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古老話”奶夔、瑪媾篇的敘事語境及其文化內(nèi)涵

孫聰

（吉首大學歷史與文化學院，湖南吉首416000）

苗族“古老話”奶夔、瑪媾篇的敘事語境及其文化內(nèi)涵

孫聰

（吉首大學歷史與文化學院，湖南吉首416000）

將奶夔、瑪媾篇置于歷時與共時、互動、多元的語境中，從民間敘事學進行了闡述并對其內(nèi)涵進行了分析。弒父事件在敘事層面是盤瓠神話的刪減與整合，是晚近觀念置入造成的結(jié)果；復(fù)仇事件則是借復(fù)仇事件將苗族苦難的戰(zhàn)爭史和遷徙史納入進來，以此來整合民族文化，增強凝聚力，是苗民自我保護思維和處理氏族內(nèi)部矛盾智慧的反映。從歷時性語境層面來看，弒父事件和復(fù)仇事件或多或少反映了遠古時期“葬腹為孝”觀到“圖騰圣餐”的過渡。

古老話；語境；食人風俗；思維方式

一、引言

“古老話”①，湘西苗語稱為“都果都喲”（dut ɡhot dut yos，意為“話古話老”）。它是“苗族從古代至近代的詩篇，包括神話詩、祭祀詩、俗典詩、倫理詩等”內(nèi)容[1]474，“具有古老性、史詩性、地域性、民族性、語言美、歌話體等特征”[2]1?！肮爬显挕钡乃鸭?、整理、譯注工作，以龍炳文等人整理譯注的“古老話”具代表性。

“古老話”具體含三個篇章:一是“開天立地篇”，主要講述天地的產(chǎn)生、山川的形成、歷法的發(fā)明、武器的創(chuàng)造、人類的繁衍等；二是“前朝篇”，講述氏族、部族的形成與演變，母系社會的瓦解與父系社會的確立與發(fā)展，氏族、部族之間的戰(zhàn)爭與遷徙，以及血緣婚發(fā)展為族外婚、群婚，再發(fā)展為對偶婚的歷程；三是“后換篇”，包括九個章節(jié)，講述苗人政治、歷史、經(jīng)濟、文化、習俗等諸多古代習俗，這些習俗與古苗人原始宗教信仰、哲學思想、原生態(tài)法律、價值取向及文化心理等息息相關(guān)、代代相傳，并在婚喪、祭祀、糾紛調(diào)解等活動中得以傳承。

當前，對“古老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教育思想、哲學思想、原始習慣法等方面。石伶亞、石維海認為，在原生態(tài)法律文化價值創(chuàng)造方面，“古老話”是我國武陵山區(qū)苗族古代習慣法的傳承，內(nèi)含苗族社會土地制度、婚姻制度和解決內(nèi)部糾紛的最權(quán)威的法律依據(jù)和裁決標準，其“事物生成共源根”的生存觀念是完整而獨立的苗族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3]92-96。石伶亞認為“古老話”是“武陵山區(qū)流傳數(shù)千年的苗族長篇神話史詩，產(chǎn)生于遠古的蚩尤時代”[4]113-124。張衛(wèi)民認為，“古老話”是中國歷史上唯一流傳的非宗教典籍的民間口傳史詩，是苗族的歷史教科書[5]7-9。石朝江從哲學思想角度分析了“古老話”所蘊涵的特殊功能[6]37-40。巫瑞書以土家族《擺手歌》為對照，探討了“古老話”的藝術(shù)特色極其文學價值[7]73-77。以上研究側(cè)重“古老話”書面文本的功能和哲學思想方面的探討，但未結(jié)合“古老話”產(chǎn)生的歷史文化背景，未結(jié)合活著的口頭文本。這種研究方法僅局限于既有文本而罔顧具體的講述語境，肯定會造成認識上的偏頗。本文從民間敘事學視角，結(jié)合文本產(chǎn)生的語境，對苗族“古老話”奶夔、瑪媾敘事及其文化內(nèi)涵作如下具體的分析。

