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時代背景和個人經(jīng)歷錘煉出麥克尤恩獨特的憂郁氣質(zhì),與其作品的黑暗陰郁風格極為契合。借助實驗心理科學家塞利格曼的“習得性失助”理論解讀麥克尤恩的憂郁感,指出這種憂郁感在其作品中是“習得性失助”現(xiàn)象的戲劇性表達,種種荒誕變態(tài)行為是其憂郁感的藝術性表現(xiàn),其目的是對現(xiàn)代社會人性黑暗的大力批判,體現(xiàn)出麥克尤恩對人性墮落的憂慮。
關鍵詞:麥克尤恩作品;憂郁;習得性失助;戲劇性表達
中圖分類號:I561.074文獻標識碼: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4.0034
麥克尤恩的好友、同為作家的詹姆斯?芬頓(James Fenton)回憶說:“如果你年輕,讀一本書,愛上書中女孩,但是一點也感覺不到快樂,估計你所讀的是麥克尤恩。” [1]無論是文學評論家還是普通讀者對其不快樂無不印象深刻。文學界稱其文學作品為“震蕩文學”,約翰·厄普代克將其早期作品歸納為 “短小、精巧、陰郁”,吉爾南(瑞恩(Kiernan Ryan)則稱麥克尤恩的早期作品為“不安的藝術”[2]1;普通讀者則將“恐怖尤恩”(Ian Macabre)的綽號贈予他[3]。可見他的作品讓批評家和讀者多么地不快樂。其不快樂源于麥克尤恩作品中有關死亡、性、暴力等哥特式的題材,其細膩的文筆營造出一個個令人驚悚的超現(xiàn)實藝術世界,而其目的是為了探索“人性中陌生而古怪的地下層”。換句話說,麥克尤恩是低下頭來對人性進行思考。低垂的頭,是憂郁典型的象征姿態(tài)。作品中的謀殺、虐待、怪癖、亂倫等驚悚行為是憂郁者眼中的世界亂象。因此,我們可以說其作品是其憂郁氣質(zhì)的藝術表現(xiàn),反映其對黑暗人性的反思,作品滲出的憂郁感引領讀者追隨麥克尤恩的目光去查看“人性的陰暗面”。
麥克尤恩作為當今英國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對其作品的研究已漸成顯學。截至目前為止,關于他作品部分或整體的系統(tǒng)研究專著有26部①。通過外文研究數(shù)據(jù)庫檢索(Proquest)的情況來看,涉及到麥克尤恩作品的博士論文 17 篇,碩士論文1篇;根據(jù)Springer的搜索結果,有關麥克尤恩的評論文章達367篇。有關麥克尤恩的研究成果還在不斷更新中。國內(nèi)外的研究集中在倫理探討和主題研究、心理分析、敘述手法、影視改編、生態(tài)研究等方面,而涉及憂郁研究的論著不多。國外研究多集中在單部作品上,如美國有學者研究《星期六》的后殖民憂郁癥[4]。國內(nèi)有關麥克尤恩的憂郁研究尚屬起步階段。憂郁的定義和成因復雜,而憂郁又與現(xiàn)代社會人類情緒密切相關,這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
一
麥克尤恩的憂郁是什么?在西歐歷史中,憂郁是一個核心文化觀念,反映人們?nèi)绾慰创澜绾腿祟愖陨?,涉及人類的社會行為、醫(yī)學和人類的知識體系。過去限于醫(yī)學和科學水平的落后,人們很難統(tǒng)一定義憂郁。17世紀英國著名的人文學者羅伯特·伯頓(Robert Burton)的話也許可以說明定義憂郁的困難局面,他說“巴別塔從未造成如此混亂的語言以至于憂郁的混亂造成如此多樣的癥狀”[5]viii。在古希臘的著作中,憂郁可以稱為melancholic state,melancholy,或者 melancholia,三者混淆使用。名稱的混亂反應人們對憂郁的認識沒有統(tǒng)一意見。相應地,憂郁的定義也就比較模糊不定。在約翰遜的詞典中,憂郁(melancholy)被定義為 “一種憂傷的、深思的、不滿的脾性(a gloomy, pensive, discontented temper)”,其形容詞含義則為“憂傷(gloomy)” or “情緒低落(dismal)”,既適應于描述人的憂郁,也適應于描寫景物的憂郁。