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興
1
四十多年前的一個春天的早晨,少年的父親還在熟睡的迷糊中,就聽到堂屋里傳來一陣嗦嗦的聲音,那是奶奶起床了,奶奶瘦弱的身體,精干而賢慧,她總是家里第一個起床的人。
父親躺在床上,枕著雙手,望著茅草的屋梁。
屋頂上,有了幾個小洞漏出了一星星的光亮,這個貧困的家,給了他太多的溫暖?,F(xiàn)在,父親已是一個高小畢業(yè)生了,一個月前參加了縣里的招工考試,被縣供銷社錄取,分配到張集鎮(zhèn)供銷社上班,今天父親將去幾十里外的張集供銷社報到了,這意味著,父親是一個有工作的人了。張集,在幾十里外,那還是一片陌生的地方,在父親的腦子里卻充滿了幻想。
昨晚,奶奶和爺爺一遍遍地教導(dǎo)父親一個人在外面應(yīng)注意什么,怎么待人接物等。聽得父親都有點膩了,一遍遍地回答知道了。
奶奶起來做的第一件事是煮早飯,在米下鍋的同時,奶奶還洗了四個雞蛋放到鍋里煮,這是給父親路上吃的。灶就安在堂屋的一角,不一會就聽到拉風(fēng)箱的聲音,風(fēng)箱是村里的小木匠做的,一個柱子上釘幾只鐵片子,軸的上下是安在酒盅里,四周用土坯砌成一個半圓形的箱子,長長的繩子一拉,發(fā)出嘩啦啦的噪聲,風(fēng)吹到灶里,火頭就伸得老長,狂舔著鍋底,紅紅的火光映著奶奶經(jīng)過一夜歇息后煥發(fā)著新的生機(jī)的臉,有時,風(fēng)箱的柱子滑出來了,就要停下來,用手伸進(jìn)風(fēng)箱里面,把柱子再放進(jìn)酒盅里去,繼續(xù)拉。
奶奶把早飯燒好,天色已一片赤白了,爺爺也開始起床,爺爺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的煙鍋點上,蹲在門前狠狠地吸上幾口,然后,把煙灰磕掉,再起身去下地。
接著是大伯起床,青春的大伯像一棵楊樹,筆挺好看,渾身充滿活力。大伯一干活,嘴里就會哼起黃梅調(diào),仿佛生活永遠(yuǎn)是在一場鑼鼓聲中快樂地開場。
奶奶開始喊父親和小叔起床,床是用土坯砌的墩子,上面鋪著密密的樹棍,再在上面鋪了一層稻草,稻草上鋪著被子,床上睡著父親和小叔兩個。
父親不能睡了,父親把腳伸到被窩的那頭去找小叔的屁股,看他昨晚尿床了沒有,這已成為父親和小叔的一場游戲。兩個人一個是進(jìn)攻,一個防守。盡管小叔躬著身體,緊緊地護(hù)著屁股。但父親的腳好像是長眼睛的,一下子就找到了小叔的屁股,父親一使勁,腳就伸進(jìn)去了。父親感到小叔的屁股底下有點濕濕的,大概昨夜尿的床已被他用身體捂得快干了,父親用腳輕輕地蹬了他一下,小叔緊躬著光滑的身子沒有反抗。
這就是一個農(nóng)家的早晨。蔚蘭的天空,一絲兒云彩也沒有,初升的紅日照徹著大地。
奶奶已燒好了稀飯,但還要再做一道飯,是炒飯。張集離家有十幾里的路程,沒有車可乘,全靠兩條腿走,要走半天的,走路是體力活,因此,肚子要吃一些結(jié)實的飯。奶奶把灶上的小鍋涮了,從飯籃里把昨天剩的一點米飯倒進(jìn)鍋里炒。
