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發(fā) 欽
從“來賓”到海盜:明王朝對來華荷蘭人的認識與態(tài)度
林 發(fā) 欽
1601年,荷蘭人首次經(jīng)海上航路來到中國澳門,尋求打開中國自由貿易之門。中國人雖稱荷蘭人為“紅毛鬼”,但這只是對外國人無意識的丑化與白描,并未帶有明顯的惡意。最初,荷蘭人在中國人眼中的形象是“來賓”,與葡萄牙人沒有不同。但隨著荷蘭人與葡萄牙人在亞洲海域展開大規(guī)模的殖民競爭與武裝沖突,葡萄牙人開始在中國人面前大肆攻擊荷蘭人,加上荷蘭人相繼侵擾澳門、澎湖、臺灣和福建沿海等地,使其“海盜”形象逐漸確立。有明一代,荷蘭人始終無法建立與中國的自由貿易關系。
明代 荷蘭 毛紅鬼 海盜 澳門
荷蘭人對東方航路的探索應屬于后起者。15世紀以來,位于歐亞大陸最邊緣伊比利亞半島上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已經(jīng)將自身的眼光從地中海移開而轉向廣闊的大西洋,從而引發(fā)了一連串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他們發(fā)現(xiàn)美洲,又航向亞洲,并于16世紀建立起全球性的經(jīng)營貿易網(wǎng)絡。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成功引起了西歐各國轉向世界各地發(fā)展的熱切愿望,荷蘭人就是其一。從17世紀初的第一年荷蘭人就來到中國南部的珠江口要求自由通商貿易,直到1644年明朝滅亡,其公平正式的自由貿易要求始終未獲明王朝的批準。這是為什么?本文擬從明王朝對來華荷蘭人的認識與態(tài)度來回答這一問題。
1601年,荷蘭船只首次出現(xiàn)在中國沿海,并進入珠江口,駛進澳門對開的海面。這是中荷兩國歷史性的第一次正面接觸。
在荷蘭文檔案中,對第一批到達中國的荷蘭商船有詳細的記載。1600年6月28日,荷蘭老牌公司——聯(lián)合東印度公司成立前荷蘭最具實力的公司——派范·納克將軍率領六艘船只從荷蘭出發(fā)遠航東方。這是范·納克第二次遠征。他曾于1598年率領四艘船從阿姆斯特丹出發(fā),抵達萬丹,與當?shù)厝顺晒φ归_貿易。14個月后四艘船滿載胡椒回到荷蘭,受到荷蘭人熱烈的歡迎。范·納克第一次東方之行的成功,無疑激發(fā)了荷蘭人東進的興趣。第二次東方之行,荷蘭公司給了范·納克一個非常明確的指令:艦隊到達遠東后,派遣其中兩艘船航向中國。*[荷]包樂史:《中荷交往史》,第34,34頁,莊國土、程紹剛譯,(阿姆斯特丹)路口店出版社1989年版。范·納克本人乘坐的船只并不是要前往中國的那兩艘,但歷史似乎偏要使“范·納克”這個人成為中荷首次交往的荷方領導人。范·納克的船隊到達東南亞后,即遵照公司的指示,派佛勒斯伯爾亨(Gaspar van Groesbergen)率領兩艘船開往中國。*曹永和:《荷蘭與西班牙占據(jù)時期的臺灣》,見曹永和:《臺灣早期歷史研究》,第28頁,(臺北)經(jīng)聯(lián)出版社1979年版。但那兩艘船,實際最遠只到達安南海岸,并沒有成功航向中國。范·納克所搭的船首先到達摩鹿加群島,再從德那地(Ternate)航向原定艦隊集合地北大年。但由于風向轉變,無法航向馬來半島,經(jīng)過討論,范·納克決定轉航中國,期望與龐大的中華帝國建立貿易往來。后來在中國沿海漁民的幫助下,船隊找到進入珠江口的通道。*[荷]包樂史:《中荷交往史》,第34,34頁,莊國土、程紹剛譯,(阿姆斯特丹)路口店出版社1989年版。就這樣,1601年,即明萬歷二十九年,成為澳門與荷蘭關系的開端,也成為中荷兩國交往的開端。
“期望與龐大的中華帝國建立貿易往來”,是荷蘭人來華的主要目的。明朝廣東、福建地方政府官員對荷蘭人東來的態(tài)度與認識,成為荷蘭能否打開中國貿易之門的關鍵因素。明張萱《西園聞見錄》稱:
凡舶之來出,于《祖訓》《會典》之所載者,察詢得真,許其照舊駐箚;《祖訓》《會典》之所不載者如佛郎機,即驅出境,如敢抗拒不服,即督率官軍擒捕。*(明)張萱:《西園聞見錄》卷六八《屬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69冊影印民國二十九年刊本,第54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清張嗣衍《(乾隆)廣州府志》亦載:
凡入貢者,番邦先給符簿。及至,三司與合符,驗視表文方物無偽,及津送入京。*(清)張嗣衍:《(乾隆)廣州府志》卷八《關津》,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影印乾隆二十四年刻本,第190頁,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
