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無題》詩新論

劉學倫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 文學院，廣東 珠海 519087)

李商隱《無題》詩新論

劉學倫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 文學院，廣東 珠海 519087)

李商隱的《無題》詩，界定在：(1)詩名題作無題；(2)內(nèi)容皆與李商隱的愛情有關(guān)。符合這兩個條件的詩有十二首。贊成《無題》為愛情詩的學者，大多認為李商隱指稱的對象是女道士宋陽華姊妹、宮嬪飛鸞和輕鳳姊妹，無一認為是其妻王氏。在十二首詩中，《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和《無題》四首“來是空言去絕蹤”“颯颯東南細雨來”“含情春晼晚”“何處哀箏隨急管”，有可能是李商隱寫給妻子王氏的?！跋嘁姇r難別亦難”作于婚后，描寫二人難得相見卻又要別離的不舍之情；《無題》四首，學者大半認為前二首和后二首無關(guān)聯(lián)，但這四首實具有連章結(jié)構(gòu)的性質(zhì)，是李商隱向王家提親時遭拒的心境描述。

李商隱；無題；愛情詩

李商隱(812-858)，晚唐著名詩人，字義山，號玉溪生，又號樊南生。《舊唐書·文苑傳》《新唐書·文藝傳》里皆有本傳。李商隱的命運多舛，長期陷入牛李黨爭和愛情的漩渦中無法自拔，使得他那真摯濃厚的情感受到了創(chuàng)傷，終其一生充滿了悲劇色彩。這些可以從他的詩作中體會出來。

李商隱寫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其中他的愛情詩，其詩意總讓人覺得撲朔迷離，無法究理，有“晦澀”之感，《無題》詩尤甚。歷來對《無題》詩的研究，可以說是百家輩出。據(jù)白冠云《李商隱艷情詩之謎》一書中所舉，基本上可以分成“別有寓意”“實有本事”“僅屬象征”三個大派別，之下又可以細分做好幾個小派別。[1](P70-177)直到今日，這些說法孰是孰非，也難以定論。

筆者對李商隱的《無題》詩，在界定、內(nèi)容、指稱的對象三方面提出己見，論述如下。

一、《無題》詩的界定

在李商隱的詩集和各詩總集里，題名《無題》者共有二十首，分別是：《無題》二首“八月偷照鏡”“幽人不倦賞”、《無題》二首“昨夜星辰昨夜風”“聞道閶門萼綠華”、《無題》“萬里風波一葉舟”、《無題》二首“待得郎來月以低”“戶外重陰黯不開”、《無題》“近知名阿侯”、《無題》“照梁初有情”、《無題》“白道縈回入暮霞”、《無題》“紫府仙人號寶燈”、《無題》二首“鳳尾香羅薄幾重”“重幃深下莫愁堂”、《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無題》四首“來是空言去絕蹤”“颯颯東南細雨來”“含情春晼晚”“何處哀箏隨急管”、《無題》二首“長眉畫了繡簾開”“壽陽公主嫁時妝”。

其中，有六首題名是可以商議的：

1.與“八歲偷照鏡”合為《無題》二首的五律“幽人不倦賞，秋暑貴招邀。竹碧轉(zhuǎn)悵望，池清尤寂寥。露花終裛濕，風蜨強嬌饒。此地如攜手，兼君不自聊?！焙戊淘唬骸按耸桩斄碛蓄}”。馮浩曰：“必別有題而失之”。紀昀曰：“有與《無題》詩相連，失去本題，誤合為一者，如‘幽人不倦賞’是也?！盵2](P28)觀此詩和“八歲偷照鏡”一詩的內(nèi)容無涉，今從諸家之說，應(yīng)改為“失題”較為適當，不屬于《無題》詩的范圍。

2.《無題》“萬里風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碧江地沒元相引，黃鶴沙邊亦少留。益德冤魂終報主，阿童高義鎮(zhèn)橫秋。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xiāng)共白頭！”[2](P1398)紀昀曰：“此是佚去原題而編錄者署以《無題》，非他寓言之比?！盵2](P1401)其說良是。

