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陶穎
[1]
我和姑姑,表妹一起去餐廳吃晚飯。
餐廳里人很少,是很典型的西式風格。我們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瞳孔里映照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群。
“我和你妹妹每回無處可去時,便會來這里吃,十年如一?!惫霉猛夷强湛杖缫驳谋永锏沽藵M滿的茶。
“十年了?”
“十年了?!被貞业氖呛芸隙ǖ恼Z氣。
十年前我在做什么?噢,十年前我還是個孩子。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很苦。
十年前我牽著媽媽的手,在上幼兒園。十年前我不諳世事,什么都未曾聽過,是一只實在的井底之蛙。十年前我更是從未踏出國門,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多新奇的東西。十年前我看不懂一切,父母便是我的全部。
有人說過成長都是有苦有甜的,這句話我一直不承認。因為我相信,要是能重來,我能把我這十年的童年時光過得更好。
要是能重來,我會告訴自己,要努力,要積極,要向上。
我會告訴自己,不要浪費時間,要珍惜每分每秒。
我會告訴自己,要好好享受童年,因為今后就再沒這樣好的機會了,享受如此好的時光。
也許能重來,我確定自己在這十年里,會少走很多彎路,少遇到許多磨難。有誰不愿意順順利利的過完自己的一生呢?
“你妹妹很喜歡觀察在這里吃飯的外國人”,姑姑笑著說:“這很老土。”
我聞言一愣。曾幾何時,我也坐在不知哪扇窗前,小小的我眨著水靈的眼睛,看著路過形形色色的人們。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你可以從他們的外貌和神情中讀懂很多東西。當時我真的恨不得自己會讀心術(shù)。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想著。噢對,是我四歲的時候。
是十年前。
我忽然明白了,其實人是要經(jīng)歷磨難才能成長的。如果我將之前的十年重過一遍,自然可以避免很多磨難,但我不會長大,永遠不會?;钤谝环L順當中,只能導致十年后的你遇到挫折時更加的手足無措。
成長是有苦有甜的。這句話從來就沒有錯,只是在于理解這句話的人罷了。
我再次拿起杯子,淺嘗了一口杯子里還熱乎的茶水。
噢,我嘗出來了,這是苦麥茶,難怪會這么苦。
“快吃飯吧,別發(fā)呆了?!惫霉冒押ur飯推到我面前,熟悉的鄉(xiāng)音帶著食物的香氣一點一點揉進我心里。
我抬起頭,看著對面的姑姑和表妹。不知何時她們也改變了,十年前的她們究竟是怎樣的呢?
我想自己永遠無從得知。
因為這是被時間所掩埋的秘密。
[2]
這個故事是我媽媽告訴我的,我現(xiàn)在想把它寫出來。
這個故事,要從1950年9月29日說起。
那時的中國,剛剛解放一年不到,百姓的日子過得很苦很貧窮,可以說是民不聊生。在那時的廣東省梅縣,在一間破草房內(nèi),一個嬰兒呱呱墜地,那就是我,我是家里的第一個孩子。
在當時的境況下,生個男孩非常重要。因為男人可以耕地,可以干農(nóng)活,可以挑大梁,可以賺錢,可以養(yǎng)家糊口,男人便是家庭的頂梁柱。而女子可以做什么?除了做飯掃地生孩子以外沒別的。所以家家都盼望著能生個大胖小子,慢慢的,這演變成一種福氣的象征。
這種想法,就是所謂的“重男輕女”。
我的父親和母親免不了在這種觀念的熏陶下多多少少也沾染上了一些,所以他們非常希望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會是一個男孩兒。
可沒想到的是,我是一個女孩兒。
說他們不會失望那是假的。但因為是首次生產(chǎn),加上父親又是個文化人,所以父親在取名時,便將我取名為:亦珍。
這名字的意思是“不亦珍乎”,通俗點來說就是“生個女孩兒不也很好嗎?”
