 諶大笑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論《容齋隨筆》典章制度考證的價值及對清代考證學家的影響

施建雄, 諶大笑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宋代學者在歷史考證、歷史文獻學等方面卓有建樹，清人所謂漢學實際上是從宋人的歷史文獻學發(fā)展而來的。宋代三大考證筆記之一的《容齋隨筆》中典章制度的考辨有很高的價值，其多層面的考證視角和聯(lián)系現(xiàn)實的考證旨趣對清代考證學家的歷史考辨有深刻的影響。通過對宋代學者的開掘與清代學者的發(fā)展之間關(guān)聯(lián)的梳理，有利于正確地看待宋學與漢學之間的關(guān)系。

典章制度；考證；宋學；漢學

白壽彝先生在《談史學遺產(chǎn)》答客問中曾說到，宋代在歷史文獻學方面的成就，是應(yīng)該下點功夫去研究的。向來有一種說法，認為學問有漢學和宋學之分，宋學是講義理的，不講究史料的考訂、文獻的研究，而認為清人的考據(jù)是漢學。這種看法不一定對。清人所謂漢學，實際上是從宋人的歷史文獻學發(fā)展而來的。宋人固然是以義理出名，但是他們在歷史學上是有成就的，在歷史文獻學上也是有成就的。清人的漢學，在一些領(lǐng)域里都是宋人所創(chuàng)始的。[1]漆俠先生也指出，宋學在中國古代學術(shù)史上雖然占有重要地位，受到許多學者如陳寅恪等的重視，但在學術(shù)的研究上還沒放在它應(yīng)當在的位置上。從過去的研究來看，大體上存在兩個偏向。其中一個偏向是，用理學代替宋學。[2]因此，學術(shù)界需要系統(tǒng)地梳理宋代學者在歷史研究各方面的成果，同時也要深入地分析宋代學者的開掘與清代學者的發(fā)展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由此正確地看待宋學與漢學之間的關(guān)系。本文將以洪邁《容齋隨筆》的典章制度考證為線索，對此問題作進一步的探討。

《容齋隨筆》是南宋時期一部具有重要影響的學術(shù)考證筆記。作者洪邁(1123─1202年)，字景盧，別號野處，鄱陽(今江西鄱陽縣)人。在地方作過知州，還歷任起居郎、中書舍人兼侍讀、直學士院等官職，監(jiān)修過國史，最后官至端明殿學士。有《容齋隨筆》《夷堅志》等著作行于世，其他著述尤多。其中《容齋隨筆》16卷、《續(xù)筆》16卷、《三筆》16卷、《四筆》16卷、《五筆》10卷，共74卷，是一部關(guān)于歷史、文學、哲學、藝術(shù)等方面的筆記。書中考證了宋代及宋以前的一些歷史史實、政治經(jīng)濟制度，其中對于宋代的典章制度記述尤詳，還薈萃了不少詞章典故。前人評其“搜悉異聞，考核經(jīng)史，捃拾典故，……可以廣見聞，可以證訛謬，可以祛疑貳”[3]983，實屬愜當。