二、“古老話”的講述語境

“古老話”是一部口耳相傳的苗族遠古史，主要在婚喪儀禮、椎牛、跳龍、苗年等民族節(jié)日儀式上，操苗語東部方言來講述?！肮爬显挕钡闹v述者和聽眾均為苗族氏族內(nèi)部成員。據(jù)湘西鳳凰縣THY所述：“我們苗族，從古至今，無論是結(jié)婚還是喪葬，‘吃?！襞K節(jié)）、‘跳龍’儀式上都要請師傅講《開天辟地篇》和《前朝篇》等篇章?！泵缑裰^之“講古”或“講古根”。

（一）語境的多元化。由大巫師龍玉六口述，龍炳文、龍秀詳整理譯注的《古老話》序言中寫道:“從古至今，苗族青年在舉行隆重的婚禮時，都要請講古的老師傅朗誦《古老話》中的《開天立地篇》和《前朝篇》中的《親言姻語》；在舉行最大的祭祀儀式‘吃?！那耙惶焱砩希馍垺筝呌H’（舅方親屬）登上火塘，朗誦《開天立地篇》和《前朝篇》以及《后換篇》中的《仡戎仡夔》、《仡索》、《仡本》；在‘跳龍’儀式上要唱《后換篇》的《仡索》、《仡本》、《巴龍奶龍》；喪葬儀禮中朗誦《前朝篇》和《后換篇》的《親言姻語》、《說火把》；在接龍儀式中要唱《后換篇》中的《接龍》”?？梢姡煌膬x式場合，不同的語境演述的內(nèi)容不同。換言之，“古老話”并不是在所有的儀式中傳唱，其傳唱的語境也是多元的。從《古老話》講述的主題，天地形成、氏族史、婚喪、接龍、椎牛祭祖來看，語境與儀式主題是互動的，相互影響的。語境的不同決定傳唱的內(nèi)容，同樣，傳唱的內(nèi)容也反映語境。如在婚喪儀禮語境中，主要反映的是親屬關(guān)系，在椎牛、跳龍等儀式語境中反映的是溯源和文化整合，消解沖突，增強凝聚力。

（二）語境既是歷時的又是共時的。語境的歷時性指語境能跨越時間的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語境的共時性指語境反映的是同一時間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語境的這一特征在儀式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通過聲音表現(xiàn)出來。在傳唱“古老話”時，祭師口中及法器中發(fā)出的聲音往往是連接真實與虛擬之間的橋梁，構(gòu)建著虛擬世界，還原曾經(jīng)的“可能世界”。聲音不僅營造著一個共時的神圣空間，敘述著苗族的歷史傳說和親屬關(guān)系，而且通過聲音的穿透力，將苗民的情感帶到“虛擬世界”。人們通過聲音與天地神靈溝通，通過聲音這一媒介來喚醒它們，使之不至于“失聰”，同時，又表達著民族認同，起到心理和現(xiàn)實的調(diào)解。

（三）語境是互動的。語境的互動指語境反映社會與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肮爬显挕笔且环N活著的語言文字，是作為口頭敘事的社會事實，其表達方式，時常會受到具體的、階段性的社會歷史氛圍和文化心理的影響。同時，苗族苦難的歷史，相對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人們對社會事實的敘事和社會心理的表達。在具體儀式上講述“古老話”時，有時，講述者有意進行話語轉(zhuǎn)換，以避開話題，諸如本民族成員熟知的代稱詞、隱喻詞，婦孺皆知的事件往往點到為止或?qū)⑵涮撗?，神秘化。盡管轉(zhuǎn)換和虛掩，但祭師也無需進行解釋，因為祭師和聽眾有著共同的文化背景和對歷史的記憶，在特殊時期點到為止便能心知肚明。是以，語境的兩個因素，即社會背景和文化心理，二者是互動的，相互作用的，在文本上也會有多體現(xiàn)。例如，20世紀80年代末龍炳文整理譯注的“瑪媾、奶夔”篇中，著重講述的是翻山越嶺尋父、復(fù)仇和遷徙逃亡的過程，對“瑪媾、奶夔”的是犬的身份并未交待。易造成一種認知上的錯覺，即祭拜的是人祖而非狗與鬼母，強調(diào)的是杯志巴業(yè)的“禍從口出”。而在21世紀張子偉搜集整理的《湘西苗族古老歌話》中“瑪媾、奶夔”篇，著重講述的是與瑪媾由蟲化身為神犬，直接交代他們的身份分別是犬和鬼母。對此，花垣縣LQZ苗族老人認為：“龍玉六我認識，他是個大巫醫(yī)，我們都曉得他。那個年代講古老話，都是偷偷地講，有些話不能講透，也不方便講。至于你說張子偉，我不認識，我不清楚。”

