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瑤蓮
老伴,今天是你的“百日”大祭。100個日日夜夜,2400多個小時,我似乎總是看到你倚在沙發(fā)上打吊瓶,坐在椅子上讀書看報背古詩,扯著嗓子唱你從小喜愛的老秦腔:“我寧愿罷官連夜逃,拋掉這壓人的烏紗帽……”那略帶嘶啞的甘肅腔,爽朗的開懷大笑,一切都?xì)v歷在目,音猶在耳啊!
回憶,對于我是一種力量,是信心,也是幸福。
六十四年,同甘共苦的64年哪!時代大潮的沖刷磨礪,生活困難時期的開荒種地,文化大革命的被“掃地出門”,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離休后的周游大江南北……
還記得我們的初戀嗎?
1952年,你在西安中共中央西北局黨校學(xué)習(xí),我在黨校文工室搞創(chuàng)作。在小雁塔下,槐花飄香的校園,我們邂逅相遇了。那天我剛從渭南農(nóng)村宣傳新婚姻法回到學(xué)校,文工室的女同伴來迎接我,你也正好在校園(后來你說,看見我當(dāng)時一身灰色列寧服,高高的身材,又黑又長的辮子,白白的臉蛋,顯得特別精神、秀美,就一下子被吸引),我并沒有注意你。也許是老天賜予的緣分,也許冥冥中真有一個月下老人?!拔宸础边\動時,組織派你到西大街協(xié)盛域紙店當(dāng)工作組組長,我被分派到你們組深入生活,搜集“五反”素材。一天下午我拿著介紹信前往報到,你接過介紹信,看了看我說“我見過你”,我有點莫名其妙,順口回了一句“可我沒見過你呀”!從此我們在一個組里朝夕相處,一起開會學(xué)習(xí),一起宣傳政策,一起跟資本家、店員談話,一起查店里的陳年老賬……你雷厲風(fēng)行、大刀闊斧的工作作風(fēng),簡短、生動的發(fā)言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慢慢熟悉了,我覺得你很細(xì)心,知道關(guān)心人。每天開會開到很晚,你叮嚀我路上要小心;寫材料寫到深夜肚子餓了,你會冒著春寒跑到南院門買油鍋盔、茶雞蛋。我似乎覺得我們彼此內(nèi)心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從你的眼神、舉止中我可以感覺到,你也感覺到了。但那時候的社會環(huán)境,使我們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敢有深入的接觸。直到有一天,你給我分配任務(wù),讓我跟資本家的老婆談話,勸她動員丈夫交待問題。當(dāng)時屋里只有我們倆,你談話的語氣跟平常不一樣,眼神不一樣。談著談著你沉默了,只是呆呆地、深情地看著我,好久,好久,我也沒有說話,只是望著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那么溫柔!一頭黑發(fā),那么濃密,使活力四射的你更顯得朝氣蓬勃了。
“五反”運動很快結(jié)束。返校前夕,晚飯后,你邀我散步,走到一家照相館門前,你漲紅著臉說:“我們照張相,留個紀(jì)念吧!”這突如其來的邀請,使我不知所措。長這么大,除了父親、兄弟,從來沒跟男人單獨照過相。于是,我婉言謝絕。再往前走,到了阿房宮電影院,你又說:“看場電影吧!”這使我有些不好再拒絕了。我看了看,周圍沒有熟人,就悄悄跟著他走進電影院。
那天的電影是《光芒萬丈》??吹街虚g,你說:“太悶,出去散散步吧!”于是我隨他走出電影院。這時正是傍晚,萬家燈火,夜景很迷人。我們就坐在馬路邊的道牙子上,一陣東拉西扯,誰也不談?wù)}。最后還是我張口:“明天就回學(xué)校啦,你對我有啥意思嘛?”你沉吟了一陣兒,沒頭沒腦地說出了一句:“就喔意思嘛!”(甘肅話:“就那個”的意思)?;卮鸬媚@鈨煽桑依斫饬?。我想了想回答:“我不了解你,半年以后答復(fù)?!蹦阋幌伦蛹绷?,說“不行,不行,太長了!”