一、《容齋隨筆》典章制度考證的多層面視角

史學家呂思勉曾論及“歷代設(shè)官時有變遷，即其制不變者，其職亦或潛行改易。最初因事立名，不難循名而知其職。變遷既甚，則或有其名而無其實，或無其實而有其名，于是循其名不能知其職之所在”[4]。故歷代職官制度之考證研究實屬不易，也能反映出研究者的識見和功力。李慈銘認為洪邁“最留心官制”[5],《容齋隨筆》中對各個時代職官制度的考辨恰是洪邁歷史考證的精華。當然不同時代考辨的內(nèi)容各有所側(cè)重。漢以降他考“漢晉太?！敝\無常，指出漢自武帝以后，丞相無爵者乃封侯，即便御史大夫一職，一般情況下也不予封爵。唯獨太常一卿，必由已有侯爵之位的人擔任，而其職掌宗廟園陵，動輒得咎，元狩以降，以罪廢斥者20人，“意武帝陰欲損侯國，故使居是官以困之爾”，也就是說因為漢武帝意圖暗中削弱侯國的勢力，所以故意讓他們擔任此職以便更容易抓到他們的把柄而加以處置。昭帝、宣帝時也不乏多位因事免官之人，“下及晉世，此風猶存”[3]98。此項考辨后人并不太注意，故有拾遺補闕之功。另一項考辨是論漢將軍地位在御史之上。洪邁注意到《漢書·百官公卿表》載，御史大夫掌副丞相，位列上卿，銀印青綬，前后左右將軍亦位列上卿，卻金印紫綬；又舉《霍光傳》載群臣聯(lián)名上奏且云群臣依次上殿，其順序分別為丞相敞、大將軍光、車騎將軍安世、度遼將軍明友、前將軍增、后將軍充國、御史大夫誼等，“然則凡雜將軍，皆在御史大夫上，不必前后左右也”[3]434。此項考辨有助于說明漢代內(nèi)外朝地位的消長，因為漢初御史大夫貴為三公，武帝后地位卻大不如諸內(nèi)朝官。漢代以來加官制度則是洪邁對職官系統(tǒng)考辨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他首先引《漢書·百官公卿表》云侍中、左右曹、諸吏、散騎、中常侍，皆加官，所加或?qū)④?、列侯、卿、大夫、將、都尉；給事中亦加官，所加或大夫、博士、議郎。其侍中、中常侍得入禁中，諸曹受尚書事，諸吏得舉法，散騎并乘輿車。在此基礎(chǔ)上，洪邁進一步分析，指出漢代除授此等加官，與宋代之兼職者無異，表面上看不是位高爵尊之職，但魏相以御史大夫兼給事中，劉向以宗正兼散騎、給事中，金日磾以降服部族之人升任為侍中，其子孫皆為左曹、諸吏、侍中，“七世內(nèi)侍，何其盛也！”洪邁尤其注意到此時加官往往因所用之人而顯得特殊，如漢武帝用莊助、朱買臣、吾丘壽王、東方朔諸人，“皆天下選，此其所以為人貴重”。東漢大致相同。晉、宋以后，又有給事黃門侍郎、散騎常侍、通直散騎常侍、散騎侍郎等職，皆為兼官；唐代有檢校官、文武散階、憲銜，也為兼官；宋代自真宗始創(chuàng)學士、直學士、待制、直閣職名，往往由宰相執(zhí)政或內(nèi)外制兼，“尤為仕宦所慕”[3]846。上述考辨，系統(tǒng)地將漢至宋代加官之名目、職能、地位作了梳理，是一項很有價值的考證條目。

唐以降，洪氏關(guān)注武后至玄宗時官職泛濫，對宋代冗官濫員之制不無警示作用。他首先引張鷟所作諺語“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杷推侍御史，椀脫校書郎”，指出天授二年(691)二月，以十道使所舉人石艾縣令王山輝等六十一人，并授拾遺、補闕；懷州錄事參軍霍獻可等二十四人，并授侍御史；并州錄事參軍徐昕等二十四人，授著作郎；內(nèi)黃縣尉崔宣道等二十三人，授衛(wèi)佐校書，“凡百三十二人，同日而命試官，自此始也。其濫如此！”[3]766其次，考玄宗時楊國忠為度支郎，領(lǐng)十五余使；升至宰相，領(lǐng)四十余使。其拜相制前銜稱呼就足以說明問題，所謂“御史大夫判度支，權(quán)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長史，劍南節(jié)度支度、營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訪處置使，兩京太府、司農(nóng)、出納、監(jiān)倉、祠祭、木炭、宮市、長春九成宮等使，關(guān)內(nèi)道及京畿采訪處置使，拜右相兼吏部尚書、集賢殿崇玄館學士、修國史、太清太微宮使”，此外還領(lǐng)有管當租庸、鑄錢等使。[3]356此為玄宗時官職泛濫之典型代表。