奶奶先是放了油,燒熱了,從雞窩里拿了二只雞蛋打進(jìn)去,鍋里發(fā)出咝啦的聲音,奶奶翻炒了幾下,再把飯倒進(jìn)來,立馬屋里就有了一股濃濃的香味,炒米飯在家里是高貴的了,家里是很少炒米飯的,只有在農(nóng)忙時,男人要下地去挑擔(dān)子,才會炒米飯給他吃的。現(xiàn)在,炒米飯的香味在屋子里飄散,讓小叔咽了長長的涎水。
奶奶盛了一鏟飯,放到碩大的粗瓷碗里,遞給小叔,說:“這飯是給你哥吃的,他要趕路?!毙∈褰舆^碗點點頭,然后,興奮地坐到門檻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炒飯黃燦燦的,不時有一二塊不規(guī)則的雞蛋片從飯里冒出來,小叔吃得很幸福,腮邦子不時鼓出一個小包,然后又迅速消失,偶爾,筷子扒在碗上,發(fā)出歡快的聲響。
奶奶開始給父親準(zhǔn)備行李,春天的氣溫慢慢升高了,冬天的厚被子已用不上了。奶奶便給父親準(zhǔn)備了一床薄被子,被子的頭打著兩塊補(bǔ)丁。奶奶打補(bǔ)丁的工夫在村里的有名的,針腳細(xì),布縫工整,沒有一點粗糙。還有一雙布鞋,這雙布鞋是奶奶做的,嶄新的,奶奶每年冬閑都要做幾雙布鞋,奶奶納的鞋底針腳細(xì)密,鞋底厚實,禁得穿。這鞋奶奶原來準(zhǔn)備是留給父親過年時穿的,但過年時,奶奶沒有拿出來,現(xiàn)在父親去上班了,正好穿。父親到了單位,也要穿得整齊干凈一點,不能像在家下地干活。奶奶還給父親準(zhǔn)備了兩套單衣和一件厚棉衣,雖然是春天了,也怕哪天來個倒春寒,穿單薄了,受不了。
奶奶是個細(xì)心的人。奶奶把這些東西一件一件疊好,父親把幾本喜歡看的書也拿過來,塞了進(jìn)去。奶奶把這些東西捆綁在一起,四方四正結(jié)結(jié)實實像一個行軍包。然后,把煮好的雞蛋,從鍋里撈出來,放到冷水里冰涼,裝進(jìn)父親的口袋里,叮囑路上餓了時吃。
出門了,奶奶和小叔跟在后面送父親。父親走在前面,奶奶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長大成人了,父親的個子雖然瘦了一點,但身材挺拔。奶奶上前把父親的衣服抻抻,拍打了一下。
小叔要背父親的行李,父親怕他背不動,把行李拿在手里不放,但小叔還是趁父親和奶奶說話的工夫,把行李搶過來背在了身上。
出了村頭,就是往外的一條大路了,走到村頭的大塘埂上,父親就讓奶奶不要送了,三個人站了下來。塘水清清的,泛著波浪,塘埂底下就是層層的農(nóng)田,眼下正是春季,一望無際的綠,像水一樣展開在眼前,無邊無際。家里的那幾間草房子就在村頭,幾扇窗子黑洞洞的就像睜著的幾只眼睛。
奶奶說:“兒啊,今天是你奔前程的好日子,你的路越走越亮堂。”
父親說:“媽,你放心,休息天我就回來?!?/p>
奶奶說:“我回去了,讓你弟弟送你一程吧?!?/p>
父親說:“我一個人會走的?!?/p>
小叔也懂事地拉著父親的手說:“哥,我送你去吧。”
奶奶說:“你弟弟說得對,就讓他送你去吧,現(xiàn)在正是春閑的時候,家里沒事。哪天村里有人去趕集,就讓他跟回來?!?/p>
