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光
(中興大學 通識教育中心,臺灣 臺中 40228)
荀子與黃老之學“聽政”思想的對比
王慶光
(中興大學 通識教育中心,臺灣 臺中 40228)
先秦儒學,孔子從仁本禮用解明堯、舜的“德治”。“德治”長于揭示公道理想,短于制衡現實政爭,僅荀子領會黃老之學“君術”的奧義,開出“聽斷公”、“衡聽顯幽,重明退奸、進良之術”、“兼聽齊明則天下歸之”。而黃老之學的思維方式是綰接“身心修養(yǎng)”與“領導統御”二方面。文章分析了早期“瞽史”知天道、以耳通神,黃老學派的“聽于無聲”的超能力聽政說,思孟學派創(chuàng)造性轉化了“超能力聽政”,荀子公平理性的“聽政”說,指出荀子吸收了“黃老”治術,對比荀子與黃老之學“聽政”思想。荀子主張公正地聽證與斷案、兼聽齊明則天下歸之,與《論語》《左傳》《禮記》《周禮》相符。較之于“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荀子“聽政”與黃老“聽于無聲”,兩者恰系是理性主義與神秘主義的劃界(demarcation)。荀子呼吁回歸人類實踐理性的主體性。
以耳通神;靜因之道;虛靜謹聽;聽政之大分;聽斷以類
《國語·周語下》云:
吾非瞽史,焉知天道?
“瞽史”是如何知悉“天道”的呢?原來“瞽”、“史”各有職司,“史”掌天文歷數,《論語·堯曰》:“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币魳贰夂蛳嗤?,“瞽”研判音律使之符合“中聲”,助“宣養(yǎng)六氣、九德”,稱“神瞽”。
《國語·周語下》云:
伶州鳩曰: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鐘,百官軌儀。記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夫六,中之色也,故名之曰:黃鐘,所以宣養(yǎng)六氣、九德也。
“古之神瞽”以靈敏的耳朵傾聽神明旨意、承擔人、神間的交通,地位更超過了“史”,《國語·周語下》伶州鳩續(xù)曰:“凡人神以數合之,以聲昭之,數合聲和,然后可同也,故以七同其數,于是乎有七律?!?/p>
進一步,天文歷數、音樂律呂二者被認為存在著類比和諧的關系,戴念祖先生說:“律歷和諧說”是指地上音樂世界的發(fā)生規(guī)律與依據天體運動運行的時間計算在數字上有某種對稱性?!奥蓺v和諧”實質上就是“天地和諧”。①《朱載堉:明代的科學和藝術的巨星》,第283頁。引自魏啟鵬,《帛書〈德行〉校釋》,成都:巴蜀書社,1991.崇尚律歷和諧的數術觀念,其影響很是巨大,集中表現在音樂上,音樂乃通向神人合一、天上與人間感應的橋梁。這種音樂被稱為“正聲”,“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其成象而治生焉?!保ā盾髯印氛摗罚┝硗猓靡魳坟撠熧F族教育、使人交通也是“瞽”的職責,《國語·周語上》:“瞽史教誨”。
原始數術觀念在楚國“巫覡通神”的信仰中庶幾存留,《國語·楚語》云:“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軒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
道家之老子“致虛寂,守靜篤”(16章),“墮肢體,黜聰明”,追求窈冥之精、神(21章)。①劉文英先生說:在《老子·21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薄捌渲杏芯焙汀捌渚跽妗保v的是精氣存在及其真實性。“信”字,歷代諸家多無說。王弼云:“信,信驗也”。老子在這里對他的“道”進行客觀的描述,與人無涉、與信無涉,“道”本身里面有什么“信驗”和“不信驗”的特征呢?此“信”乃是“伸”之借字,當讀為“神”?!抖Y·含文嘉》曰:“神者,信(伸)也?!薄兑住は缔o》:“往者屈也,來者信也”,“信”即是“神”。漢字古無偏旁,“申”、“伸”、“神”本可互通,“其中有信”是說其中有精氣、有活動、有變化,“伸”之意也。這種變化是“精”之“伸”,也就是精神。在老子書中雖然沒有直接出現“精神”概念,這里實際上已經把“精”和“神”聯系起來了?!菍ⅰ暗馈苯o一規(guī)定,可以說是一種客觀精神…但是作者又講“攝生”、“體道”,人們?yōu)楸pB(yǎng)自身得之于“道”的“精神”,則不能不屬于主觀意識范疇了。(《中國古代意識觀念的產生與發(fā)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38頁)《老子?35章》:“道之出言,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盡)?!?5章:“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莊子學派也與此接近,“心齋”便是以“聽”作為下手處,《莊子·人間世》云:“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瓪庖舱?,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夫循耳目內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其來舍,而況人乎!”
戰(zhàn)國末年《文子·道德》云:“文子問道,老子曰:上學以神聽,中學以心聽,下學以耳聽”;“聞而知之,圣也。見而知之,智也?!猜犞恚撔那屐o?!庇帧拔淖訂柺ブ?,老子曰:……圣人知天道吉兇,故知禍福吉兇。智者先見成形,故知禍福之門。聞未生,圣也。先見其形,智也?!盵1]101-102,106
(一)“黃老”治術概述
這須先解釋“黃老之學”一辭。知水先生 1988年以為:黃老之學是在崇拜黃帝和老子“道德”學說兩相結合的基礎上發(fā)展凝聚起來的思想結晶。它又即“道德形名之學”,從“道德”修養(yǎng)方面揭示出“形名之術”的哲理依據和實踐基礎。而所謂“形名之術”就是君主用以審察臣下言行、監(jiān)督其行為和思想的策略或權術。田齊威王決心改革圖強,“謹修法律以督奸吏”,從富國強兵的基礎上加強集權,作為“道德形名之術”的“黃老之學”應運而生了。[1]81-84
“黃老”思想的歷時性發(fā)展由三部分組成:1.《管子·心術上》等道家四篇,與《莊子》后學中的“黃老”②李存山先生說:“以上我們分析了莊子學派內部‘逍遙派’與治世派的分歧,聯系到《管子》四篇與《莊子》一書有眾多的思想相承、文辭相襲之處,我們似可以推論《管子》四篇是從莊子學派內部分裂出去的一部份稷下黃老學派的作品?!秲葮I(yè)》等四篇的寫作時間和作者〉,收《管子學刊》年創(chuàng)刊號,1987/8/30,第31-37頁,2. 后期《申子》《慎子》《韓非子》《黃帝四經·經法》等,3. 秦與漢初《呂氏春秋》《淮南子》《春秋繁露》中的部分篇章。知水說:《管子》道家四篇的核心思想的思想體系與司馬談、遷父子所記述的道家“黃老之學”,從內涵到外延都吻合,與后期《申子》《慎子》《黃帝四經·經法》等和《韓非子》《呂氏春秋》中的部分篇章在思想上也是一致的,其間的源泉和流脈宛然清晰、歷歷可見。因此可以確定為“黃老之學”的最初代表作。③知水,《論稷下黃老之學產生的歷史條件》,《南京大學學報》1988年2月, 第81-84頁。丁原明先生以為:北方黃老學指齊地黃老學,始于齊威王,中經某些黃老學者的拓展、傳播,最后匯成以《管子》的心術(上、下)、白心、內業(yè)四篇為代表的有系統的黃老學派。南方黃老學的代表著作和學派主要有《黃老帛書》、莊子后學中的黃老派以及《鶡冠子》等。
“黃老”暨其治術的探討受到出土文獻的刺激甚巨,1973年底,湖南長沙馬王堆3號墓出土大批帛書和竹木簡,主要為《周易》《老子》《黃帝書》《春秋事語》《戰(zhàn)國策》等。竹木簡為房中書。余明光先生早于《黃老思想初探》(《湘潭大學學報》1985年第1期)已經指出了司馬遷在《史記》將黃、老混同。且《史記》既倡之于前,后世學者便以“黃”代“老”論之于后,遂使道家黃學流派淹埋二千年之久而不為人所知。馬王堆帛書《黃帝書》(即《黃帝四經》)的出土,終于使道家這個流派再現于大家面前,這確實是思想史上的一大奇觀。[3]69-75
知水先生2000年(距1988年12年之后)澄清二事:
(1)老子的“道德”思想是被稷下學者和《黃帝四經》作者改造并納入系統的。知水說:
劉毓璜先生十幾年前的一個提法,他說:“作為道家學說的一個支流,‘黃老之學’的新鮮內容是其中的‘黃帝之學’。司馬遷撰《史記》,說慎到學‘黃老道德’,申韓‘本黃老’,著眼點是以‘黃’御‘老’,以‘老’入‘黃’?!甭撓当疚纳厦娴姆治?,我們自然不能再說《管子》道家四篇和《黃帝四經》的思想是以《老子》為中心的,或是從老子思想發(fā)展出來的,而應該承認,老子的“道德”思想是稷下學者以及《黃帝四經》的作者改造后吸收容納在“黃帝之言”的體系結構中的。④知水,《關于“黃帝之言”的兩個問題》,《管子學刊》,2000年第1期,第38-46頁,轉載于《中國哲學》,中國人大復印學術刊物,2000年第7期,第26-30頁。并參劉毓璜,《先秦諸子新探》,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4,第239頁