3.宋洪邁編，趙宧光、黃習遠刪正訂補的《宋洪魏公進萬首唐人絕句》中，將《留贈畏之》三首中的后二首“待得郎來月已低，寒暄不道醉如泥。五更又欲向何處？騎馬出門烏夜啼”和“戶外重陰黯不開，含羞迎夜復臨臺。瀟湘浪上有煙景，安得好風吹汝來?！弊鳌稛o題》二首。[3](P635)

觀此三詩，除了清康熙年間席啟寓刊《唐詩百名家全集》之《李商隱全集》，于題下自注云：“時將赴職梓潼遇韓朝回作”之外，其他各本皆將“作”題作“三首”。[2](P1444)除第一首七言律詩“清時無事奏明光”外，第二、三首明顯與“赴職梓潼”及“遇韓朝回”無涉，二詩當是原為有題而后失題，遂與前題《留贈畏之》誤合為一，理應(yīng)題為“失題”。

4.《無題》二首“長眉畫了繡簾開，碧玉行收白玉臺。為問翠釵釵上鳳，不知香頸為誰回！”和“壽陽公主嫁時妝，八字宮眉捧額黃。見我佯羞頻照影，不知身屬冶游郎?！痹c五律《蜨》“初來小苑中”合題為《蜨》三首。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因這二首七絕內(nèi)容與蟬無關(guān)，遂改題《無題》。[4](P136)但是，這并沒有任何版本上的依據(jù)。前詩藉由描寫女子晨起梳妝，顧影自憐的情狀，襯托出其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心理狀態(tài)。后詩中前兩句是描述女子畫妝之貌，“見我佯羞頻照影”為故作撫首弄姿之態(tài)；“不知身屬冶游郎”可見詩人輕薄之口吻。觀此二詩，疑是贈歌妓一類的冶游贈妓之作，失去原題后與《蟬》“初來小苑中”一首相連，因而統(tǒng)題為《蟬》三首。此二首應(yīng)當改為“失題”。

除了上述有爭議的六首，李商隱詩中的《無題》詩，共計有十四首之多。

此外，有些詩被稱為類似無題、準無題或廣義的無題，學者們的看法很不一致。其中之一是把所有開始二字(或三四字)為題者的詩也稱為《無題》詩。例如，蔣凡：“李商隱《無題》詩的范圍是什么……以詩句開頭幾字或詩中某一詞匯隨意命題，雖然貌似有題而實無題者，如《錦瑟》、《碧城》之類。”[5](P470)徐朔方：“仿效《詩經(jīng)》，以句首二字為題的詩近三十首，其中可以作為無題詩(七律)討論的，有《昨日紫姑神去也》、《一片飛煙隔九枝》、《錦瑟無端五十弦》、《碧城》三首、《流鶯漂蕩復參差》等七首。”[6](P117)陳伯海：“相當數(shù)量用篇首二字標題的詩，如《錦瑟》、《碧城》等，實際上也屬于《無題》一類。”[6](P177)

另外一種是將詩篇中間或結(jié)尾數(shù)字為題者，像《漫成》五首、《偶題》二首等，都納入了無題詩的范圍。這樣，《無題》詩總計有九十九首之多。

以上二說，并非所有的學者都認同。如劉學鍇《李商隱詩歌研究》中，就認為這些詩的內(nèi)容與寫法與《無題》諸詩并不相類，只贊同標題為《無題》，且無爭議的十四首詩。[7](P35)如果將上述的詩皆歸入《無題》詩中，《無題》詩的范圍便過于廣泛。而這些詩的內(nèi)容也過于多樣，不像《無題》詩均以愛情為題材。所以筆者認為，劉學鍇的說法最為適當，爭議性最小，較能獲得多數(shù)人的認同。