羅伯特·伯頓認為憂郁是一種氣質(zhì)(disposition),是一種人在處于悲傷、渴求、生病、困難、恐懼、傷痛、怨懟、沉思等等狀態(tài)時短暫流露的氣質(zhì)[5]131。西歐中世紀認為憂郁是一種“神圣的疾病”,它可以導致癲狂及自殺。所以,憂郁的指涉是廣泛的,它可以代表一般人的正常的憂郁氣質(zhì),也可以是精神病的癥狀。直到現(xiàn)代精神分析心理學出現(xiàn),人們對憂郁有了新的了解。通過不斷的臨床觀察和科學思考,憂郁同憂郁癥和抑郁逐步被區(qū)分開來,形成一個較為科學的認識。一般而言,“憂郁”意指瞬間的情緒(fleeting moods),精神疾?。?mental disorders ranging from severe to very mild),正常的反應( normal reactions),以及長期的性格特點( longterm character traits)[5]4。這樣,“憂郁”就基本可以理解為一種情緒或氣質(zhì),而精神疾病方面,我們在臨床上則稱之為“抑郁癥”,該病可能導致癲狂和自殺。顯然,麥克尤恩的憂郁可以理解為一種憂郁氣質(zhì),但其作品中滲透的憂郁又是一種情緒,甚至是“抑郁癥”的表現(xiàn)。這樣,他的憂郁呈現(xiàn)出復雜的一面。
現(xiàn)代醫(yī)學的進步和現(xiàn)代精神病學的發(fā)展幫助人類科學地認識憂郁。目前,人們基本可以達成共識的結論是,憂郁既是一種精神氣質(zhì),也是一種精神疾病。兩者之間關系密切,失去控制的憂郁氣質(zhì)可能導致憂郁癥。而憂郁癥也越來越困擾人類的生存,不少科學家通過臨床觀察、實驗研究等科學手段,試圖揭開憂郁的成因,提出治療憂郁癥的方法。其中美國科學家馬?。ㄈ衤岢鰬n郁是“習得性失助”的結果[6],所謂“習得性失助”是指個體因受不可控壓力影響而導致動機缺陷、認知缺陷和情感缺陷,使個體失去自我控制而產(chǎn)生一種無助感,從而被動接受這一情境的壓力而陷于憂郁,久而久之則發(fā)展成憂郁癥。
他的這一結論來自于他對狗的實驗觀察[7] 。后期他和其他學者在貓、魚、老鼠和人進行類似的實驗,也得出類似的結論。不少學者利用這一結論來分析教育、管理、經(jīng)濟等方面的心理問題,譬如Barbara C. Ganz and Martin N. Ganz認為人們在自我評價時往往因“習得性失助”而產(chǎn)生焦慮[8];Mark J. Martinko and William L則將用此結論解釋公司員工的消極不適應的表現(xiàn),認為這也是“習得性失助”的結果[9]。然而,在作為人學的文學方面,目前尚無以此結論來解讀文學作品。文學是現(xiàn)實的仿擬,其戲劇化地反映現(xiàn)實問題,而科學致力于解釋、解決現(xiàn)實的問題。因此,科學與文學具有共同的認知基礎。從麥克尤恩的個人經(jīng)歷和作品來看,塞利格曼關于“習得性失助”的結論適于解讀麥克尤恩的憂郁。
二
“習得性失助”的關鍵因素是外界壓力的不可控性(uncontrollability)。塞利格曼在實驗中發(fā)現(xiàn),由于事先經(jīng)歷了無法逃避電擊的命運,其中一組狗喪失了逃避電擊的本能,即使可以輕易逃避,它們表現(xiàn)得非常無助。因此,他得出結論,負面事件的不可控性給個體造成壓力,使其產(chǎn)生絕望心理,陷于憂郁狀態(tài)。吉爾南(瑞恩(Kiernan Ryan)指出,麥克尤恩在20世紀70年代以變態(tài)、古怪和死亡主題開始他的作家生涯[2]2。二次世界大戰(zhàn)摧毀了傳統(tǒng)的維多利亞價值體系,他成長的20世紀60、70年代處在新舊觀念交替變遷之際。社會局面動蕩不安。英國“福利國家政策”導致經(jīng)濟發(fā)展滯后,社會矛盾加劇。國際上,“日不落帝國”不復存在,政治地位下降。美蘇兩國把持世界格局,東西方陷入冷戰(zhàn),核威脅始終籠罩在人們心頭。反文化運動一度占領青年的思想陣營。英國社會陷入內(nèi)憂外患的種種危機局面。這些比塞利格曼的實驗環(huán)境要復雜許多,其不可控性(uncontrollability)更是超出人們的認知。因此,在國內(nèi)外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危機的壓力之下,人們生活在不安和恐懼之中,對于人性感到懷疑,對國家和社會充滿絕望。