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國棟
太爺爺(外一篇)
⊙ 文 / 李國棟
李國棟:二〇〇一年出生,湖南益陽人,現(xiàn)就讀于益陽市一中。
在碧云峰往南的山腳下,東西山巒的谷地里,這個被風(fēng)吹來的村莊,叫作五家村。在這個村莊,我的太爺爺(湘北一帶稱曾祖父叫太爺爺)葬在這里,我的太奶奶(即曾祖母)葬在這里,我的爺爺也葬在這里。
五家村,顧名思義,是只有五戶人家的村子。而我們家,是五家村里新遷來的第六戶。
我的太爺爺,是我從奶奶口中知道的最老輩的人。他姓李,名守蓮。所有故事都要從他身上講起。
講起太爺爺?shù)墓适?,奶奶總是往沙發(fā)上挪一挪,找到一個最為舒適的位置,理一理兩鬢,才開始說:“喏,你們的太爺爺,我在生你伯伯的時候他還活著的。那時他七老八十了,可腰背還挺直著,身段魁梧,蠻性極了,得有一米八!只要他站在門檻前面,屋里面就黑了,怪嚇人的。但他長得好看呀,比你爺爺強(qiáng)多了。倒回去說,你們的太爺爺做小伙子時,一定長得像一根蔥!而且他還是個木匠師傅呢?!?/p>
“木匠師傅,耍刀的功夫怎么個好法?——那個時候,山上木頭多,葉子又茂,林子外面日頭曬得人發(fā)麻,進(jìn)了林子是黑洞洞的,經(jīng)常是踩了前腳沒后腳。那時候山上老蟲(湘北方言稱老虎叫老蟲)什么的猛獸還有的。搞生產(chǎn)隊的時候,你太爺爺只挑著山里的活兒去做,太奶奶倒不怕他在山里被老蟲叼了去,就憑他使得一手好刀功,她不怕。你們的太爺爺早上帶把短柄柴刀,穿身白麻小褂,踩一雙系繩草鞋,提著紅薯和裝水的葫蘆就往山上躥,晚上回來,滿簍子枯柴松枝。彈一彈衣裳,身上白白凈凈不留一抹灰,鬼知道他是用的什么把戲,干活不沾泥。所以,你們說說看,這么大的個兒,這樣好的刀法,老蟲敢惹他?”
奶奶嘴里的李守蓮總是帶著傳奇色彩,有點玄乎,我笑道:“真這么厲害?要有這種本事怎么還在村里混?”
“真的有!真的有!”奶奶急了,“就怪他那倔脾氣。他說出來的話,十頭老牛都拉不回!你爺爺也像他,脾氣大,你是知道的?!?/p>
“爺爺和父親脾氣犟我都知道,太爺爺又是怎么回事???”我說。
“到秋里,收谷子。村里大隊長說是谷倉要擴(kuò)一擴(kuò)。擴(kuò)就擴(kuò)唄。要?dú)鋪碜隽?,一殺樹,唉!走了前世的霉運(yùn)。”奶奶將手往前揮一揮,“樹倒下壓傷了人。幫生產(chǎn)隊做工,傷了人可不得了,隊長是叫天天不應(yīng)、呼地地不靈。精壯勞動力一下子少了四五個,連村里的孩子都打發(fā)去割麥子,搶收成,趕在夏天里把稻谷全給割完,再馬上拋秧,種第二季稻,要是手腳慢了,秋里晚稻沒成熟,入了冬吃什么呀?你以為現(xiàn)在啊,都開收割機(jī)收割,也不愁吃。想得美?!?/p>
奶奶歇口氣,從被褥里抽出右手吮了口熱茶,杯子里的芝麻隨著水流轉(zhuǎn)了起來。冬里的氣溫日漸回升,茶杯上飄散的熱氣明顯比昨天少。奶奶把手伸進(jìn)火箱里,感嘆起來:“咿呀呀,這鬼天氣,往年還能出去曬一曬豆角,今年卻坐在火箱旁不想起身,一年不如一年,是我老了?沒用了?也難得你問些陳年往事,現(xiàn)在不說,怕以后沒得說咯。”奶奶嘆出長長一口氣,接起前頭繼續(xù)講。
“殺樹那年,你爺爺才十二三歲,就從拾穗隊伍招到收稻隊伍里去了,黑清早起床下田,連早飯都是你太奶奶送到田里去吃的。割稻的時候,一人兩行,從頭割到尾,從尾割到頭。好像是對門灣里那塊田,算小的,一來回也有五里。起先你爺爺割稻跟旁人比起來速度沒落下多少,但是越往后距離越差得遠(yuǎn)。晌午別人割完稻,上去喝公社里的綠豆稀飯,你爺爺還沒完工。最后是隊長和幾個男人幫了忙。去領(lǐng)稀飯的時候,一個出身很好、說話強(qiáng)硬的小伙子把你爺爺?shù)耐肴釉诘厣?,說什么‘你不配喝,割得慢也就算了,你自己下地瞧瞧,浪費(fèi)了多少稻’。當(dāng)天你太爺爺知道了這事兒,一肚子不開心。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我好奇地問,“難不成揍了那小子一頓?”