二、《無題》詩的內(nèi)容

既然將《無題》詩的范圍界定在標題為“無題”的十四首詩作，那么，綜觀這些詩的內(nèi)容，它們共通的特點在于“描寫男女之間的情愛”。有的寫離別相思之苦，有的寫愛情的失意、傷感和幻滅。這些刻骨銘心的傷痛，想必是詩人自己的遭遇，寫時才會如此的深刻。因此，筆者認為《無題》詩主要都是在敘述男女感情之事，所講的都是李商隱自己的戀愛之事。

《無題》詩字面上看來雖是如此，但歷來李商隱詩的箋注者，有很多人并不這么認為。例如：

1.“昨夜星辰昨夜風”一首，胡以梅箋評曰：“(‘昨夜’首)義山《無題》借題諸篇，說者謂其托美人以喻君子，思遇合之所由作也。”[2](P432)又程夢星箋評曰：“義山《無題》諸作，世多以艷語目之，不知義山轉(zhuǎn)皆有題，凡無題者皆寄托也。”[2](P435)

2.吳喬箋評《無題》“近知名阿侯”一首曰：“以莫愁比楚，以阿侯比绹?！盵2](P1604)又《無題》“白道縈回入暮霞”曰：“春風比绹，十萬家自比，何人，則绹所引進之黨也?！盵2](P1610)

3.“鳳尾香羅薄幾重”“重幃深下莫愁堂”二首，陸昆曾箋評曰：“按本傳，‘令狐绹作相，商隱屢啟陳情，绹之不省?！娨蔀槔嚢l(fā)。因不便明言，而托為男女之詞，此《風》、《騷》遺意也。”[2](P1619)又馮浩箋評曰：“赴東川，往別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也?！盵2](P1621)

以上三例都可以做為“寄托說”的代表。筆者認為，這種說法過于牽強附會。因觀其所言，無論是君臣遇合寄托說或者是朋友遇合寄托說，所指的對象都是和令狐楚、令狐绹父子有關(guān)。李商隱的詩中，也有大量明言和令狐父子有關(guān)的作品，像《酬別令狐補闕》《寄令狐郎中》《酬令狐郎中見寄》《寄令狐學士》《夢令狐學士》諸詩，為何要另作一類《無題》之詩以托寄寓，實在是令人費解。

而且從字面上看來，這些都是關(guān)于愛情的詩。李商隱一生曾談過多次的戀愛，這是人人皆知的事實，為何不從表面的詩意上來解釋，偏偏要說是“寄托說”，也是讓人摸不著頭緒。

所以筆者贊同白冠云的觀點：“義山詩研究諸家主張‘寄托說’者，主要理論根據(jù)，當是馮浩所提‘說詩最忌穿鑿，然獨不曰以意逆志乎？今以知人論世之法求之，大堪領(lǐng)悟，似鑿而非鑿也?！@么一段話。筆者(指白冠云)認為這一‘根據(jù)’深植研究?！紫?，應(yīng)該是在正常的‘字句表面解釋’，遇有某種窒礙不通現(xiàn)象，令人無法自然解釋時，這才只好作更多的推敲，尋求另一比較迂回曲折的解釋，使能達到圓融通貫——這恐怕是一切‘以意逆志’解釋的必要前提，因為若不如是，明明可作直解正解的，都要去‘以意逆志’，任作想象的話，則世間詩文，將無一能夠保留其正常的、直接的正面解釋，因而無法不天下大亂?！盵1](P93-94)

所以我們看待李商隱的《無題》詩，也要從“字句表面解釋”著手。這樣看來，《無題》詩所說的都是和“男女情愛”有關(guān)。

但是，筆者認為這十四首《無題》詩，有兩首詩很明顯不是在描寫男女情愛的詩，分別為：“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2](P23)“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裙衩芙蓉小，釵茸翡翠輕。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莫近彈碁局，中心最不平！”[2](P1605)

