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校書郎任職考略

郭偉玲（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 桐鄉(xiāng) 314500）

白居易校書郎任職考略

郭偉玲（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 桐鄉(xiāng) 314500）

文章結(jié)合唐朝秘書省校書郎的名望、職責，分析了白居易任職履職情況，梳理了其任官心態(tài)變化，總結(jié)出校書郎一職對其創(chuàng)作、仕途的后續(xù)影響。

白居易 秘書省校書郎 任職情況 影響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唐代著名文學家、詩人。貞元十九年（803）春，白居易試判登第，釋褐秘書省校書郎，一任三年。時間雖不算長，于白居易的官宦生涯中卻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唐代士子初次入仕或任職地方參軍尉官，或就任京內(nèi)校正官員，而后者官職清望，任職甚得唐人認可，符載在《送袁校書歸秘書省序》中寫道：“國朝以進士擢第為入官者千仞之梯，以蘭臺校書為黃綬者九品之英，其有折桂枝，坐蕓閣，非聲名衰落，體命坎坷，不十數(shù)歲，公卿之府，緩步而登之?！盵1]7070青年白居易對任職秘閣的經(jīng)歷頗為自矜，對未來的官宦仕途有著美好的憧憬，思想積極；再者，白居易入職后，與同僚、同年游園登山，飲酒唱和，日子肆意而又浪漫，與隨之而來的外任、貶謫的曲折宦游之路形成對比。因此于白居易，校書郎的任職期是積極、美好、浪漫、青春等等諸多因素的綜合，此后的詩文作品常留下秘校任職的痕跡。

白居易關(guān)于秘書省的詩文作品可以分為以下三種情況。第一，任校書郎期間作品，時間區(qū)間為貞元十九年（803）至元和元年（806），共48首詩文作品，其中詩42首，文6篇，內(nèi)容多為送別、游園、唱和；第二，懷念秘閣生涯的作品，自元和元年起至大和年間，共有25首詩文作品，其中詩24首，文1篇，多以唱和的方式回憶秘閣生涯的恣意奔放，且此類作品創(chuàng)作綿延不斷；第三，非秘省任官時與秘閣任職人員的唱和作品，自元和五年至開成年間，共詩19首，涉及秘省任職人員十余人。

白居易詩文作品用語淺顯，善于描寫細節(jié)，宋人程大昌言：“樂天詩最為平易，至其鋪敘物制，如有損之記”[2]；強調(diào)真實反對“空文”，“堅持內(nèi)容決定形式，形式為內(nèi)容服務(wù)的美學原則。”[3]455正是基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特色，白居易貞元年間秘書省校書郎任職履職狀況可進行文史之間的對照驗證。

一、白居易秘書省校書郎任職分析

1.授官。貞元十八年冬，吏部制舉，白居易應書判拔萃科，次年春與呂炅[4]、元稹同授官秘書省校書郎，其詩《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曰：“憶在貞元歲，初登典校司。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本湎伦⒃唬骸柏懺校c微之同登科第，俱授秘書省校書郎，始相知也?！盵5]977

陳寅恪言：“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日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盵6]112唐人“皆以校書、正字為榮”[7]2353，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曰：“仕宦自進士而歷清貫，有八雋者：一曰進士出身，制策不入；二曰校書、正字不入；……言此八者尤加雋捷，直登宰相，不要歷綰余官也。朋僚遷拜，或以此更相譏弄?！盵8]717唐朝自進士及第，制策入等，授校書郎正字，乃是一條很標準順利的官吏遷轉(zhuǎn)路線圖[9]17-36。

白居易雖出身于儒學世家，但是其父祖多起家明經(jīng)，任職地方，少有于京城內(nèi)任職，因此白居易至京城應試，多憑借自己的實力，及于應書判拔萃科，以拔萃登科，最后釋褐校書郎，前路已似一片光明，對此任官白居易頗為自矜，于其作品中可見些許端倪：

自思關(guān)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賽步于利足之途，張空拳于戰(zhàn)文之場。[10]2961