荷蘭自古不通中國,并不在《皇明祖訓》和《大明會典》所載的朝貢國之列。但是,17初荷蘭人來華時,國際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不僅出現(xiàn)了正德年間葡萄牙人入京通貢的事件,還出現(xiàn)了嘉靖年間葡萄牙人僑寓濠鏡的歷史事實??梢?,雖然這一時期的明朝政府對于并非中華帝國屬國的西洋人來華在傳統(tǒng)國策上并沒有變化,但具體到每一個處理外交事務的明朝官員的實際態(tài)度是并不相同的。因此,荷蘭人來華進行貿易能否成功往往取決于當事者的態(tài)度。也就是說,中國廣東地方官員對荷蘭人的態(tài)度起著關鍵作用。1601年荷蘭人來到中國時,被當時的中國人稱為“紅毛鬼”,但這只是中國人對于他們不太習慣的外國人的外形的無意識的丑化和白描,并不帶有惡意。王臨亨在《九月十四夜話記附》有一段詳細的紀實對話,反映了當時中國官員對荷蘭人的態(tài)度:
大中丞戴公,再宴余于衙舍。爾時海夷有號紅毛鬼者二百余,挾二巨艦,猝至香山澳,道路傳戴公且發(fā)兵捕之矣。酒半,余問戴公:“近聞海上報警,有之乎?”公曰:“然?!薄奥劽鞴l(fā)兵往剿,有之乎?”公曰:“此參佐意也。吾令舟師伏二十里外,以觀其變?!庇鄦枺骸按藢賹⑷肟芎??將互市乎?抑困于風伯,若野馬塵埃之決驟也?”公曰:“未曉,亦屬互市耳。今香山澳夷據(jù)澳中而與我交易,彼此俱則彼此必爭。澳夷之力足以抗紅毛耶?是以夷攻夷也,我無一鏃之費,而威已行于海外矣;力不能抗,則聽紅毛互市,是我失之于澳夷而取償于紅毛也。吾以為全策,故令舟師遠伏以觀其變。雖然,于公何如?”余曰:“明公策之良善,第不佞竊有請也。香山之夷,盤據(jù)澳中,聞可數(shù)萬。以數(shù)萬眾而與二百人敵,此烈風之振鴻毛耳。顧此二百人者,既以互市至,非有罪也,明公乃發(fā)縱指示而殲之,于心安乎?倘未盡殲,而一二跳梁者揚颿逸去,彼將糾黨而圖報復。如其再舉,而禍中于我矣。彼犬羊之性,安能分別涇渭,謂曩之殲我者非漢人耶?不佞誠効愚計,竊謂海中之澳不止一香山可以互市,明公誠發(fā)譯者好詞問之,果以入市至,令一干吏,別擇一澳,以宜置之。傳檄香山夷人,謂彼此皆來賓,各市其國中之所有,風馬牛不相及也,慎毋相殘,先舉兵者,中國立誅之。且夫主上方寶視金玉,多一澳則多一利孔,明公之大忠也。兩夷各釋兵而脫之鋒鏑,明公之大仁也。明公以天覆覆之,兩夷各懾服而不敢動,明公之威也。孰與挑釁搆怨,坐令中國為池魚林木乎哉!”戴公曰:“善?!彼鞓凤嫸T。*(明)王臨亨:《粵劍編》卷四《九月十四夜話記附》,第103—104頁,中華書局1987年版。
文中所稱的“大中丞”是指當時的兩廣總督戴燿,他因兼任都察院副都御史,故有此稱。戴燿當時所持之態(tài)度,是明朝士大夫中傳統(tǒng)的“以夷攻夷”策略。他對荷蘭人與葡萄牙人爭奪澳門,不偏幫任何一方,只是“令舟師遠伏以觀其變”。戴燿的這種思想,在本質上與太監(jiān)李鳳并無不同;區(qū)別在于,李鳳從中夾帶著私利,有公報私仇之意。而王臨亨卻認為荷蘭人同澳門葡萄牙人一樣都屬于“來賓”,“既以互市至,非有罪也”。既然他們與葡萄牙人同是“來賓”,當然可以確定他們是來做生意的,可“令一干吏,別擇一澳,以宜置之”。王臨亨的思想,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晚明部分知識分子對與外國貿易所持的開放態(tài)度。然而,王臨亨的意見在當時并非應對荷蘭人的主流思想,戴燿和李鳳才是處理荷蘭人東來問題的關鍵人物。最終,在明朝朝貢貿易制度下,戴燿和李鳳決定以“以夷攻夷”的策略來應對新來的荷蘭人,希望利用荷蘭人的武裝力量驅趕盤踞在澳門已達半個世紀的葡萄牙人。他們認為這是當時對付外國人的一種最上乘的辦法。值得注意的是,荷蘭人初到中國雖然被呼為“紅毛鬼”,但同時也被尊稱為“來賓”。這是中國人對荷蘭人的第一個態(tài)度。
荷蘭文資料也記錄了中國官員對1601年荷葡之爭的態(tài)度,當事人馬丁努斯·阿皮烏斯稱:
澳門總督波爾圖加爾和兩個中國官吏帶大批葡萄牙人來到了修道院,通過他們帶來的操流利葡語的中國翻譯,他們想從我這里了解我們是哪國人、我們是什么人和我們來此的目的。我回答說我們是荷蘭人、商人和商人代表,我們的船上裝滿了珍貴的貨物。除此之外,我們還帶來我國君主致中國皇帝的詔書,真誠邀請其派人登上我方船只,并保證我將遵守中國的法律和中國官員的命令,如有違反,聽憑他們處置。葡萄牙人采取各種方式阻擾翻譯向中國官吏傳達我的理由。在一片嘈雜混亂中,波爾圖加爾熱情地拉起兩個中國官吏的手,將兩個人帶到一個離那兒不遠的房間,并說會將關于我的情況全部通知他們。我不知道波爾圖加爾及其手下對中國官吏打的主意,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向他們介紹我們國家的。但是,在此之后,中國官吏再沒有和我們進行任何形式的聯(lián)系,從這一點來看,我猜測波爾圖加爾一定沒說什么好話。但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除非波爾圖加爾花了重金賄賂這些中國官吏使他們改變主意,葡萄牙人竟然違逆他們(中國官吏)的意志和愿望而將我扣押那么長時間。