第一首詩，多數(shù)人認為是李商隱年少時的作品。前八句采用年齡序數(shù)寫法，描寫出少女成長的過程，且處處有象征的意味，如“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即所謂“懸頭曾苦學”之意。少女漸漸長大了，總該為自己的前途打算。屈復曰：“‘十五’二句寫聰明女郎省事太早，而幽怨隨之；才士之少年不遇，亦可嘆也?！盵2](P26)明顯可見此詩有所寄托。詩中的少女，可以說是李商隱自己的影子，他一直有凌云壯志，可惜有懷才不遇之感，《初食筍呈座中》一詩中“皇都陸海應(yīng)無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2](P30)就是最佳的例子。

第二首和第一首對照，可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相同之處。劉學鍇、余恕誠說：“詩中女主人公，即作者之化身。試與《無題》“八歲偷照鏡”參讀，其比興性質(zhì)自見，其寄意亦自明。前四句寫女子姿容之艷麗、妝飾之華美，與‘八歲偷照鏡’篇前四句意略似，用語亦有相同者，均系以容飾喻才華?！f知名’，托諭才名早著；‘初有情’，則以女子之待嫁喻才士之求仕。腹聯(lián)謂錦書抒殷切之情，愁眉傳分明之恨，明寫愛情失意之幽怨，實抒政治失意之悵惘，較之‘八歲偷照鏡’篇‘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之憂慮前途，茫然難料者又進一層矣?！盵2](P1609)可見這首詩的寄托和第一首一樣，都是作者憂慮自身的前途。并從“錦長書鄭重”一語看來，此詩很可能是李商隱在唐文宗開成三年(838)應(yīng)試博學鴻詞科落榜，夫人王氏寫信安慰他時，所寫的回贈詩。

筆者認為要將這二首從《無題》詩中除去，因為詩中明顯有所寄托，不似其他的《無題》詩均是以“男女情感”為主軸。這兩首詩在筆者看來很可能也是“失題”之作。

觀上述所說因“失題”而誤題為《無題》詩者，不外乎三種情況：第一，因與《無題》詩相連，在失去本題后和《無題》詩合之；第二，詩本有題，在失題后誤入其他有題詩中，之后箋注家發(fā)現(xiàn)內(nèi)容意義上與題意不合，故改稱《無題》；第三，單首失題，并不誤入其他詩中，而改稱《無題》?！罢樟撼跤星椤奔磳儆诖祟?。但在實際上，應(yīng)當還有一種情形：相連在一起的兩詩均“失題”，故在上一首前冠上《無題》。如“八歲偷照鏡”和“幽人不倦賞”，二首詩均已失題，遂在“八歲偷照鏡”之冠上《無題》。并非如紀昀所說，前一首標題為《無題》，而后一首失題后誤入《無題》詩中。

筆者認為，凡李商隱題名為《無題》詩者，均是敘述男女之間情感的詩作。對《無題》詩界定，需再將“八歲偷照鏡”和“照梁初有情”二首扣掉，所以實際上真正的《無題》只有十二首。

三、《無題》詩指稱的對象

李商隱這十二首《無題》詩都是描寫男女之間的情感，即李商隱自己的愛情故事。詩中的男主角顯然就是李商隱自己。然而，女主角是誰呢？李商隱的一生，有許多次轟轟烈烈的戀愛經(jīng)驗，其對象有女道士、宮嬪、娼妓，還有他的結(jié)發(fā)之妻王氏。

在諸多解釋《無題》為李商隱的愛情故事詩中，以蘇雪林《玉溪詩謎正續(xù)合編》的說法最具代表性。他在其著作的引論中說：“義山的《無題》和那些《可嘆》、《一片》有題等于無題的詩，不是寄托自己的身世，不是諷刺他人，也非因為缺乏做詩的天才，所以用些怪僻的文詞和典故，來炫惑讀者的眼光，以文其淺陋；他的詩一首首都是極香艷，纏綿的情詩?！盵8](P2)并認為戀愛的對象大致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部分是與女道士宋陽華姊妹的戀愛；另一部分是和宮嬪飛鸞、輕鳳姊妹的戀愛。正因為這兩種戀情在當時社會中均不允許，所以李商隱只好將這兩段感情用隱晦的方式表達出來。