因此,憂郁成了時代情緒。麥克尤恩的個人成長背景也不乏負面因素,父親的嚴厲管教、寄宿學校規(guī)章的刻板、求學的坎坷使他長期處于壓抑狀態(tài),可以說時代背景和個人經(jīng)歷的強制性環(huán)境共同造就了麥克尤恩的憂郁,這恰恰體現(xiàn)了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命運的不可控性對人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在尋求生存和社會位置的創(chuàng)作生涯早期,他的憂郁自然而然地滲透到他的作品之中,他通過其作品“安全”地釋放自己的焦慮。
早期作品,如《先愛后禮》、《床笫之間》、《陌生人的安慰》和《水泥花園》,麥克尤恩并沒有明確地交代背景?!断葠酆蠖Y》和《床笫之間》是兩個短篇小說集,它們宛如麥克尤恩從生活中隨意截取的片段,沒有明確的時間和地點,但又好像時時發(fā)生在我們的生活周圍。《陌生人的安慰》只說是某個水城,而不明說是威尼斯?!端嗷▓@》的地點更像是麥克尤恩精心準備的實驗場所。雖然時空背景含糊,但是對人性的剖析卻是十分清晰。他筆下的人物少有開心的,仿佛生活在某種無形的壓力之下,喘不過氣來。代表作《先愛后禮》的主人公大多是“邊緣人,孤獨不合群的人,怪人”,他們孤獨,對社會無知,不知如何融入社會,因此,他們不茍言笑,憂心忡忡,惶惶不安,性格扭曲,行為變態(tài),“一副怪模樣”。譬如,《立體幾何》中的“我”可以說是一個幽閉癥患者,只知沉浸于研究祖先留下的日記。《家庭制造》中的“我”沉溺于性好奇,不惜誘奸自己的妹妹。麥克尤恩說他們和他非常相似,他曾說過這部作品是“焦慮”的產(chǎn)物,可見其承受的壓力之大,作品中的人物可以說是其內(nèi)心憂郁的代言人。早期作品中時空背景的缺失說明社會環(huán)境的“不可控性”,人物性格的扭曲說明其給人造成的無形壓力是不可抗的,人物的變態(tài)行為則是重壓之下精神空虛的填充,是憂郁癥的極端表現(xiàn),其效果可謂“驚悚”。
轉型之后,麥克尤恩的作品涉及更廣泛的歷史、社會和政治空間,其“不可控性”有增無減。譬如,《黑犬》、《無辜者》和《贖罪》均以戰(zhàn)爭為背景。戰(zhàn)爭的“不可控性”摧毀了人性中一切美好的品質(zhì),而把人性中最丑陋的東西暴露出來?!逗谌分械暮诠肥羌{粹殘暴邪惡的象征,它毀壞了伯納德和瓊的愛情和婚姻;《無辜者》中倫納德為了個人目的而淪為肢解人體的劊子手;《贖罪》中布呂奧妮的無端指控破壞了姐姐和羅比的美好愛情。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約束蕩然無存,人性的黑暗本能悄然釋放,造成人物的非理性或變態(tài)行為。這給麥克尤恩探索“人性陰暗面”提供了更有力的素材。其他“不可控”的環(huán)境如《星期六》中的恐怖主義、《追日》中的全球氣候變暖,等等,在麥克尤恩的筆下,這些不可控的環(huán)境因素使人物生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因而人物的心理和行為也出離正常。同時,他也為無力解決人類所面臨的危機而感到憂慮。
三
在“不可控”的外界環(huán)境壓力之下,塞利格曼認為“習得性失助”給個體造成三個方面的缺陷,即動機缺陷、認知缺陷和情感缺陷[7]。在實驗中,受過電擊的狗不再主動地跳躍以避免電擊,出現(xiàn)動機缺陷;受過電擊的狗沒有意識到做出反應就可以避免電擊,這是認知缺陷;受過電擊的狗表現(xiàn)驚恐,臥地不起,甚至呻吟,這是情感缺陷。在以人為實驗對象的實驗中,塞利格曼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三方面的缺陷。這三方面缺陷則合力導致個體產(chǎn)生應激性憂郁。1975年,他在他的著作《無助》(Helplessness)中就聲稱,“習得性失助”現(xiàn)象和人類的憂郁非常相似。在外界的不可控的壓力之下,個體會失去對動機、認知和情感的控制,因而表現(xiàn)得消極、退縮和無助,在精神上表現(xiàn)為絕望和憂郁。精神上的壓抑則往往導致變態(tài)的行為,反之,又體現(xiàn)壓力之下人性的扭曲。這一點在麥克尤恩的作品中,尤其是早期作品中得到很好的印證??梢哉f,麥克尤恩從文學的角度闡釋了塞利格曼提出的“習得性失助”現(xiàn)象。