廣東總督從幾個中國人那里得知有外國船只和一些船員在澳門登岸并被葡萄牙人逮捕,于是派了一名在中國人中間很有聲望的宦官作為特使率眾多中國官員前往澳門詳細了解情況。一抵達澳門,這名宦官立刻以廣東總督之名要求葡方將拘留的外國人統(tǒng)統(tǒng)移交中方。由于害怕廣東總督禁止其參加即將到來的廣東貿易會,他們不敢拒絕。為了避免惹出其他事端,他們交出了六名不會說葡語的水手。特使之前已知道被囚禁的外國船員不止6人,命令葡方將剩余人員全部交出。而葡方承認確實捕獲了不止6名船員,但說其他囚犯都因失血過多而死亡。6名被交出的船員跪在特使面前,特使通過一名葡文翻譯問他們是何方人氏,來此是何目的以及其他一些問題。但由于語言不通和害怕的緣故,這些船員沒能做出任何回答。這正是葡萄牙人希望的,他們正是出于這樣的圖謀才在所有囚犯中特意挑選了不會葡語的人交出去。特使對幾名船員的反應非常驚訝,認為他們是由于害怕在場的葡萄牙人而不敢說話,于是特使令船員大膽直言,并說如果葡萄牙人指責他們?yōu)楹1I或強盜的話,他們可以為自己辯護,而不要有任何畏懼,他們不會遭到任何報復。但是船員們還是保持沉默。在場的葡萄牙人見到他們的計謀得逞,就開始恣意誹謗我們的祖國。特使由于沒有得到任何需要的信息,就將他所經(jīng)歷的整個經(jīng)過做了書面報告,而我們的船員們又全都被葡萄牙人帶回監(jiān)獄。特使于次日回到廣東向總督遞交他的報告。作為澳門商人的代表,駐廣東的葡萄牙人接到消息說總督對這份不翔實的報告十分不滿并希望將囚犯直接轉移到廣州,便立即派了一個回澳門將緊急情況通知商人們,讓他們采取措施,不惜一切代價阻止荷蘭人被帶到廣州,因為這樣會令他們的貿易活動蒙受巨大的損失。澳門的商人們得到消息后很是吃驚,因為廣東的中國當局的反應完全不是他們所預料的,于是他們覺得除了盡快處決這些囚犯之外便沒有更好的辦法阻止或避免這些人被帶往廣州。*[荷]阿皮烏斯作,王魯譯:《1601年澳門事件》,載《文化雜志》(中文版),第75期,2010年,第37—38頁。
這里的廣東總督指是的兩廣總督戴燿,宦官指的是太監(jiān)李鳳。根據(jù)當時人馬丁努斯·阿皮烏斯的親筆記錄可以看出,當時廣東政府兩位最主要的主政人戴燿和李鳳對澳門葡萄牙人逮捕荷蘭人的行為十分不滿,而且親自派出中國官員來澳門調查和干涉此事。前面所引中文材料雖是他們希望以夷攻夷的政策奏效,但荷蘭人進入澳門失敗后,他們又派人干預葡萄牙人對荷蘭人的處置,非常明顯,當時廣東政府的主要官員在立場上是偏向荷蘭人的,尤其是稅使李鳳。李鳳對澳門葡萄牙人的干預也正好印證了他為了公報私仇唆使荷蘭人進攻澳門之用心。*湯開建:《明朱吾弼〈參粵璫勾夷疏〉中的澳門史料——兼談李鳳與澳門之關系》,見湯開建:《澳門開埠初期史研究》,第154—173頁,中華書局1999年版。
1601年荷蘭人首次來華,是荷蘭人為準備來華貿易所做的一次試探,其目的只是為了“順便了解與中國進行貿易的情況”*[荷]包樂史:《中荷交往史》,第34頁。,并未做好充分準備。因此,在澳門葡萄牙人拼命的抗爭下,荷蘭人遭到了慘重的失敗。然而,中國地方政府并非對荷蘭人來華持全盤拒絕態(tài)度,他們甚至有讓新來的荷蘭人取代尚未獲得明朝政府完全認可的葡萄牙人在澳門地位的想法,而且把種想法帶進了中華帝國傳統(tǒng)的對付外國人的“以夷制夷”的策略之中,甚至還出現(xiàn)王臨亨“令一干吏,別擇一澳,以宜置之”來安插來華荷蘭人的思想?!岸嘁话膭t多一利孔”這一全面對外開放思想在17世紀之初明朝士大夫中出現(xiàn),反映出16世紀中葉葡萄牙人定居澳門以后廣州對外貿易的發(fā)展以及萬歷四十四年南京教案以后天主教在中國的進一步發(fā)展。這兩大因素促使明朝社會經(jīng)濟觀念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從這一角度而言,1601年荷蘭人首次來華的失敗,是失敗于葡萄牙人的瘋狂抵制和打壓,并非失敗于中國的拒納。葡萄牙人對來華與之競爭的荷蘭人的過激反應,使荷蘭人在與澳門的首次接觸中便出現(xiàn)重大的人員傷亡,這為今后荷蘭人在亞洲與葡萄牙人交惡埋下了伏筆。
1601年荷蘭人在“澳門鎩羽”后,激起了這個低地民族對葡萄牙人的集體仇恨,荷蘭人隨即在亞洲海域對葡萄牙人展開了瘋狂的報復行動。范·納克回到歐洲后,荷蘭遠征船隊便對葡萄牙人持公開的敵對態(tài)度,開始執(zhí)行蓄意打擊葡人的海外領地和蓄意損害其貿易利益的政策。*[英]倫納德·布魯塞、喬治·威紐斯:《荷蘭人侵略印度國的緣由及步伐》,第76—77頁,轉自[葡]洛瑞羅作,黃徽現(xiàn)譯:《沒有南部就沒有印度:葡萄牙人對荷蘭人來到東方的感受》。據(jù)1601年的一封信記錄:
荷蘭人曾得到奧蘭治親王下達的摧毀所發(fā)現(xiàn)的所有葡人和卡斯蒂利亞據(jù)點的命令,使他們打仗沒有兵營,甚至沒有一切;根據(jù)該命令,與此同時,還應該同東印度當?shù)氐囊了固m教統(tǒng)治者們結盟。*《馬魯古文獻資料集》卷二,第521頁,轉自[葡]洛瑞羅著,黃徽現(xiàn)譯:《沒有南部就沒有印度:葡萄牙人對荷蘭人來到東方的感受》,載《文化雜志》(中文版),第75期,2010年,第9頁。
