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恒兵
(國防大學政治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3)
馬克思主義的雙重邏輯解析
許恒兵
(國防大學政治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3)
縱觀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馬克思主義史,其在總體上持續(xù)存在著邏輯上的分裂式解讀,即要么堅持以單一的科學邏輯闡釋馬克思主義,要么堅持以單一的人本邏輯闡釋馬克思主義,并表現(xiàn)出兩者交替式演進的特征。如何處理兩種邏輯之間的關系對于完整準確理解馬克思主義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貧w馬克思思想演進的過程,其在總體上經歷了從人本邏輯向科學邏輯的“格式塔”轉化,但人本邏輯并未遭致完全地丟棄,而是始終以外在于科學邏輯的方式對其發(fā)揮了多方面的前提性作用。反過來,正是基于科學邏輯對社會現(xiàn)實的確定性的說明,馬克思基于人本邏輯的未來構想才能夠避免空洞的說教。就此而言,科學邏輯又在根本上支撐著人本邏輯。兩者相互作用、缺一不可,共同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的雙重邏輯。
馬克思主義;人本邏輯;科學邏輯
在《馬克思主義主要流派》“導言”中,科拉科夫斯基聲稱其對馬克思主義歷史的概觀,將“集中在各個時期馬克思獨立的思想活動中居于中心地位的問題,即避免空想主義和歷史宿命論的兩難困境如何成為可能?”[1](p6)而阿格爾同樣聲稱其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一著中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歷史變遷模式的理解鎖定在“把握住馬克思主義決定論和意志論兩個方面之間的不斷改變的關系”。[2](p14)兩者共同的理論聚焦不僅言明了如何處理好人本邏輯與科學邏輯的關系問題實為把握馬克思思想探索歷程乃至其發(fā)展的核心問題,而且也表明了對該問題的處理作為一條核心線索貫通于馬克思恩格斯之后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史中。在此前提下,系統(tǒng)梳理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進程中各個階段的思想家或派別對兩種邏輯的理解以及以此為前提對馬克思主義的各種闡釋,分析其中存在的得與失,并回歸馬克思思想發(fā)生發(fā)展的原初語境系統(tǒng)考量雙重邏輯的地位及其轉化歷程,對于我們合理理解兩種邏輯在馬克思主義中的固有地位及其相互關系,并以此推動完整準確地理解和闡釋馬克思主義,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
在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①本文接下來所作的思想史描述主要限定在從第二國際以及與其有著直接的批判或傳承關系的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其中省去了列寧主義和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等。實際上,在對人本邏輯或能動性邏輯與科學邏輯關系問題的處理上,無論是列寧主義還是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兩者都經歷了自身特有的復雜的邏輯轉變歷程,并且在邏輯轉變的動因上也表現(xiàn)出特殊性,因而無法放在統(tǒng)一的歷史語境下一并考察,需要另文專門論述。中,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為,人們往往總是基于單一化的邏輯視角——要么是科學邏輯要么是人本邏輯——來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從而造成了其中持續(xù)存在的分裂和對抗。對此,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馬爾庫什指出:“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中,存在著一種持續(xù)的分裂——生產范式(亦即歷史唯物主義——筆者注)一方面分裂為關于勞動的‘科學’模型,另一方面分裂為關于實踐的‘哲學’觀點”。[3](p112)而阿格爾同樣也對此作了明確的概括,強調“馬克思主義者往往或者夸大決定論的重要性,或者夸大意志論的重要性,他們不是把馬克思主義降低為宿命論的決定論,就是把馬克思主義降低為哲學的悲觀主義?!盵2](p13)而當斯坦利和齊默曼在《論馬克思和恩格斯之間的所謂的差異》一文中指出“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淡化馬克思著作中的‘決定論’因素和‘科學’因素,已經在很多馬克思的研究者中成為一種時髦”[4]時,無疑也表現(xiàn)了人們基于對馬克思主義中的人本邏輯的彰顯而力圖消解科學邏輯的傾向,并由此從一個方面表明了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中的邏輯分裂式解讀的普遍現(xiàn)象。那么,種種基于單一的邏輯闡釋馬克思主義的現(xiàn)實根源和思想動因是什么?又造成了什么樣的理論困境呢?下面,本文將緊扣馬克思主義史對上述問題展開分析。