“古老話”講述的語境是多元的，不同的儀式場合，語境也有所不同；同時，語境又是歷時的和共時的，在對“古老話”文本闡述時，需充分貼近“古老話”所構(gòu)建的或真實或虛擬的世界；此外，“古老話”講述的語境的各要素之間又是互動的，特殊的社會背景和共同的文化背景，使得在講述時，文本的版本會有所偏重或有所虛掩和指代，這是社會與文化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故而，應(yīng)回到“古老話”講述的語境，結(jié)合社會現(xiàn)實，方能對其進行有效解讀。

三、奶夔、瑪媾篇敘事及其文化內(nèi)涵

在民間敘事文本中，事件的邏輯原則與時代背景及其文化息息相關(guān)，是由歷史文化決定的，在具體社會生活中的解釋說明。有時，為滿足某種需求，講述者常將零散的敘事片段進行整合，看似有違生活邏輯，實則暗含歷史文化、民族心理、自我保護意識及處理民族問題的思維方式。

奶夔、瑪媾篇中，戴熊、戴翳們?yōu)楹螐s父？弒父者弒父后為何留守舊地？為何沒有感到恐懼和不安？在尋父過程中，其故事線索大都為“走到某地遇到某人（或動物），某人不吐實情，建議去問他人”，最終郎儒、郎業(yè)吐了實情，為何苗民將弒父罪責歸咎于吐實情的郎儒、郎業(yè)？七個兒子戴熊、戴翳（deb xiongb deb yix）弒父后，逃亡遷徙、保存民族文化的卻是作為旁觀者的戴乍、戴愷②？以上疑問，目前搜集整理的文本沒有給予詳細解說?，F(xiàn)將種種“不合常理”的事件背后的敘事及其暗含的民族心理和思維模式闡釋如下。

（一）弒父事件

（1）弒父事件是“盤瓠神話”敘事的刪減與整合?！澳藤纭旀拧保╪ed ghunb、mat ghouod）篇中，七個戴熊、戴翳從追問“誰是生父”到三次尋父；得知父親身份后，“心里不歡，滿是怨氣”；再到“找得銀色快刀，找得彎彎銅鐮。拖住瑪媾臂膀，勒緊手腕，用銅鐮來割，用銀刀來刨。割斷他的喉嚨，掏出他的心肝?！盵2]65表面看來，七個戴熊、戴翳在得知其父身份后，心里充滿怨恨，弒父行動也是堅決、果敢的。弒父緣由似乎是知曉父身份后，怒而弒父?！澳藤纭旀拧钡纳矸?、形象等，文本并未交待。湘西苗語“ghouod”本義為“狗”。據(jù)湘西龍姓老人所述：“瑪媾，這是苗語，其實就是‘犬父’，指盤瓠。相傳瑪媾是從耳朵里生出來的金蟲，后來變?yōu)橐粭l黃色神犬。因神犬殺死告筆、告便，替首包、首筆消除了亡國滅種的災(zāi)難，首包、首筆遂將女兒辛女嫁給黃色神犬。神犬在銅鐘內(nèi)變化為人時，辛女因擔心丈夫窒息而死，提前打開銅鐘，致使神犬變化不徹底，成為狗頭人身?；楹螅麄冇惺€得熊、得容，十二個得咋、得嘎。神犬白天為狗，黑夜為人。后來十二個得熊、得容，十二個得咋、得嘎從郎儒、郎業(yè)口中得知他們的父親是犬，怨恨之下，遂將神犬殺死。后人為紀念神犬，建盤瓠廟祭之”③。