2.任職。白居易的詩文作品中的秘書生涯歡樂、疏狂，被飲酒、宴樂、游玩、狎妓等眾多玩樂所充斥，除去少數(shù)的懷鄉(xiāng)、思念、游歷的作品外，其總體的格調(diào)是恣意活潑的，呈現(xiàn)了白居易少有的青春輕松氣息。貞元末，天下無事，因此白居易、元稹此類初次任官的年輕人，尤其是任職秘書省這樣的閑散文化機構(gòu)的士子，多縱情享受，輕松任官，在其各自的詩文中均展現(xiàn)了秘書省校書郎這一閑適美差。

從時間上來看，白居易、元稹雖然是真正的（注1）經(jīng)過三考的校書郎，但真正在職時間并不是太長。按照白居易詩文反映，自貞元十九年春授官校書郎之后，十月份就告假南游許昌，并回去符離搬家，經(jīng)徐州，過洛陽，直到貞元二十年春才回到長安（注2），任職于秘書省。貞元二十年秋冬，白居易又因公事出游河北，有作品《邯鄲冬至夜思家》《冬至夜懷湘靈》《除夜宿洺州》，這次歸長安的時間應該也在貞元二十一年早春了?；貧w長安的白居易首次搬家，“從朱雀門街東第五街的常樂坊關(guān)播故宅遷往永崇坊的華陽觀”[3]75，以備考校書郎任滿后的制舉。由這樣的時間線可以看出，任官校書郎三年，白居易呆在長安的時間分別是：貞元十九年春至十月；貞元二十年三月至十一月，貞元二十一年至元和元年春，期間請假與出游的時間占近一年的時間，占任職時間的三分之一，實際上白居易的在任時間并非個案，相比較之下，同日授官校書郎的元稹呆在長安的時間更短更零散（注3）。

從社會活動上來說，校書郎任職之余，白居易忙于與同年、同僚漫游、喝酒、宴樂、賞花、游春、詩歌唱和等一系列玩樂，“勿言無知己，躁靜各有徒。蘭臺七八人，出處與之俱?！盵5]447從白居易的詩中可以知道他們早春游玩曲江、杏園，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有春社；四月觀桃花、賞牡丹；夏天上山避暑、觀月下棋；秋天飲酒、訪妓、聽琴，中秋賞月；冬天臨雪談詩論禪，縱馬長安，過著一種醉生夢死、放浪形骸的不羈生活，有其寫于元和五年的《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中就可以看出當時他們的逍遙生活：

肺腑都無隔，形骸兩不羈。疏狂屬年少，閑散為官卑。分定金蘭契，言通藥石規(guī)。交賢方汲汲，友直每偲偲。有月多同賞，無杯不共持。秋風拂琴匣，夜雪卷書幃。高上慈恩塔，幽尋皇子陂。唐昌玉蕊會，崇敬牡丹期。笑勸迂辛酒，閑吟短李詩。儒風愛敦質(zhì)，佛理尚玄師?！p聲聯(lián)律句，八面對宮棋。往往游三省，騰騰出九逵。[5]977

由上可知，秘書省校書郎的任職對于白居易來說，就是起家官職的清望與肆意游樂的逍遙，是其漫長宦游路上的一抹亮色，尤其是接踵而至外任和貶斥，更加凸顯了秘校任職的清貴閑適。

二、白居易秘書省校書郎履職考證

1.校正職官的職責。賴瑞和認為：“唐朝的校書顯然不是學術(shù)性的工作，而是一種低層次的技術(shù)型校對，目的只是讓剛釋褐的士人，有一些工作的經(jīng)驗，以準備他們將來在官場上的奮斗和升遷?！貢　⒑胛酿^和集賢院等書庫，畢竟是比較安逸，受“保護”的工作場所，遠比縣尉的工作場合和工作性質(zhì)單純許多，非常適合剛起家的讀書人?！盵11]58這一觀點也在唐各個時期的詩文作品內(nèi)得到驗證。李德裕有詩言“顧我蓬萊靜無事”[4]5388，劉禹錫也曾因太子校書“官司閑曠，得以請告奉溫凊”[12]590，姚合《和秘書崔少監(jiān)春日游青龍寺僧院》：“官清書府足閑時，曉起攀花折柳枝?！盵4]5693