蘇雪林的說法影響很大。如王忠林、邱燮友、左松超等寫的《中國文學史初稿》也說：“李商隱的詩，繼中唐艱澀詩之后，時有晦澀難解的詩，然綺靡中而有綺情，使人玩賞不已。或謂李商隱與女冠宋華陽姊有戀情，或謂與宮女有慕情，故詩意晦澀不明?！盵9](P545)白冠云《李商隱艷情詩之謎》一書的內(nèi)容，也是繼承蘇氏的觀點而來。

筆者將《無題》詩看作是李商隱自述的愛情故事，自然也是贊同蘇雪林的意見。但是，筆者并不贊同蘇雪林把李商隱歌詠的戀愛對象鎖定為女道士和宮嬪。在筆者看來，有些《無題》詩中所作的對象，也可以是他的妻子王氏。

這些詩作中，有很多詩句是表達愛情受到阻絕，如“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等句，都是直接或間接寫愛情受到阻隔。試問，愛情的阻絕，難道只有因為和女道士、宮嬪的不倫之戀才可能嗎？從新、舊《唐書》的本傳中，可知他時常因公調(diào)職，無法與妻子王氏長相聚守，兩人的愛情明顯受到了阻隔。如果僅把對象全鎖定在女道士和宮嬪，是不合理的。

唐代名士和娼妓交往，雙方相互有詩贈送是很平常的事，這在李商隱的詩中也可以看見，如題為《無題》二首的“長眉畫了繡簾開”“壽陽公主嫁時妝”便是。他也有直接贈給宋陽華姊妹的詩作，如《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如果是不倫之戀，戀情不能公開，那為何此二首敢指名道姓的講明是送給宋陽華姊妹的詩？依照蘇雪林的說法，唐代的女道士很多都是“半娼式的女道士”，與她們相交往，原本就是很正常、可公開的事情。[8](P5-9)既是如此，也就無必要另作一類的《無題》詩來說之。

徐復觀《讀周策縱教授“論李商隱的一首無題詩”書后》說：“開成二年(837)成進士后(指李商隱)為曲江之游(這是當時大家閨秀選夫婿的場面)，與王家么小姐相遇而兩情繾眷，但婚事卻受到王家的反對而遇到阻礙?！盵10](P4)

從牛李黨爭①的政治事件來看，徐復觀說李、王兩人的婚事受到王家的反對是有可能的。李商隱原先受到令狐楚的賞識，也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得以在唐文宗開成二年(837)順利考取進士，因此與令狐家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令狐楚是牛黨的人物，自然李商隱也被視為“牛黨”。

同年，令狐楚去世，李商隱轉(zhuǎn)至王茂元幕?！缎绿茣の乃囅隆份d：“王茂元鎮(zhèn)河陽，愛其才，表掌書記，以子妻之，得侍御史?！盵11](P5792)不管王茂元是“李黨”還是“無黨”，我們可以確定的是絕非“牛黨”。因此，對于被視為“牛黨”的李商隱，王雖然很欣賞他的才華，但在政治因素的考慮之下，也不得不對他有所顧忌。雖然他后來把女兒嫁給了李商隱，但想必這中間一定有所波折。李商隱面對得之不易的婚姻，自然更加珍惜，和王氏感情甚篤。徐復觀的看法，的確有其獨特之處?！稛o題》諸詩中，應(yīng)有敘述他和王氏的詩作。

但由于李商隱對于《無題》詩的描述過于隱晦，雖可推知所寫的戀愛對象，可能是女道士宋陽華姊妹，宮嬪飛鸞、輕鳳姊妹以及妻子王氏，但哪一首《無題》詩確指何人，實無法明確得知。因此筆者認為，只要《無題》詩中，可解作男女情感因兩地相思受到阻隔，或者因受阻撓而受挫者，亦可視為所指對象為妻子王氏。這樣的詩作共有五首：

