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日常生活與街頭巷尾

岳永逸

一.天眼的現(xiàn)代性

不知不覺間，以安全的名義，攝像頭、監(jiān)視器遍布了大小都市的每個角落，而且還有了“天眼”的美名，神圣而華麗。商場、超市、圖書館、博物館、書店、教室、醫(yī)院的掛號大廳、公寓和賓館的廊道、停車場、車站、機場……凡是人群可能匯集的地方，還有載人的電梯、地鐵、公交甚至出租車等設(shè)備內(nèi)部都有或明或暗的攝像頭。一度，在大學女生宿舍廊道安裝的攝像頭還引起了人們的熱議。

因應(yīng)高科技而生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以治理、服務(wù)尤其是安全的名義，大大方方地讓全能的攝像頭切實有效地監(jiān)視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任性地逼視著每個個體。這營造了一種以不信任和不可信任為底色的社會環(huán)境與人情世故。反諷的是，天眼并未讓安裝者和享用者的安全感、信任感比前天眼時代更強?！耙共婚]戶，路不拾遺”不但是現(xiàn)代都市人永遠的神話，也是一個冷笑話。

作為以科技為核心的現(xiàn)代性戰(zhàn)無不勝的物證，攝像頭、監(jiān)視器反而使人人自危，并強化著光怪陸離的都市生活的不安全感、不信任感，給人們原本可以有的包括試探在內(nèi)，從陌生到熟悉的正常交往、情感交流造成難以泯滅的心理陰影。在以攝像頭、監(jiān)視器、竊聽器為日常生活器具的當下，如雞、蛋互生，監(jiān)視與反監(jiān)視周而復(fù)始，惡性循環(huán)。正義與邪惡、正用與反用皆在一念之間。

這些是現(xiàn)代性的負面表征，是當下都市生活方式所主導的文明世界的陰影，是“讓生活更美好”的現(xiàn)代城市的阿喀琉斯之踵，是心知肚明的現(xiàn)代都市人的羞處：人人盜跖，而非堯舜！基于不信任的互相監(jiān)視成為都市日常生活中整體性的社會事實。在這種語境下，重新閱讀威廉·霍林斯沃斯·懷特（William Hollingsworth Whyte，1917-1999）的《小城市空間的社會生活》（The Social Life of Small Urban Space，1980）就別有意義。

二.笑意盈盈的街頭巷尾

懷特的小城市空間實際上就是我們通常所言的街頭巷尾、房前屋后、涼亭廊道、街心花園這些為更多的普通市民共享的日?？臻g。在該書的末尾，對自己“贊美”的小空間，懷特有明確的描述性定義：

小空間的乘數(shù)效應(yīng)是巨大的。這種效應(yīng)不只是就使用這些小空間的人數(shù)而言，實際上，還是就經(jīng)過這些小空間的人的感受而言的。很多人不過是路過那里，他們很喜歡這些小空間的感受，或者更多的人覺得城市中心有了這些小空間，感覺更好。對一個城市來講，這樣的小空間是無價的，無論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這些小空間是由一些基本元素組成的，它們就在我們面前。

簡言之，懷特矚目并希望一座城市能夠有的更多的小空間是人們愿意停留并享用的“人性化的空間”，是可以讓使人感到不舒服甚至窒息的城市煥發(fā)出生機和活力的空間。正如威廉·K.賴利在該書“序言”所解讀的那樣：小空間是有益身心、感覺幸福，從而讓人“笑意盈盈”的地方。那么，懷特是如何細化他所定義的體現(xiàn)城市價值、讓人可以舒心生活并留戀的小空間的基本元素的呢？就類型而言，懷特將小空間分為了廣場、迷你公園、街頭、室內(nèi)、大廳以及商業(yè)中心等。就這些小空間是否一個值得稱道并被不同人享用的空間，在長久、精細的觀察基礎(chǔ)之上，懷特強調(diào)常人不以為意的坐凳的設(shè)置、陽光、風、樹、水、食品、有效容量，以及愿意停留其間的女性的比例等微細指標。

作為在美國甚至西方世界都有深遠影響的城市思想者，小空間的日常生活樣態(tài)是懷特思考城市的出發(fā)點。對于懷特而言，城市中的小空間最能顯現(xiàn)個體的自由、價值與意義。在相當意義上，正是諸如懷特這樣駐足于城市小空間，對日常生活的觀察、思考警醒著美國的大小城市的規(guī)劃與設(shè)計，還為“二戰(zhàn)”后美國城市的整體轉(zhuǎn)型打了一劑維生素。

