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大海的隔壁

向迅

1

我被空降在了夏天。屁股還沒有離開座位，就感覺到了外面的熱。

白花花的陽光落了一地，而且還在持續(xù)不斷地落著。山岡上方簇?fù)碇淮髩K群峰般龐大的云團(tuán)。它們的影子在地上緩緩爬行。云團(tuán)之外的天空真是藍(lán)。簡直藍(lán)死了。我只在故鄉(xiāng)鄂西才見過那種不要臉的藍(lán)，那種叫人欲罷不能的藍(lán)，那種像拿著一把刀子直往心窩子里捅的藍(lán)。其實(shí)，只要看一眼，就該感到難過了。

十天前，我剛剛?cè)ミ^一趟首都，最深刻的感受，莫過于糟糕透頂?shù)目諝狻蠼稚匣覔鋼涞目諝?，怕也是有重量的。吸著吸著，嗓子眼兒就不大舒服了。干燥，發(fā)癢，充斥著異物感。南京呢，也好不到哪里去。被人詛咒的陰雨天氣已經(jīng)持續(xù)好一陣子了。這樣的壞天氣帶來的最直接的結(jié)果，就是氣溫大幅度下降，每天都在下降。好像冬天已兵臨城下了。兩天前，我就是因?yàn)樵诔鲩T時少穿了一件衣裳，當(dāng)天下午就差點(diǎn)把兩葉肺給咳出來了。

這一天，南京依然陰冷，我自是在襯衣之外加了一件夾克，而且背包里還備了一件黑白條紋相間的薄毛衫。我害怕回去時，招架不住那惡劣的天氣而染上要命的風(fēng)寒。這才十月下旬呢。

可在這個地方，我穿得實(shí)在是太多了。剛下飛機(jī)，背上就毛毛躁躁地?zé)崃似饋?，好像有無數(shù)只蟻蟲在叮咬，好像每一根汗毛都直立了起來，難受死了。后來在車上與別人談話時，我才知道，還有比我更難受的人。

那是從蘭州趕來的藏族同胞剛杰·索木東。他一路往南，一路上都在脫衣服。最后到達(dá)三亞的時候，他已經(jīng)借著飛機(jī)上那個狹窄的洗手間的掩護(hù)，把冬天從身上成功地扒下來了，只是那雙鞋子露出了馬腳。那是一雙厚厚的用來御寒的鞋子。只要提到這雙鞋子，他就顯得有些窘，好像那是一條藏不住的尾巴。

“穿著也不熱。我以為很熱的?！彼@樣替自己辯護(hù)。事實(shí)上呢，如果不是他自曝其短，我們誰都不曾留意。而第二天，我們?nèi)ズ＿叺臅r候，他已穿得比誰都少了——僅僅一件頗具民族特色的短衫，一條及膝短褲而已。同一天呢，他舉著手機(jī)對我們播報新聞?wù)f，故鄉(xiāng)甘南下雪了。好厚的雪。

我和從吉林趕過來的朋友接上頭后，在出站口大廳小坐了片刻——如果我也抽煙的話，一定會學(xué)著人家那樣，跑到門口乘坐免費(fèi)公汽的地方，站在那里，望著行色匆匆的人群在我面前像影子一樣飄來蕩去，望著白花花的陽光從天上像瀑布一樣落下來，然后向一個陌生伙計討一個火，美滋滋地抽上一支煙——我們并沒有立即離開，還有更多的朋友會陸續(xù)抵達(dá)。我們要等他們。

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穿越季節(jié)。這樣說或許并不嚴(yán)謹(jǐn)，譬如七年前的那個二月——我還在長沙生活的時候，頭一天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穿上T恤了，可第二天氣溫驟降，竟然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當(dāng)然，我一定還經(jīng)歷過諸多與此類的事情。但這一次，與以往的經(jīng)歷似乎都有所不同。

這次，我是在同一天，從一座已經(jīng)被深秋的肅殺之氣籠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六朝古都，來到了一個夏天還沒有退回到大海的地方。時光倒流了。我不禁在心里想，我們是否可以研制出一種能夠載著我們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來去自如的飛行器？

晚些時候，等到那位穿著一雙深幫鞋子的剛杰·索木東和他的東鄉(xiāng)族朋友鐘翔趕上車之后，我們便向距三亞市僅有一個小時車程的目的地奔去。當(dāng)?shù)嘏笥颜f頂多五十分鐘就到了，可我們感覺坐了一個多小時——從滾燙的下午一直坐到了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掌燈時分。我們穿越了海島的整個黃昏。