第一，《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李商隱常因公調(diào)職，夫妻倆相聚的時間不多，故一、二句即言：我們夫妻二人見面已屬不易，如今卻又要分離。偏偏又在這春風無力、百花凋殘的時節(jié)，更是令人覺得難過。三、四句表示李商隱對妻子王氏深切的情感，不會因為時間、地點的改變而有所更改。五、六句是李商隱的假設(shè)之詞，描述妻子也因為和我分離，感到愁苦悲凄，導致“云鬢改”和覺得“月光寒”。結(jié)尾二句，從表面上看，是說李商隱應(yīng)官的地方并不太遠，妻子有空時可以來看我，或者是我有空時回去探望妻子。更深一層，可解釋成我們的感情甚篤，縱使距離遙遠也不受影響。一有時間，我一定會前去和你相聚。此詩應(yīng)作為和王氏婚后。

第二，《無題》四首“來是空言去絕蹤”“颯颯東南細雨來”“含情春晼晚”“何處哀箏隨急管”。

這四首詩，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前二首和后二首無關(guān)。如劉若愚認為：“此二首(指一、二首)雖列于集中《無題》四首之內(nèi)，玩其意境與另二首無關(guān)。”[5](P106)但筆者卻認為這四首除了具有連章結(jié)構(gòu)的性質(zhì)，且意義相承，所描寫的是李商隱追求王氏未成功時的心境。

第一首是寫兩人相會，王氏卻未前來，李商隱所引發(fā)的愁思。開頭二句：“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边@說的是王氏答應(yīng)來和李商隱相會，沒想到卻是空言，害他在樓上等到殘月西斜，五更鐘響的深夜還未見人影，只好放棄?？梢姶藭r李商隱落寞的心情。

三、四句：“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背薪由蟽删涠鴣?，是李商隱自敘其惶恐不安的心境。等了你一夜，不知你究竟是何原因爽約？自己胡思亂想，在夢中看見你要遠別，我因此悲啼不止。于是再也等不及了，趕緊起來寫信給你，想問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連墨也顧不得磨得濃不濃了。

五、六句：“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描寫的是王氏閨房的景象，并滲入自身的情感。半暗的燭光，些微香氣，都足以動人情思，又想到金翡翠、繡芙蓉等房內(nèi)的飾物，更是令人遙想。

末尾二句：“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边@是訴說見不著面的愁苦之思。平常見面已經(jīng)不易，好不容易約好了今晚見面，你又不知何故沒來，我已經(jīng)恨相隔遙遠了，此時此刻更有相隔萬里的感慨。

在這首詩中，我們可以隱約看到，他和王氏的戀情，走得是如此的艱辛，也為他們?nèi)蘸笙胍Y(jié)成連理種下了變數(shù)。

第二首詩是李商隱敘述自己遣媒人至王茂元家提親的事情及心情。開頭二句：“颯颯東南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是說提親當時的情景：外面颯颯的東南風聲中夾雜著迷蒙的細雨，在芙蓉池外，響起陣陣的輕雷。外面的景物，和李商隱此時此刻的心情相映著，有一種凄涼之苦的感覺。“輕雷”亦指馬車奔馳而過的聲音，表示李商隱正在等待提親的結(jié)果。

三、四句：“金蟾嚙鏁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這是寫王氏的生活：縱使重門深鎖，燒香的時候還是要啟門而入；在井旁的玉虎轆轤上，牽著長長的繩子，她已汲水歸來。這樣的生活，是很孤獨清苦的。想必是王家為了不讓女兒和李商隱見面，限制了她的活動。李商隱在這里為她抱屈。從這里可以看出在上一首詩中，為什么王氏無法赴約的原因。