(2)漢景帝時司馬遷由于習慣合稱“黃帝之言”(即《黃帝帛書》)和“老子之言”(即《老子》)為“黃老”。知水又說:大概出于竇太后的大力提倡,《老子》書與“黃帝之言”平起平坐終于得到普遍承認,“黃老”連稱也得以實現,但在表述上也存在含混不清之處?!纱丝梢?,司馬遷所謂“黃帝”、“黃老”、“道家”、“形名”都是指“黃帝之言”。用合稱“黃帝之言”和“老子之言”的“黃老”來取代“黃帝之言”是司馬遷犯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當然,這種錯誤只能是出于習慣。①知水,《關于“黃帝之言”的兩個問題》,《管子學刊》,2000年第1期,第38-46頁,轉載于《中國哲學》,中國人大復印學術刊物,2000年第7期,第26-30頁。
換句話說,1973年底長沙馬王堆3號漢墓出土《黃帝帛書》,余明光、知水均認為是一樁重大發(fā)現,并同意《帛書黃帝書》即司馬遷《史記》所言“黃帝之言”、“黃老”。迄今學界以三個名稱稱呼《黃帝帛書》,另兩個稱呼是《黃帝四經》與《黃老帛書》,為陳述方便起見,本文之以下部分暫采《黃帝帛書》這個說法。
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雹诠糯宰背蠟樽鹞唬侍熳又T侯見群臣,或卿大夫見僚屬,皆南面而坐。《易·說卦》:“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薄墩撜Z·雍也》:“雍也,可使南面?!毖钥蔀榘俟僦L?!肚f子·盜跖》:“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p>
本文,擬對照黃老之學“君人南面之術”超能力的“聽”,并嘗試對比《荀子·王制》“聽政之大分”章的學說,請學者不吝指正。
(二)黃老學派的歷時性發(fā)展
接著請簡述“黃老之學”自戰(zhàn)國稷下學宮創(chuàng)始、著于《管子》道家四篇和《莊子》后學中黃老一派所著《天道》諸篇,到《黃帝帛書》與秦《呂氏春秋》繼承的經過。
1. 黃老之學的思維方式是綰接“身心修養(yǎng)”與“領導統御”二方面,這須從《管子》道家四篇說起,它將“道”與具體物質“氣”相溝通,引進了“氣”概念取代“道”之于萬物、萬事的始基地位。稷下先生慎子被認為是“道”、“法”結合的關鍵人物。《管子·心術上》“靜因之道”及其認識論獲得較清晰的理解。所謂“心術”,乃以身心關系譬喻“主術”、“君術”,此篇開頭就說:
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七竅,外加前陰、后陰)之有職,官之分也。
又說:
心術者,無為而制竅者也,故曰君。
“心術”即心的思維方法,就是“無為而制竅”的思維方法。它在中國認識論史上第一次把認識的對象稱為“所知”,把認識的主體稱為“所以知”,而《心術上》說:
人皆欲知,而莫索其所以知。其所知,彼也; 其所以知,此也。不修此,焉能知彼?
要君主冷靜、客觀地去觀察事物,做到“物至而應,過則舍矣?!边@就是“靜因”之道的認識原則。[4]102-103
《管子·內業(yè)》說:“彼道之情,惡音與聲,修心靜意,道乃可得”、“心靜氣理,道乃可止”。這里預設大宇宙(自然界)、小宇宙(身體)的互通,要求君主的“心”虛靜、獲得“道”、止息“道”。帶出淵默深沈,“聽于無聲”。
2. 莊子后學中的黃老學派對“道”與“天”位置的重置,表現在《莊子·天道》諸篇將“天”規(guī)定為高于“道”的存在。
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以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天道》)
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天下》)
何為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在宥》)
將玄虛之道與實然之天道人道融通起來。[5]304-306
尹文子稱:“以大道治者,則名法儒墨俱廢,以名法儒墨治者,則不得離道?!保ā兑淖印ご蟮郎稀罚?/p>
3. 莊子后學中黃老一派的這一立場后來為《呂氏春秋》所堅持。
嘗得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爰有大圓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之道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序意》)
《呂氏春秋》以“正名實”(簡稱“正名”)為政治服務的邏輯。
正名審分,是治之轡已。故按其實而審其名,以求其情。聽其言而察其類。無使放悖。故名多不當其實,而事多不當其用者,故人主不可不審名分也?!手林沃畡眨谟谡?。名正則人主不憂勞矣,不憂勞則不傷其耳目之主(耳目之主,指“神”,司馬談說:“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也”)?!保ā秴问洗呵铩彿帧罚?/p>
無為之道曰勝天,義曰利身,君曰勿身(不親自去做)。勿身督聽,……督聽則奸塞不皇(不偏聽,則奸邪閉塞、不至惶惑)。(《先己》)
夫耳目知巧固不足恃,惟修其數行其理為可?!瓴缓υ唬骸叭ヂ牊o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去三者不任則治,三者任則亂?!币源搜远啃闹侵蛔闶岩?。(《任數》)
凡君也者,處平靜,任德化,以聽其要。若此則形性彌贏,而耳目愈精,百官慎職,而莫敢偷綖,人事其事,以充其名。名實相保,之謂知道。(《勿躬》)
用虛無為本,以聽有用之言,謂之“朝”。(《知度》)
督名審實,官使自司,以不知為道,以奈何為寶。(《知度》)
4.《黃帝帛書》的黃老之學?!饵S帝帛書》流行于漢初,其中有些適應時代的言論?!督浄āぞ罚骸皩徲谖奈渲绖t天下賓矣。”指諸侯王服從天子而定期朝覲。然而,《黃帝帛書》(“黃帝之言”)的“道德”論主要注重君主個人“以虛靜修養(yǎng)身心”。
(1)先看《黃帝帛書》倡言“以虛靜修養(yǎng)身心”、以“德”、“刑”兩手政策治國。
葛榮晉先生說:《黃老帛書》(本文改稱《黃帝帛書》,此小節(jié)均然)所謂的“刑”,主要指刑罰法令……“是非有分,以法斷之,虛靜謹聽,以法為符?!保ā督浄āっ怼罚?,“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也。”(《經法·道法》)一句話,“侍(恃)表而望則不惑,案法而治則不亂”(《稱》)……只是在使用“刑法”的同時,加強“德治”,才能從根本上消除“邪心”,保證“國無盜賊,詐偽不生”(《經法·君正》)什么是“德”呢?“德者,愛勉之也”(《經法·君正》)所謂“德治”,就是“優(yōu)未(疑讀為惠)愛民,與天同道”。(《十六經·觀》)就是“正信以仁,慈惠以愛人?!保ā妒洝ろ樀馈罚┚唧w地說:
a. 統治者應當十分重視農業(yè)生產的發(fā)展,對勞動人民“(?。┛潦?,節(jié)賦斂,毋奪民時”,同時也要“發(fā)禁弛關市之征”(《經法·君正》),達到“富民”的目的。“民富則有勝之道也”(同)。
b.“誅禁當罪”。只有“去私而立公”,才能真正做到“受賞無德,受罪無怨,當也”(《經法·君正》)[6]-[7]
此外,《黃帝帛書》提出“虛靜”、“靜”概念,《名理》:“故唯執(zhí)道者,能虛靜公正”?!兜婪ā罚骸爸琳哽o,至靜者圣”?!墩摗罚骸罢o”。此可能是承繼自《管子·內業(yè)》:“天主正,地主平,人主安靜。”“靜”指的是戒除“喜怒取予,人之謀也?!保ā墩摗罚┻@都是接受《老子》第57章:“我好靜,而民自正”的指導。背后的道理在于重視聽覺修養(yǎng),因為若不“安靜”、有了“喜怒取予”的主觀偏見,就必然喪失公道正義。《十大經》說:“形恒自定,我愈靜。事恒自施,是我無為?!?/p>
(2)接著來看《黃帝帛書》在領導統御方面主張“形名已立、聲號已建……乃定禍福存亡興壞之所在”。
葛榮晉先生說:《黃帝帛書》的“無為”思想,是以“刑(形)名”為其重要內容的,《經法·道法》說:
刑(形)名立,則黑白之分已。故執(zhí)道者之觀于天下也,無執(zhí)也,無處也,無為也,無私也。是故天下有事,無不自為形名聲號矣。形名已立,聲號已建,則無所逃跡匿正矣。公者明,至明者有功。至正者靜,至靜者圣。
《經法·論約》:
形名已定,逆順有位,死生有分,存亡興壞有處。然后參之于天地之恒道,乃定禍福存亡興壞之所在。
《十六經·成法》二言:
循名復一(道),民無亂紀。
《黃帝帛書》作者認為“審名察刑(形)”和“名實相應”是治理國家的重要政治原則。
《十六經·名刑(形)》說:
欲知得失情,必審名察刑(形)。形恒自定,是我愈靜。事恒自施,是我無為。
《經法·論》:
達于名實相應,盡知情偽而不惑。然后帝王之道成。
“審名察形”和“名實相應”的第一種含意是“功名相抱”(《經法·四度》)、“聲實調和”(《經法·名理》),君主要求他的臣下必須做到聲名與實際功績相符合。
第二種含意是“正名”。要求君臣上下各安其分,說:
[名]正者治,名奇(倚)者亂。(《十六經·前道》)
第三種含意是言行一致。它既反對臣下說得多做得少的“虛夸”作風,也反對自己做不到卻聲稱能辦到的“自誣”行為。……這種“名實相應”的思想,同《老子》說的“無名天地之始”(1章)、“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37章)和“道隱無名”(41章)的觀點,是迥然不同的。[6]
光案,《呂氏春秋》“勿身督聽”(《先己》)、“督名審實”(《勿躬》)當指一事也。其背后指“法治”,《管子·心術上》說:“事督乎法,法出乎權,權出乎道?!鄙瓴缓υ唬骸叭ヂ牊o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保ā度螖怠罚┦敲黠@的反智論(anti-intellectualism)?!吧曜又畬W本于黃老而主形名”、“韓非子喜形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即知水以“道德形名之學/術”概括者。
(三)司馬談與當今學界對“君人南面之術”的概括性總結:
當今學界注意司馬遷在《史記》屢述“黃老”治術,征引其父對此一治術、君術指標性的闡述。茲征引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本文(text)、作四項解析如次:
1. 漢初司馬談以“黃老之學”(更準確地說是指《黃帝帛書》)稱“道家”,他有段話: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物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與物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實不肖自分,白黑乃形?!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p>
它包含四方面思想:
(1)釋“動合無形,贍足萬物”:
道家的思想來源之一是發(fā)祥遠古的導引行氣之學,向來主張性命雙修,即心性修煉和形體修煉相結合。[8]10-19《呂氏春秋·古樂》即云:“導氣令和、引體令柔”。修煉者“形體抱神”,“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哉?”(司馬談《論六家要旨》)這是把君主“治身”、“治天下”結合起來說的。其目標在于“贍足萬物”,其充要條件在于君主修煉心性與形體、從而能夠“動合無形”。司馬談對“動合無形”做了解釋,說:
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返無名。
至于此種“冥契”何以成為“贍足萬物”的條件?嘗試引兩則文獻:
a.《國語·周語下》記載周景王23年(前522年)伶州鳩云:“凡人神以數合之,以聲昭之,(八音呼應八風),于是乎……風雨時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夫有和平之聲,則有蕃殖之財?!乱舨豁?,以合神人,神是以寧,民是以聽?!?/p>
b.《莊子·在宥》亦云:“尸居而龍見、淵默而無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p>
(2)釋“究萬物之情”:司馬談說“黃老”堅持“因物與合”的思想路線,亦即我們今天所說,一切從實際出發(fā),不固執(zhí)己見,不墨守成規(guī),能因物、因時、因地的變化而變化,因而具有極大的適應能力。它強調“實中其聲”,即行必顧言,所做的要符合所說的。而反對講空話、說大話的“窾言”,強調“窾言不聽,奸乃不生,實不肖自分,白黑乃形”,體現了務實的客觀態(tài)度。[4]210
(3)釋“虛者道之常,因者君之綱”:
這套“君人南面之術”主張“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具體說來就是“虛者道之常,因者君之綱”10個字,其實來自《管子·心術上》“唯圣人得虛道……修之此(此,指“心”),莫如虛矣,虛者,無藏也,故曰:去知則奚求矣,無藏則奚設矣”、“有道之君子,其處(己)也若無知,其應物也若偶之,靜因之道也?!睆淖置婵词恰胺粗堑摹保╝nti-intellectual),來自老子“以智治國,國之賊也”(65章),其實是一則要君主體會“虛者天之道,靜者地之道”(心術上),擁有深藏的睿智。
(4)釋“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黃老”治術要求君主兼具虛心征求人才、大方授權、準確賞罰的思想。譬如,《呂氏春秋·謹聽》:“當今之世,求有道之士,則于四海之上、山谷之中、僻遠幽閉之所……有道之士,必禮必知,然后其智能可盡。”此虛心征求人才也。又譬如《慎子·民雜》:“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無事,君逸樂而臣任勞。臣盡智力以善其事,而君無與焉,仰成而已。故事無不治,治之正道然也。”此大方授權也。又譬如《黃帝帛書·經法·名理》:“虛靜謹聽,以法為符……能循名究理,刑(形)名出聲,聲實調合,福災廢立,如影之隨形、響之隨聲?!贝藴蚀_賞罰也。
顯然,《黃帝帛書》言“審名察刑(形)”、“名實相應”、“聲實調和”與“正名”與《呂氏春秋》的“正名審實”(“慎分”)、“勿身督聽”(《先己》)、“督名審實”(《勿躬》)是類似的觀念。
《黃帝帛書》反對“聲華實寡”或“聲洫(溢)于實”就跟司馬談所說:“其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也明顯是一個意思。
總而言之,君主虛靜因應國政,其原則為授權專才、管控群臣、準確賞罰的“虛君內閣制度”(胡適,《讀《呂氏春秋》》,《胡適文存》第二冊,臺北:遠東圖書公司)。它包含以“氣道”修心、無欲則明、以靜制動、以名制形等特征,
2. 除了司馬談論“道家”要旨,我們再精選當今學界對道家治術貫徹《申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的整體觀察。黃釗先生闡釋《申子》《韓非子》繼承發(fā)展老子治國智慧時,精要地解說:
《老子》一書,無為、守雌、貴柔等,集中體現了道家的治國之術。法家先驅申不害在創(chuàng)造他的術治思想體系的過程中,正是吸取和改造了道家“無為而治”的治術,他說:“故善為人主者,倚于愚,主于不盈,設于不敢,藏于無事,竄端匿跡,示天下無為,是以近者親之、遠者懷之?!保ā渡曜印ご篌w》)他假定臣下善謀專權、滿懷私心,君主要保權位的話,必須不露聲色、暗中窺視臣下的動向。這給后來韓非以直接影響,《韓非子·解老》篇說:“所以貴無為無思,為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虛者之無為也,不以無為為有常,不以無為為有常,則虛,虛則德盛,德盛之謂上德,故曰:‘上德無為而無不為’?!薄n非所講的“術”,是自然而然地表現為“無為、無思”,一種真正的“虛”,稱之為“體道”,說:“體道,則其智深,其智深,則其會遠(指計謀深遠)。其會遠,眾人莫能見其所韌。唯夫能令人不見其事極,……保其身,有其國?!痹凇稉P權》篇中,韓非進一步談到了“虛”,“故去甚去泰,身乃無害,權不欲見,素無為也。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虛以待之,彼自以之?!奔从脵嘤植伙@露于外。這實質上就是“術治”。所以《主術》篇說:“術者,藏之胸中,以偶(遇)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钡兰业摹盁o為”就這樣被韓非改造為“潛御群臣”的術治。[4]138
黃釗先生接著闡釋《呂氏春秋》承接《管子·心術上》與《韓非子·主道》等的“治術”,說:
《呂氏春秋》所講的“君無為”,還打上了術治的烙印,《分職》篇強調君主運用“無智”、“無能”、“無為”來達到使“眾智”、“眾能”、“眾為”的目的,就含有“術治”的思想原則。因為如果不用“術”,“無智”就不可能“使眾智”,“無能”就不可能“使眾能”,“無為”就不可能“使眾為”。因此,《呂》著所講的無智、無能、無為都是要求君主淵默虛靜、藏而不露。故韓非說:“明道之君,使智者盡其慮,而君因以斷事,故君不窮于智。賢者飭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窮于能。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故君不窮于名。是故不賢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臣有其勞,君有其成功,此之謂賢主之經也?!保ā俄n非子·主道》)韓非在這里講的“賢主之經”,實質是一種“術治”?!秴巍分c此一脈相傳,故《分職》又說:“通乎君道,則能令智者謀矣,能令勇者怒矣,能令辯者語矣。夫馬者,伯樂相之,造父御之,賢主乘之,一日千里,無御相之勞而有其功,則知所乘矣?!弊屑毦捉肋@段文句,不難看出它同《管子·心術上》所講的“毋代馬走,使盡其力”思想多么相似乃爾!其本質都是提倡“術治”。[4]144