從“弒父事件”和“盤瓠神話”二者在讀音、傳說來源及采取的行動等方面來看，“弒父事件”從“盤瓠神話”中化出，或者說是“盤瓠神話”異文之一。不同的是，弒父事件似乎是在解釋“椎牛祭盤瓠”的由來，而并非是在講述盤瓠神話。通常，講述者在講述熟悉而又有幾分陌生的故事時，往往會根據(jù)具體講述語境的需要適當增刪些內(nèi)容，玩些套路。“弒父事件”雖出自盤瓠神話，但并未交待盤瓠與辛女婚前的情節(jié)單元，反倒是整合盤瓠神話，突出尋父、弒父過程。一是為解釋椎牛的由來，突出椎牛祭祀的主題；二是為調(diào)動聽眾的興趣；三是為講述椎牛的由來埋下伏筆。同時，多少受“十年動亂”余波的影響。

（2）怒而弒父晚近觀念的置入。上文已述，弒父事件實則是盤瓠神話的刪減與整合，因此，對弒父事件的解讀也應(yīng)將其置于盤瓠神話時代背景中，即將其置于祭師和苗民通過聲音等各種因素所營造的歷時的和共時的語境中進行分析。

在“古老話”中，七個戴熊、戴翳弒父的行動也是堅決果敢的，“弒父事件”以“瑪媾被害，一命歸天”二句戛然而止。盡管出現(xiàn)“心里不歡，滿是怨氣”、“瑪媾被害”等主觀情感的詞句，但并未對弒父后的不安心理和后續(xù)行動進行描述，卻不遺余力地講述七個戴熊、戴翳向郎儒、郎業(yè)復(fù)仇和七個戴乍、戴愷逃亡遷徙的過程。因知曉父是犬，羞愧憤怒而弒父，這是晚代觀念的體現(xiàn)，應(yīng)是晚近才形成。因為在“古老話”中，并未對弒父者弒父后的不安心理進行描述，在我們所能見到的盤瓠神話中，也尚未見辛女的兒女們殺犬父后不安的心理進行描述的情節(jié)。因此，對“弒父事件”的理解并不能將晚代的殺人償命的觀念強加在七個戴熊、戴翳身上，而應(yīng)回到盤瓠神話盛行的語境中對其進行解讀。

在盤瓠神話產(chǎn)生時期，在祭祀時，往往會舉行圖騰圣餐，將圖騰物分而食之，除在殺圖騰時，會默念諸如“這不是我殺的，是繩子殺的”之類的轉(zhuǎn)嫁心理外，對于吃圖騰，似乎沒有任何的不安。在盤瓠神話或者說犬圖騰崇拜時期的語境中，“弒父”一場極為嚴肅的儀式行為，這種行為是對人們有利無害的，是某種觀念的體現(xiàn)，因而不會感到任何羞恥和惱怒的。本文認為，怒而弒父的因果關(guān)系是晚代觀念的置入，從弒父后并未感到不安心理來看，非但不是因羞愧而羞于啟齒（如果是羞于啟齒，那么，為何承認是犬的后代？）。