五、六句：“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在此李商隱描述了派遣媒人提親時等待的心情。這兩句用了典故。首句的賈氏是西晉初大臣賈充的次女?！妒勒f新語》記載：賈氏在門簾后方窺看韓壽，二人兩情相悅而私通。賈氏將皇帝賜給賈充的西域異香贈給韓壽，后被賈充發(fā)覺，遂把女兒嫁給韓壽。次句的宓妃指的是曹丕的皇后甄氏，魏王指的是曹植。甄氏和曹植相愛，但曹操卻把她嫁給了曹丕。這兩句都是描寫佳人愛慕才子之事。但不同的是，賈氏和韓壽有情人終成眷屬，而甄氏和曹植的戀情卻以悲劇收場。李商隱在此自喻，雖然我承蒙王氏看重我的才情，但我們二人的戀情的結(jié)果，是會像賈氏和韓壽一樣有美好的姻緣，還是會像甄氏和曹植的戀情無疾而終？

末尾二句：“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边@是說情人的春心，千萬不要跟春花一起爭榮競發(fā)。要知道有一寸的相思，就會銷成一寸的灰燼。李商隱用來比喻自己追求王氏，受到王家的反對，陷入了絕望痛苦的深淵之中。

第三首詩，筆者的解釋是李商隱在等待提親的結(jié)果時，回憶起剛開始和王氏交往的情形所寫的，內(nèi)容既羞怯又甜蜜。開頭二句：“含情春晼晚，暫見夜闌干?！边@是寫和王氏初戀時即將見面時的景象：含情脈脈，正是春日的黃昏時候；暫得相見，已是夜色迷朦了。

三、四句：“樓響將登怯，簾烘欲過難。”這是說才剛踏上樓梯，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心里卻開始畏怯；從簾子里透出來暖融融的氣息，使人想要踏入屋里，卻又感到為難。此二句把男子情竇初開時羞怯的模樣描繪得淋漓盡致。

五、六句：“多羞釵上燕，真愧鏡中鸞。”這是描寫見面時女子害羞的模樣。俗語說：“女為悅己者容?！痹谙鄷?，總是一再的打扮，要求完美無瑕，希望虜獲情郎的心?？墒瞧灰娒?，那嬌羞的模樣就立即浮現(xiàn)，覺得自己頭上所插的釵頭雙燕不夠好看；鏡子里所呈現(xiàn)出來的容顏，雖然已經(jīng)盡力打扮了，可是怎么看也像沒有化妝一般，就怕心中所愛的人見了不滿意呀！

末尾二句：“歸去橫塘曉，華星送寶鞍?！边@是說歡愉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天將拂曉，已到了該回去的時候。那時滿心歡喜的心情，頓時顯得寂寥。心愛的人不在身邊陪伴著，只有明亮的晨星相送我和馬兒。

第四首詩，筆者認為是李商隱得知提親遭受拒絕后，一時感慨之作。開頭二句：“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边@是說從哪兒傳來清脆的箏聲和急促的管樂？原來是在櫻花怒放的深巷中，和垂楊飄絮的河岸邊。這兩句表面上是純粹寫春天美好的景色，實際上帶有點題的作用。

三、四句：“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边@是指東家有一位姑娘年紀很大了還未出嫁，而現(xiàn)在正值春日三月半的好時機?。〉谒木涑幸?、二句而來。觀此二語，所指當是王氏。意思是說現(xiàn)在正是我和王氏結(jié)成連理的好時機，可是王家的人卻不愿意把女兒許配給我，難道是要讓她老而不售嗎？可見李商隱在提親遭拒之后，心里產(chǎn)生一股怨氣，故作詩時的語調(diào)口吻顯得諷刺和輕薄。

五、六句：“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墻看?！边@是說溧陽公主十四歲時就出嫁了，在同樣是清明回暖的春日里，與丈夫家人一起在園墻里觀賞春景。此二句和上二句明顯形成強烈的對比，突顯出東家老女的悲哀，亦指王氏的悲哀。

末尾二句：“歸來展轉(zhuǎn)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薄皻w來”二字，當指媒人捎來提親失敗的消息，這件事使得李商隱到了五更還輾轉(zhuǎn)難以入眠。這樣長長的感嘆，也只有梁上的燕子能夠聽得到。把他追求未果的心境，如實地表達出來。