《唐六典》明確規(guī)定校書郎的職責：“校書郎八人，正九品上，掌讎校典籍、刊正文字?！盵13]298唐代校書郎、正字所掌職責“讎?！保且环N最普通的校正，就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校對”，對比原稿與抄本，對文字的錯誤進行改正，而非古典文獻學意義上的校勘讎對，根據(jù)《唐會要》載秘書省日常工作多是“填補舊書，及別寫新書，并隨日?？薄盵14]1125，所謂的填補舊書，就是對秘書省書庫內(nèi)原有的圖書進行填寫和修補，別寫新書即對應該抄寫副本的圖書進行重新抄寫，這兩者工作的完成都需要最后的文字勘誤校正，因此規(guī)定秘書省內(nèi)掌圖書典校文字刊正的校書郎、正字，應該跟隨圖書修補和抄寫的進度，隨日進行典校，并建立工作日歷來記錄圖書的抄寫典校工作的進程，因此可以說唐秘書省等文化機構(gòu)的校書郎、正字多從事初級的文字勘正工作，因此唐朝詩人多以“魚魯”“科斗”代指校正職責，如王起與李德裕的兩人的和詩，一言：“喜君對門討魚魯”[4]5271，一說：“科斗皆從魯室至”[4]5388。

2.白居易秘省校書郎職責履行情況考證。對于校書郎的職責，白居易與元稹的詩文中有準確認知，即進行秘書省藏書的典校工作?！靶〔烹y大用，典校在秘書。……誰能讎校閑，解帶臥吾廬?！盵5]447“厭從薄宦校青簡，悔別故山思白云。”[5]1039之后于元和十年與盧拱秘書的酬詩中也言：“官職滯麟臺。筆盡鉛黃點?！盵5]1164元稹《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昔歲具充賦，同年遇有司。……并入紅蘭署，偏親白王規(guī)?！~魯非難識，鉛黃自懶時。”并于此句下自注曰：“南朝梁元帝《玄覽賦》：‘先鉛擿于魚魯，乃紛定于陶陰?！U指鉛粉，黃為雌黃，古人?？眻D書多用之，代校勘?！盵15]307-310詩《和樂天過秘閣書省舊廳》：“經(jīng)排蠹簡憐初校，蕓長陳根識舊載?！盵5]642可見當時白居易和元稹的校書郎職責主要是?？眻D書中的錯誤文字，其實即使如此簡單的工作，朝廷對其履行情況也不太在意，白居易多次言及職責的閑逸和管理的寬泛：

“三旬兩入省，因得養(yǎng)頑疏?！盵5]447

“官小無職事，閑于為客時?！盵5]454

“應喜蘭臺非傲吏，歸時應免動移文。”[5]1039

“登予名于太常，署予職于蘭臺。臺有蘭兮閣有蕓，芳菲菲其可襲。備一官而無事，又不維而不縶。家去省兮百里，每三旬而一入。……予何為乎不樂？……樂乎樂乎！”[16]5-6

同樣地元稹亦有秘閣為官過于閑適的感嘆：

“野人性僻窮深僻，蕓署官閑不似官?！盵15]7

“賴得官閑且疏散，到君花下憶諸郎?！盵15]74

可見白居易、元稹的秘書省生涯過得十分愜意，每個月只需要兩次到秘書省報道，其余時間對其行動并不限制，可以任意請假，因此才有“兩衙多請假，三考欲成資”[5]978的消磨時光，因此才有了眾多秘省同僚的游樂宴請，才有了每月的歸家省親，才有了一年之內(nèi)數(shù)次往返于長安洛陽之間的奔波，這樣看來，清閑的工作節(jié)奏、任務(wù)與松散的管理說明了“（校書郎、正字）這兩種職位都是‘養(yǎng)望’之所。朝廷用意主要讓任此兩職者，有機會接近中樞權(quán)貴，并不在意他們的‘刊校典籍’的工作?！盵11]63但是秘書省校書郎也是有其外出任務(wù)的，比如發(fā)生在貞元二十年末的河北之行，經(jīng)蹇長春先生考證，大多為公務(wù)，雖然其原因不明，但是也是說明，白居易于秘書省任職雖然在詩文中表現(xiàn)出過于閑適的感覺，但是還是忠實地履行了上司所要求的職責的，比如在年末之季，出差在外，甚至除夕夜也只能投宿他鄉(xiāng)，其詩《除夜宿洺州》雖調(diào)子低沉，感嘆在節(jié)日中自己獨處他鄉(xiāng)，但是哀而不傷，并不體現(xiàn)出白居易對秘書省派其出差的憤懣。