譬如,《與櫥中人的對話》中的“我”是一個孤兒,從小被母親養(yǎng)大,而且一直被當作嬰兒養(yǎng)。因此,我沒有上學,啥也不會。17歲那年,“我”被母親趕向社會,因為她有男朋友,要結婚了?!拔摇迸Φ剡m應社會。在一家餐館打工,“我”受到主廚的惡意刁難,在報復之后,我回到住處。后來,因偷竊坐過牢,去工廠做過零工,但最終,他被社會拋棄,選擇終日蜷縮在屋內(nèi)的櫥柜里。文中的一段話可以反映他的絕望心態(tài):我逐漸受不了倫敦。我發(fā)現(xiàn)早上起床很困難。在被子下面感覺更好,因為更安全。一想到要面對成千上萬的人,嘈雜的交通,隊伍等諸如此類的事情,我就感到絕望?!椰F(xiàn)在不怎么出去了②[10] 。這個故事恰是塞利格曼“習得性失助”現(xiàn)象的戲劇性表達,只不過實驗中的狗換成了人。“我” 從母親的懷抱脫離出來以后所面臨不可控的環(huán)境,被迫獨自去面對生存的壓力。在經(jīng)歷一系列打擊以后,“我”已經(jīng)喪失了走出櫥柜去面對生活的勇氣。我試圖回到母親身邊生活,但是母親已經(jīng)搬家,不知去向。我只能幻想自己只有一歲大,這樣就可以回到母親的身邊安全地生活。題目標題中的“櫥柜”也隱喻母親的子宮,其中的“我”則是胎兒??梢?,在經(jīng)歷生存打擊之后,“我”已經(jīng)失去生活的主觀動機,情緒上感到絕望,也拒絕接受談話者的幫助。這和塞利格曼實驗中狗的表現(xiàn)類似。因“習得性失助”導致動機缺陷的例子還包括《水泥花園》中的湯姆和《時間中的孩子》中的查克,他們和《與櫥中人的對話》中的“我”一樣幻想回到安全的嬰兒期和兒童期,失去了面對成長之痛的勇氣。
《即仙即死》中的“我”經(jīng)歷了三次婚姻的打擊,已經(jīng)“不喜歡故作姿態(tài)的女性”。但是,“我”還是被櫥窗中的女性塑料模特所吸引,稱“她”為“海倫”,給“她”寫情書。“我”徹底愛上了“她”。最終,我想法把“她”買回了家,和“她”過上了夫妻生活。后來,“我”認為“海倫”和司機有染而冷淡了“我”。于是,“我”奸殺了“海倫”。表面上,“我”是在講述一個愛情故事。而實際上,在讀者看來,“我”陷入了一種沒有判斷力的非正常狀態(tài),即瘋狂。三次婚姻的打擊使“我”因“習得性失助”而產(chǎn)生認知缺陷?!拔摇眴适Я苏5呐袛嗔Γ瑹o法識別真正的戀愛對象,只是迷失在自己的幻覺中,因而產(chǎn)生這段匪夷所思而荒誕的愛情悲劇。整篇故事只是“我”的臆想,最終我對“海倫”的瘋狂行為反映了“我”的絕望。這也正是憂郁走向極端的表現(xiàn)之一。
《水泥花園》是麥克尤恩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故事的場景設定在“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上”的待拆的一幢屋子里,主人公是失去父母的四個孩子:朱莉、杰克、蘇和湯姆,他們都是“習得性失助”的受害者。他們的壓力首先來自生活的空間。一幢待拆的孤零零的房子首先就給人以不可控的壓力,這是城市文明給予現(xiàn)代社會人類的無情壓力,它使人類彼此感到隔離、疏遠和孤獨,這是現(xiàn)代城市的文明病。其次,壓力還來自父親的嚴厲和冷漠。家里不成文的規(guī)定:我們誰也不得帶朋友回家③ [11] 。父親拒絕和家人去為大女兒朱莉的比賽助威,也不關心其他孩子的成長。臨死之前,他還想把家里的花園用水泥封起來。在此雙重壓力之下,孩子們陷于無助的漩渦。他們只能自己玩“過家家”的游戲。在父母逝去之后,孩子們延續(xù)了“習得性失助”的負面效應,在動機、認知和情感方面出現(xiàn)嚴重缺陷,以至于他們拒絕接受外界的幫助,姐姐朱莉不惜與弟弟杰克亂倫來拒絕男友德比的介入,蘇則沉溺于自己的日記,湯姆幻想重新做一名嬰兒,他們陷入了“成長的迷誤”[12]?!端嗷▓@》是麥克尤恩對人性進行的一次殘酷實驗,它描寫了“習得性失助”者的狂歡,也表明了麥克尤恩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進步下人性墮落的憂郁反思。