(四)黃老學派“聽于無聲”的超能力聽政說
在老子看來,“道”之于人本為空靈恍惚的原始存在,反過來說,人之于“道”就無須乎視之以目、聽之以耳、辯之于口,此即:“道之出言,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老子》第35章)?!豆茏印ば男g上》:“道可安而不可說……故必知不言之言、無為之事,然后知道之紀”;“其應物也若偶之,言時適也,若影之像形、響之應聲也?!贝居邝赵邶R威王時進諫齊相鄒忌,“謹修法律以督奸吏”,事后私自語人:“吾與之微言五,其應我若響之應聲?!保ā妒酚洝ぬ锞粗偻晔兰摇贰?,“道”超越耳目感官與知識,君主呆若木雞、深藏不露。今“影響”一辭竟典出黃老之學“影之象形、響之應聲”八言的“治術”。
首先須知,黃老之學提出高超能力的“聽”?!秶Z·周語上》云:“伶州鳩曰:‘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鍾,百官軌儀?!蚨?,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聽和則聰,聽則言聰(諫言不拒),聽言昭德,則能思慮純固,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則歸心焉……夫耳納和聲,而口出美言,以為憲令,而布諸民?!碧稞R稷下黃老、秦國黃老之后、西漢初年的黃老之學接續(xù)記載以超能力的“聽政”處理國家大政、君臣關系:
1.《呂氏春秋·任數》:
夫耳目知巧固不足恃,惟修其數行其理為可?!瓴缓υ唬骸ヂ牊o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去三者不任則治,三者任則亂?!源搜远啃闹侵蛔闶岩病?/p>
2.《淮南子》言超能力的“聽”:
由神氣為使聽。(《原道訓》)
圣人視于冥冥,聽于無聲。(《俶真訓》,《說林訓》)
目明而不以視,耳聰而不以聽。(《本經訓》)
精泄于目,則其視明,(精)在于耳,則其聽聰(同前)。
耳妄,則惑聽。(同前)
有聲之聲,不過千里,無聲之聲,施于四?!保ā犊姺Q訓》)。
得道,則聰聽。(《齊俗訓》)
聽之不合于道……以義為制者,心也。(《詮言訓》)
多知為敗,毋視毋聽(同前)
等等皆繼承了“黃老之學”。
3.《文子·道德》:
聞而知之,圣也。見而知之,智也。故圣人常聞禍福所生而擇其道,智者見禍福成形而擇其行?!勎瓷ヒ?,先見成形智也,無聞見者愚迷。
鄭國瑞先生云:“《文子》有論圣人與智者、具聽聞與虛靜之能力?!段淖印さ赖隆放e出“‘聞而知之’作為圣人標準,因有聞、能聞而有高超能力。然則何謂‘聞’?……聞來自于耳聽,通過聲音之傳達,以知曉事物之理。圣人所聽乃無聲之聲,長沙馬王堆《帛書黃帝書》《道原》云:‘故惟圣人能察無形、能聽無聲?!督浄āっ怼吩疲骸撿o謹聽,以法為符’。又郭店簡《五行》云:‘圣者聲也。圣者知,圣之知天,其事化翟。其謂之圣者,取諸聲也?!哉撌ィ谝月務撌?,而圣人知天,則此聲非一般之聲可知。《白虎通德論·圣人》:“圣者,通也,道也,聲也。道無所不通,明無所不照,聞聲知情,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雹汆崌?,《〈文子〉研究》,(高雄)中山大學碩士論文,1997年6月,第84頁。1973年河北定縣40號漢墓出土《文子》殘簡,李定生認為與今本《文子》對照“相同的文字有六章?!保ɡ疃ㄉ?,《文子論道》),證明傳世之《文子》并非漢以后的人偽托。至今學界有戰(zhàn)國末年、漢初兩種成書年代說。黃釗支持前一說法,斷為“戰(zhàn)國末年黃老新道家”,參黃釗主編,《道家思想史綱》,湖南師大,1991,第150頁
4.《春秋繁露·立元神》:
人君休形無見影、掩聲無出響。
《春秋繁露·保位權》表述君主“審察臣下言行、監(jiān)督其行為和思想”的“聰聽其響、明視其影”的論述有集大成的意義,它說:
為人君者,……寂而無聲,靜而無形,執(zhí)一無端。因國以為身,因臣以為心,以臣言為聲,以臣事為形。有聲必有響,有形必有影。聲出于內, 響報于外。形立而上,影應于下。聲有清濁,影有曲直。響所報非一聲也,影所應非一形也。固為君虛心靜處,聰聽其響,明視其影,以行賞罰之象。
《保位權》接著又說:
其行賞罰也,響清則生清者榮,響濁則生濁者辱。影正則生正者進,影枉則生枉者絀。絜名考質,以參其實?!侨撼挤致毝?,各敬而事,爭進其功,顯廣其名,而人君得載其中。此自然致力之術也。
陳麗桂云:“在黃老學家的無為君術里,靜因和形名往往是一體連用的。靜因是精神原則的把握,形名則是實際運作的依據。《春秋繁露》講君術因此也歸結于“絜名考實”,《保位權》說:‘為人君者,……固為君虛心靜處,聰聽其響,明視其影,以行賞罰之象?!盵9]227
先秦儒學大抵是理性論者,講求修身、治國的道德知識,孔子“聽訟”、孟子“聽政”、荀子“聽斷以類”都肯定感官與知識?!盾髯印ぶx》云皇天給君子大智慧,“君子以修,大參乎天,精微而無形,行為以正,事業(yè)以成?!獨庵玻疽庵畼s也,百姓待之而后寧也,天下待之而后平也,明達純粹而無疵也,夫是之謂君子之知”。
《荀子·正論》批判“主道利周不利宣、利幽不利明”恰即證明荀子不但已然接觸這派“黃老之學”,而且吸取其中精義、批判其中玄密(“先王明之,豈玄之耳。”)[10]吾人推測,董仲舒也在“君術”、“主道”方面一面吸取黃老之學,一面批判黃老之學。
1972年12月長沙出土馬王堆帛書《五行》篇,內含《經》與《說》二部分,1993年郭店出土竹簡《五行》《經》,內容與《帛書·五行·經》彷彿,學界咸定其思想與子思相近?!督洝分髂甏煌碛诩o元前300年。此篇出土文獻對“聽”的功夫修養(yǎng)也十分重視,思想似“采儒、道、名、法之善”,它吸納“圣人知天道”,也提出“聞君子道”、“見賢人明”,并傾向倫理道德“仁”、“義”、“禮樂”。
《郭店簡?五行》第6章載:
圣之思也輕,輕則形,形則不忘,不忘則聰,聰則聞君子之道,聞君子之道則玉音,玉音則形,形則圣。
《郭店簡?五行》第17章載:
未聞君子道,謂之不聰?!?/p>
聞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謂之不圣。……見而知之,智也。聞知之,圣也。
梁濤先生解釋說:“圣”與“智”不同,它是一種直覺之知,具體表現為“聞君子道”。所謂“聞君子道”乃是《郭店簡?五行》的特殊表述方式,它源于圣、耳相通的傳統說法。……因此,圣的本義就是一種神秘的聽覺,它可以聆聽神意,掌握宇宙的本質,起到溝通神人的作用。不過,《郭店簡·五行》中的“圣者”、“聰者”不再是巫覡,也不是用音樂使人交通的樂瞽,而是受人尊敬、文質彬彬的君子了?!保ㄎ簡Ⅸi)。圣不再是用來“通神”,而是對內在道德稟賦的省察、體認,“聞君子道”即是發(fā)明、擴充內在“德之行”的過程。[11]190,[12]95
圣是“聞而知之”,表現為某種超凡的聽覺:聰,以及對君子之道的了解、實行。智是“見而知之”,表現為某種直觀的直覺:明,以及對賢人的效法、模仿?!墩f》的解釋是“不知其天之道也”,即不知道“君子之道”是天所賦予,生而具有的,用孟子的話說就是“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因此,“聞君子道”不是向外求索,而是發(fā)明內在主體,這樣才算是真正“知其君子道”?!?/p>
五行的核心是“圣”,四行的關鍵是“智”,《郭店簡·五行》第18章云:
聞君子道,聰也。聞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義也。行之而時,德也……圣,智、禮樂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則樂,樂則有德,有德則邦家興。文王之見也如此?!拔耐踉谏?,于昭于天”,此之謂也。
梁濤先生解釋說:具有圣的質量的圣人,不僅要聞君子道,而且要使之上達天道,使內在的君子之道形上化、普遍化,使其由一己之道德潛質上升為世界的普遍意義,實際是對道德主體的提升和張揚,用孟子的話說,這乃是由盡心到知天的過程。“圣”不僅上達天道,而且外顯為具體的道德行為,“知而行之,義也”。義是行,是道德主體的自覺行為。行符合時宜,稱為德?!瓘摹笆?,智、禮樂之所由生也”可以看出,五行實以圣為核心,義、智、禮等皆由圣派生而出,即圣→義→智→禮樂,這一動態(tài)的過程即是“和”,“和則樂,樂則有德,有德則邦家興”。這樣,由內圣走向外王。[11]191-192