不也很好嗎?是一個反問句,也是一種可悲的自問。
三年后,父母親又生了一個孩子。
還是女孩兒,她就是我的二妹。因為出生時足足八斤多,便取名“航珍”。
那時年僅三歲的我,已經(jīng)感受到父親對再生女孩這事的無奈。
又過了兩年,母親再次生產(chǎn),這次生了一個男孩兒。當時正值大躍進時期,整個社會的風氣都是浮夸的,所以父親取名“增生”,意為增加生產(chǎn)。
我與年齡尚小的二妹親眼看著父母親在得知生了一個男孩的時候那種激動,那種開心。這種表情,是先前我從他們臉上從未看見過的。
但我還不懂為什么。
時光荏苒,很快到了1962年。母親第四次生產(chǎn)了,又是個女孩兒。大抵是厭煩了,父親并沒賦名給我的三妹,只是隨意找了個字填進去,頗像現(xiàn)在流行的填字游戲。
三年后,母親最后一次生產(chǎn)。當時是1965年,生的依舊是一個女孩兒。父親聽見接生婆說完孩子的性別后,他氣的撒手不管,掉頭就走,連名字都不想取。于是這四妹的名字,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們這群哇哇亂叫的孩子身上。那年我已然十五,也算是個小大人了,想起事來必然比小妹們要強很多。于是,在我的帶領(lǐng)下,一群孩子嘰嘰喳喳的討論了數(shù)天,最終取了一個通俗簡單的名字。
細珍。
這名兒真是再簡單不過了,“細”在方言里意思為“小”,大體意思就是“最小的孩子”。
就這樣,我與我的四妹相差了十五歲,我也親眼見證了十五年來中國重男輕女的現(xiàn)象。
現(xiàn)在我六十六了,至于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隨著時間的推移,融進歷史的篇章里吧。
……
剛剛這個故事自然不是執(zhí)筆的我所經(jīng)歷的,我寫的這個故事,是我奶奶遙遠的回憶。
至于寫這篇文章的初衷,乃是我前幾日聽老師提起“重男輕女”這個話題,腦子一熱,便寫下來了。
其實我國現(xiàn)在的這種“重男輕女”現(xiàn)象已經(jīng)好了很多,只是在老一輩人的心中還會存在著,但是他們都不會表現(xiàn)出來,他們會把這種想法隱藏的很深很深,仿佛像一缸密封了多年的陳年老酒,你不去掀,不會有人聞到酒味。
但如果你要真正探究起來,倒也是非常容易的。
想聞到酒味,就去產(chǎn)生酒味的源頭尋找便是了。
[3]
打開社交媒體,看見朋友圈有人說,他今日去看自己的老師,感觸良多,感謝老師教導云云。
我立刻點了個贊。誰一生沒遇到過個良師呢?記憶如洪水般涌出,我拿起了筆,把我對她的感恩記錄下來。
五年前我曾出國上學過三個月,這三個月,讓我遇見了她。
她當然是個外國人,大眼睛,高鼻梁,典型的西方人長相。她并不美,放在外國人堆里,也是再普通不過的存在。我同其他人一樣,一開始壓根就沒注意過她。
她是我的藝術(shù)與雕塑課老師,在此我稱她為瑞拉小姐。
藝術(shù)與雕塑課,多么拗口的一門學科呀!當然同這門課拗口的名字一樣,它學的知識也是十分無趣,最要緊的是,這門學科乃副科中的副科。這一來二去的,自然更加沒人注意它了,它就像個被世俗孤立了的小島,獨自在汪洋大海上飄蕩。
初到國外,我人生地不熟。操著一口不地道、磕絆的英語來到了這所學校。因為是外國人的原因,語言交流成了我和老師同學之間最大的障礙。在一段時間內(nèi),我無法跨越它。漸漸地,同學開始疏遠我,老師開始不管我,我變得無所適從,如同被關(guān)進籠里的困獸,與外面精彩紛呈的世界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她走進了我的生活。從第一節(jié)藝術(shù)與雕塑課開始,我的外國求學生活就改變了。
我第一次被瑞拉小姐注意到,是上課時的提問。瑞拉小姐把我們一群孩子領(lǐng)到學校的一座雕塑前,詢問我們對這個雕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話音剛落,孩子們紛紛舉起了手。
“這個雕塑是黑色的!”
“它是銅做的!”
“它是一只鳥,雕刻得很精致?!?/p>
孩子們的回答天真爛漫,瑞拉小姐細細聽著,給他們一一做了評價。一時四周人聲鼎沸,所有人都爭著舉手回答問題,好不熱鬧。
當然除了我。我低著頭坐在角落,漫不經(jīng)心的瞥著手上被我涂涂畫畫了無數(shù)次的筆記本。
“這位同學,你能回答我嗎?”瑞拉小姐溫和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從筆記本中抬起頭,瑞拉小姐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著我。
這下好了,全班二十多雙眼睛隨著她的提問全部望向我,我有些慌,話也開始說得不利索。
“恩,我想,雕,雕塑里的這只鳥站在樹枝上……”
“別急,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比鹄〗阋娢揖o張得不行,忙安慰道。
瑞拉小姐的聲音如同一劑良藥,稍稍穩(wěn)定了我的心神。
“這只鳥的腳好像被什么東西纏住了,而從它的表情上看,它好像非常痛苦,那么這只鳥應該代表著自由,拴住它的鐵鏈代表束縛它自由的魔掌。鐵籠便是禁錮他自由的直接線索,因此可以得出,這只鳥大概是在與什么束縛它自由的黑惡勢力做著斗爭吧?!?/p>
在我說完這一番話后,教室里變得異常安靜,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我讀不懂的表情,忽然,瑞拉小姐帶著全班向我鼓起了掌,慢慢的,掌聲猶如蔓延的洪水,在周圍響起。
瑞拉小姐拉起了我布滿細汗的手,給了我肯定的微笑,我松了一口氣。
這口氣,不是為我終于回答出了這個問題,而是為我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自那以后,我開始漸漸活潑起來,開始和別人講話,開始和別人聊天,開始和外國同學一起玩耍,一起上下學。
但我始終不會忘記,當初使我邁出這一步的,是個默默無聞的外國老師,我也永遠不會忘記當初她給予我的自信,和她那雙會鼓舞人的,明亮的眼睛。
其實每個人身邊都有一位良師。這位良師的一個舉動,她對你的一句關(guān)懷,也許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格。
如果我有機會再見到瑞拉小姐,我一定會和她說:“感恩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