洪邁進而考唐代翰林學士之親貴及觀察使之權(quán)重，此乃其以詩證史之典范，為歷史研究開辟了新途徑。他首先引白居易《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敘翰苑之親近，并得出“唐世宮禁與外廷不至相隔絕”的初步結(jié)論；進而引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詩“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及《贈獻納使起居田舍人澄》詩“舍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御筵”，強調(diào)“學士獨稱內(nèi)相，至于與命婦分庭，見貴主冠服、內(nèi)人黛妝，假仙倡以佐酒，他司無比也”的重要結(jié)論。[3]50至于觀察使之緣起及權(quán)重，洪邁注意到，唐代于諸道置按察使，后改為采訪處置使，治所置于所轄之大郡；既而又改為觀察使，在有軍事沖突之地，則置節(jié)度使；分天下為四十余道，每道大的觀察使轄十余州，小的觀察使也轄二、三州，“但令訪察善惡，舉其大綱，然兵甲、財賦、民俗之事，無所不領(lǐng)，謂之都府，權(quán)勢不勝其重，能生殺人，或?qū)Ｋ狡渌I(lǐng)州，而虐視支郡”[3]509。洪邁進一步引元結(jié)為道州刺史時所作《舂陵行》《賊退示官吏》以及韓愈所作《送許郢州序》，抨擊唐代觀察使濫權(quán)為非作歹、征斂無度之惡行，同時也順帶揭示了宋代之觀察使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現(xiàn)實。

又考唐代吏部循資格的來龍去脈及其弊端。洪邁追溯其始至元魏肅宗神龜二年(519)，官員既少，應(yīng)選者多，尚書李韶銓注(指對官吏的考選登錄)無法執(zhí)行，導(dǎo)致民怨沸騰。崔亮頂替他后，即制定出一個標準即選拔官吏的固定格式，不管候選人之賢愚，以曾經(jīng)擔任職務(wù)時間作為選任的主要參考。結(jié)果，長期得不到升遷的人都稱其能。之后甄琛等人考慮到自身的方便，不管其存在的弊端，繼續(xù)沿用崔亮的做法，“魏之選舉失人，自亮始也。至孝靜帝元象二年(539)，以高澄攝吏部尚書，始改亮年勞之制，銓擢賢能，當是自此一變”。不料至唐代開元十八年(730)四月，侍中裴光庭兼吏部尚書，便奏用“循資格”，即以年資為擢用官吏的條件。將選人按前任官階分為若干等級。規(guī)定罷任后各經(jīng)過若干年即可獲得官職。前任官階低者，候選年限長；前任官階高者，候選年限短。不問能否，選滿即任。因其“無問能否……非負譴者皆有升無降。其庸愚沉滯者皆喜，謂之‘圣書’，而材俊之士，無不怨嘆，宋璟爭之，不能得”。而且延用至宋代，“今日吏部四選，乃其法也”[3]751。此項考辨不僅梳理吏部循資格的來龍去脈，而且批評其不分庸劣的弊端。洪邁還關(guān)注唐代朝士俸微的特點，指出唐代朝士俸錢至微，除一項之外，更無所謂料券、添給之類補助。乃至宋真宗朝楊文公為翰林學士還作詩云：“虛忝甘泉之從臣，終作若敖之餒鬼?！笨梢娝纬醭渴杖胍蚕喈斘⒈。呛髞砜杀纫?。[3]412洪邁有關(guān)宋代職官制度的考辨內(nèi)容更加豐富，下面我們進一步討論。

二、《容齋隨筆》聯(lián)系現(xiàn)實的考證旨趣

《容齋隨筆》聯(lián)系現(xiàn)實的考證旨趣是其獨到的地方，而且其研究方法和表現(xiàn)形式某種意義上開辟了傳統(tǒng)學術(shù)研究中歷史探究的新路徑，因而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創(chuàng)新意義。對宋代職官的考辨是其與現(xiàn)實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考證內(nèi)容，各條目相互之間存在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豐富而不乏系統(tǒng)。以下我們以洪邁對中樞行政系統(tǒng)的考察為中心探討其考證的價值和意義。

首先，他論宋歷代皇帝“進用宰相，惟意所屬，初不以內(nèi)外高卑為主。若召故相，則率置諸現(xiàn)當國者之上”[3]953，也就是說宋代君主選擇和任用宰相時多從自己意志出發(fā)，不太在意其原有地位的高低，說明宋代政治制度有其靈活性的一面，已不像以往那么重視貴族身份。進而他總結(jié)道，宋代除用執(zhí)政，多從三司使、翰林學士、知開封府、御史中丞中選拔，俗稱“四入頭”[3]253。之后他詳考歷年宰相參政員數(shù)的變化，宋太祖登基四年，始創(chuàng)參知政事之名，此后歷朝有一相三參、二相二參，乃至獨相四參等各種情況。[3]435他還觀察到曾經(jīng)為執(zhí)政，后入朝為它官者甚多，直至徽宗崇寧(1102—1106)年間以后，情況才有變化。[3]542以上從朝廷執(zhí)政的來源、人數(shù)及去處等角度對宋代宰相制度的特點作了精到的分析。