正是鬼使神差。第二天清早,不約而同,兩人同時登上空蕩蕩的協(xié)盛域小樓樓。一走近,我們就緊緊地抱在一起……愛,有時不需要語言。
“五反”中紀(jì)律嚴(yán)明,不準(zhǔn)談戀愛,我們的初戀只能在“地下”偷偷進行。愛很頑強,愛能沖破一切條條框框。雖然沒有花前月下的纏綿悱惻,沒有咖啡屋里的情意綿綿,愛的種子卻牢牢地扎根在心的深處。
戀愛中有個小插曲使我終身難忘:1953年初夏,我告別西北黨校來青海文聯(lián)報到。第二天下午,提前調(diào)到青海的你為我接風(fēng)洗塵,到大興街一家小飯館吃“拉條子”。剛?cè)胱銋s不見了。好一會兒,你手上托著半張報紙,上面放著幾支鹵雞爪子擺在桌上??粗菑埌櫚櫚桶偷膱蠹垼倚睦镆幌禄鹆?,硬克制著吃完那頓飯。
夜里躺在床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愈想愈睡不著:咋這么不講究?拿臟兮兮的報紙包吃的,沒一點兒衛(wèi)生常識。跟這位土里土氣的老兄能一起生活一輩子嗎?天亮?xí)r我做出決定: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第二天就找你“攤牌”。話沒聽完,你這個“犟板筋”扔下一句“悉聽尊便”,扭頭拂袖而去。就這樣,我們拜拜了。
分手后那些日子,其實你我都痛苦著。過了若干時日,偶然在街上碰到你的同事,他劈頭蓋臉地批評我:“你這個丫頭,叫我說你啥好,你知道給你借錢后,人家多困難嘛,在食堂吃飯撿最便宜的,沒換洗的外褲撿別人扔掉的,連洗臉香皂都沒有。你可好,’過河拆橋’,失掉這樣一個好人,你不后悔嗎?”他的同事說借錢的事是這樣的:不久前遠(yuǎn)在東北的老父突發(fā)重病,母親來電報說需要200元,我憂心如焚,一籌莫展,只有硬著頭皮打電話向你求助。你二話沒說很快給我200元。多虧你雪中送炭,可是你給我錢后的這些難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從未跟我說過。
那天夜里,久久無眠,思緒萬千,覺得對不起你。那時我剛讀完前蘇聯(lián)作家寫的一本小說《榮譽》,書中寫集體農(nóng)莊一對熱戀的情侶的故事。小伙子考進大學(xué),姑娘留在農(nóng)莊拼命勞動賺錢供小伙子上學(xué)讀書。畢業(yè)后小伙子留在大城市工作,有了新歡。癡情的姑娘還在苦苦等待,給小伙子一封封寫信,都如石沉大海。我由此聯(lián)想到我的做法,覺得羞愧難當(dāng)。
第二天,我就打電話約你來文聯(lián)“和談”。在我那間不足五平米的宿舍里我們談啊談,你檢討自己態(tài)度生硬,我批評自己“小資情調(diào)”。就這樣,我們的之間的冷戰(zhàn)驟然結(jié)束,重歸于好。我送你回去時暮色降臨,月上柳梢頭。這一天是1953年8月18日,一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良辰吉日。咱倆稱這天為“八一八”。60多年,老兩口誰都沒忘,有時小有口角,一提“八一八”,兩人都轉(zhuǎn)怒為笑。病中老伴幾次叮囑:無論誰先走,都要等到“八一八”那天,將兩人的骨灰一塊兒撒到青海湖里。因為我們在青海工作了一輩子。
我們的婚禮你該記憶猶新吧!