總之,梁濤先生研究《郭店簡·五行》得出兩個小結語:
(1)“圣不再是用來‘通神’,而是對內在道德稟賦的省察、體認,‘聞君子道’即是發(fā)明、擴充內在‘德之行’的過程”。
(2)“圣、義、智、禮樂,這一動態(tài)的過程即是‘和’,‘和則樂,樂則有德,有德則邦家興’。這樣,由內圣走向外王”。
楊儒賓先生說:“我們不宜忘掉,在還沒有除魅的年代,人與上帝鬼神交通的一項主要媒介,恐怕就是來自于人的耳朵。如果一般人的耳朵不夠靈的話,至少巫師、先知、天子、‘君子’等人的耳朵是不太一樣的。從《舊約》以至《詩》《書》所載,我們發(fā)現古代民族中總又少數人特別聽得見來自于神圣界的聲音,這絕不是偶然的。”[13]94秦家懿先生說:“近年來學者多提出‘圣’字表示聽覺的重要性,……認為聽覺在上古時代特別有用,某些人聽得到神祇的聲音,‘圣人’即是神、人之間的中介,可以將神的意思‘聽’出來,再以自己的嘴巴轉告他人?!盵14]25
不過,在《郭店簡·五行》篇與《馬王堆帛書·五行》《經》《說》之間,我們發(fā)現圣人以耳通天、帝旨意的敘述?!对姟ご笱拧の耐酢吩疲骸拔耐踉谏?,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丕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薄豆旰啞の逍小贰督?6》則云:“鐖(禨)而知之,天也。鐖而者,赍(賫)數也。唯有天德者,然后鐖而知之?!系叟R汝,毋貳爾心’?!保ǖ?43行)
龐樸先生釋曰:“鐖,假為禨,吉兇先兆也?!咚谋尽㈢垶椴?,‘八零本’疑鐖讀為計,謀也??址鞘?。文中稱天稱上帝,已明示鐖之為禨矣?!盵15]84
我們也注意《說27》云:“‘天生諸其人,天也’。天生諸其人也者,如文王者也?!?/p>
龐樸注:“所謂‘文王在上,于昭于天’也,《詩·大雅·文王》之篇?!?/p>
《經28》云:“聞君子道而悅者,好仁者也。聞道而畏者,好義者也。聞道而敬者,好禮者也。聞道而樂者,好德者也。言好德者之聞君子道而以其五也為一也,故能樂。樂也者和,和者德也?!?/p>
龐樸注:“本章文意與《經1》呼應?!贝搜浴拔耐踉纯冢ㄐ模┤酥裕瑒t巍巍然知其好仁義,故執(zhí)之而弗失,親之而弗離,故卓然見于天,期月口(取、聚)天下,無它焉,目也。故目人體而知其莫貴于仁義耳,進耳?!保ǖ?32~334行)“君子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獨),(獨)然后一,一也者,以夫五為一心也,然后得之?!保ǖ?223~224行)蓋云:仁、義、禮、智、圣五行和而為德?!兜率ァ菲^五行“和謂之德,其要謂之一,其愛(?)謂之天?!迸c此處說法正合。[12]29-31,[15]41
《史記·孟軻荀卿列傳》:“荀卿嫉濁世之故,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睋?,“營于巫祝,信禨祥”與荀子“星之墜,木之鳴,怪星之儻見,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荀子·天論》)以及“君子聽律習容而后出”(《大略篇》),是互相抵觸不容的,故而荀子“聽政”思想比思孟學派越發(fā)遠離“通神”之路,此乃下一小節(jié)的內涵。
(一)荀子的天人觀、樂論、法思想
孔子首先創(chuàng)立“德行天道”理念,《帛書·易之要》云:
子曰:易,我復其祝卜矣,我觀其德行之耳?!肺字?,鄉(xiāng)(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 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
荀子繼承孔子此意:“善為《易》者不占”(《大略篇》)。茲請先述智、情、意三項本質力量的開發(fā),次述荀子對黃老“虛”的揚棄與保存,接著解明“禮法結構論”,以之對照黃老“形神生命”、“道法”意識。
1. 荀子的天人觀
“禮”是荀子思想的核心概念,人類社群須學習、實踐禮,故曰:“若夫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則日切磋而不舍也”(《天論篇》)。禮的內涵縮節(jié)于“仁義法正”(亦作“禮義法正”、“禮義法度”)四個字,不論圣凡莫不同稟此潛質,故曰:“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今途之人者,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則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其在途之人明矣”(《性惡篇》)。此潛在資具,“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乎變故,成乎修修之為,待盡而后備者也”(《榮辱篇》),此即:人類的品德產生于奮力變化初性,經過長期的修為,初性終于被全然熏陶所改變了。這個道理就叫“天生人成”(天生的初性,靠圣人完成),《大略》清楚地揭示這個道理,而云:
人無禮不生,事無禮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君臣不得不尊,父子不得不親,兄弟不得不順,夫婦不得不歡。少者以長,老者以養(yǎng)。故天地生之,圣人成之。
至于人類品德的成功,必須從“智”、“情”、“意”此人格三要素開始說起,嘗試說之:
(1)《天論》規(guī)定理智、情感、意志是人的三項本質力量:
《天論》提及“人本質”的有兩段,合而觀之,乃規(guī)定理智、情感、意志是人的三項本質力量:
第一段是:“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藏焉,夫是之謂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養(yǎng)其天情。”即:人的生命是大自然所秉賦,形軀具備后,就具有了“天情”、“天官”、“天君”的精神活動。
第二段是:“若夫志意修,德行厚,智慮明,生于今而志于古,則是其在我者也。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奔淳右庵径苏⑵沸懈呱?,思慮清明,天天在進步?!凹骸卑ㄖ疽狻⒅菓]兩者。
《天論》提及“人本質”的有兩段以上兩段的交互訓解,得出“天官”即“知慮”,“天君”即“志意”。并以前段補后段、將“天情”(“好惡、喜怒、哀樂”)作為第三項人本質。所以,“天論”實際上規(guī)定理智、情感、意志是人的三項本質,或人格三元素。智、情、意分別是圣人內圣成德、自我教化的載體(vehicle)?!疤炀奔词侵髟滓粋€人視聽言動的“心”。這是先秦人學的一個創(chuàng)舉。
“圣人之用也,上際于天,下措于地,加施萬物之上……神明博大而至約?!保ā锻踔破罚疤炀庇窒笳饕粋€能夠生養(yǎng)萬民“官天地,役萬物”的“士人政府”。所以接著志、情、意就提及“天政”、天養(yǎng)”,說:“裁非其類(萬物),以養(yǎng)其類(人類),夫是之謂天養(yǎng)。順其類(順人禽之辨)者謂之福,逆其類(逆人禽之辨)者,謂之禍,夫是之謂天政?!保ā短煺撈罚?/p>
蔣年豐先生說:荀子的形體哲學極力擺脫神秘主義的色彩。他在“天論篇”說:“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他把“不為而成,不求而得”的自然現象歸為“天職”。而將人的清明之心稱作“天君”,將感覺感官稱作“天官”,將情感稱作“天情”,將民生事業(yè)稱作“天養(yǎng)”,將政治措施稱作“天政”。……荀子這種思想進路必然從人的形體著眼、明確清晰地展開禮樂典章的哲學基礎?!谶@理論后面的乃是“以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以相群居,以相持養(yǎng)”(《榮辱篇》)以及“養(yǎng)生安樂莫大乎禮義”(《強國篇》)。①蔣年豐,“荀子‘隆禮義而殺詩書’含意的重探:從‘克明課類’的是界著眼”,收入氏著《海洋儒學語法政主體》(楊儒賓主編),桂冠圖書公司,2005,第217-240頁,此見第230-231頁。
(2)以《解蔽》篇與道家、醫(yī)家“精舍”之心的對照,可以知道“心者,形之君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是一個人類脫離遠古“神明”、自有大是大非的偉大宣示。高正先生說:
(荀子)“靜”的修養(yǎng)方法,是對于《管子》《心術上、下》《內業(yè)》《白心》中所提出的“得虛道”、“靜因之道”、“執(zhí)一”、“摶氣”等修養(yǎng)方法的總結和引發(fā)。荀子將“心術上”中的“虛其欲,神將入舍”、《莊子·人間世》中的“虛者心齋也”、“虛室生白”等思想材料加以改造,去除了神秘因素,給予“虛”新的解釋:“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謂之虛”,荀子不要君主“虛其欲”,他認為“治亂在于心之所可,亡(無關)于情之所欲”、“心之所可中理,則欲雖多,奚傷于治”?“心之所可失理,則欲雖寡,奚止于亂?”(《正名篇》)……荀子講虛,只要求君主去除偏見、成見,合理的欲望本就不該除去。[16]45-52