其次他考察和梳理作為行政中樞的三省長官的沿襲和現(xiàn)狀。洪邁考中書、尚書令在西漢時為少府官屬，“與太官、湯官、上林諸令品秩略等，侍中但為加官，在東漢亦屬少府，而秩稍增，尚書令為千石，然銅印墨綬，雖居幾要，而去公卿甚遠，至或出為縣令”[3]154。也就是后來的三省長官中書令、侍中、尚書令的地位和品秩在兩漢時期并不高，與三公九卿不可同日而語。直到魏、晉以后，“浸以華重，唐初遂為三省長官，居真宰相之任，猶列三品。大歷中乃升正二品”。到了宋代，其地位更加尊貴，“敘班至在太師之上，但只以親王及使相兼官，無單拜者，……尚書令又最貴，除宗王外，不以假人”[3]154。洪邁又考“兼侍中”“兼中書令”“守中書令”的產(chǎn)生及其意義。他指出侍中、中書令為兩省長官，自唐以來，居真宰相之位，而中書令在侍中上。唐肅宗以后，開始讓軍事將領(lǐng)領(lǐng)此銜，其在京則入政事堂，但不參與行政決策。唐懿宗、唐僖宗、唐昭宗時，三省長官人數(shù)越來越多，所以有平章事遷“兼侍中”，繼而有“兼中書令”，又有遷“守中書令”的變通，三者均稱“使相”，直至五代時期沒有太大的變化。[3]570由此對宰相之職的輾轉(zhuǎn)變遷作了準確而不乏系統(tǒng)的考察，極有啟發(fā)意義。清代學者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梳理，道出三省長官作為實際宰相曲折變化的實質(zhì)。如錢大昕在《再答袁簡齋書》中論唐初“入相官未至侍中、中書令者，必云同中書門下三品，其資望稍輕者，則云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大歷以后，升侍中、中書令為二品，自后入相者但云平章事。當時除三公者固不乏人，未嘗以三品為限，但三公不必知政事，而居宰相者不皆二品以上官。中葉以降，并有除侍中、中書令而不入政府者矣”[6]。并述宋太宗端拱元年(988)之后，“雖侍中而不加平章事，只為使相，非真相”[7]。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卷七十四“新紀不見王叔文”、卷八十一“三省先后序次”等條中的考辨也都與洪邁所考遙相呼應(yīng)，相互印證。洪邁和清代學者的考察有利于說明封建王朝君主力圖加強集權(quán)因而對宰相制度進行改造和控制的發(fā)展趨勢。

洪邁同時關(guān)注擔任樞密使人員身份的變化，由此說明唐宋之際君主專制與中樞構(gòu)成變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他考唐代“樞密使專以內(nèi)侍為之，與它使均稱內(nèi)諸司，五代以后始參用士大夫，遂同執(zhí)政”，也就是說樞密使在唐代時主要由宦官擔任，以便于君主控制，直到五代以后才改為主要由士人擔任，因而與朝中執(zhí)政同列，“樞密之同內(nèi)諸司久矣。隆興以后，定朝臣四參之儀，自宰臣至于郎官、御史，皆班列殿庭拜舞，惟樞密立殿上不預(yù)，亦此意云”[3]764。清代學者王鳴盛對洪邁有關(guān)樞密使之考辨甚是贊賞，第三部分將專門予以介紹。