“唉——”奶奶手使勁一擺,“怎么會!我知道你猜不著,你太爺爺晚飯過后向蔡碧云家借把鐮刀,磨得那是吹毛立斷。當(dāng)天夜里披件汗衫下地,天不亮就往家里走,正好碰上下田的收稻隊。嘿!他們七八個人當(dāng)天要做的任務(wù)全被你太爺爺一晚上做完了!聽人說,你太爺爺割的稻,擺放得整整齊齊,打谷時兩頭粗中間細(xì),握在手里沉甸甸,一顆沒浪費(fèi)。留在田里的倒茬像被剃了個寸頭似的齊齊整整,被月光照得發(fā)亮?!?/p>
打那以后,太爺爺成了村里神乎其神的人物,隊長親自來家里請他下田,說是只要他肯下田,干起活兒來“以一當(dāng)十”,等這搶收一過,這隊長就由他當(dāng)。太爺爺倔,就因為那小伙子罵了他的兒子,他這一世就只上山砍柴選木,做家私,生死不下田和給生產(chǎn)隊干活。
關(guān)于這座風(fēng)吹來的村莊,關(guān)于這第六戶人家,關(guān)于我的太爺爺,還有這田里的谷,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我奶奶講不完,我也寫不完。
紡廠的燈從入秋以來沒有熄滅過。在觀音巖的山坳里,熬過了秋老虎,天氣也不那么悶熱。東西向的山溝里,三根松木架起一座橋,一條爛泥路,兩邊長了稀稀疏疏的黃草,除了東邊蔡世純家的鴨塘,左右都是稻田。臨溪的廠子就在這田野中,夾在兩座山脈間。
月亮開始從山的東邊走到西邊,下到山腰上,掛在了松枝間。風(fēng)嗖嗖地鉆進(jìn)廠子,吹出來,隔著百十步都能感到空氣里熱浪的氣息。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從紡廠里走出來。我逆著人流,趿著鞋子,慢悠悠地把一車棉花向廠子推去,快要到那扇大鐵門時,熱浪早把我的襯衣汗?jié)窳恕?/p>
“這黑燈瞎火的,是最后一車嗎?”我在門口就看到九爺提著瓶酒,他放下墨綠的酒瓶,瞧了瞧我,問道。
“最后一批了。”我把汗巾搭在九爺?shù)囊巫由希呅吨藁ㄟ叴鸬?。然后我拿著個涼薯在他面前晃了晃,卷起袖口,雙手平伸,扶開他桌上的花生碟和空瓶子,把推車底下的吃食都遞上桌。九爺這才笑逐顏開,咧著嘴,露出鵝黃的門牙樂呵了起來。我順手拿起一個涼薯,拿了袖子擦了擦,咬在口里,竟發(fā)現(xiàn)放在桌上就這么一會兒,涼薯就沾染了很濃的酒氣。
⊙ 陳 雨·紀(jì)伯倫
踱步在廠子里,時不時被丟在縫紉機(jī)旁的麻布給絆一下或是被鐵鉚刮了衣服。夜燈的黃暈里,震耳欲聾的噪聲使那蛾子愈是發(fā)瘋地去撞滾燙的吊頂玻璃球。夜風(fēng)從右窗邊裹著鴨毛的腥臭吹入了我的鼻子,我不禁干嘔了一陣子。忽地,從墻那邊傳來了一陣“哧哧”的笑聲,我往那邊一看,“喲,不得了”,我心里暗暗道。只見一個美麗的女子戴著一頂白帽子,穿著一件淡藍(lán)色的工作服,再套上一件蠟白的圍裙,坐在橡木矮凳上,她腳下便是成堆的白棉花,她坐在上面活像一只踏云的小綿羊。她那雙深邃的眸子正朝我這邊看。
“你是,我的小姨嗎?”我走近她,撓著頭說,“我娘要我來接你,你怎么不先來我家,到這里就直接進(jìn)廠里了?”