“去除了神秘因素”一語極有見,蓋荀子認為君子應當誠心守仁、誠心行義,故“治國養(yǎng)身”為保健長壽之事,“治氣養(yǎng)心”才是修己安人之事。人們必須將身、心分開,不必要將健身的“導引行氣”之術譬喻為“無為而治”而神圣化“無為而治”。荀子首先恢復人們的耳目感官功能,使其主司對外界的感性認識。之后,又恢復心知的理性認識,使其判定善惡、是非、美丑。以“好惡喜怒哀樂”為健康情感,應當“稱情而立文”(《禮論篇》),而非如《管子·內業(yè)》:“其(道)所以失之,以喜怒欲利”。最后,將道家“精舍”之心改換為人文良心,即將《管子·內業(yè)》“定心在中,以為精舍”轉換為“心者,形之君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保ā督獗纹罚╇[喻人們今后可不再受命于天地、神明。人們應當“是之則受,非之則辭”,以大是大非的自由意志為動力源頭,去修身、治國、平天下,這實質上是宣稱人類擁有“內部的自由”吧。
從而可知孔子“德行天道”在荀子這里,一方面走向“至人明于天人之分”(《天論篇》)、解除人們對外在自然界的恐懼,二方面,走向“心者,神明之主”(《解蔽篇》)、脫離遠古“神明”對人們的指示。外、內齊施,人類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
從《不茍》篇對“誠體”的論述,我們發(fā)現荀子走的是《中庸》第二十五章“自明誠,謂之教”、“誠之者,人之道”這條義理路線。荀子又以“志好之,行安之,樂行之,故君子必辯”(《不茍篇》)、“樂樂兮其執(zhí)道之不殆”(《儒效篇》)、“致好之,君子之始也”(《王制篇》)、“及其致好之也,心利之有天下”(《勸學篇》)完成自覺又自愿的意志自由論,從精神的悅樂為孔子“德行天道”理念奠下基礎。魏英敏說:“道德意志,是實行道德原則的堅持到底的精神和克服障礙的決心,它能直接驅使人對行為對象、行為過程作出反應。良知含有道德意志成分,因而能夠激勵和鞭策人們自強不息、不斷進取,能夠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鍛煉人們的道德質量?!盵17]353
2. 荀子的樂論
荀子的禮論揭示“愛”是人類禮儀的來源:“凡生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贝篪B獸離群一段時間,必返回巡視,過故鄉(xiāng),則必徘徊、鳴號、猶豫不決。燕雀小鳥也悲叫一回兒才離故鄉(xiāng)。人類之愛群是萬物中最強烈的,“故人之于其親,至死無窮”;所以“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保ā抖Y論篇》)同理,禮儀繁耨才能充分表達忠臣孝子國恩家慶的強烈感情,《禮論》:“人之歡欣和合之時,則夫忠臣孝子亦愅詭(變異感動)而有所至矣。彼其所至者,甚大動也; 案屈然已(空無所有),則其于志意之情惆然不慊(悲哀不愉快),其于禮節(jié)者闕然不具(欠缺而不完備)。故先王案為之立文,尊尊親親之義至矣。故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jié)文貌之盛矣”。
荀子的樂論總結宗周社會《雅》《頌》立樂之方:“先王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偲(邪),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氣無由得接焉。”樂教的目標是愛家、愛國、睦鄰:“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樂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易,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先王修其行、正其樂,而天下順?!睒?,模仿天地精神:“其清明象天,其廣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時”、“鼓似天,鐘似地,磬似水,竽、笙、筦、籥似星辰日月,鞉、柷、拊、鞷、椌、楬似萬物?!保ā稑氛撈罚Q句話說,儒家的音樂瀰漫人群社會、充滿天地精神,但絕不幻想“律歷和諧”的術數。那么有沒有辦法幫助生產、解決民生需求呢?荀子訴之于政教制度,說:“王者之法,等賦、政事、財萬物,所以養(yǎng)萬民也?!嗟囟フ?,理道之遠進而致貢,通流財物粟米,無有滯留,使相歸移也。四海之內若一家。”“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盡其美、致其用,上以飾賢良,下以養(yǎng)百姓而安樂之。夫是之謂大神?!保ā锻踔破罚?/p>
荀子樂觀“仁人在上,則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器械,士大夫以上莫不以仁厚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保ā稑s辱篇》)荀子主張儒術富國,說:“儒術誠行,則天下大而富,使而功,撞鐘擊鼓而和。詩曰:‘鐘鼓喤喤,管罄鎗鎗,降福穰穰,降幅簡簡,威儀反反。既醉既飽,福錄來反?!酥^也?!保ā陡粐罚┧@然對士君子的執(zhí)政使“少者以長,老者以養(yǎng)”、“百姓之群,待之而后和”(《富國篇》),深具信心,也樂觀“天地之生萬物也固有余,則以食人矣。麻葛、繭絲、鳥獸之羽毛齒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保ā陡粐罚┻@種樂觀期許或許有前述《樂論》音樂感通天地精神的信念為背景吧。
3. 荀子的法思想
孔子之后,孟子由“門內之治恩掩義”(《禮記·喪服四制》)完成先天道德論,荀子由“門外之治義斷恩”(同前)貫徹后天道德體系,其精義見于“禮法論”,俞榮根先生述荀子“禮法構成論”甚為精詳,茲征引如次。俞榮根說:
在荀子的禮法一體論中,禮法的結構大致分為五個層次:“禮義”、“法義”、“法數”、法類(即“類”)、“刑”(即罰)。
(1)禮義:荀子論禮法,使用最多的名詞是“禮義”。荀子的“禮義”,在許多地方也完全可以換成“仁義”……因此,荀子的“禮義”與孔子的“仁”、孟子的“仁義”有著相同的一面,著重在揭示禮法的精神和原則。但“禮義”畢竟不同于“仁義”,荀子論仁義與禮義的關系時說:“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何謂中?曰:禮義是也。”(《儒效篇》)即,禮義是一種達到仁的一種符合中的原則的行為標準,比“仁義”更具有規(guī)范性和制度性的屬性。
(2)“法義”:荀子的“法義”是與“法數”一起提出的。“法義”即“法之義”,指法的精神、原理、原則,相當于現今的法理?!胺x”與“禮義”相通、相疊。荀子說:“制禮義以分之”(《王制篇》《禮論篇》)又說:“生禮義以起法度”(《性惡篇》)。由此可知,“法度”中所含的“禮義”就是“分”?!胺x”又淵源于“禮義”、以“禮義”為指導。
(3)“法數”。“法數”又叫“法之數”或“數”,指法律條文。荀子說:“不知法之義而正法之數者,雖博,臨事必亂”(《君道篇》)荀子論禮法,尤重“法義”。他批評慎到“尚法而無法”、“不可以經國定分”,就是認為慎到只抱著“法數”:“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賢……由法謂之道,盡數矣?!保ā斗鞘悠罚┲粡姆蓷l文來講道,法就成為沒有法義的一堆條條款款(“盡數”),所以是“無法”。
(4)“類”。在荀子禮法論中,“類”、相當于后世的法例、律例,是斷獄的原則和案例。具體說,“類”必須符合禮義,是“聽斷”的依據,可以濟法律之不足、補法律之所不及:“有法者以法行,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保ā锻踔破罚┕誓堋懊髡窈聊薄ⅰ皯兌桓F”:“王者之人,飭動以禮義,聽斷以類,明振豪末,舉措應變而不窮?!保ā锻踔破罚┒遥邦悺笔蔷魇┱袑Τ枷沦p罰合理、得當的標準:“慶賞刑罰,通類而后應?!保ā洞舐云罚?/p>
荀子論述法義、法數和法類的關系時說:“人無法則悵悵然(無所適從),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侷促不安),依乎法而有深其類,然后溫溫然(得心應手)?!保ㄐ奚恚┦钦f:統治者只有遵循法律條文又懂得其中的法理,從而能夠類推、補救法律的不足,才能將國家治理得得心應手。