還記得出了市區(qū)之后，一道青色山岡在田野邊沿蜿蜒起伏。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它的背后就是大?！疑踔烈呀?jīng)聽到了大海邁出的黃金似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不是隱約可聞，而是清晰可辨。至少在我的意識里是這樣。

像畫布一樣高懸頭頂?shù)乃{(lán)天，是大海沿著山岡的坡道一溜煙跑到天上了吧。我感覺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贊美那個藍(lán)天，尤其是那幾位從首都來的朋友。

2

我一路上都在幻想大海，幻想能在途中遇見大海。猝不及防地遇見大海。

半個月前，當(dāng)我得知有機(jī)會來這個海島小住兩三日之時，首先從我腦海里冒出來的，就是大?！皇恰按蠛！边@兩個字，而是一座閃爍著藍(lán)色熒光的大海。這種條件反射般的反應(yīng)，或許與自小生活在內(nèi)陸的大山里面，對大海懷抱著一種十分特別的感情有關(guān)吧。

對一個山里孩子而言，老師在課堂上告訴給我們的大海，與這個國家的首都，與美國紐約、法國巴黎、英國倫敦，與珠穆朗瑪峰一樣，都是遙不可及的所在——它更像是接近于理想的某種東西。它們幾乎是可以等同的。那個時候，我們想象不出大海的樣子，我們甚至還沒有見識過那條深陷于峽谷的河流。

事實(shí)上，我在十余年前就見過大海。那是珠海的海，也是澳門的海。但那個大海，除了望不到邊際這一點(diǎn)叫人興奮外，其余形象與我心目中的大海相去甚遠(yuǎn)。它不僅水色渾黃，而且散發(fā)著并不好聞的魚腥味。更重要的是，在那條情侶路上賣相機(jī)電池的小販，利用“四”和“十”的諧音，騙了我們幾塊錢。

盡管后來，我又在北戴河和青島見過大海，并且都受到過不小的震撼——在月夜端坐沙灘觀海，是有別樣的收獲的。也就是在一個獨(dú)一無二的月夜，我腦洞大開：大海其實(shí)是一座無形的寺院。我在那種與波濤的轟鳴聲形成巨大反差的靜謐里，感受到了它的那種讓眾生像礁石一樣安靜下來的力量——但仍心存幻想。

那個晚上，用完晚餐之后，我們先是在酒店的一角庭院站著聊了一會兒天，然后就跑到平武人羌人六的房間小聚了一番。剛杰·索木東、鐘翔也先后來了。十點(diǎn)多時，大理的左中美也來小坐了片刻。與羌人六認(rèn)識好多個年頭了，許多事情已無需言語。那兩位甘肅朋友，以前倒是沒有見過，但都不陌生。兩年前，還與鐘翔老兄通過電話。終于見了面，自然有一些話要說。

那是一個值得懷念的夜晚。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回首往事，記憶起這一次海島之行時，必然不會漏掉這個侃侃而談至凌晨的夜晚。那個時候，我們會更加相信，沒有緣分，就不會相遇?？梢悦鞔_預(yù)知的是，從此以后，我們這幾個人想要一個不缺地相聚在另外一個侃侃而談的夜晚的可能性，實(shí)在是太小太小了。

每一個夜晚，都是獨(dú)一無二的夜晚。都將是構(gòu)成我們記憶的夜晚。都將是屬于歷史的夜晚。我們正生活在即將消逝的生活現(xiàn)場。

在此之前，我們曾在庭院里談起星星。剛杰·索木東，這個就著幾顆花生米就可以喝上八兩白酒的藏族詩人，遙望著跟海底一樣深邃的天穹，驀地懷想起了甘南草原。想起了草原上的星星。我用雙手在胸前捏了一個碩大的圓，笑著對他說，“碗大的星星吧?！焙髞恚覀冊诜块g里談?wù)撈鹆烁髯缘母赣H。

我們的父親都在這一年夏天去世了。我們年輕的父親，還來不及享受晚年生活，就意外地離開了我們。只不過，在這個必然要面對的生死問題上，坐在我右手邊的藏族詩人要看得開一些，“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的事?！?/p>

我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有些糾結(jié)。我說過要帶父親和母親去首都看故宮，看長城，帶他們?nèi)ケ贝骱涌创蠛５?。記得在父親病逝前夕，我舉父親的例子開導(dǎo)母親說，人的一輩子太短暫，太不劃算，所以趁還走得動的時候，要多出去看看。母親情緒低落地回應(yīng)，“一個人出去還有什么意思呢？”