洪邁又考三館秘閣的構(gòu)成及其與行政中樞之間的關(guān)系。宋時儒館沿用唐制，分別稱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秘閣。其中以宰相、執(zhí)政按地位的高下分別兼任領(lǐng)昭文大學士、監(jiān)修國史、領(lǐng)集賢等職，秘閣則由內(nèi)外兩制即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兼任。上述四個機構(gòu)分別設(shè)置直守官，稱為館職，擔任人員稱學士，其下則分別設(shè)有校理、檢討、校勘。該機構(gòu)乃所謂“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處”[3]633。洪邁又考熙寧(宋神宗年號，1068—1077)以后，此銜常用于賞賜慰勞。元豐(1078—1085)年間改革官制，不再設(shè)置昭文、集賢，以史館入著作局，而直秘閣只為貼職(即兼職)。到徽宗崇寧、政和、宣和年間，此類官銜“以處大臣子弟姻戚，其濫及于錢谷文俗吏，士大夫不復(fù)貴重”[3]633。到南宋時，又因為即便任用校書正字也需要召集考試，其遷序，反不如所謂寺監(jiān)官職升遷更為便捷。[3]208由此將三館秘閣之地位和歷史變遷作了細致的刻畫，眉目清晰。清代學者錢大昕正是在其此基礎(chǔ)上論“元和(唐憲宗年號，806—820)以后，宰相兼弘文館、集賢殿大學士，率以為常。宋初，昭文館、集賢殿大學士皆宰相領(lǐng)之，蓋沿唐五代之舊。其后置觀文殿、資政殿大學士，雖不任事，亦以前宰執(zhí)充，余官不得與焉”[8]212。對洪邁的考辨作了進一步的補充完善。

最后，洪邁對中樞相關(guān)機構(gòu)及組成人員之稱呼及職能作了系統(tǒng)總結(jié)。指出宋時稱大學士至待制為“侍從”，稱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為“兩制”，其分別執(zhí)掌內(nèi)、外制。舍人官未至者，則有所謂的“知制誥”。宋代又稱呼尚書侍郎為“六部長貳”，稱散騎常侍、給事諫議為“大兩省”[3]572。又考英宗治平以前，由翰林學士換職至端明殿學士再降至龍圖直學士，以及修起居注者序遷知制誥或待制，補學士或為侍讀學士或為樞密直學士或為龍圖直學士的或降或升的種種情況，有利于后人了解宋代中樞機構(gòu)組成的復(fù)雜性。[3]777錢大昕在洪邁考證的基礎(chǔ)之上論唐季以翰苑為要地，宋初樞密直學士尤為要職，“元豐改官制以后，學士之名漸重”，并考“唐中葉以后，翰林學士掌內(nèi)制，中書舍人掌外制，謂之兩制，然亦恒以它官知制誥行舍人事?！w知制誥與學士，對掌兩制，自唐、五代皆然”?！罢撐沃迩?，則內(nèi)制優(yōu)于外制?！视袃?nèi)相之稱，而即為入相之階。其掌外制者亦多用它官兼攝，謂之知制誥，其真除舍人者蓋寥寥矣。舍人為五品清要官，故常為翰林序遷之階。由學士遷舍人仍掌內(nèi)制，非兼掌內(nèi)外制，亦非左遷外制也?！盵8]327錢大昕之梳理更加完備。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卷七十四“新紀不見王叔文”諸條中對翰林學士的考辨，也與洪邁之考證內(nèi)容息息相關(guān)，前后相繼。

與上述對中樞構(gòu)成的考辨相比，其論宋代官制的弊端更加體現(xiàn)出洪邁關(guān)照現(xiàn)實的研究旨趣。他首先考中唐以來封官授爵之濫。唐自肅宗、代宗之后，任意賞賜官爵，久而久之，“下至州郡胥吏軍班校伍，一命便帶銀青光祿大夫階，殆與無官者等”[3]275；又論唐憲宗時“因數(shù)赦，官多泛階；又帝親郊，陪祠者授三品、五品，不計考；使府軍吏以軍功借賜朱紫，率十八；近臣謝、郎官出使，多所賜與。每朝會，朱紫滿庭，而少衣綠者，品服太濫，人不以為貴”[3]844。乃至后唐明宗長興二年(931)，朝廷居然下詔說不得推薦銀青階為州縣官，可見銀青階之賤。到了宋代元豐中，李清臣論官制諷言：“國朝踵襲近代因循之弊，牙校有銀青光祿大夫階，卒長開國而有食邑?！盵3]275熙寧以后，士大夫資歷之法，日趨敗壞，已無法恢復(fù)原來的面貌，“京朝官未嘗肯兩任親民。才為通判，便望州郡。至于監(jiān)司，既無輕重遠近之間，不復(fù)以序升擢云”[3]653。到南宋時期，除授蕃官，仍沿襲以往的作法，以至于“三班差使，悉帶銀青祭酒，而等第加勛”[3]275。淳熙十六年(1189)，紹熙五年(1194)，“連有覃霈，轉(zhuǎn)官賜服者眾。又朝議、中奉皆直轉(zhuǎn)行”，導(dǎo)致五品官員數(shù)不勝數(shù)，與唐憲宗元和年間沒有區(qū)別[3]844。此外，他論徽宗政和末，郎員冗濫，至于五十有五[3]484；又于《容齋三筆、四筆》“宣和冗官”和“醫(yī)職冗濫”條中進一步加以鋪陳。如其所考，乃至紹熙年間，冗官倍于宋全盛之際，“蓋連有覃霈，慶典屢行，而宗室推恩，不以服派近遠為間斷，特奏名三舉，皆值異恩，雖助教亦出官歸正，人每州以數(shù)十百，病在膏肓，正使俞跗、扁鵲，持上池良藥以救之，亦無及已”[3]669。一針見血地道出南宋時官吏冗濫至極而且無可救藥的實際，表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批判意識。