小姨認(rèn)出是我,好像覺得剛才“哧哧”的笑丟了風(fēng)度,臉上唰地紅了起來。她跟我說了一會兒話,話畢,就顧著去剪棉花,我看著她那雙靈巧的手在棉花堆里挑來挑去,竟然分不出哪是棉花哪是手。
剪棉花不是容易的差事,要把棉花從殼里剔出來,還要把被蟲咬過的壞棉花揀掉,不瞪大眼珠子是難以勝任的。要是棉花不多這活兒倒也不累,但是整日地做這些就會頭昏眼花。我僅是幫著做了一小會兒,眼睛就花了。
我就走出嘈雜的車間,去找九爺打發(fā)時間。
九爺是老一輩人,臉自然是蒼老不堪的,滿臉皺紋像極了屋后山上的烏桕樹皮。當(dāng)他張開嘴巴,滿嘴的煙草和酒糟子味。
在我的印象中,九爺沒有酒醒的時候。他說出來的故事也總是帶有濃厚的傳奇色彩,大概是因為他大半生漂泊在外的緣故。九爺講故事,愛邊說邊帶著豐富的表情,笑時,熏紅的皺紋黏在一起,像是龐大爺家鐵匠鋪子里燒皺的鐵水。
等到夜更深的時候,小姨負(fù)責(zé)剪的棉花大都已經(jīng)收拾完。但這么晚了,小姨走夜道可不讓人放心,所以娘叫我送完最后這趟棉花就等等小姨,由我負(fù)責(zé)將小姨接回家。這個事我可不能馬虎,好好一朵白蓮花怎么能讓那些個癩蛤蟆糟蹋?我可得好好護(hù)著,以后要真結(jié)上個住大院的姨父,我好說歹說也是個闊侄兒嘛。
出了車間,向門口“吧嗒吧嗒”吸旱煙的九爺請示后,我和小姨就走向了田野。路上要過那座三根松木架起的橋,繞過一座山,走過一座壩。山里、橋上黑咕隆咚的,稍稍不慎就有可能掉進(jìn)黑暗去,怪瘆人的。只有壩上的月光最足,能看見前路,邁大步子。
壩上野草橫生,有的是蛐蛐、蛤蟆,夏天里叫起來很是熱鬧,但是此刻,四野里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聲動物的怪叫聲傳來,我心里嚇得慌。小姨倒沒被嚇著,只是癡癡地看著壩下的河水。
“嘿!小姨!你被野鬼勾魂了?”我開玩笑道。
“嗯?”她似乎沒有聽到我說話。河水汩汩地流,月亮在上面鋪了一層稀疏的膜,又像撒了一層春蠶的絲。月亮像小姨衣裳上的白紐扣,倒映在水里,模模糊糊,連周圍的水也發(fā)出幽幽的銀光來。
“你知道這條河流往哪里不?”小姨突然把臉轉(zhuǎn)過來問道。她那雙眼珠子上面鍍了層銀,眸子也像河水一樣發(fā)出閃閃爍爍的月光。
我呆愣了好一陣子,說:“哦,這個嘛,這‘壩底河’往哪里流呢?反正我太爺爺那一代時還沒有這么個壩,河叫往北河,是幾個鄉(xiāng)里唯一一條南北走向的河,搖船的崔家大哥說是要往北流,流過資江,再入湘江,就進(jìn)長江了。再流到哪里我就不曉得了?!?/p>
小姨告訴我,到她的家要順著這條河往北,再往北,還往北,過了洞庭,出了岳陽樓,跨過長江,再翻幾個山頭就是了。我沒想到小姨的家離我們這么遠(yuǎn)。
很可惜,小姨臉上的笑、九爺講不完的故事,自那以后再也看不見、聽不到了。因為我得去上學(xué)了。野慣了的我當(dāng)然不喜歡去上學(xué),到了學(xué)校,我會常常想起紡廠、九爺,還有勤勞而美麗的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