當(dāng)然，把我們卡在這個夜晚的喉嚨里的，不僅僅是父親。還有諸多現(xiàn)實(shí)問題。譬如說居高不下的房價，難以抉擇的事業(yè)，磕磕碰碰的工作……面對別人的問題，每一個人都像專家，都可以給出幾條建議，但就是無法從自身的困境里跳脫出來。

或許就是在這樣稍顯暗淡的時刻，也不知是誰，忽然來了一句——“我們住在大海的隔壁。”這句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

那個時刻，寬敞的房間里安靜了兩秒鐘，我們甚至都情不自禁地朝陽臺掃了兩眼。那時的室外，已儼然一座靜謐遼闊的大海了。即使站在陽臺憑欄而望，也只是看得見一些尖頂別墅影影綽綽的輪廓。當(dāng)然了，那并不是黑漆漆的大海，畢竟還有一些橘黃色的燈火點(diǎn)綴其間。

朦朧夜色里，依稀也能分辨出近處椰樹的影子。那倒是黑乎乎的一團(tuán)了。

當(dāng)剛杰·索木東和羌人六把那瓶白酒徹底干掉時，已是深夜。想起次日一早就要去看海，我們便抱拳作別各自散去。

洗漱完畢后，我在陽臺上默默地站了幾分鐘。我再次確證了一下先前的感受：夜色蒼茫如海。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了。就像是躺在大海邊的一塊礁石上。

我知道它就在不遠(yuǎn)處。我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我呼吸到了它潮濕的氣息。

3

第二天清晨，把我從夢中喚醒的，不是昨晚臨睡時設(shè)置的鬧鐘，而是晃動在落地窗外的幾縷金紅色的霞光。我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往陽臺的方向望了一眼，即刻被一幕奇異景象吸引了。

遠(yuǎn)處的房屋如黑色的剪影，亦如小小的黑色山丘，屏息凝神地矗立在地平線上。而房頂之上如海浪般奔涌的云層，已經(jīng)有一部分被煅燒成金塊了——更多的部分被鍍上了一道響亮的金邊。空白處的天幕也漸次呈現(xiàn)出至少十二種不同的顏色。即使是一百二十種，一千二百種，乃至一萬兩千種，也是有可能的。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要發(fā)生什么大事了，趕緊爬起來小跑到陽臺上，迫不及待地舉起了手機(jī)。我要拍下那個神圣的時刻。兩年前的九月，我在北戴河小住了二十多天，卻沒有在一個早晨去到海邊。我白白錯過了二十多次機(jī)會。

我記得羌人六兄弟在幾年前寫過一篇名為《發(fā)表了日出的群山》的散文。寫他的故鄉(xiāng)的。他的故鄉(xiāng)四川平武，大約與我的故鄉(xiāng)湖北建始一樣，是被如馬脊一樣奔騰的群山死死圍困著的一塊土地。太陽從山岡之上升起來，然后在群山間奔跑，最后跌落于一道看不見的深淵。要是他出生于這個海濱小城，他或許會將標(biāo)題更換為“發(fā)表了日出的大海”吧。不過也未可知。

我相信這里的每個日出，都是大海發(fā)表的。世界上的每個日出，都是大海發(fā)表的。我也相信，一直沿著太陽的方向走下去，一準(zhǔn)兒能與大海撞個滿懷。事實(shí)上，在這個被大海包裹起來的海島上，無論你朝著哪個方向走，最終都能抵達(dá)大海。大海，是島嶼的圍欄。

我終是遠(yuǎn)距離地目睹到了海上日出的全過程，而且還在手機(jī)相冊里留下了確鑿無疑的證據(jù)。那輪被海水洗滌過的年輕太陽，以我想象不到的速度，飛快地躍上了房頂，繼而借助這一跳板，一步跳到了空中——不，它更像是被一雙金光閃閃的巨手托舉到空中的。

更多的云彩被照亮了。先前瞧著黑乎乎的房子以及生長著熱帶植被的大地，在新鮮的陽光的照耀下，也像島礁一樣，一點(diǎn)點(diǎn)地從海面上浮現(xiàn)了出來，一點(diǎn)點(diǎn)地明亮了起來。一天的秩序形成了。一天的生活開始了。