三、白居易校書郎任職心態(tài)的演化

白居易任校書郎的三年，自開始得官的欣喜，至貞元二十年的晏如滿足，貞元二十一年的抱怨官卑俸薄，至元和元年的浮躁，其各種階段的心境大不相同，這樣的變化曲線從其詩文中多有反映。

1.出任校書郎的矜持欣喜。白居易剛?cè)胧藭r，心態(tài)克制矜持，寫于貞元十九年的《養(yǎng)竹記》，以竹的孤直堅貞的秉性自勉自勵，表達了對自己將來的官宦生涯的期望：

竹似賢，何哉？竹本固，固以樹德，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用虛受者；竹節(jié)貞，貞以立志，君子見其節(jié)，則思砥礪名行，夷險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樹之為庭實焉。[16]263-264

白居易以君子自喻，期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為典型的儒家兼濟天下思想。因此在剛剛授官校書郎的第一年，除去繁忙家庭庶務(wù)，其詩《早春獨游曲江》《城東閑游》《常樂里閑居偶題十六韻……時為校書郎》展現(xiàn)白居易初任校書郎時期的自信和安適，其言：“茅屋四五間，一馬二仆夫。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余。既無衣食牽，亦少人事拘。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盵5]447另大約寫于貞元十九年的《長安閑居》同樣也表達出對校書郎任職的滿意：“風竹松煙畫掩關(guān)，意中長似在深山。無人不怪長安住，何獨朝朝暮暮閑？”[5]1037

2.任職將滿之際的焦慮與激進。任職初期的滿足和積極的心態(tài)持續(xù)了近兩年的時間，直至貞元二十一年白居易《永崇里觀居》也有相似的詩句：“朝饑有蔬食，夜寒有布裘。幸免凍與餒，此外復何求?！盵5]456貞元末白居易從釋褐任官的欣喜中恢復過來，心態(tài)逐步沉靜，開始有了更高的追求。秘書省校書郎雖位于清官序列，職責遠離政治核心，白居易并沒有真正處身事外，而是時刻關(guān)注時政，積極發(fā)聲，于貞元二十一年二月十九日撰《為人上宰相書》，假托他人致書新任宰相韋執(zhí)誼。該書全文三千余言，對剛即位的順宗朝廷抱有革新的期望，流露出一種時不待我的急切思想，文章肯定了宰相一職的紐帶作用，針對貞元末年上下因循的時弊，向韋執(zhí)誼提出了抓住機遇、全面改革、招賢納士等為政建議，并表明上書的目的在于欲以個人之見來“濟天下憔悴之人死命萬分之一分也”[16]312。文章充分展現(xiàn)了青年政治家白居易政治思考和政治追求，體現(xiàn)了毛遂自薦和“導夫先路”的急切心情，也是校書郎任職將滿之際的焦慮與激進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

3.政治動蕩之際的迷茫與歸隱。其《感時》言：“白發(fā)雖未生，朱顏已先悴。人生詎幾何，在世猶如寄?！盵5]452此詩寫于貞元二十一年，此年白居易三十四歲，已過而立，自然而然就會產(chǎn)生對理想和事業(yè)不能早日實現(xiàn)的慨嘆，這是一名懷抱儒家理想和信仰而心憂天下的士人的內(nèi)心焦慮，也是對貞元二十一年即永貞元年變化莫測的朝局形勢的心理反應，詩人也由此常常陷于仕途艱難、前途莫測的迷茫、焦慮中，期盼獲得進一步發(fā)展的契機，卻囿于政治局勢不定，轉(zhuǎn)而期望能夠平靜心境研讀周易，遠離動蕩，“寡欲雖少病，樂天心不憂。何以明吾心，周易在床頭?！盵5]456除卻逃避，白居易的詩文中開始出現(xiàn)了抱怨的心態(tài)，如《春中與盧四周諒華陽觀同居》：“杏壇住僻雖宜病，蕓閣官微不救貧?！盵5]1017《秘書省中憶舊山》：“厭從薄宦校青簡，悔別故山思白云。”[5]1039抱怨與逃避心態(tài)下，作者選擇了短暫的歸隱來逃避，其詩《早送舉人入試》：“日出塵埃飛，群動互營營。營營各何求？無非利與名。而我常晏起，虛住長安城。春深官又滿，日有歸山情?！盵5]93舉人考試多開始于一年的十一月，這時候憲宗已經(jīng)即位，對永貞革新的執(zhí)行者大肆貶謫和殺害，即歷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在政治斗爭的殘酷和任職將滿未來的迷茫使得白居易的心態(tài)出現(xiàn)了短暫的動搖，當然消極的思緒是偶爾的、暫時的，即使是最有歸隱之意的貞元末年，白居易仍然主動更換住所，練習制策判的撰寫，為任滿之后的制舉做準備，正如元詩所注“舊不顧成敗，意在決求高等?！盵15]307-310