《陌生人的慰藉》是麥克尤恩創(chuàng)作轉型前的一部長篇,他將“習得性失助”現(xiàn)象的戲劇化描寫推向極致。故事發(fā)生在兩對男女之間:瑪麗和科林是情人關系,卡羅拉和羅伯特是夫妻。前者到一水城旅游散心,被后者盯梢、結識。結果,瑪麗目睹科林被后者性虐殺。大衛(wèi)(馬爾科姆(David Malcolm)指出這是一部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充滿困惑、憎惡、暴力、性虐、瘋狂和變態(tài)的哥特小說[13]6687。它體現(xiàn)的是以男性觀念為主導的社會價值體系。在小說中,羅伯特是男性主導社會的代言人,他實際上是他父親和祖父的權力和暴君意識的繼承人。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女性往往處于被支配地位,沒有自我意識,也沒有人格,她們只能臣服和依賴于男性。因此,在男性社會中,女性很容易“習得性失助”,成為“他者”。小說中,羅伯特的太太卡羅拉面對丈夫的虐待一味忍受,甚至后來發(fā)展成為受虐狂?,旣愅瑯邮恰傲暤眯允е闭?。她則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男性社會壓力下女性的禁言?!澳腥苏f話,女人不要插嘴?!毙≌f中,瑪麗在看到水城街道上的女性主義標語時,想表達自己的看法卻被科林打斷。除了沉默和微笑,瑪麗什么也不能做。因此,在危險來臨時,她“習慣性”地沉默。在科林的尸體邊上,她還是沉默,而把痛苦埋藏心中。可見,瑪麗和卡羅拉是典型的男性社會傳統(tǒng)壓力下的“習得性失助”者,她們不得不忍受、順從和沉默。作為受害者的科林雖是男性,但他也像一個女性一樣“習得性失助”。以羅伯特為代表的傳統(tǒng)男性社會剝奪了他的男性特質(zhì),麥克尤恩賦予他女性般的柔美,白膚、細腰、美臀、纖瘦脖頸,一副美麗的女性模樣。因此,在心理上,他和其她女性一樣,有一種“宦官意識”,對男性暴力一味順從、忍受,甚至向往。小說中,他莫名地吃了羅伯特一拳,這是羅伯特對他的暴力反應測試,科林已經(jīng)像塞利格曼實驗中的狗一樣,喪失了動機、認知和情感的正確判斷力,即使明知危險來臨,他依然選擇順從,“仿佛被召喚一樣(as if summoned)” [13]86結果慘遭虐殺。
上述作品總是與“陰暗人性、倫理禁忌和敏感題材”[14]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作品中充斥著暴力、性虐、亂倫、孌童、行為倒退等等人類社會的亂象,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各種危機壓迫下人類惶惶無助的絕望心理。雖然沒有具體的歷史和社會背景,但是,人物的言行無不述說著社會環(huán)境巨大壓力的存在。麥克尤恩的作品戲劇化地描述了他們在動機、認知和情感方面的缺陷,仿佛憂郁癥患者的病歷,種種變態(tài)行為恰恰是因巨大壓力而導致“習得性失助”現(xiàn)象的藝術性表現(xiàn),反映了人物的消極和退縮,也體現(xiàn)了麥克尤恩對人性扭曲與黑暗的有力批判。實際上,麥克尤恩對“習得性失助”現(xiàn)象非常熟稔。在《愛無可忍》中,他直接使用這個詞匯來描述熱氣球斗中的男孩,因為嚇壞了而不敢抓住時機從斗里面爬出來。當時的情境壓力迫使他放棄了任何嘗試的勇氣,這是典型的“習得性失助”表現(xiàn)。
四