（二）復(fù)仇事件

（1）復(fù)仇事件是按需敘事。椎牛，湘西苗族稱為“弄業(yè)”，貴州地區(qū)常以“吃鼓藏”稱之，在湖南省花垣縣、麻陽縣一帶，常用盤瓠神話傳說來解釋椎牛的由來。在“古老話”中，奶夔回來后詢問瑪媾的死因，奶夔說：“瑪媾是你們的父親，你們是瑪媾的后代”，“瑪媾生你們，你們現(xiàn)在雙手有力，渾身是勁，你們不該殺他，你們不該剁他，你們要抵命，你們要償命，捆住你們的手，捆死你們的腳，你們要從實招認”?！罢l說瑪媾是我的男人，誰說你們是瑪媾的親生”，在奶夔的追問下，七個戴熊、戴翳吐出了是郎儒、郎業(yè)泄露了瑪媾是犬的實情。盡管奶夔再次責備戴熊、戴翳：“不該殺他，不該剁他，你們要認罪，你們要抵命”，但最終要認罪、抵命的卻是郎儒、郎業(yè)?！澳銈儐柫死扇?、郎業(yè)，他親口吐露，他泄露實情，造成惡果，罪孽非輕，照情要賠罪，按理要抵命，捉他來打，捆他來殺，刺他抵命，殺他祭魂?！贝撕?，再不提戴熊、戴翳償命的事，反而濃墨重彩描寫如何捉郎儒、郎業(yè)來報仇的情節(jié)。一是為椎牛提供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即因牛說出瑪媾是犬的真相，因此殺死牯牛來祭祖。二是借向牯牛復(fù)仇的事件來描述苗族苦難的戰(zhàn)爭史和遷徙史。戴熊、戴翳弒父后，也并未對其葬父進行描述，反而是“幾個戴乍、戴愷，聞風坐立不安”，并付諸了一系列的行動：“他們從瑪媾前面，翻得了好書，從瑪媾后背，翻得了好卷”，“用銀席菓尸，用金帶護體”，請來阿文、阿武等風水卜卦先生埋葬瑪媾，因唯恐“日后奶夔歸來，尋報究底，無法遮掩這場災(zāi)難，怎么講得清這樁罪孽”而倉倉惶惶離開村寨，遠走高飛。用百余行將述長途遷徙:他們“造楠木船，杉木舟，像魚兒順水下流，像飛鳥往山外飛……五族一起，下到云湖，六宗一起，下到云渭……上游得河灣，下游有大坪”。將民族遷徙史置入其中，重在渲染民族的遷徙史，以增強對自己民族歷史的記憶。

（2）食人風俗遺存和葬腹為孝觀念。從語境的角度來看，表面上表現(xiàn)了奶夔心中的氣憤。實質(zhì)上，從郎儒、郎業(yè)，又叫杯志巴業(yè)，兼有以馴牛為行業(yè)的人和牛二重身份，遠古神話時期的圖騰圣餐的社會歷史情境及弒父后并未感到不安的文化心理來看，殺牛祭魂似乎又并未那么簡單，在某種程度上是以牛尸體替代人祖尸體，是“葬腹為孝”古俗觀念的表達，因而弒父被認為是正常的，甚至是孝的表現(xiàn)，無須感到不安。“牛被砍殺倒地的時候，孝子要伏在牛尸體上痛哭，整個哭喪的人群這時候也最悲痛．將牛殺死以后，還要在鼻子上插三根草，表示牛還活著。古時候苗族有個風俗，死了人不興埋葬，大家都來分吃了才好，認為吃了死人肉，死者的親屬才繁榮昌盛，大家也才長命安康。”④“后來一個叫子更的人，他媽媽死了，他不忍心讓大家吃他媽媽的肉，便殺了一頭牛給大家吃，并設(shè)法讓大家?guī)退褘寢屄窳恕拇?，苗族死了人才興埋葬，并殺牛分肉給大家吃。是從“人肉圣餐”到“圖騰圣餐”再演變到“砍牛祭祖”的反映?！雹菰谶h古時期，也只有牛這一直觀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才能替代人祖。盡管只能從名字文化進行論證，但仍有一定的可信性。