四、校書郎任職對其仕宦生涯的影響

1.政治思想的成型。任職秘書省，白居易有“小才難大用，典校在秘書”的謙虛自矜，但是具體來說白居易對“校書郎”這一職位的看法，充分反映在他校書郎任職考滿后為應制舉所撰寫的練習文章，其《策林》三十一“大官乏人，由不慎選小官也”條曰：

問：國家臺袞之才，臺省之器，胡然近日，稍乏其人？將欲救之，其故安在？

臣伏見國家公卿、將相之具，選於丞郎、給舍；丞郎、給舍之才，選於御史、遺補、郎官；御史、遺補、郎官之器，選於秘著、校正、畿赤、簿尉。雖未盡是，十常六七焉。然則畿赤之吏，不獨以府縣之用求之，秘著之宦，不獨以?？敝萌≈?，其所責望者，乃丞郎之椎輪，公卿之濫觴也，則選用之際，宜得其人。臣竊見近日秘著、校正或以門地授，畿赤、簿尉，唯以資序求，不商較其器能，不研核其才行，至使頃年以來，臺官空不知所取，省郎闕不知所求，豈直乏賢，誠亦廢事。且以資序得者，僅能參於簿領(lǐng)，以門地進者，或未任於鉛黃，臣恐臺袞之才、臺省之器，十年以後稍乏其人。又頃者有司懲趨競之流，塞僥幸之路，俾進士非科第者不授校正，校正欠資考者不署畿官，立而為文，權(quán)以救弊，蓋一時之制，非可久之術(shù)。今者有司難於掄才，易於注擬，因循勿改，守以為常，至使兩畿之中，數(shù)縣之外，雖資序，皆當其任，而名實莫得而聞，故每臺省缺員，曾莫擬議，則守文之弊，一至於斯。伏愿思以後難，革其前失，廣丞郎椎輪之本，疏公卿濫觴之源。如此則良能之才，必足用矣，要劇之職，不乏人矣。[7]3026

白居易三年的校書郎生涯，在體制中耳濡目染，政治思想逐漸成熟，初步完成了校書郎一職“養(yǎng)望”的目的。策文以帝國人才選拔機制為題，從唐朝官吏的升遷途徑入手，指出朝廷基層官員，如秘著校正、畿赤簿尉，是帝國高級官員產(chǎn)生的搖籃，基層官員慎重選拔是國家公卿將相等大官得人的基礎(chǔ)；白居易提出如秘書郎、著作郎、校書郎、正字等校正官職不應僅局限于任職者本身的學術(shù)修養(yǎng)是否能夠勝任?？钡裙ぷ鳎菓獧?quán)衡其綜合素質(zhì)，是否具有真正的政治才能，真正地做到基礎(chǔ)官吏的選拔目的在于為國家高級官僚儲存資源，關(guān)注任職者的真正的為政能力；白居易總結(jié)了朝廷近年來對于基礎(chǔ)官僚的選拔所存在的弊端，“不商較其器能，不研核其才行”，提出“廣丞郎椎輪之本，疏公卿濫觴之源”的建議，注重基層官吏為政才能，形成充備的人才資源庫，總結(jié)出“得人”的人才選拔思想，打破“大官乏人”的局面。

白居易策文中所關(guān)注的“秘著校正、畿赤簿尉”官員任職的基礎(chǔ)性和重要性，將這些位于朝廷官吏最低品級的九品官員提升為未來執(zhí)掌朝廷政事的備選人的顯赫地位，這種認識的產(chǎn)生當然與其就任校書郎的經(jīng)歷分不開，可以說，該篇策文就是其校書郎任職經(jīng)歷的思想總結(jié)和意義體現(xiàn)，它與白居易的為官經(jīng)歷互為背書，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校書郎的任職生涯為白居易人才思想的成形提供了時間、例證等佐證，在此后的仕途中，白居易一直堅持其“有其位，有其權(quán)，有其寵”的人才任用觀念。