父親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小叔很開心地跑到前頭去了,行李在背上隨著他跑動的腳步,一顛一顛地晃動。父親跟在后面就上路了,走了好遠(yuǎn),父親停下來,看到奶奶還站在原地沒有動,他用力地?fù)]了揮手。小叔尖著嗓子喊著:“媽,你回去。”
奶奶也在那邊揮了揮手,直到兩個人的身影在田野越來越遠(yuǎn)。
2
這一趟愉快的行程,是父親去打開新生活的大門,父親對遠(yuǎn)方充滿著無限的向往。
向南就是一片平坦而廣闊的田野,春天的田野里到處是金黃色的油菜花,天邊的小硯山連綿著像一艘艘巨輪浮在水面上,一條細(xì)細(xì)的田埂伸在田野里,走過后,就迅速被油菜花的金黃淹沒。田埂窄時,兩邊的油菜花就要擠到一起來了,父親的衣服上很快就擦上了點點黃色的花粉,像泥巴濺的一樣。父親和小叔在油菜地里快步地走著,小叔背著父親的行李,跟在他的身后像只歡快的小狗。
一個高的田埂上有一個缺口,這是去年冬天農(nóng)人放水時留下的,小叔朝后退了兩步,一用力跑動起來,嗖的一下跨了過去,然后蹲下來,喘著氣,看著父親。父親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朝后退了兩步,加力助跑,嗖的一下跳了過去,父親為了顯示自己的本事比小叔的大,在落地時,還做了一個躍動的姿勢,這是在學(xué)校上體育課學(xué)會的。
路的前面出現(xiàn)了一口池塘,塘里的水清清的,倒映著天空,岸邊有兩棵老柳樹,扭曲得像龍一樣,現(xiàn)在,柳樹的枝條上已抽出滿枝的嫩芽,像一掛小鞭炮,水的邊上還有枯萎的蒿草沒有倒下,黃黃的葉子向上伸展著,一只驚起的小鳥,撲的一聲從枯草中飛出,急急地飛向遠(yuǎn)處不見了。
小叔連蹦帶跳地走著,很快就熱得淌汗了,父親緊走了幾步,追上他,要他把行李拿下來,父親說:“你看你熱的,臉上都是汗,快歇歇?!?/p>
小叔奪不過父親,就只好讓父親把行李從他的身上卸了下來。
兩人坐在田埂上,青草的地皮鋪在屁股下,軟軟的,像一塊棉墊子。蒲公英開花了,白色的,圓圓的,球狀的花朵,小叔起身折了一朵,拿在手上,鼓起腮幫用力一吹,蒲公英的花穗,就開始在風(fēng)中飄了起來,一會,手中就剩下了根紫紅的莖了。
休息了一會,兩人繼續(xù)趕路。再走了一會,就是一條河溝了,上游的村子攔了壩,水蓄在里面,汪汪的一河,但到了下游這兒,河床里沒有了水,現(xiàn)出深深的河溝,像一條大峽谷。兩個人沿著坡上一條細(xì)細(xì)的小路下去,人馬上就從田野上消失了,河溝的底下,流著淺淺的一線水,水不深但很寬,兩人顯然跳不過去了,父親和小叔在水邊徘徊,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過到對岸去,父親脫了鞋子,把褲子卷到膝蓋上,準(zhǔn)備赤腳下水。
小叔也要脫鞋下水,父親說:“你不要脫鞋了,我背你過去?!?/p>
小叔說:“我能過去的,不要你背。”
父親說:“我們兩個只要一個人赤腳就行了,為何要兩個人赤腳呢?這不是浪費嗎?”