(5)“刑”。荀子論“刑”,大多作為刑罰概念使用,如“賞不欲僭,刑不欲濫”(《致士篇》)、“刑稱罪則治,不稱罪則亂”(《正論篇》)等。只有一處可作法律解釋,這就是《成相篇》篇中那句名言:“治之經,禮與刑,……”,這里的“禮與刑”即是“禮與法”。
綜上所述,法的淵源和價值標準,他歸之于“禮義”?!胺ɡ怼?,他稱之“法義”。法律條文,他叫做“法數”。法例和案例,他總稱為“類”。以及刑罰。在法的理論、原則和法的內部結構研究上,荀子可以說已涉足了真正的法理學領域。但荀子受禮法論的束縛,對法本身的獨立研究和對法的性質把握方面卻留下了很大欠缺,如他終身未對“法”下一個界說,我們只能在他關于“禮”的定義中去尋找他對法的本質的理解。[18]406-410
(二)荀子吸收了“黃老”治術
荀書有兩處言論顯示吸收了“黃老”治術,首先于《荀子·王霸》云:
明主好要,而闇主好詳。主好要則百事詳。主好詳則百事荒。故治國有道,人主有職。若夫貫日而治詳,一日而曲列之,是所使百吏官人為也,不足以是傷游玩安燕之樂。人主者,守至約而詳,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夫是之謂‘至約’,樂莫大焉。
余明光先生解釋:“所謂‘君要而臣詳’,講的是君主在治理國家的時候,要抓大事、抓要事、抓關鍵。而其他一些具體而繁多的事物,則由臣下去辦,不要陷于具體事物的泥淖之中。這樣才能“事至佚而(有)功”,享受無為而治的樂趣(“不足以傷游玩安燕之樂”)。荀子講的這一套統治術,其實就是‘黃老’的統治術?!饵S帝四經·十六經·成法》就講:“夫百言有本,千言有要,萬言有總……夫非正人,孰能治此?”《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言:“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繼承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盵9]160-174
另一處在《荀子·君道》,其云:
故明主急得其人,則身佚而國治,功大而名美。能論官此三材者(案:指官人使吏之材、士大夫官師之材、卿相輔佐之材),而無失其次,是謂人主之道也。若是,則身佚而國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是人主之要守也。
《大略篇》又謂:
主道知人,臣道知事。故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詔而萬事成。
余明光于此解釋說:以上講的都是君主不要包辦一切,要清虛自守、卑弱自持、深藏己智,發(fā)揮群智,廣泛地選擇人才,分工負責,去做好各自的本職工作,這樣就可以像虞舜那樣達到無為而治的目的。荀子的這一理論,完全來自黃老之學:《黃帝四經·經法·六分》曰:“王天下者,輕縣國而重士、賤財而貴有智、賤身而貴有道,故身貴而令行。”《慎子·民雜》概括說:“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無事,君逸樂而臣任勞。臣盡智力以善其事,而君無與焉,仰成而已。故事無不治,治之正道然也?!盵9]160-174
(三)荀子“聽”辭例的歸納分析
從《荀子引得》(哈佛-燕京學社漢學索引系列,1966,第852頁)列出者有45例“聽”采“治理”義,較重要者為:
(1)公正地聽政斷案:“聽斷公”(榮辱)、“周公聽天下之斷”(儒效)、“其問聽決,百事不留”(強國)、“衡聽顯幽,重明退奸、進良之術”(致士篇,二言之)、“不聽規(guī)諫忠是害”(臣道)、“冠而聽治”(大略)、“不教其民而聽獄”(宥坐)、“平明而聽朝”(哀公)、“君平明而聽朝”(哀公)。
(2)兼聽?!凹媛牰鴷r稽之”(王制)、“今以一人而兼聽天下”(王霸)、“要百事之聽”(君道)、“兼聽齊明則天下歸之”(君道)、“有兼聽之明而無矜奮之容”(正名)、
(3)其他?!坝械芏笃渎犃睢保ǚㄐ校?、“上則取聽于上,下則取從于俗,是慎到、田駢也”(非十二子)、“士大夫分職而聽”(王霸,二見)、“不務聽其所不聞”(王霸)、“要百事之聽”(王霸)、“不聽而聰”(君道、君子)、“聞聽而明譽之”(致士)、“百里之聽、千里之聽、四海之聽”(議兵)、“聽咸陽”(強國)、“彼將聽唱而應”(正論)、“遙者諸侯不聽”(正論)、“事業(yè)聽上”(成相)、“五聽修領,莫不理積主執(zhí)持”(成相)、“聽之經,明其請(情實),參伍明謹施賞刑。顯者必得,隱者復顯民反誠。言有節(jié),稽其實,信誕以分賞罰必。下不欺上,皆以情言明若日。上通利,隱遠至,觀法不法見不視。耳目既顯,吏敬法令莫敢恣。”(成相)
簡要予以分析:
(1)荀子言“聽”兼具《左傳》《禮記》“聽政”與黃老統御臣僚的治術。前者如《左傳·僖公九年》:“宋襄公即位,以公子目夷為仁,使為左師以聽政?!薄抖Y記·玉藻》:“君日出而視之,退適路寢聽政。”《周禮·天官·太宰》:“視四方之聽朝,亦如之?!焙笳邉t如上述荀書“衡聽顯幽,重明退奸、進良之術”、“五聽”、“聽之經”等顯示的督察奸邪之具體策略,有黃老學派“主術”色彩。“五聽”,指斷獄中要實行辭聽、色聽、氣聽、耳聽、目聽?!吨芏Y·秋官·小司寇》:“以五聽生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
(2)“兼聽齊明,則天下歸之”(《君道篇》),指君主廣聽各方意見、明察一切事物,天下百姓才能歸順?!罢罘?,舉措時,聽斷公”(《榮辱篇》),指公正地聽取兩造的陳述、裁斷訴訟判決案件。明顯于《論語·顏淵》:“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有所繼承。
(四)荀子公平理性的“聽政”學說
首先闡釋“聽”最集中的“聽政之大分”、“聽斷以類”。次之分析《荀子·王制》“聽政之大分”,以及“聽斷以類”。
1.《荀子·王制》“聽政之大分”章解析
(1)治理政事的大原則:治之經,以禮與刑因應善人與不善人。聽、分為“聽大事”與“聽小事”,“威嚴猛厲、不寬大誘導”則過,“和解調通、一味寬導”則不及。務須走中道,故而接著說“公平”、“中和”?!锻踔破罚?/p>
聽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兩者分別,則賢、不肖不雜,是非不亂。賢、不肖不雜則英杰至,是非不亂則國家治。若是,名聲日聞,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
凡聽:威嚴猛厲,而不好假道人,則下畏恐而不親,周閉而不竭。若是,則大事殆乎弛,小事殆乎遂。和解調通,好假道人,而無所凝止之,則奸言并至,嘗試之說鋒起,若是,則聽大事煩,是又傷之也。
(2)法律條文要配合案情進行評論,相關職務要充分溝通,壞事隱瞞不住,好事也不會遺漏?!锻踔破罚?/p>
故法而不議,則法之所不至者必廢。職而不通,則職之所不及者必墜。故法而議、職而通,無隱謀、無遺善,而百事無過,非君子莫能。”
包遵信先生說:荀子套用《墨子·節(jié)葬下》:“無敢舍余力,隱謀遺利,而不為親為之者矣?!彼匀徽?,以其法而可議、職而可通之故也。①(唐)楊倞《荀子注》,(清)王先謙《荀子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學界向來共推善本?!盾髯有a尅飞舷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廣搜清末以來中、日、臺荀子訓詁學成果,是近年荀子文獻學研究較完備的代表作,卷1-20,計1181頁。若加上附錄、后記,共計1285頁。包遵信注語引自王天海先生,《荀子校釋》上冊,第344-347頁。
(3)治理國事以“公平”為權衡、“中和”為準繩。有法可據則依法辦事,否則類推,治理之道盡于此。偏向一方,是治理的僻邪?!锻踔破罚?/p>
故公平者,聽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其有法者以法行,(其)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偏黨而無經,聽之辟也。
楊倞曰:“聽,聽政也。衡,所以知輕重。繩,所以辨曲直。中和,謂寬猛得中也。言君子用中和、公平之道,故能百事無過也?!蓖跆旌Pa專骸邦惻e,類推也。盡者,盡于此也?!盁o”上或脫“其”字?!北贝蠼M:“偏私而無原則,聽之偏邪,不公正?!蓖跆旌Pa專骸捌蛞环健!渡袝ず榉丁罚骸盁o有作好,無有作惡,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币嗉矗哼@里連續(xù)指點聽政要有“輕重準則”、“曲直標準”、“類推窮盡”、“公正不偏”,選詞精準,極其警策。
(4)有治人,無治法。法條雖完備,缺乏君子智慧,事情會更亂?!锻踔啤菲?/p>
故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傳曰:“治生乎君子,亂生乎小人?!贝酥^也。
2.“聽斷以類”
《王制篇》:
王者之人:飾動以禮義,聽斷以類,明振(整)毫末,舉措應變而不窮矣,夫是之謂有原。是王者之人也。