新崛起的荷蘭,憑借雄厚的艦隊實力,在廣大的東方海域攔劫葡萄牙船只取得了成功。從這一年開始,荷蘭人打擊葡萄牙人的活動在亞洲海域頻頻出現(xiàn)。1602年4月,范·赫姆斯克在泗水(Surabaia)俘獲一艘從索洛島來的葡萄牙商船“?!ぱ鸥晏枴保瑲⑺懒舜系囊徊糠制咸蜒廊?,船上所有貨物在米德爾堡拋售后獲利甚豐。*[荷]約爾格:《荷蘭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見《中外關系史譯叢》,第3輯,第307頁,任榮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1603年荷蘭人又在澳門海域對葡萄牙人的船只進行了襲擊,據(jù)康斯坦丁·勒內維爾(René-Auguste Constanin de Reneville)《科內利斯·范·維恩1606年東印度之旅》記載:
1602年6月17日,來自阿姆斯特丹和恩格豪斯的九艘船只從特塞爾出發(fā)駛往東印度群島……1603年7月30日,他們來到澳門,發(fā)現(xiàn)了一艘大帆船,裝滿貨物準備駛往日本。貨物包括中國的絲綢,絲織物和其它來自印度的貴重貨物。荷蘭人發(fā)現(xiàn)有如此多的獵物可取,十分高興。相反,葡萄牙人很擔心,他們預感到將要發(fā)生什么事,但又沒有抵抗的勇氣。思量再三,他們認為最好先保住性命。為此,他們上了小船,搖向岸邊,把戰(zhàn)利品和還在船上的20名摩爾人一起留給了荷蘭人……8月10日,他們燒毀了大帆船。大宗的意外之財改變了前往中國的帆船之計劃,他們返回了萬丹。*[荷]佚名作,尚春雁譯:《科內利斯·范·威恩在東方》,載《文化雜志》(中文版),第75期,2010年,第43頁。
荷蘭鹿特丹海事博物館藏1601年荷蘭船隊在萬丹攔截葡萄牙船隊海戰(zhàn)圖* [荷]費莫·西蒙·伽士特拉:《荷蘭東印度公司》,第36頁,倪文君譯,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
康斯坦丁·勒內維爾《1607年東印度公司派遣由海軍司令韋麻郎統(tǒng)領的15艘荷蘭船之旅》亦載:
1603年6月從萬丹出發(fā)前往中國的船隊中的“伊拉茲馬斯(Erasmu)號”和“拿騷(Nassau)號”在澳門港擄獲了一條裝滿貨物的大船,當時它正準備駛往日本。報告說,他們把貨卸下并焚燒了大船,船上有1 400擔生絲和一小包黃金;他們的兩艘船在廣州水域損失了一艘工作船和18個人,他們被葡萄牙人擄走,被捕獲的大船上的船員全部被處死。這場對葡萄牙的勝利給荷蘭爭了光,還繳獲了大帆船。中國人說,這對于之前殘忍地殺害了工作船船員的葡萄牙人來說是公正的報復和懲罰;由于葡萄牙人想方阻止他們,使當?shù)厝藢λ麄兇嬗幸蓱],他們一行人沒有在澳門或廣州做生意,而是返回了班塔穆。*[荷]佚名作,尚春雁譯:《懷布蘭德·范·瓦維克1604年游歷中國》,載《文化雜志》(中文版),第75期,2010年,第44—45頁。
荷蘭人不僅在中國海域對澳門葡萄牙船進行劫奪,而且派出船只守候在馬六甲海峽對葡萄牙貿易船進行襲擊。 據(jù)費爾南·格雷羅《葡萄牙耶穌會傳教士活動年報》記載:
1603年7月30日,11點到正午左右,一艘暹羅帆船到達澳門港。它帶來消息,昨年從中國去往馬六甲的(多年來最富有和最大的)卡拉克帆船,在新加坡海峽被荷蘭人截獲。而就在同一天晚上,從中國前往日本的卡拉克帆船在出發(fā)的前夜,兩艘敵軍帆船和一艘小艇到達澳門港。敵船在未遭遇抵抗的情況下奪得卡拉克帆船,只因當時所有人都還在岸上正準備登船,船上空無一人。鑒于此,澳門人在兩艘船上的投資全部沒了,每艘船大致價值達100萬黃金。與此同時,他們在日本賒欠的貨物款項更為巨大,澳門人陷入了窘境——耶穌會士也因兩次災難損失慘重。遇難船只是1 500噸級“圣·卡塔琳娜(Santa Catarina)號”,船長是塞巴斯蒂安·塞勞(Sebastian Serr?o),同被范·海姆斯凱克(Jacob Van Heemskerck)劫掠的另一艘是裝滿貨物準備前往馬六甲的澳門籍帆船,7月份在澳門被荷蘭船“伊拉茲馬斯號”和“拿索號”掠奪,該船裝載有大量黃金、1 400擔生絲和其他貨物?!笆ァたㄋ漳忍枴彼d貨物在阿姆斯特丹賣得350萬荷蘭盾。貨物中有大量明代瓷器,以致在荷蘭中國瓷器長期被稱為“卡拉克瓷器”(Kraakporselein)。*C. R. Boxer. Fidalgos in the Far East(1550—1770), Fact and Fancy in the History of Macau.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48:50—51.