在我看來，見證這個過程，無異于一次禮佛。一個更加寬闊的世界，已在不知不覺間向你打開了。當(dāng)然了，這或許就是一瞬間的事。

也就是在這個上午，我撞見了幻想已久的大海。撞見了那座在幾個小時前發(fā)表了日出的大海。

那是在去猴島的途中。當(dāng)畫一樣的海忽然一覽無遺地出落在視野里時，坐在纜車?yán)锏奈覀兗硬灰?，不禁大為贊嘆。每個人都忙碌起來，“咔咔咔”地拍個不停。似乎誰也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畫面。事實(shí)上，隨便抓拍一個畫面，都是一幀上好的風(fēng)景照。這個架勢，一定給人造成了誤解：這群人肯定從未曾見識過大海。

以前，我認(rèn)為寶石藍(lán)的天空是這個世界上最干凈也最能洗滌人的靈魂的，可這一天我才知道，原來還有比天空更藍(lán)，更令人向往的事物；以前，我時常把天空比喻為海，或者是習(xí)慣性地將兩者互換，看來這也是值得斟酌的。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而言，它們確實(shí)像極了一對孿生姐妹。

密密麻麻的船只停泊在微波蕩漾的海面上。在高空俯視，那些插在船頭的旗幟竟跟紅燈籠一樣給人以十分美好的感覺。海岸邊鱗次櫛比的房屋以及遠(yuǎn)方像海浪一樣起伏的山岡，逐漸化為背景。那個更加寬闊的世界，正迎頭趕來。

逛完猴島，我們沿著海岸線遛了一圈。

這才是真正接觸大海的開始。那條彎彎曲曲的公路修筑在彎彎曲曲的海堤上。一邊是馬尾松和灌木叢扎根的山坡，一邊是一望無際的藍(lán)色大海。海堤下堆積著許多房子般大小的黑色礁石——每一塊礁石，都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峰，都像是一座供人修行的廟宇。

還在觀光車上的時候，面對這座看不到邊界的大海，有人激動得問了這樣一個近乎天真的問題，“海的那邊是什么？”很多人笑著搶答道，“還是海。”更有人說，“看見這樣藍(lán)的海，就想跳下去?！?

我也想跳下去?？上也粫斡尽５疫€是下水了。滾燙的太陽與滾燙的沙子阻止不了我們與大海親近的腳步。

藍(lán)色的海浪，一浪接一浪地從大海深處涌動過來，在沙灘上，在我們的小腿上掀起雪白的浪花，繼而又迅速地退了回去。裙角，褲管，都被打濕了。我懷疑這只是大海在永無止息地練習(xí)奔跑。這只是一個它永遠(yuǎn)也玩不膩的游戲。

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它把海底的一些小東西捎上了沙灘。那些漂亮的海貝，白色的珊瑚，是它贈送給我們的禮物。

已不記得是在觀光車上，還是在那個觀海臺了，我忽然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眼前這座清澈無比的藍(lán)色大海是傾斜的。它從看不見的遠(yuǎn)方一直傾斜過來——我甚至感覺它隨時都有直立起來的可能。

這面巨大無比的鏡子，映照著所有人的理想和光輝歲月?；蛘哒f，所有人的理想和光輝歲月，包括那些早已泯滅的，都在一瞬間被這面鏡子激活了。

于是，我們有了一小會兒沉默。礁石一樣的沉默。沙子一樣的沉默。時間一樣的沉默。

4

或許是在前往大海的途中吧，我忽然萌生了有朝一日在這個海濱小城定居的想法。想著每天晚上，都能去天下最美的海邊散步，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可我不是作家王剛。就是那個擔(dān)綱過《天下無賊》編劇的王剛。他早已在這個縣城的某處海灣住了好幾個年頭了。但對我而言，要在這里買套小房子，尚且需要一些時日。

我確實(shí)喜歡這個地方。看了分界洲的海，就更喜歡了。五年前在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結(jié)識的李其文兄弟就是本地人。他是這次活動的東道主。他介紹說，等你們爬到分界洲島的山頂，站在那里眺望一眼大海，就不想走了。

我們幾個人——剛杰·索木東、羌人六，確實(shí)去尋找過那條通往山頂?shù)牡缆罚`入了一片建在山腰的別墅群。由于時間較為緊張，也就放棄了。不過，在我們歇腳的那個地方所望見的大海，已經(jīng)叫人大為驚嘆。