1954年春節(jié)前,我們剛從農(nóng)村搞完“統(tǒng)購統(tǒng)銷”回到西寧,第二天開始準(zhǔn)備婚禮:洗頭,理發(fā),拆洗被褥,在舊被子上縫了一條綠色線綈的新被面,通訊員幫我們在單人床上加了一條木板,洗干凈你的中山裝,我的列寧服。在省委黨校大院省委會議室,舉辦了簡單的婚禮。
婚后幾十年,居無定所,東搬西遷。一輩子雖沒有豪宅別墅,但我們的“陋室”卻常常蓬壁生輝,文教界名流,政界官員,常常來小屋歡聚。大家高談闊論,談時政要聞,談古今名著,每每至此,老伴興高采烈,詼諧地說:“寒(韓諧音)門不寂寞,寒門不寒酸”。
你的胸襟博大,有事總是自己扛著。文化大革命中,一次出公差,乘公共汽車時,揣在羊毛夾口袋里的兩千多元差旅費被盜。你立即向太原公安局報案?;貙幒笥窒蚪逃龔d領(lǐng)導(dǎo)匯報。當(dāng)時極左思潮泛濫,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你貪污了這筆錢。立馬通知財務(wù)限半年時間將丟失的公款全部從工資扣清。當(dāng)時我患再生障礙性貧血住院吃勞保,每月工資只發(fā)80多元,你的工資也不高,兩個娃娃在幼兒園,四口之家要吃要喝。一下子要賠兩千多元,天哪,這無異像一個大磨盤壓在你肩上。你怕我難過,竟瞞著我,勒緊褲帶,不吭不哈,將丟失的公款,全部按時還清。直到有一天中午你下班回來,一進家門高興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倒出一小堆人民幣,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時你才告訴了我事情的始末。太原市公安局來人通知,你在太原公款被盜的案子破了,小偷是個學(xué)徒工。案雖然破了,錢卻被小偷揮霍了,賠回來的只有二百多元和一塊半舊的蘇聯(lián)手表,還回了清白。你笑了又笑,我說:“宰相肚里能撐船,我看你老兄肚里能跑汽車哩!”聽完我滿臉熱淚。
每當(dāng)我工作中遇到難題,你總是挺身幫助,給我樂觀向上的力量。
我在編輯部遇到難題;寫文章卡殼,你總是調(diào)皮地豎起大姆指:“行,我老伴行!”每寫完一篇文章,你再累再困,也讓我念給你聽,字斟句酌地幫我推敲修改。我出版的《上火線》《秋聲集》《晚晴集》《滄桑集》等拙作,字字句句無不傾注著你的心血!多少個靜靜的夜呀,我一句一句地念,你聚精會神地聽,多么難忘的一個個細(xì)節(jié),深深地楔進我的心中。
1958年7月13日,朱德元帥來青海視察,省文聯(lián)派我前往采訪,當(dāng)時我已懷孕七個月。采訪地后子河距西寧幾十里,道路不平,我很猶豫,不想去。下班后對你一說,你斬釘截鐵地回答:“去,一定去。共產(chǎn)黨員死都不怕。我們老家的婆娘有的把娃還生在麥地里哩!”
幾天后,我圓滿完成任務(wù)平安返寧。一進家門老伴使勁鼓掌,像歡迎凱旋歸來的戰(zhàn)士。餐桌上擺的雖不是美酒佳肴,但都是平日我最喜歡吃的。那一夜好親熱、好幸福……
六十多年的甘苦相伴,你給了我多少深沉溫馨的愛,積極熱誠的支持和鼓勵!你支持我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鼓勵我深入農(nóng)村、工廠體驗生活,鼓勵支持做了兩個娃娃母親的我考進中國人民大學(xué)。我?guī)状沃夭?,你把“病危通知”偷偷裝進口袋,將老衣藏在病床底下。佯裝笑顏給我喂水喂藥,接屎接尿……
……
別了,永別了!
永遠(yuǎn)再看不到你那氣宇軒昂的英姿、和藹可親的笑顏了;永遠(yuǎn)聽不到你侃侃而談,開懷大笑了;永遠(yuǎn)聽不到你唱秦腔,背古詩了;永遠(yuǎn)聽不到你朗讀我們共同喜愛的那首詩《再別康橋》了。
再見,再見了!慢慢走,等著我,相逢的日子不再遙遠(yuǎn)……現(xiàn)在,讓我為你輕輕朗讀寫給你的最后一篇文章——《此情綿綿無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