這是歷史上荷蘭船只唯一一次開進澳門內港。他們掠貨焚船,“葡萄牙人喪魂落魄,整整10天中不敢把貨物裝上其他船只。在澳各國商船的水手也紛紛棄船上岸,以躲避被荷蘭人俘獲的危險。直到8月10日荷蘭人燒毀那條大帆船、駕船駛往外洋,澳門才恢復正?!?費成康:《澳門四百年》,第77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繼1603年荷蘭人對葡萄牙人的多次海上襲擊后,1605年韋麻郎(Wybrandt van Waerwiyck)又在北大年對澳門船進行了一次襲擊。據(jù)葡萄牙文資料記載:
3月26日,荷蘭艦隊司令韋麻郎進入北大年港口,得到當?shù)伛R來女王的默許,奪取了滿載貨物從澳門駛往馬六甲的“圣·安東尼奧(Santa António)號”。*C. R. Boxer. Fidalgos in the Far East(1550—1770), Fact and Fancy in the History of Macau.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48:51—52.
荷蘭人在海上對葡萄牙人的瘋狂報復雖然使他們獲得了巨額財富,但也在當時的遠東國際貿易中給他們帶來了極為負面的影響。據(jù)前引《1607年東印度公司派遣由海軍司令韋麻郎統(tǒng)領的15艘荷蘭船之旅》記錄:
這次瘋狂行為*這是指1603年荷蘭人在中國海域對澳門葡萄牙人大黑船的劫奪。結束后,葡萄牙人找到了明朝的官吏,使他們相信這次沖突是由荷蘭人發(fā)起的,荷蘭人想要做這個國家的主人,對當?shù)鼐用駱嫵闪送{。*[荷]佚名作,尚春雁譯:《懷布蘭德·范·瓦維克1604年游歷中國》,載《文化雜志》(中文版),第75期,2010年,第44—45,47頁。
葡萄牙人向明朝政府的告狀肯定是起了作用。1604年,格勞秀斯(Hugo de Groot,1588—1645)在其名著《截獲敵船辯》(De Jure Praedae)中指出,荷蘭人截劫葡萄牙人的船只,是對葡萄牙阻止他們在亞洲貿易的一種強烈反抗,但這卻使得荷蘭人在中國人心中留下海盜的惡名。*[荷]包樂史:《中荷交往史》,第35頁。又據(jù)《1607年東印度公司派遣由海軍司令韋麻郎統(tǒng)領的15艘荷蘭船之旅》記錄:
1604年8月9日,韋麻郎派了一個中國人帶信去找明朝官員請求允許他們自由貿易,荷蘭船“世界半球”就在錨定的港口(福建某港口)等待回音。到10月20日,荷蘭人相信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因為省里的官員派來一名部下,帶一些人上岸,以便雙方就貿易問題進行磋商,人們開始為官員和皇帝向他們索要禮物做準備,禮物還要重,不能少于4萬至5萬埃特,還不算送給軍門或主管和其他重要官紳的禮物。*(明)高汝栻:《皇明續(xù)紀三朝法傳全錄》卷六,萬歷三十四年九月條,稱:“九月稅監(jiān)高寀私以紅毛夷人市貢:閩南路屬有紅毛夷,不知其何種,駕巨艦如山,至近島求市,且請金錢數(shù)十萬上供,而厚為稅璫壽,璫大喜,私許其市?!?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10冊影印明崇禎九年刻本,第32—33頁,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但該書將此事系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實誤,當為萬歷三十二年(1604)。同時,荷蘭人鼓足勇氣派人去見長官,但是由于中國沿海氣候幾乎總是非常惡劣,舢板幾乎無法返回,盡管他們幾次啟航,結果都是回到原地拋錨。在這些繁雜事件的間隙,1604年11月18日一支由50條舢板組成的軍隊向他們駛來,上邊有軍門派來的士兵,授權給都司統(tǒng)領,級別要比派往澳門葡萄牙人駐地的人要高些。這位人士被告知要謹慎地勸說荷蘭人離開,因為法律不允許在沒有得到皇帝授權的條件下給他們自由貿易的許可。我們派上岸的那位蘭伴(Lampoam)的中國金匠與這支軍隊一起回來了。他回船后告訴司令,自從明朝長官把外國人帶上岸后,整個福建省陷入驚惶和混亂,更有甚者,有兩個代表廣州葡萄牙人的中國人帶了大量金錢,阻止官員接待荷蘭人,說服他們不要和我們做生意。此外,他們還用行賄的手段獲得一些假證辭,千方百計使用各類誹謗手段達到他們的目的。結果他們不僅使荷蘭人蒙受了損失,而且還令一些商人陷入麻煩,有的甚至被捕入獄。*[荷]佚名作,尚春雁譯:《懷布蘭德·范·瓦維克1604年游歷中國》,載《文化雜志》(中文版),第75期,2010年,第44—45,47頁。