其實，懷特并非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的專家，而是不折不扣的社會學家。一九五六年，懷特就以《有組織的人》（The Organization Man）這本書引起學界和社會的關(guān)注。在該書中，他指出，作為關(guān)鍵因素，住宅、停車、院落和公共空間的布局有助于表達友善或隔離的情感，從而促進或阻礙社會交往。自此，人們?nèi)绾卧诠蚕砜臻g中相互交往成為懷特一直感興趣的話題?！岸?zhàn)”后的美國，其社會變遷與轉(zhuǎn)型充分體現(xiàn)在因應(yīng)戰(zhàn)時經(jīng)濟的轉(zhuǎn)型而對城市及其功能的重新定義。正是在此社會進程中，大批學者對城市，尤其是公共空間的本性—城市應(yīng)該是可以安然、愜意地生活與人性化的—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并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guān)注。在這個議題上，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1916-2006）無疑是懷特堅定的盟友。在相當意義上，雅各布斯的名著《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1961）以其直觀的感受、細膩的觀察和率性的筆調(diào)，給處于轉(zhuǎn)型之中的美國大城市指明了生路。

與《小城市空間的社會生活》溫文爾雅、有理有據(jù)的娓娓道來不同，體量要大得多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是意氣風發(fā)的，甚至有些張牙舞爪。它振聾發(fā)聵、攻勢凌厲地對當時占據(jù)著主導位置的城市規(guī)劃、建筑設(shè)計進行了顛覆性的批判。雅各布斯對強勢陳說的批判同樣是基于對城市日常生活的觀察，而非八股式的學術(shù)史梳理與專業(yè)名詞的定義堆砌。

作為全書的基石，雅各布斯正是通過對人行道的觀察、解剖來警示人們重新認識城市，給城市定義并賦予城市以意義的。在雅各布斯看來，傳統(tǒng)的老舊街區(qū)，尤其是一個有活力的，讓居住者覺得舒適、安全的老舊街區(qū)，其核心正是作為公共空間的人行道及其日常生活。相對寬敞的人行道給小孩以運動、游戲的活動空間，也讓這些小孩處在兩側(cè)房里成人友善的關(guān)注之下。居民熟悉的家門口、街道邊的雜貨鋪之類的小商店店主不僅是生意人，其全天候的營業(yè)對其所在街區(qū)生活形成一種天然的維護。因此，雅各布斯將人行道之于城市的重要性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并從安全、社會交往和孩子的同化三個角度系統(tǒng)詮釋有活力也讓人覺得舒適的街區(qū)實則“熟人社會”的本質(zhì)。

其實，“二戰(zhàn)”后美國社會的轉(zhuǎn)型，在不同學科都有廣泛的回響。越來越多的學者關(guān)注眼前的日常生活，讓更多人的日常生活越來越好成為思想界的主流。在美國學界，街頭巷尾的日常生活在“二戰(zhàn)”前就成為學界新的熱點。一九四三年出版后又不斷再版的威廉·富特·懷特（William Foote Whyte， 1914-2000）的《街角社會：一個意大利人貧民區(qū)的社會結(jié)構(gòu)》（Street Corner Society：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An Italian Slum）直接凸顯的是“街角”之于城市社會和社會學研究的重要性。對于人們?nèi)粘Ｉ钪械男袨樯钊氲挠^察與詮釋，在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1922-1982）一九五九年出版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達到一個高峰。在主要以都市日常生活為基本研究對象的美國民俗學界，理查德·多爾遜（Richard Mercer Dorson，1916-1981）也在一九五○年創(chuàng)造了“偽民俗”（Fakelore）這個詞。換言之，對美國城市日常生活演進的微觀察，從街頭巷尾入手的懷特和雅各布斯并不孤獨，他們并非艱難地逆流而行，而是明敏地順應(yīng)了時代潮流。