2.為政措施的實施。元和初，唐憲宗下詔開放校書郎、正字等官吏的選拔途徑，《唐會要》元和三年（808）三月：“秘書省、弘文館、崇文館、左春坊司經(jīng)局校書、正字，宜委吏部，自今以后，于平留選人中，加工訪擇，取志行貞退藝學精通者注擬。綜核才實，唯在得人，不須限以登科及判入等第。”[14]1125詔令開放校正官職的選人途徑，提出“綜核才實，唯在得人”任用思想，與白居易《策林·大官乏人》所表述的“選用之際，宜得其人”思想十分相近，詔令的出臺與白居易兩者之間是否存在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可從白居易元和初年的歷官情況進行考證。

元和二年十一月白居易以周至尉兼任集賢校理、翰林學士，翰林學士職責為“內(nèi)參謀猷，延引講習，出侍輦輿，入陪私宴”，號為“內(nèi)相”，又以為“天子私人”。無任何史料顯示時任翰林學士的白居易推動了元和三年三月的這條詔令的下達，但詩文傳記中有相關(guān)材料可提供一定的判斷依據(jù)?！杜f唐史·白居易傳》載：“居易文辭富艷，尤精于詩筆。自讎校至結(jié)綬畿甸，所著歌詩數(shù)十百篇，皆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聞禁中。章武皇帝納諫思理，渴聞讜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為學士?！盵10]2956元和初唐憲宗因白居易的諷刺詩將其從周至召入禁中，希望能通過聽取進諫來匡正時弊；白居易亦自言授官翰林之后，君臣相得，“每宴飲無不先預，每慶賜無不先沾，中廄之馬代其勞，內(nèi)廚之膳給其食?！盵10]2957在這樣的氛圍中，白居易趁機向憲宗闡述了其政治理念，包括擴大校書郎、正字等官的選任范圍等人才思想，憲宗選擇性的聽取并采取措施，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

3.精神后花園的地位。在白居易的詩文中，任職校書郎的歲月美好：“別選閑伴游，潛招小飲徒……軟美仇家酒，幽閑葛氏姝……醉曾沖宰相，驕不揖金吾?！盵5]1046尤其是在白元和初任職周至縣，“一落風塵下，始知為吏難”，白居易開始將校書郎的任職回憶作為其精神后花園來進行構(gòu)建，尤其后來白居易貶謫江州期間，寫下了多篇回憶貞元歲月的詩文，如《與元九書》（元和十年）、《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灃州李十一舍人、果州崔二十二使君、開州韋大員外、庾三十二補闕、杜十四拾遺、李二十助教員外、竇七校書》（元和十一年）、《秋日懷杓直》（元和十二年）、《三月三日懷微之》《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夢與李七庾三十三同訪元九》《夢亡友劉太白同游章敬寺》（元和十三年），現(xiàn)實與回憶的強烈對比，詩人對校書郎生活過度修飾與主觀夸大，使其成為不滿現(xiàn)實生活的避難所，這種情緒會受到作者境遇好壞的巨大影響，如元稹貶謫江陵曾寫詩《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

昔歲具充賦，同年遇有司?！蒹K初翻步，鞲鷹暫脫羈?！驮聼糸w，醵宴劫灰池（自注：予與樂天、杓直、拒非輩，多于月燈閣閑游，又嘗與秘書省同官醵宴昆明池。）。勝概爭先到，篇章競出奇。輸贏論破的，點竄肯容絲？……密攜長上樂，偷宿靜坊姬。僻性慵朝起，新晴助晚嬉。……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自注：樂天每與予游從，無不書名屋壁。又嘗于新昌宅說《一枝花說》，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綠袍因醉典，烏帽逆風遺。暗插輕籌筯，仍提小屈卮（自注：予有席、箕、草籌、筯、小盞、酒壺之輩，當時嘗在書囊，以供飲備）?！酉鲩T去，歸倡借馬騎?？窀璺惫?jié)亂，醉舞半衫垂。……[15]307-310