上文提到“兩個代表廣州葡萄牙人的中國人帶了大量金錢,阻止官員接待荷蘭人,說服他們不要和我們做生意”,說明澳門葡萄牙人利用他們與明朝政府的關系,不斷向明朝政府灌輸荷蘭人的“海盜”形象,讓中國人對荷蘭人來華貿易產(chǎn)生一種恐懼心理,以達到阻止荷蘭人進入中國的意圖。葡萄牙人的這些宣傳和輿論,以及荷蘭人自身在海上劫奪葡萄牙人船只的事實,確實對中國政府產(chǎn)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所以當韋麻郎的艦隊進泊澎湖港后,福建方面的最高領導者派出了50艘戰(zhàn)船來驅逐荷蘭人。這就是中國文獻中最有名的材官沈有容勸諭荷蘭撤離澎湖之事。*(明)熊明遇:《綠雪樓集》之《素草》下,見《島夷傳·紅毛番》,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85冊影印明天啟刻本,第178—179頁,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1607年荷蘭海軍上將康納利斯·馬特利夫(Cornelis Matelief de Jonge)率四艘戰(zhàn)艦前往中國尋求通商貿易。7月下旬抵達福建后遭中國水師攔截,未能登陸,被迫改航廣州,準備前往廣州進行貿易。8月底,在澳門外海拋錨停泊,派人上岸請求通商,并在船上等候廣州官員的回復。據(jù)載:
范·德爾·布羅克(Van der Broeck)下午回來,向將軍報告了他在城里的作為。他于頭天傍晚時分抵達城前,在帆船上向中方官員遞交了文書,請其審核,目的是讓其更詳細地了解荷蘭,以及荷蘭人是何等樣人,來此何干;附帶還呈上一封便函,備述將軍給他的禮品……中方官員被激怒了。范·德爾·布羅克探詢個中原委,他們回答說,有個中國人向那位官員說,荷蘭人是壞人;另一個喝得爛醉的中國人說,我們的船上來了好多荷蘭人,給他送了滿滿一箱子錢。那位中方官員立刻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總之,這些人知道怎么玩他們的游戲,并會發(fā)明種種計謀,好像是研讀馬基雅維利似的。*[荷]馬特利夫作,郭頤頓譯:《1607年中國沿海之航》,載《文化雜志》(中文版),第75期,2010年,第49—50,49—51頁。
很明顯,這是因為澳門葡萄牙人派出的華人從中作梗。這一次馬特利夫航行廣州請求通商不僅未獲成功,而且遭到了澳門葡萄牙人的攻擊:
時隔不久,將近正午時分,看到6艘葡萄牙艦艇順風直撲荷蘭人而來……將軍知會帆船上的中方官員,說葡人的到來有違中方的承諾……考慮到敵人對他們占有很大的優(yōu)勢,6艘裝備精良的戰(zhàn)艦對3艘十分沉重、難以調度的戰(zhàn)艦,說他們不敢接近那些裝備精良的戰(zhàn)艦,擔心他們會用鐵鉤鉤住荷蘭艦艇,點火焚燒,或者縱火焚燒雙方的艦艇,因為葡人只要能燒著荷蘭艦艇,就不怕自己的艦艇被燒,因為他們有15到16艘待命營救他們水手的平底帆船。此外,他們認為,他們失去的將遠比葡人要多,因為葡人船上只有大炮和水手,而他們的則滿載著豐富的貨物。葡人由于某種原因,精神充沛地處在他們的地盤,或者說至少在他們朋友的地盤,而這些優(yōu)勢荷蘭人全都沒有。他們身處敵國腹地,一旦船只受損,或因戰(zhàn)斗而無法動彈,他們甚至連淡水都得不到補充。更令人擔心的是,他們有理由相信,這些事情的發(fā)生,是得到了廣州和大嶼山的中方官員的同意或默許的,或者說葡人與他們有勾結,因此他們的許諾是令人生疑的……9月12日晨,他們離開了島嶼。*[荷]馬特利夫作,郭頤頓譯:《1607年中國沿海之航》,載《文化雜志》(中文版),第75期,2010年,第49—50,49—51頁。
由于荷蘭人與葡萄牙人的交惡,致使葡萄牙人在中國官方和民間對荷蘭人進行了肆意地攻擊和污蔑。荷蘭人對葡萄牙人的海上報復和搶劫雖然獲得了大量的利益,但物極必反,搶劫葡船最后的結果是給中國人留下海盜的惡名。*[荷]包樂史:《中荷交往史》,第35頁。
1604年荷蘭人第一次來到澎湖,要求與福建地方展開自由貿易,這是韋麻郎第一次進入澎湖。即《明史·荷蘭傳》所言:
(韋麻郎)即駕二大艦,直抵彭湖,時三十二年之七月,汛兵已撤,如入無人之墟,遂伐木筑舍,為久居計。*(清)張廷玉:《明史》卷三二五《和蘭傳》,第8435,8435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
荷蘭人這一次進入澎湖的時間很短,他們在福建政府的軍事壓力和材官沈有容的勸諭下,很快撤離。1622年,荷蘭人攻襲澳門未獲成功。根據(jù)巴城總督庫恩的計劃,遂于當年7月由荷蘭東印度公司指揮官萊爾森(Cornelis Reijersz)率領船隊迅速趕往澎湖,并開始為對澎湖港灣進行長期占領做準備,修筑了呈四邊形,每邊寬180荷尺的堡壘。*VOC 1077,fol.8,轉自程紹剛譯注:《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第15—16頁,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0年版。即《明史·和蘭傳》所言:
(萊爾森)已又出彭湖,筑城設守,漸為求市計。*(清)張廷玉:《明史》卷三二五《和蘭傳》,第8435,8435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