小叔把鞋重新穿好,父親彎下腰去,小叔伏在他的背上,兩人開始過河。父親感到小叔沉沉的,看不出來,他還有這么重。小叔的身子緊貼在自己的背上,有著一股溫?zé)嵩诤蟊畴硽?。小叔的兩條腿長長地垂在父親身子的兩旁,父親緊緊地抓住。
父親的雙腿浸到水里,一陣冰涼刺進(jìn)他的肉里,他打了一下寒顫,但還是繼續(xù)朝前走著,腳下的泥是板結(jié)的,腳踩在上面沒有一點陷入,淺淺的水清亮亮地從腿上流過,打著小小的漩渦,紅潤的腳面在水下像在鏡子里一樣清晰可見。
父親的腳下一滑,小叔在背上晃動了一下,父親的雙腳緊緊地抓住地面,牢牢地站住,穩(wěn)住了下來。但父親一只卷起的褲子滑了下來,浸在水里,父親也顧不得這些了。
小叔緊緊地趴在父親的背上,臉都嚇得煞白,如果父親滑倒了,兩個人就要倒在水里,那全身就濕透了。
小叔說:“哥你要小心,不行就放下我?!?/p>
父親對背上的小叔說:“別怕,沒事的?!?/p>
父親終于走到了對岸,找一塊干爽的地方把小叔放下來,但父親的一個褲腳已濕透了,坐下來,父親把褲子脫下來,兩個人使勁地擰著,一縷水從衣服里流了下來,看來父親要穿濕褲子了。
小叔說:“這怎么辦?”
父親說:“不要緊,現(xiàn)在天也不冷了,走走路風(fēng)會把褲子刮干的。
父親再回去,把行李取來,兩個人繼續(xù)趕路。
美好的風(fēng)光浸透了兩位少年的心,暖風(fēng)吹在臉面上,如小姑娘口里吹出的氣息,撩得人心花怒放,天空上,一片片白云靜止著,與蔚藍(lán)的天空融在一起和諧而輕松。
父親說:“我們唱歌吧?!?/p>
小叔說:“唱啥歌?”
父親想了一下,說:“讓我們蕩起雙槳?!?/p>
小叔說:“好?!?/p>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漂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fēng)……”
小叔在前面走著,昂著頭,張大嘴巴唱著,聲音尖細(xì),兩只胳膊甩動著,像燕子的兩只欲飛的翅膀。父親跟在身后,用變聲期的嗓音唱著,他的嘴張得圓圓的,氣流從他的喉嚨里流過。有時沒有了曲調(diào),就是吶喊,有時兩個人忘了歌詞,歌聲停了下來,還是父親先想起來,接著又唱。兩個人合唱著,越唱勁頭越大,高高的聲音,帶著少年的稚氣,在春天寂靜的田野上清脆地響著。
前面要穿過一個村莊了,一路上要經(jīng)過五個村莊,這是第一個。村子的周邊是一片雜樹,這些樹都是野生的,一片雜亂,樹梢高高低低,樹干曲曲彎彎,有幾棵樹高高的枝頭上,還頂著碩大的喜鵲窩,黑黑的一團(tuán),像一塊石頭。兩人沿著小路從北面進(jìn)入村子的,村子里都是低矮的土墻草房,空曠的地上,有幾條狗在追逐,有一條四眼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父親最怕遇到狗,狗是認(rèn)得生人的,一條狗咬,馬上會招一群狗來咬,父親有點緊張起來。父親停了下來,小叔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小叔說:“我不怕狗,你上前走,我跟在后面?!备诤筮叄@樣既是斷后,也好保護(hù)前面的人。
父親說:“你不怕狗?”
小叔說:“我打過的狗多了?!?/p>
父親知道小叔有點調(diào)皮,平時打狗攆雞的,也沒少挨罵,現(xiàn)在還管用了。
父親走到前面,但兩只腿還是有點發(fā)軟,小叔鼓勵他:“狗咬慫人,你越不怕它,它越不敢咬你?!?