與白居易身處翰林學士含蓄典雅的追憶相比，元稹的和詩更加張揚靡艷，原因在于此時元稹含冤被貶謫江陵，用詞未免有點過激，元稹更藉鮮明的校書郎回憶來安慰被貶謫的愁苦之心，因此用詞方面傾向于極致，從宿命論的角度來說，就好像白居易兩年后的生活、創(chuàng)作的預演。

文后注釋：

注1：依照賴瑞和先生的考證，唐代的校書郎分為三種類型，一是白居易、元稹之類的真正的校書郎；二是韓愈、權(quán)德輿之類的“試校書郎”，任職于外地幕府，從未涉足京城書庫；三是李德裕、杜牧型，首先在京城工作一段時間，然后被地方幕府征辟為地方官員。

注2：《許昌縣令新廳壁記》記載了白居易經(jīng)過其叔父白季軫任官的河南道許昌縣，恰逢其新修縣舍落成，便書寫了此篇壁記以稱頌其叔父的政績和人品，曰：“吾家世以清簡垂為貽燕之訓，叔父奉而行之，不敢失墜；小子舉而書之，亦無愧辭?！瓡r貞元十九年冬十一月一日記?！敝蠼?jīng)徐州至符離，準備舉家西遷，因家庭事務(wù)繁多，因此啟程時間為貞元二十年春。再次經(jīng)過徐州受到當時武寧軍節(jié)度使張愔的宴請，其《燕子樓三首并序》中記載了這次宴請：“予為校書郎時，游徐、泗間，張尚書宴予。……迨茲僅一紀矣?！贝嗽姲粗旖鸪枪{校寫于元和十年（815），上推一紀十年，即貞元二十年，白居易歸于長安的途中。之后白居易取道洛陽，拜訪了東都圣善寺缽塔院凝公大師，并作《八漸偈》以記之，其序曰：“唐貞元十九年秋八月，有大師曰凝公，遷化于東都圣善寺缽塔院。越明年二月，有東來客白居易作《八漸偈》?！毙兄灵L安后，白居易于三月份遷家渭河北岸的下邽縣義津鄉(xiāng)金氏村，此處距離長安有百里之遙，白居易可以利用旬假歸家，其《泛渭賦》記載了此次遷徙過程：“十九年……明年春，予為校書郎，始徙家秦中，卜居于渭上?！?/p>

注3：元稹于貞元十九年春授官校書郎之后，于夏天與韋叢結(jié)婚，十月，其岳父韋夏卿自太子賓客除東都留守，元稹夫婦侍從歸東都，住履信坊，有詩《陪韋尚書丈歸履信宅因贈韋氏兄弟》：“眠閣書生復何事，也騎羸馬從尚書?！必懺暝∮谖骶╅L安、東都洛陽之間往返，據(jù)楊軍箋注的《元稹集編年箋注》中曰：“正月二十五日，自東都赴西京；二月行至華州，游華岳寺；三月，由西京返東都，再游華岳寺；五月，由東洛至西京，游王屋山；之后九月下旬又從西京之東洛。”元稹于貞元二十年所作詩文反映了他數(shù)次來往于長安與洛陽之間，《華岳寺并序》中言：“貞元二十年正月二十五日，自洛之京，三月三日春社，至華岳寺，曾未逾月，又復徂東。”《天壇上境并序》言：“貞元二十年五月十四日，夜宿天壇石幢側(cè)?！逼湓姟杜c太白同之東洛，至櫟陽太白染疾駐行，予九月二十五日至華岳寺雪后望山》同樣也說明了其往返行程；貞元二十一年，元稹繼續(xù)兩地之間的往返生活，因此白居易才有詩曰《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曲江憶元九》《和友人洛中春感》，在三月曲江春游、四月牡丹花開的春季，元稹當在洛陽，其他時間宜在長安當職，因此有些許的送別詩，如《送林復夢赴韋令辟》，還有《靖安窮居》《病減逢春，期白二十二辛大，不至十韻》《贈樂天》《題李十一修行里居壁》《伴僧行》等詩，因此元稹于西京長安秘書省的任職時間是零散的，這就說明中唐貞元末，秘書省內(nèi)的工作并不繁忙，因此才可以數(shù)次請假東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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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o Weil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Zhejiang University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s)

10.16565/j.cnki.1006-7744.2017.04.24

郭偉玲：女，1983年7月生，圖書館學博士，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圖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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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