三.市井的悲情

正是因為懷特的小城市空間打量和雅各布斯的人行道細讀，揚·蓋爾（Jan Gehl）在其名著《建筑之間的生活：使用公共空間》（Life Between Buildings： Using Public Space，1987）中提出的“建筑之間”這一相對抽象的學術(shù)語詞也有了學科史上的位置，直至這位著名的丹麥建筑大師以“人性化的城市”（Cities for People）來作為其二○一○年新著的書名。然而，如果回到傳統(tǒng)中國，我們發(fā)現(xiàn)在相當意義上，以西安、北京、南京、杭州、洛陽、開封六大古都為代表的傳統(tǒng)中國城市不但有著“明堂”“龍脈”等天命風水觀左右的魂魄和肌理，是天、地、神、人的合一，而且還有著濃厚的抒情味與市井味。

鼎鼎大名的《清明上河圖》是作為宮廷畫師的張擇端因頌圣而對開封繁華市井生活的職業(yè)化的精心“實錄”。這為后世了解那個年代的都市生活提供了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直觀的便捷入口。與此不同，同樣以親力親為者的身份，用文字記述宋代都市生活的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吳自牧的《夢粱錄》、周密的《武林舊事》則將對中國城市生活悲劇性抒情的浪漫主義敘事傳統(tǒng)推演到極致。當然，這一頻頻回首的溫吞傳統(tǒng)實際上可以遠溯至漢代劉歆的《西京雜記》，經(jīng)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到唐代已經(jīng)蔚為大觀，《教坊記》《羯鼓錄》《樂府雜錄》《北里志》以及《明皇雜錄》《開元天寶遺事》等大抵都是這一套路。今人王世襄的《憶往說趣》《自珍集》、鄧云鄉(xiāng)的《燕京鄉(xiāng)土記》、齊如山的《北平雜記》、白鐵錚的《老北平的故古典兒》，直至詩人北島的《城門開》都有著這種審美式戀舊。這種審美化“城愁”的古典傳統(tǒng)，同樣體現(xiàn)在鮮活明快的記述都市市井風情的眾多竹枝詞之中，也散見于名不見經(jīng)傳的無名小輩的日常書寫之中。

今天被建筑學家、旅游規(guī)劃師、胡同四合院保護專家們津津樂道的四合院文化的核心并不是四合院的形制格局，而是四合院這一外顯的空間形制所承載的生活方式、品位與情趣。這在老北京人有著他們自己習慣性的表達，“天/涼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老爺肥狗胖丫頭”是其中最為經(jīng)典的表述。換言之，四合院的空靈、愜意源于在這個靜態(tài)和動態(tài)布景一體化的空間中往來的各色人等。甚至，我們可以用戲劇大師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的“空的空間”來指代四合院的本質(zhì)。

在《建筑的意境》中，老到的蕭默指出，四合院這種空的空間“不是人圍繞建筑而是建筑圍繞人”，不是靜態(tài)的可望，而是動態(tài)的可游。其對外封閉，對內(nèi)開敞、樂在其中的格局，一方面是自給自足的“家庭需要保持與外部世界的某種隔絕，以避免自然和社會的不測，常保生活的寧靜與私密”，另一方面則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的深刻心態(tài)使得人們“特別樂于親近自然，愿意在家中時時看到天、地、花草和樹木”。在這個意義上，卡斯騰·哈里斯（Karsten Harries）在《建筑的倫理功能》中的那句，建筑是“一個時代可取的生活方式的詮釋”顯然是永恒的真理。

與四合院承載的典雅、閑適的衣食無憂的“慢”生活文化—都市風—不同，前門樓子外的老北京“雜吧地”天橋則是另一番風景。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世紀中葉的百年間，作為舊京的“雜貨鋪”或“閣樓”，天橋也扮演了舊京社會矛盾的緩沖器、城鄉(xiāng)文化循環(huán)再生互滲的過濾器。如同同期天津的三不管、濟南的大觀園、上海的城隍廟、南京的夫子廟、開封的相國寺等雜吧地一樣，在天橋這塊三教九流的混雜之地，臟、亂、差、邪、賤、貧、奇紛紛染指其間。因此，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因被視為舊社會的毒瘤，天橋被強力整治。老舍的話劇《龍須溝》就藝術(shù)性地再現(xiàn)了新政府整治這個毒瘤的情形。一九五○年，社會學家李景漢在為張次溪的《人民首都的天橋》所寫的“序言”中，卻盛贊天橋之于北京的意義遠超過天壇、故宮、國子監(jiān)或頤和園，并強調(diào)作為一座“舊式的平民文化宮”，天橋象征著“東方的文化和中國人民杰出的智慧”。