父親挺起了胸,邁出的腿有了勁,終于走過去了,就在這時,他的身后傳來汪的一聲,父親回頭一看,那條躺著的花斑眼狗已撲到身后,嘴差點就要咬到褲子了,父親嚇了一跳。小叔大聲地呵斥道:“狗!”狗退了一下,接著汪汪地叫了起來,原來那幾條追逐的閑狗也跑了過來,跟著汪汪地叫起來。小叔迅速拾了一塊土坷垃,朝領(lǐng)頭的四眼狗擲去,四眼狗狂叫著倒退了幾步,小叔用眼睛睥睚著狗,狗朝后退幾步,接著又狂叫著,圍著小叔進(jìn)攻起來。這時父親解了圍,父親緊張地看著小叔,怕狗真的咬著了他,那可不得了,父親大叫著狗狗狗!父親希望有人來趕走狗,但村子里沒有一個人出來。小叔迅速轉(zhuǎn)身從一戶人家門前的柴火堆上,抽了一根棍,拿在手里,狗見此情景,甘敗下風(fēng),唁唁地散去了。
村子不大,父親和小叔子很快穿了過去,到了村子的外面,走過高高的塘壩了,剛才兩人與狗大戰(zhàn),全身緊張無比,現(xiàn)在松了一口氣。前面是一個小山丘了,它平緩光禿,露著紅色的砂礓巖土,像燒過的一樣,這兒的人都叫葫蘆山頭。路從半山坡上經(jīng)過,父親站在高處朝回望去,可以看見油菜花的金黃色鋪展到天邊,一覽無余,遠(yuǎn)處的幾個村子,本來有著很遠(yuǎn)的距離,現(xiàn)在,扯扯拉拉地快要連到一起了。父親很快就在自己的村子里,找到了自家的位置,那幾間草房子,現(xiàn)在像土圪垃一樣小,近處的農(nóng)田里,晃動著幾個黑色的人影,那是農(nóng)人在干農(nóng)活吧。
父親問小叔:“你能找到我們村子嗎?”
小叔望了一會兒,用手指著說:“那個就是的。”
父親順著小叔的手指望去,他真的是找到了。
這就樣,兩個人穿過了幾個村子。
終于有點累了,兩人想歇息一會兒,路邊有一個平緩的土崗子,上面有幾棵老樹,兩人走了過去,在樹陰下坐下來,這時,他們的腿才感到有點酸酸的。走了這么長時間,早晨又吃的炒米飯,此刻,兩人感到喉嚨干渴起來,仿佛嗓子眼在冒煙了,旁邊有一個小池塘,清清的水倒映著蔚藍(lán)的天空,水面漂著幾片綠色的水草。父親撿了一個干凈處,蹲下身去,水面模糊地映著他的面孔,父親用手劃拉了幾下,水中的倒影立刻破碎了,父親用手捧起來,喝了幾口,清亮亮的水帶著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和甜味,滑進(jìn)喉嚨的深處,仿佛澆滅了一縷火苗,他的喉頭一下清潤起來。小叔站在旁邊看,見父親喝了,也蹲下身子,捧起來,喝了兩口。父親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過河時弄濕的褲管,不知什么時候已干了。父親喊小叔過來看,小叔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褲管果然是干爽的。
3
中午的時候,兩人走到了張集鎮(zhèn)上。
進(jìn)鎮(zhèn)子的是一條長長的石子路,路的兩旁是高高的白楊樹,就像兩排儀仗隊,人走在里面很有氣勢。附近有一個小學(xué)校,里面是幾排磚瓦房子,高高的屋頂,飛檐翹壁,這里以前是一座祠堂,后來改為學(xué)校了。