我沒有記住歇腳處的名字?；蛟S就是石碑上介紹的海南島南北的分水嶺——牛嶺吧。一個異常險要的地方。但在那里望見的大海，也實(shí)在是壯觀。

百尺懸崖之下的大海，像一頭沉默的巨獸。翡翠般的皮毛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星星的光芒。沿著一道險峻陡峭的石梯下行到礁石上拍照的幾個游客，變成了一個個黑點(diǎn)。碎玉似的浪花在他們的腳底下舔舐著黑色的礁石。

面對這座與時間一樣古老而浩瀚的大海，面對這座既可以吞噬一切又可以誕生一切的大海，面對這座既喧囂又孤獨(dú)的大海，我不知道是該呼喊，還是沉默。正如簡人在《采石場背面的大?！分姓f，“——如果我呼喊，整個大海像個啞巴！——倘若我沉默，一切也會消失……”

以前，在洞庭湖和太湖游玩時，我都產(chǎn)生過這樣一種錯覺，即當(dāng)我乘坐快艇到達(dá)湖中的小島時，總以為抵達(dá)的是另外一塊大陸。可這一次有些不同。我的頭腦相當(dāng)清醒。我們是在一座島嶼上，而不是身處大陸的某個角落。

我想，是那一望無際的大海修正了某種根植在我內(nèi)心的傲慢與偏見，修正了那種長久以來彌漫在我們頭腦中的自我意識和中心主義。

我終于禁不住那股靛藍(lán)色的誘惑，頂著海南十月下旬的烈日，尾隨剛杰·索木東踏上了那條陡峭異常的石梯。羌人六早已在那兒了。他獨(dú)自坐在那塊巨大的底部被浸泡在海水里的礁石上，望著眼前動蕩不安的翡翠沉思。

天地都安靜下來了。有兩三只指頭大小的黑色漁船，馱著一船斑斕星輝，在遠(yuǎn)方緩緩移動。幾叢灌木，在看不見土壤的礁石灘中吐露著翠綠的芬芳。在這節(jié)骨眼上，時間也跟著靜止了。

很多東西，在這里是永恒的。我們看見的這些波瀾壯闊的景象，既是許多年前的樣子，也是許多年后的樣子。

舉頭回望我們的歇腳處，才知曉那分界嶺的巍峨。它簡直就是一座氣象宏偉的廟宇。一頭史前巨象。穹廬般的天空，肯定也是被它給頂高的。

我的心怦怦直跳。有一種巖漿般的東西在我的身體里回旋升騰。

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事實(shí)：我們前往人間寺廟朝拜，都是往高處去；而前往大?！@天然的廟宇，無一例外地都是往低處去。但這并不能減少它的莊嚴(yán)，也不能減少人們對它的敬畏。

我也由此懷疑，人間廟宇都是模仿大海的產(chǎn)物。那些宣揚(yáng)仁愛、慈悲與自由、平等的宗教思想，是否也與大海對他們的啟示有關(guān)？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這一天的大海。它在正午的陽光下，“仿佛閃光的硬幣，而寂靜，只是一記空缺的重拳。”（見簡子《采石場背面的大?！罚?/p>

離開這個名叫陵水的海濱小城的前夜，我在寬敞的陽臺上睡了大半宿——盡管夜晚的陵水，有一些涼意。我睡在那里，不為了觀看滿天繁星，只為了更為深刻地感受那股子氣息。我要把那股子氣息帶到大陸。帶到多霧霾天氣的南京。

那天中午，李其文兄弟開車送我前往火車站的途中，我們就島嶼寫作交換了一些意見。我對他說，海南應(yīng)該是出大作家的地方。這么開闊的地理環(huán)境。

可是他并不這樣認(rèn)為。他說，因?yàn)榫嚯x大陸較遠(yuǎn)，海南一直比較封閉，人們的生活也相對穩(wěn)定，沒有多少人像你一樣有那樣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從這個省份跑到那個省份。我們到大陸去，頂多住上幾天就回來了，不可能對那兒的生活與文化有更深刻的感受。所以，我們的作品也相應(yīng)地呈現(xiàn)出比較單一的特征，寫不出那種復(fù)雜的波瀾壯闊般的長篇大制。

半個月后，我在另外一個朋友口中，也聽到了類似的表述。他說，許多在海南生活了多年的作家，并沒有寫出一部十分厚重的作品。他們的作品，都是在大陸寫出來的，或者說，他們寫的，都是大陸生活。

看來，有的時候，開闊也是一種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