荀子既指示“聽政”的原則在于“公平”、“中和”,而曰:“公平者聽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其有法者以法行,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贝颂幱种甘荆骸奥爺嘁灶?,明振(整)毫末,舉措應變而不窮矣”。兩處合起來,“聽政”務需“公平、中和、類舉”三原則,缺一不可。光案:此說有一個佐證,即《周禮?地官·司徒》所言:
以五禮防萬民之偽,而教之中。以六樂防萬民之情,而教之和。
凡萬民不服教而有獄訟者,皆有地治者,聽而斷之。其附于刑者,歸于士(士師)。
這里出現“中和”、“聽斷”二辭語,都涉及禮樂之教化、刑政之懲處,這是我們深入理解《荀子·王制》一個重要線索,恰如李景林先生所說:“此言教民成德,乃以禮樂為教之本,而以刑獄為附?!幸远Y教,和以樂成。禮教主于合度中節(jié),樂教則主于情發(fā)之和且平。”①李景林,《教養(yǎng)的本原:儒家心性之學的形上精神》,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第五章、三、“中道:‘周文’所顯現的上古倫理精神”(二)倫理規(guī)范與德性培養(yǎng)(第280-284頁)
“類”、是荀子為彰顯“禮”的理性本質,特意創(chuàng)設的一個詮釋性詞語。張亨先生對此有精辟的解明:“法律條文并不能涵蓋所有的問題,‘故法而不議,則法之所不至者必廢’(《王制篇》)。不知法之義的人如何能議?實際上,‘議’,是依據更高的原則來補救法的不足。‘其有法者以法行,(其)無法者以類舉’(《王制篇》)因而不可以將荀子‘有治人,無治法’(《君道篇》)的說法簡化成現代‘人治’與‘法治’對立的觀念。同時,‘類’也不僅是所謂‘推類是用’這一簡單的意義。荀子用這一辭語自有其特殊的意涵。……通常荀子用‘類’字是在‘法’之上的抽象層級,如‘多言而類,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ā斗鞘悠罚鲃t明通而類,愚則端愨而法’(《不茍篇》)。不過‘類’字……涵著指涉的對象,如‘依乎法而又深其類則溫溫然’(《修身篇》)……在‘聽斷以類’(《王制篇》)這種用法里就直接以類代法了?!@些統類所表征的抽象原則,實際上指禮而非法……荀子為彰顯其所謂禮的理性本質,特意創(chuàng)設‘類’這一個詮釋性的詞語。”[19]172
此有助吾人領會“其有法者以法行,(其)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故法而不議,則法之所不至者必廢。職而不通,則職之所不及者必墜”;“聽斷以類”的思想內容。
總之,與“黃老”治術對比,《荀子·天論》:“形具而神生”、《荀子·解蔽》:“心者形之君、而神明之主也”是兩個重要宣稱,如葛榮晉先生所言:“《管子》和后期墨家雖然強調形神‘相和’則生,形神相離則死,但是未能肯定神隨形滅,未能說明兩者之間何者是第一性的問題,都具有二元論的傾向,只有荀況在當時人體生理學發(fā)展的基礎上,提出‘形具而神生’的命題,才克服了這一理論缺陷,……這是一種典型的形神一元論。”[20]277“虛一而靜”、“心者,形之君而神明之主也”(《荀子·解蔽》)回歸人類實踐理性的主體性。
《管子·內業(yè)》:“定心在中,可以為精舍”,司馬談“神者身之主也,形者身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可乎?”兩個斷語,獨缺實踐理性(志、志意)的主導,相對于此,孟子“志者,氣之帥也”已經超出一大步,荀子顯然突破“心”乃“精舍”、“定其神”而后“治天下”的迷思,《郭店簡·五行》“聞君子道,聰也”、“圣人知天道”、《孟子》“聽政”、《荀子》“聽政”在社會治理思想中一起從“通神”邁向道德理性,其脈絡如許清晰。
以上四小節(jié),前兩小節(jié)交代自戰(zhàn)國初中期到漢初的黃老“治術”此一橫跨時空的大思潮,匯集傳統與出土文獻,從虛靜的心性修養(yǎng)、形名的領導統御闡明此“治術”的虛實兩層關系。后面兩小節(jié)則指出《簡帛·五行》《經》《說》的思孟學派心性思想的“圣聽”觀與《荀子》禮法制度思想中“聽政”觀。荀子50歲“始來游學于齊”,躬逢齊威王“遠祖黃帝,邇嗣桓文”(《陳侯因資敦》),開創(chuàng)“黃老”治術的盛會,迭創(chuàng)《天論》《解蔽》《正名》等巨篇,在“心道關系”、“天人之辨”、“名實之辨”等作出卓越的總結。我們簡單做一結語。
(一)伶州鳩敘述“古之神瞽”以音律“宣六氣”,“于是乎風雨時至,嘉生繁祉……神是以寧,人是以聽”的想象,《管子·五行》:“人與天調,然后天地之美生”,亦然,其背后是宇宙萬物以“五行”為網絡、星歷與樂律調和的原始數術。司馬談主張“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莊子·天地》宣稱:“視乎冥冥,聽乎無聲,深之又深而能物、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至無而供其求?!边@是一種“天人交感”的數術,淵源于“導引行氣之學”,此學以生命原理為“神者身之本,形者身之具,必先定其神,然后曰‘我有以治天下’”(《論六家要旨》)?!洞呵锓甭丁けN粰唷罚骸盀榫撔撵o處,聰聽其響,明視其影…是故群臣分職而治,各敬爾事,人君得載其中,此自然致力之術也?!贝丝偨Y稷下黃老“其應物,若影之象形、響之應聲也”(管子·心術上)、《黃帝帛書》等的“南面而聽天下”的治術。
(二)出土文獻《簡帛·五行》篇,其《經》之部分寫于紀元前300年之前,學者斷為出自子思,以“仁義禮知圣”五者“形于內”謂之“德”,強調“圣人聞君子道”、“圣人知天道”,在以“圣”以耳通天的基礎上說明“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已經大步邁向仁義、禮樂的倫理踐履,內圣外王。
(三)荀子的天人觀有三要素:“天生人成”、“形具而神生”、“知、情、意為人的本質力量”。荀子的樂論,主張《雅》《頌》敦睦人群、家慶國恩和諧凝聚天下。荀子的法思想,發(fā)揚人道精神、倫理推理、尚賢使能、寓教化于懲罰。荀子吸收黃老治術,其“君要而臣詳”(《王霸篇》)命題以及“聽之經,明其請(情實),參伍明謹施賞刑。顯者必得,隱者復顯民反誠。言有節(jié),稽其實,信誕以分賞罰必。下不欺上,皆以情言明若日。上通利,隱遠至,觀法不法見不視。耳目既顯,吏敬法令莫敢恣?!薄保ā冻上嗥罚┑拇_來自黃老“治術”,借鑒“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也,執(zhí)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黃帝帛書·經法·道法》,“是非有分,以法斷之,虛靜謹聽,以法為符?!保ā督浄āっ怼罚?/p>
然而荀子揭示君子之知“明達純粹而無疵”才是安寧百姓、和平天下的最終憑借,黃老治術著眼深沈淵默、督察臣僚言行思維,必然伴隨予人莫測高深之感、阻斷君臣良性互動,必須“誠心守仁、誠心行義”(《不茍篇》),推誠心明公道,讓天下歸心?!敖袢酥饔心苊髌涞抡?,則天下歸之若蟬之歸明火也”(《致士篇》)。
(四)歸納荀子45個“聽”之“辭例”,公正地聽證與斷案、兼聽齊明則天下歸之,與《論語》《左傳》《禮記》《周禮》相符?!奥犝蠓帧保ā锻踔破罚┖粲跻浴岸Y”、“刑”分別對待善人、不善人,主張“寬猛適中”、“法而議”、“職而通”,才能“無隱謀、無遺善”,更注重“公平者,聽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明白宣稱公正、理性的“聽政”原則,根據道德理性出發(fā)的“法”、“類”聽政斷訟,拒絕黃老之“虛靜”、“通神”。較之于“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呂氏春秋·任數》),荀子“聽政”與黃老“聽于無聲”,兩者恰系是理性主義與神秘主義的劃界(demarcation)。他呼吁回歸人類實踐理性的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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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蘇紅霞 校對:李俊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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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05
王慶光(1945—),男,山東淄博人,中興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