進(jìn)入鎮(zhèn)子了,張集是一個老鎮(zhèn),一條小溪從鎮(zhèn)子的中間穿過,上面鋪了許多青石板的小橋,溪水就在溝里潺潺地流著,許多婦女就在溪里洗衣服,手中的棒槌起起落落發(fā)出叭叭的聲音;沿著小溪的兩邊是一些古老的房子,黑色的磚墻上,有一塊一塊用白石灰涂底,紅色的毛主席語錄,墻壁上偶爾有一個花格子窗戶,高高的,透著幽深無限,小黑瓦的房頂起起伏伏,像一群鳥在天空上展開的翅膀;街道上有幾個小孩子在玩耍,他們舉著紙做的風(fēng)車,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迎著風(fēng)跑,風(fēng)車的葉子轉(zhuǎn)動著,形成漂亮的圓圈。
小叔還沒見過這樣的古鎮(zhèn),被這里的風(fēng)光吸引得張大了嘴,眼睛東張西望不夠用了。拐了一個彎,迎面飄來一股臭味,小叔掩了一下鼻子,但又覺得這臭味里有點特別。兩人走過去,一位老太太戴著老花鏡,門口擺著一個油鍋在炸東西,老太太把一塊塊黑色的豆干放進(jìn)鍋里,鍋里響起一陣嘩嘩的沸騰聲,一股臭的氣味就從油鍋里飄出,臭味之后,又是撲鼻的香味。過了一會,老太太又用鐵絲編的網(wǎng)罩,把這些干子撈出來。父親一看就明白了,老太太這是在賣油炸臭干子。父親看到小叔饞涎欲滴的樣子,就從口袋里掏出兩毛錢,買了幾塊,他和小叔吃了起來。小叔從來沒吃過油炸臭干,用嘴咬一下,黑的皮下,露出白色的豆腐。在口里一嚼,滿口生香。小叔慢慢地吃著,生怕這美味兩口就吃完了。
父親說:“我以后上班了,有了工資請你吃個飽。”
小叔說:“真的。”
父親說:“真的?!?/p>
兩人吃完的油炸臭干,又把奶奶帶來的雞蛋吃了,時間已是下午了,估計供銷社的人也上班了,父親就領(lǐng)著小叔就去找供銷社報到。
供銷社是一排紅磚瓦房,寬大的房屋,與鎮(zhèn)上的老房子有了明顯的區(qū)別。院門是一副鋼精焊的鐵門,鐵門的旁邊還有一個供人進(jìn)出的小鐵門。從鐵門的外面,可以看見院子里的幾排紅磚平房。
兩人從小鐵門進(jìn)去,那排紅磚的平房,門上都釘著牌子,父親找到了供銷社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坐著一位胖胖的男子,小叔站在門外,父親走了進(jìn)去。胖胖的男子膚色白凈,他正起身拿起一個開水瓶,往杯子里倒水。他的身后,是一排柜子,上面掛著鑰匙,桌子上堆滿了報紙和賬簿,還有一個黑乎乎的手搖電話機(jī)。
父親知道胖子可能是一個干部了,父親向他打了一聲招呼。胖子抬起頭來,問有啥事,父親說是來報到的。胖子哦了一下,把水杯放到桌子上,然后,讓父親把錄用證拿出來。父親從包里拿出那張蓋著大紅印章的錄用證,遞了過去。胖子認(rèn)真地看了一下,站起來熱情地說:“新來的員工啊,歡迎你啊?!?/p>
胖子姓彭,是供銷社的主任,他把父親的手續(xù)收下去,把父親讓在長條椅子上坐下來,問了一些父親的情況,然后,又把供銷社的情況向父親做了介紹。彭主任說,張集鄉(xiāng)位于肥東的中部,因坐落在脊上,居民又姓張而得名,張集鄉(xiāng)有13個自然村,人口三萬一千多人。張集鄉(xiāng)供銷社有職工二十多名,分日雜門市部,農(nóng)副產(chǎn)品門市部,日用百貨門市部等。
父親坐在板凳上雙手緊張地插在兩腿中間,聽著他介紹完,然后,彭主任起來出門去喊來一位年輕人,年輕人瘦瘦的,身材頎長,兩只眼睛很大,他一進(jìn)來,就看到坐在長條椅上的父親了。
彭主任對他說:“這是我們供銷社新來的人,你帶他去宿舍,把他安排住下來,再帶他去領(lǐng)一點日用品?!?/p>
彭主任又對父親說:“你跟他去,先把房間領(lǐng)一下,崗位我們研究后,再安排?!?/p>