以上是筆者對《無題》四首的詮釋。從第一首見不著面的愁思，已隱含不祥之兆，為提親的結(jié)果種下了變因；第二首描寫不知提親結(jié)果如何，以及苦等難熬、著急的心情；第三首是回憶起二人剛交往時的情形；到了第四首，確知這一次的提親遭到拒絕后，使得二人的愛情亮起了紅燈，感到無盡的悲哀。可知這四首詩是具有連章結(jié)構(gòu)的性質(zhì)，均是李商隱描寫向王家提親時遭拒的心境。

這樣的情感是難以用言語、筆墨來形容的。李商隱既強而為之，訴說于字里行間，抒發(fā)自己的感受，已屬難能可貴。對于題目，他實在無法再找出適當?shù)念}目來表達，故只好題以“無題”二字來表示。

四、結(jié)論

李商隱的詩，由于部分過于晦澀，尤其是《無題》諸詩，使歷來的箋注家不易解讀。以致像元遺山《論詩絕句》：“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12](P7)王漁洋《論詩絕句》：“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千年毛鄭功臣在，猶有彌天釋道安”[13](P119)等人有這樣的感嘆。

筆者嘗試著對《無題》詩的一些問題做解釋，如將它的范圍界定在十二首，內(nèi)容皆為“描寫男女之間情愛”的詩，所指的戀愛對象可能有五首指的是妻子王氏，其他也有指女道士宋陽華姊妹，飛鸞、輕鳳二位宮嬪的詩作，如“紫府仙人號寶燈”這一首和“仙人”有關(guān)，理當是指女道士宋陽華姊妹。但是，我們看待《無題》詩，應(yīng)著重在李商隱“情”的部分。只有了解李商隱《無題》詩是表達他難以形容的滿腔悲苦的情思，才能欣賞到《無題》詩的美。

注釋：

①對于“牛李黨爭”，一般人都以為牛指牛增孺，李指李德裕。岑仲勉認為李是指李宗閔，因和牛增孺組黨，所以合稱“牛李”。后來世人不察，以為李指李德裕，其實李德裕無黨。自是如此，王茂元理應(yīng)也是無黨之人。

[1]白冠云.李商隱艷情詩之謎[M].臺北：明文書局，1991.

[2]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增訂重排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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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卷572[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17冊[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張仁青.李商隱詩研究論文集[M].臺北：天工書局，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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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徐復觀.讀周策縱教授《論李商隱的一首無題詩》書后[J].大陸雜志(臺灣)，1971，(10).

[11]宋祁，歐陽修.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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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王士禎.漁洋山人精華錄：卷5[M].四部叢刊[Z].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68.

責任編輯：張 慶

New Insights Into Li Shangyin’s “Untitled Poems”

LIU Xue-lun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Zhuhai 519087，China)

Li Shangyin’s “Untitled Poems” are defined as (1) poems without a title or (2) his illicit romances. There are 12 poems that meet the two aspects. Scholars supporting the latter have long considered that female Taoist masters Song Yanghua sisters and concubines Feiying and Qingfeng are the subjects of these poems，and none of them believe that they are written for his own wife Song. Among these 12 untitled poems， the following five may have been written for his wife：“Untitled Poem”：”For ever hard to meet，and as hard to part”；and “Four Untitled Poems”：“You said you would come，but you did not and left me with no other trace”；”The east south sighs，the fine rains come”； “Love came but it was dust”；and “Where came the crystal sound of zheng and rapid tune of woodwinds?” “For ever hard to meet，and as hard to part” written after their marriage describes the emotion about how difficult to meet each other and then to part. Most scholars believe that the first two of “Four Untitled Poems” are unrelated to the last two. However they all represent a cycle describing how Li was rejected by the Wangs when he made his proposal.

Li Shangyin；Untitled Poems；love poems

1004—5856(2017)09—0064—07

2016-10-24

劉學倫(1974-)，男，臺灣苗栗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古典文獻學研究。

I222.7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09.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