在一次訪談中,麥克尤恩談及科學與文學的關系。他認為兩者都是我們理解世界的途徑,科學可以給我們帶來文學所不具備的偉大、崇高且天才的洞見,而文學的語言則能表述科學無法解釋的復雜體驗。塞利格曼從實驗心理學的角度提出的“習得性失助”概念為我們解讀麥克尤恩的憂郁打開了一扇窗戶。塞利格曼的實驗目的是為了解釋憂郁癥的成因,試圖找出治療方法。在其早期作品中,麥克尤恩從文學的角度戲劇化地描述了在無形外界壓力下,作品人物因動機、認知和情感方面的缺陷而造成的諸多變態(tài)行為,透露出人物內(nèi)心的自卑、冷漠、不安和憂慮。因此,麥克尤恩的作品將塞林格曼的結論文學藝術化了。讀者則在文本中通過不同的移情體驗,體味麥克尤恩的憂郁,反思人性的黑暗與扭曲。隨著麥克尤恩作品的敘事空間從幽閉走向開闊,題材從狹隘的禁忌話題走向廣闊的歷史和社會主體,情緒從個體焦慮發(fā)展到集體焦慮,其憂郁也從早期作品的藝術性宣泄過渡到理性而宏大的人文關懷。他說過,小說家的優(yōu)勢就是能深入人的意識中去。因此,他關注“人性陰暗而古怪的地下層”,以細膩而疏冷的文筆對人性的扭曲和黑暗進行冷靜的觀察,刻畫了現(xiàn)代性危機下人類的痛苦與不安,其目的旨在警醒世人對人性的認識和反思,探索克服現(xiàn)代性危機下人類精神荒原的途徑。
注釋:
①根據(jù)其官網(wǎng)數(shù)據(jù)http://www.ianmcewan.com/
②Ian McEwan, First Love, Last Rite. 其原文為:London was becoming too much for me. I found it hard to get out of bed in the mornings. It was better under the bedclothes, I was safer there. I was depressed by the thought of facing thousands of people, thundering traffic, queues and things like that. ……I don’t go out much now.(本文中翻譯為作者自譯)
③Ian McEwan, Cement Garden. 原文為:There was an unspoken family rule that none of us ever brought friends home. (本文中翻譯為作者自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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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文格)
Abstract:The age background and personal experiences lead to melancholic personality, which matches greatly the dark and solemn style of his works. This paper aims to interpret his melancholic personality by the use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ist Seligman’s “Learned Helpless Theory”, pointing out that melancholy in his works is the dramatic expression of “l(fā)earned helplessness” phenomena, various absurd and perverse behaviors are the artistic performance of his melancholy, on the purpose of criticizing the darkness of humanity in modern society and disclosing McEwan’s worry towards humanity darkness.
Key words: McEwan’s works;melancholy;learned helplessness;dramatic expre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