父親跟在青年的后面,青年看到父親后面還跟著一個人,就問這是誰,父親說:“這是我弟弟,他送我來的?!彼读艘宦?。青年比父親大不了多少,個頭也差不多高,人精精神神的。幾個人來到一處紅磚房子前,這是職工宿舍了,每間房子都是一扇門一扇窗。青年打開一間房子,對父親說:“你就住這吧,這房子是新的,你自己收拾下?!比缓螅瑥囊淮€匙上,卸了一把鑰匙給了父親,父親接過鑰匙,一把不大的鑰匙,明亮地躺在父親的掌心里,父親像抓住了一個希望,緊緊地攥住。
青年帶父親去領(lǐng)日用品。來到倉庫前,他掏出鑰匙打開倉庫的門,里面都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按秩序放著。青年給父親拿了一個臉盆,一把條帚,一個水桶,然后,讓父親在本子上簽了名。
拿著新的日用品,父親高興地回來了。
小叔見父親一會拿了這么多東西回來,問:“要不少錢吧。”
父親說:“一分錢沒要?!?/p>
小叔睜大了眼睛,不相信地重復(fù)了一句:“一分錢不要?”
父親說:“一分錢不要,這是發(fā)的,不是買的?!?/p>
小叔明白了,喃喃自語:“做個公家人真好?!?/p>
父親和小叔站在這間房子里,房子高大,四面的墻壁刷得雪白。陽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房子里一片明亮。房子的里面放著一張小木床,床頭拖著一根細(xì)長的繩子,小叔用手一拽,發(fā)出叭的一聲,頭頂?shù)囊槐K燈泡亮了,小叔感到很新奇,反復(fù)拉了幾次,每拉一次都發(fā)出叭的聲音。外面是一張寫字臺,寫字臺前是一張椅子,父親一屁股坐上去,趴在桌子上,很是舒適。后墻的窗戶外,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樹,新生的葉子,在陽光下嫩綠得似乎透明,風(fēng)吹過翩翩起舞。一只鳥在叫,它似乎離小叔子很近,就像一只熟透了的果子,一伸手就可以摘下。父親打開窗戶,想看看這只鳥的身影,但看了好久,仍然沒有看到這只鳥,但它還在叫。
小叔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他太喜歡哥哥這間房子了,比家里的房子要好得太多了。他這邊望望那邊摸摸,覺得如幻覺一般。兩人開始在房里打掃衛(wèi)生,父親在掃地,小叔擦床、擦窗。半天下來,房子里就窗明幾凈了,兩個人都有點累了。父親把行李打開,把被子往床上一鋪,一個溫馨的家就有了模樣,父親躺上去,全身放松極了。小叔也躺上去,兩個人就在這張床上躺著。
4
兩天后,村里的隊長來趕集買老母豬,父親就讓小叔跟著隊長回家去。
小叔要走了,父親有點舍不下。父親從奶奶給他的零花錢里,拿出幾毛錢,買了一摞油炸臭干子,用光連紙包好,讓小叔在路上吃。臭干在紙中熱熱的,那股臭中帶香的味道,讓小叔禁不住流下了口水。父親把臭干子裝進(jìn)小叔的口袋里,交待幾句,就帶小叔去找隊長。
隊長已趕著一頭精瘦的老母豬等在街頭了。見到父親和小叔后,老遠(yuǎn)就熱情地招呼起來。父親和小叔小跑了幾步來得跟前。隊長說,我正擔(dān)心一個人走路著急哩,你來陪我正好。
小叔和隊長上路了,隊長手里拿著一根棍子,走在前面,小叔跟在身后。老母豬哼哼著,搖著尾巴在前面走得一點也不比人慢。
小叔和隊長邊走邊說著話,直到走遠(yuǎn)了,話語聲也消失了,父親才起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