因此，正邪一體的天橋生機勃勃，市井味十足。被進化、革命、發(fā)展支配的主流話語對天橋定性上的矛盾、糾結(jié)，也使得作為舊京市井文化象征的天橋成為改革開放后政府難以言說并揪心的隱痛。

在以鋼筋水泥和玻璃為基本材質(zhì)，以高樓大廈為核心的都市建設(shè)的今天，要保護和保留四合院抑或“雜吧地”的生活方式無異于癡人說夢。蕭默稱頌的那個個體隨心所欲的可游的“空的空間”已經(jīng)一去不返。雅各布斯筆下的人行道被肆意地切割、侵占，懷特念想并贊美的小空間因為寸土寸金，反而沒有了位置，或者流于形式。交通擁堵、空氣凝重的北京似乎正在走上一條之于它的子民而言日漸“陌生”和遙遠的不歸路。因此，無論是保護胡同、四合院的吶喊，還是恢復(fù)天橋的呼聲，這些指向笑意盈盈的小空間的善意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無疾而終，甚至反向?qū)⑵涓袷交癁榍艘幻?、了無生趣的文化廣場。

為了應(yīng)對社會之不文明、不道德甚至危險的行為發(fā)生，便需要全方位地監(jiān)控、規(guī)訓與教化。在此邏輯前提下，當技術(shù)條件具備時，“天眼”自然而然地成為都市大小角落陰森森的“眼”。舊京街頭巷尾的熟人空間讓位于陌生人空間，質(zhì)樸的木門標識的“空的空間”讓渡給以各式各樣質(zhì)堅的防盜門隔絕的“空殼空間”。

四.回到土地

百余年來，“城市究竟是為了誰”始終是執(zhí)政者、管理者、規(guī)劃設(shè)計者和建筑師們都難以直面甚至回避的問題。如果城市真的表征著一種好的生活方式，它的舒適、愜意和人情味、安全感究竟在哪里？

顯然，俞孔堅及其同盟者倡導的“回到土地”并非是要回到土地所代表的農(nóng)耕文明及其生活方式，而是回到市井小民—大寫的“人”，希望人們關(guān)注生活在城市地畝之上的絕大多數(shù)個體的感受與精神上的喜樂，關(guān)注日常生活中人的價值與意義，盡可能讓市井小民的生活多一分愜意、溫馨，從而讓冰冷的城市成為每個人自己的，有著熟人社會的親情、溫情與熱情，尤其是有著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和感動。

簡言之，“回到土地”實際上也就是回到“笑意盈盈”的街頭巷尾，讓使人樂不思歸的街頭巷尾密布城市。

三十多年前，在給《小城市空間的社會生活》寫的序中，賴利還指出：“現(xiàn)在，我們還是不能阻止城市的蔓延。我們的確已經(jīng)做了創(chuàng)造性的開發(fā)，給日益增長的人口提供了住宅并滿足了他們的需要。所以，我們必須把我們保護鄉(xiāng)村的努力與我們保護城市的努力配合起來?！?對當下快速都市化的中國，這種呼召同樣意義非凡。換言之，我們需要保護的不僅僅是鄉(xiāng)村，還有看似繁華碩大實則脆弱的城市，需要憐惜的不僅僅是云山霧繞的“鄉(xiāng)愁”，還有實實在在的生活空間日漸封閉而安全感、信任感缺失的“城愁”。接著，賴利還寫道：“不難理解，如果人們發(fā)現(xiàn)城市不宜居住，他們是會搬出城市的。”

或者，這正是重讀《小城市空間的社會生活》的意義所在：本著細致入微的感同身受，各方平等地參與街頭巷尾等小空間的建構(gòu)，即，小空間的乘數(shù)效應(yīng)越大，異質(zhì)而陌生的城市越有可能成為充滿情趣，從而詩意棲居的“熟人社會”。

當然，在這樣一個多變的時代，一切皆有可能。英國人類學家大衛(wèi)·帕金（David Parkin）就給我們帶來了樂觀的愿景：超級城市的政治文化影響力有可能超越民族國家。唯愿這與中國城市似乎無止境的拆與建的輪回風馬牛不相及。

（《小城市空間的社會生活》，[美]威廉·H.懷特著，上海譯文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加]簡·雅各布斯著，譯林出版社二○○六年版；《回到土地》，俞孔堅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