三、《容齋隨筆》的歷史考證對清代考證學家的積極影響

張舜徽先生在20世紀60年代曾就兩宋諸儒實為清代樸學之先驅(qū)的觀點闡述道：“有清一代學術(shù)無不賴宋賢開其先，乾、嘉諸師特承其遺緒而恢弘之耳?！舴颉独W紀聞》、《黃氏日抄》諸編，包羅群書，考核精審，后之《日知》、《養(yǎng)新》諸錄，實其嫡嗣矣。由此觀之，有清一代之學，莫不淵源于兩宋，后之從事實事求是之學者，數(shù)典忘祖，反唇相譏，多見其不知量也。”[9]清代學者稱洪邁《容齋隨筆》“與沈存中《夢溪筆談》、王伯厚《困學紀聞》等，后先并重于世。其書自經(jīng)史典故、諸子百家之言，以及詩詞文翰、醫(yī)卜星歷之類，無不記載，而多所辨證。昔人嘗稱其考據(jù)精確，議論高簡，如執(zhí)權(quán)度而稱量萬物，不差累黍，歐、曾之徒所不及也”[3]986。這其中“考據(jù)精確，議論高簡”之評可以說是抓住了要害，但是我們更要關(guān)注的是洪邁在考證選題和方法上對后世史家尤其是清代考證學家所帶來的重要影響。例如清代考證大家王鳴盛不僅在考辨和議論的風格上與其非常相似，而且諸多考辨條目就是在洪氏考證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的深入。在此，我們略舉數(shù)條考辨內(nèi)容來看清代史家如何受到洪邁等宋代學者的積極影響。《容齋三筆》第四卷“省錢百陌”條考短陌之制(以不足實數(shù)一百而當百錢使用的錢，陌，通“百”)可以說是首尾完備。稍后時期的學者王應(yīng)麟也曾考梁武帝時錢陌減，始有“足陌”之名；唐末以八十為陌，漢隱帝時王章又減三錢，始有“省陌”之名。[10]而明末清初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一“短陌條”，考短陌自晉有之，并引《抱樸子》《梁書》《隋書》《舊唐書》《夢溪筆談》《宋史》《金史》以證梁武帝、唐憲宗、穆宗、昭宗、哀帝、五代漢隱帝、宋太宗、金世宗各朝短陌事極其詳備。[11]其說與洪邁、王應(yīng)麟之考不謀而合，也對他們的考證成果在一定程度上作了吸收。王鳴盛所著《十七史商榷》卷八十一“過所”條，則論“過所”猶言“路引”，亦似清代時兵部所給勘合火牌。他引《新唐書·百官志》于司門郎中員外郎一條所云：“天下關(guān)二十六度者，本司給過所”[12]以證其職。但此制并不始于唐，漢代已有，因洪邁《容齋四筆》第十卷已證其事。后者引《刑統(tǒng)》、《衛(wèi)禁律》、《釋名》、漢文帝十二年張晏注、《魏志》倉慈事、《廷尉決事》、徐鉉《稽神錄》以釋“過所”之義及其由來。[13]556可見洪邁之相關(guān)考證已為其導(dǎo)夫先路。