荷蘭人擅自占領澎湖,要求與中國通商,未獲得福建政府的應允。萊爾森見通商無望,遂決定采取武力強迫中國就范。10月18日,萊爾森派范·萊恩羅德(Cornelis van Nieuweroode)率8艘艦船前往福建漳州。進入海澄南面的虎頭山附近后,向中國人開戰(zhàn),摧毀中國帆船80艘,俘獲中國人80名,繳獲炮60門。11月26日,荷蘭船隊進攻廈門港的鼓浪嶼,并在鼓浪嶼燒殺搶劫,焚毀洋商的房屋船只。12月初,率船離去。*VOC 1077,fol.8,轉自程紹剛譯注:《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第17—18頁;[荷]威·伊·邦特庫:《東印度航海記》,第79—84頁,姚楠譯,中華書局1982年版。中文資料記錄:
紅夷自六月入我彭湖,專人求市,辭尚恭順。及見所請不允,突駕五舟犯我六敖。六敖逼近漳浦,勢甚岌岌。該道程再伊、副總兵張嘉策多方捍御。把總劉英用計沉其一艇,俘斬十余名。賊遂不敢復窺銅山,放舟外洋,拋泊舊浯嶼。此地離中左所僅一潮之水。中左所為同安、海澄門戶,洋商聚集于海澄,夷人久垂涎。又因奸民勾引,蓄謀并力,遂犯中左,盤據(jù)內港,無日不搏戰(zhàn)。又登岸攻古浪嶼,燒洋商黃金房屋船只。已遂入泊圭嶼,直窺海澄。我兵內外夾攻,夷驚擾而逃。已復入廈門,入曾家澳,皆實時堵截,頗被官兵殺傷,進無所掠,退無所冀。于是,遣人請罪,仍復求市。*(明)溫體仁等纂:《明熹宗實錄》卷三○,天啟三年正月乙卯條,第1535—1536頁,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
荷蘭人對澎湖的占領一直持續(xù)到1624年8月,在中國軍隊的強大武力壓迫下才正式撤離??梢哉f,1622年到1624年荷蘭人對澎湖的占領,使中國人對荷蘭人海盜形象的認識進一步加深。正如南居益所言:
紅夷之睥睨彭湖,自韋麻郎始,非一日矣。而此番到彭,則酋長不止一人,番眾且以千數(shù)。筑城據(jù)勝,實懷久假之心;薦食啟疆,每作橫歕之勢。海天風雨,盡染鯨氛,閩越山川,幾成腥界。安危所系,寧惟半壁藩籬?強弱攸關,幾累靈長社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清史料》乙編第七本《福建巡撫南居益奏捷疏殘稿》,第602頁,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
又《彭湖平夷功次殘稿》記載:
狡夷犯順,占據(jù)澎湖,名為求市,大肆焚劫。自天啟二年發(fā)難以來,洋販不通,海運梗塞,漳、泉諸郡已坐困矣,而又加以亡命嘯聚,勾引向導,料羅、古雷各地方,夷實逼處,失事屢告,致厪廟堂南顧之憂,此全閩一大患害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清史料》戊編第一本《彭湖平夷功次殘稿》,第13頁,商務印書館1936年。
荷蘭人占據(jù)澎湖時間長達三年之久,且不斷派船襲擾福建海疆,成為福建海上一大患害。因此,在中國人和中國政府的心目中,荷蘭人不再是葡萄牙人傳言中的“海盜”,而是他們目睹給福建海疆帶來嚴重禍患的實實在在的“海盜”。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次荷蘭人對澎湖的占領不僅僅影響到福建地方官員,而且也驚動了中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天啟皇帝。當時驅逐荷蘭人出澎湖的命令,就是皇帝親自下達的。即如荷蘭文檔案所稱:“中國皇帝已下詔令與我們宣戰(zhàn)。”*VOC 1082,fol.147,轉自程紹剛譯注:《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第45頁。
從1627年到1633年間,以巴達維亞為總部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一直試圖用武力強行打開中國的自由貿易之門。該公司不斷派出強大的艦隊對福建沿岸港口島嶼進行武裝攻擊和侵擾:
紅毛一番,遠隔中國數(shù)萬里,輒敢洊食咬留吧以為窟穴,漸移臺灣,以逼閩海,稱兵挾市,屢挫不悛,邀劫我商船,焚戮我郊堡,天討罔赦,王法必誅。*(明)鄒維璉:《達觀樓集》卷一八《剿紅夷誓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83冊影印乾隆三十一重刻本,第297頁,齊魯書社1997年版。
在荷蘭文檔案中,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商人們不停地強調要用武力打開中國的貿易之門。據(jù)《巴達維亞城日志》記載:
這種嚴重的禁令還會繼續(xù)下去,因為中國人固守任何外國人不得在沿海貿易的舊法,要開展自由貿易,非用武力不行。*[日]村上直次郎日文譯注,郭輝中譯:《巴達維亞城日記》,第1冊,第92頁,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88年印行。
據(jù)荷蘭東印度公司檔案(VOC )編號1107第11頁記載:
我們在中國海岸期間所表現(xiàn)的對中國的禮貌、仁慈和義務,沒能促使我們獲取自由的中國貿易,我們與中國人之間永遠不會保持和平。如果我們享受優(yōu)惠和自由,對中國人要用暴力和武力制服,這對于減輕公司無法承受的沉重負擔,增加日本貿易,是極為必要的……對中國發(fā)起一場嚴酷的戰(zhàn)爭,因而需派去大批人力、海船和快艇,以獲得所希望的自由的中國貿易,同時保證公司在東印度的其他事務不受阻礙。*VOC 1107,fol.11,轉自程紹剛譯注:《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第126頁。
據(jù)荷蘭東印度公司檔案(VOC )編號1111第4頁記載:
我們不僅不能滿足于此,而且長官先生決定繼續(xù)以更強大的兵力對中國發(fā)起進攻,并予以燒殺搶掠,直到被俘的荷蘭人獲釋,允許中國人像對馬尼拉那樣自由地對大員貿易。①VOC 1107,fol.11,轉自程紹剛譯注:《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第149,147頁。
更為甚者,荷蘭人還與海盜們勾結在一起,聯(lián)合打擊明朝政府的東南海防:
據(jù)荷蘭東印度公司檔案(VOC )編號1111第4頁記載:
劉香曾幾次從那里寫信給我們,并遣使來大員說明愿給長官蒲特曼斯提供援助,甚至建議,與我們聯(lián)合,協(xié)力大舉進攻中國和澳門,進行一切可能的打擊……我們命令蒲特曼斯,與劉香保持聯(lián)系,予以各種優(yōu)惠,向他示意誠意。利用劉香的軍隊及好意對中國開戰(zhàn)。劉香在我們與中國的上述和談期間到達澎湖,曾多次書信遣使,表示愿支援我們攻打中國。③VOC 1107,fol.11,轉自程紹剛譯注:《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第149,147頁。
正是由于荷蘭人對中國東南沿海這一系列侵擾與劫掠,并且與海盜勾結聯(lián)合進攻中國帶來的惡劣影響,荷蘭人的“海盜”形象在中國官員、士人及老百姓的心目中逐漸定格。如崇禎十年韓霖完成《守圉全書》,其中評價荷蘭稱:
國家邊患,率稱南倭北虜,海寇紅毛番自近年始也。其人無常業(yè),劫掠為生。又假商販之名,以濟其奸,與呂宋香山澳夷大不同,南土隱憂,此其最巨者也。④(明)韓霖:《守圉全書》卷五之一《協(xié)力篇》之韓霖按語,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32冊影印明崇禎刻本,第712頁,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
明末李日華在《味水軒日記》中稱:
近有呂宋國人引致紅毛番入東海市易,其人紅發(fā)黑臉,腳板長二尺余,本羅剎種也。國于西北陲,胡虜戎夷無不畏之。⑤(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一,萬歷三十七年九月七日條,第43頁,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
明末清初的顧炎武稱:
海夷有別種,號紅毛番,發(fā)純赤,強而多力,以船為家,于海島諸港門販鬻為生涯。其交易頗以信義,怒輒殺人,海島中諸夷恒畏避之。⑥(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五冊《福建備錄·洋稅考》,第309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明末清初的屈大均則稱:
賀蘭,從古未至,而紅毛鬼者,長身赤發(fā),深目藍睛,勢尤猙獰可畏。比年數(shù)至廣州,其驕恣多不可制。⑦(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一八《舟語·洋舶》,第482頁,中華書局1985年版。
至清時,國人對荷蘭人猙獰可怖的形象更描寫為“紅毛鬼子枯株形,獰猙紫髯蛟龍腥”⑧(清)鄧顯鶴:《沅湘耆舊集》卷八七《紅毛鬼子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1冊影印清道光二十三年刻本,第58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梢哉f明,至少從明末到清初,中國朝野社會已經(jīng)形成了對荷蘭人這一難以改變的海盜形象的認識了。
【責任編輯:肖時花】
2016-09-25
K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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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1-0027-09
林發(fā)欽,澳門人,歷史學博士,澳門理工學院中西文化研究所所長、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