（3）復(fù)仇事件是苗民自我保護意識的反映和處理族群內(nèi)部矛盾的智慧。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苗族有著較強的自我保護意識，尤其涉及本民族譜系、巫文化、族內(nèi)和族際關(guān)系等內(nèi)容時，苗民大都諱莫如深。在苗族地區(qū)調(diào)查、搜集口傳資料時，很多學者都曾遇到類似的情況:村寨很多人都說某老人知道苗族祭祀儀式或者對苗族歷史文化相當了解。但對該老人進行訪談時，老人的回答無外乎“我不知道，這個事情只是聽老人款（講）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某某知道得多一些，你得去問他，他家住哪里哪里”⑥。與“古老話”尋父情節(jié)中詢問對象的“山中沒聽說，坪地無人講，不知你們的父母，不知你們的祖輩，你去問某某，他知道，他曉得”等回答極其相似。據(jù)云南文山州熊姓苗族老人和湘西田姓苗族老人講述:“我們苗族在敏感、不好（講）的事情方面從不亂說，因為說了是要擔（負）責任的”⑦?！暗湉目诔觥彼坪跏敲缑褚恢眻允氐男艞l。也就是說，“身黑漆漆，項肥胖胖，大耳大腳，大頸大項，腳穿鐵鞋，頭上頂角”[2]64的郎儒、郎業(yè)是違背了信條而成為祭祀贖罪的手段。就晚近形成的觀念看來，這與苗族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遭受的壓迫、歧視和民族戰(zhàn)爭史有關(guān)。之所以將弒父罪責轉(zhuǎn)嫁給郎儒、郎業(yè)，是為了避免民族內(nèi)部各氏族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從而將矛盾轉(zhuǎn)移至族群外部，以此來維護氏族內(nèi)部的和平與穩(wěn)定，也是苗民處理民族矛盾的智慧的反映。

表面看來，奶夔、瑪媾篇中的事件既可以順推，也可以倒推。即，因弒父而引出諸行動，最終形成椎牛習俗；椎牛習俗源于牯牛說出瑪媾是狗的真相，七個戴熊、戴翳才怒而弒父，并捉拿郎儒、郎業(yè)祭祖復(fù)仇。如果說人的一生是為了贖亞當和夏娃當初的原罪，在贖罪過程中將形形色色的事物插入進來，那么，苗族民眾弒父贖罪插進來的是整個民族的逃亡遷徙、戰(zhàn)爭史，表達的是苗族自我保護意識和妥善處理民族矛盾的思維方式。實質(zhì)上，若將“古老話”分別置于晚近苗族歷史文化背景中和盤瓠神話產(chǎn)生時期來看，“奶夔、瑪媾”篇是晚近觀念、思維方式的反映。從信仰層面來看，從“弒父事件”到“椎?！绷曀?，很可能是從“葬腹為孝”觀到“圖騰圣餐”，以吃動物，祭祀代替人牲，再到敬老及老人崇拜的轉(zhuǎn)變。

四、結(jié)語

用漢語、漢字固定下來的苗族“古老話”文本是死的，會出現(xiàn)不可避免的邏輯跳躍，而文本的講述語境，敘述者和受述者是活著的社會事實。只有將固定的文本與文本講述的語境相結(jié)合，回到民間口頭敘事文本所依托的社會生活中，才能更好地把握事件的邏輯關(guān)系，避免失之偏頗。在引入語境概念對民間文學進行闡述的同時，我們應(yīng)注意對語境概念的外延，即社會歷史背景、文化心理等進行歷時的和共時的闡述。換言之，語境的外延和文本的變異性是同步的，相互作用的。具體而言，“奶夔、瑪媾”作為民間口頭敘事文本，既要將其置于文本所體現(xiàn)的盤瓠神話產(chǎn)生時期的語境中，又要將其置于文本所體現(xiàn)的其他時代的歷史背景中去分析，警惕以現(xiàn)代觀念強加在它身上去進行解讀。

注釋:

①本文選擇的文本為龍玉六口述，龍炳文等整理譯注的《古老話》。理由有:一是龍玉六為大巫醫(yī)，在口述上有較強的可靠性，；二是龍炳文為湘西本地苗族，通曉苗文，對“古老話”苗語的理解和漢譯更加貼近口述文本的原生態(tài)。

②戴乍、戴愷（deb zhal、deb kheat）:七個戴熊、戴翳的叔父。

③對湖南省鳳凰縣LQZ老人所述，孫聰記錄，章赟整理。

④張?zhí)?《苗族推牛祭祖活動中牛的符號意義》，《貴州民族學院學報》，1990年第3期。

⑤《子更易俗的傳說》，《苗族民間故事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

⑥筆者在湘西州、文山州調(diào)查時的親身體驗，對此，苗族學者王萬榮等人也有同感。

⑦據(jù)文山州XYSL老人，湘西州TXGR老人所述，孫聰記錄，章赟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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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743（2017）01－0013－04

2016-12-04

孫聰，1992年生，女，湖南雙峰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