在職官考辨中，洪邁的發(fā)掘和考釋工作更有啟發(fā)意義?！妒呤飞倘丁肪戆耸弧霸紫辔惶枴睏l，在《容齋隨筆》卷十二“三省長官”條所論“中書、尚書令在西漢時為少府官屬，侍中但為加官，在東漢亦屬少府，而秩稍增。魏、晉以來，浸以華重，唐初遂為三省長官，居真宰相之任，猶列三品。大歷中乃升正二品”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指出，仆射與侍中、中書令為宰相，品位既崇，不欲輕授人，故常以他官居宰相職而假以他名，此說唐制。此仆射也非宰相，必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方為宰相。[13]553另《十七史商榷》卷九十五“郭崇韜安重誨皆樞密兼節(jié)度”則以《容齋三筆》卷四“樞密稱呼”所考“樞密使之名起于唐，本以宦者為之，蓋內(nèi)諸司之貴者耳。五代始以士大夫居其職，遂與宰相等”為引言，進一步考辨，強調(diào)“唐時侍中、中書令不輕授，而同三品、同平章事即為宰相，若五代則又必以兼樞密者方有相權(quán)”，“三省長官皆宰相，而唐偏以同平章事充之，后又移其權(quán)于翰林學士，五代又移其權(quán)于樞密使，唐宦官之所以擅國者，樞密出納王命，神策掌握禁軍也。五代則鑒其弊，樞密以大臣為之，改左右神策為侍衛(wèi)親軍，其都指揮使亦以大臣充之，官制隨時不同如此”[13]689。其論述和考辨更加完備，但洪邁的考證已為其作了重要的鋪墊。

另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卷八十一“司馬溫公論唐宋官制”條中分別引司馬光《百官表自序》指出溫公此序最中肯綮，而“官乃古之爵，差遣乃古之官，職乃古之加官”三語尤為扼要。學者讀史，于《新、舊唐書》及《宋史》所最苦者，官名之淆雜累贅，眩瞀心目，試將溫公“官乃古之爵”云云者以求之，則唐宋官制乃可考見。又引杜佑關(guān)于上柱國之議以及《容齋續(xù)筆》第五卷“銀青階”，稱司馬氏言大將軍告身易一醉，此言官之濫；杜氏言柱國值三十頃，此言勛之濫；洪氏言銀青與里長等，此言階之濫。進而得出“唐官制至五代益亂，宋沿五代之弊，是以官、職、差遣，化一為三，不勝其煩，而階、勛、爵、邑之類，徒設(shè)空文，皆無實事”[13]557的精辟結(jié)論。至于《十七史商榷》卷九十七“吳越改元”條，則指出洪邁《容齋四筆》第五卷駁歐《史》之疏漏，援王順伯所收碑并考其年，知吳越先后建元天寶、寶大、寶正，并明確強調(diào)：“有天寶、寶大、寶正三名，歐陽公但知其一耳。自是歷晉、漢、周及本朝，不復(fù)建元。”王鳴盛認為王順伯、洪邁二人考據(jù)博而且精，進而補充道，洪言晉、漢、周及宋，吳越不復(fù)改元，清時蘇州虎丘千人石畔有大佛頂陀羅尼石幢一座，四面刻之，高約二丈余，末題：“下元甲子顯德五載龍集戊午日躔南斗高陽許氏建?！贝藚窃街臆餐蹂X俶時所立，可見其時不改元。[13]716可見洪邁所論完全正確。至于洪邁對趙翼的影響也值得一提，梁啟超曾指出：“趙翼之《廿二史札記》，此書雖與錢大昕、王鳴盛之作齊名，然性質(zhì)有絕異處。錢、王皆為狹義的考證，趙則教吾儕以搜求抽象的史料之法。昔人言‘屬辭比事，《春秋》之教’，趙書蓋最善于比事也。此法自宋洪邁《容齋隨筆》漸解應(yīng)用，至趙而其技益進焉?！盵14]梁啟超所評恰如其分。雖然洪邁對相關(guān)制度的考辨給后人帶來深刻的啟發(fā)，但也留下了一些未解決的問題或顯示出一些不夠精當之處，因而給后人留下了進一步改正和提高的空間。總體而言，洪邁的歷史考證成績是主要的，他的歷史考證方法的影響也還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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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仇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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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8

陜西師范大學研究生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史學理論與方法”(GERP-15-37)。

施建雄，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