回溯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首先繼承馬克思恩格斯的遺產并對馬克思主義展開理論闡釋的是第二國際理論家。伴隨著19世紀末期壟斷資本主義的逐漸形成,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普遍出現(xiàn)了經濟高漲,而無產階級的革命熱情也一度處于低落狀態(tài),以致進入如安德森所說的“一個相對平靜的時期”,[5](p14)在此背景下,同時源自于自身的理論“前見”、推動馬克思主義理論系統(tǒng)化任務等因素的影響,第二國際理論家雖然在理論取向、革命形勢診斷以及以此為前提的對未來走向判定方面存在著諸多差異,但是特定的歷史情境和理論訴求仍然使得這個階段的馬克思主義闡釋方式表現(xiàn)出許多普遍性的趨向,其中之一就是基于單一化的科學邏輯對馬克思主義予以決定論式的闡釋??即幕鞔_聲稱:“唯物主義的歷史觀是純粹的科學”,[6](p81)它基于對資本主義社會運行規(guī)律的揭示,無可置疑地證明了無產階級革命以及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的歷史必然性,亦即“長入社會主義社會的理論”。[6](p214)很顯然,考茨基并不否定革命的作用,但由于將革命視為自然的經濟過程的功能,或者說是該過程“迫使”的結果,因而實際上徹底消解了無產階級的革命能動性,此其一;其二,單一的科學化邏輯闡釋使得考茨基無法合理闡釋人本邏輯的地位和作用。固然,考茨基洞察到科學邏輯和人本邏輯的差異,并要求將其區(qū)分開來,但是,由于其最終將道德理想置于必然性過程的自主趨向的結果,即是經濟發(fā)展即階級消滅的必然結果,以致最終將馬克思主義的人本邏輯歸屬于科學邏輯而予以消解。伯恩斯坦同樣對馬克思主義作出了單一的科學邏輯化的闡釋。在他看來,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唯物主義歷史觀,而其“把唯物主義轉用于解釋歷史,就意味著從根本上主張一切歷史的過程和發(fā)展的必然性”,[6](p221)其中,“整個說來,人的意識和意愿表現(xiàn)為非常從屬于物質運動的因素”。[6](p223)但是,與考茨基不同,伯恩斯坦堅決拒斥決定論的馬克思主義,認為“無論如何,因素的多樣性仍舊存在,要想精確地揭露它們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以便有把握地確定,在某一場合應當到哪里去尋找當時最強大的動力,這決不總是容易的事”,[6](p227)伯恩斯坦由此要求一種對待歷史的折中主義態(tài)度,而“折中主義——從對于現(xiàn)象的種種不同的解釋和處理方式中進行選擇——往往只是對于企圖從一物引出萬物并且以獨一無二的方法處理萬物的教條主義渴望的自然的反作用。”[6](p227)在此前提下,伯恩斯坦凸顯了政治、意識乃至倫理的因素在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作用,認為“經濟發(fā)展到今天已經達到的水平容許意識形態(tài)因素特別是倫理因素有比從前更為廣闊的獨立活動的余地”。[6](p229)在此基礎上,伯恩斯坦不僅全面“修正”了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倡導一種所謂的基于資本制度的局部改良而進入社會主義的進化論理論,而且在其所批判乃至否定的科學邏輯之外確立起了一種康德式的抽象的人本邏輯,認為“由于社會主義把這樣一種未來圖景當作目的,由于它在一定程度上使自己在目前的行動取決于對這一目的的考慮,社會主義就勢必相應地包含著一部分空想主義”“它帶有一種思辨的理想主義的因素,包含著一部分科學上沒有得到證實的東西或者科學上無法證實的東西。”[6](p389-390)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第二國際逐漸衰落并為第三國際所取代,而馬克思主義也循著兩個方向繼續(xù)演進,一個就是肇始于德波林,并為布哈林、阿多拉茨基、米丁、拉祖莫夫斯基等人所發(fā)揮,然后在斯大林理論體系中得到定型的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雖然在現(xiàn)實動因和理論訴求等方面存在著不同,但蘇聯(lián)理論家無疑傳承了第二國際理論家基于科學邏輯的決定論式的馬克思主義闡釋方式,并集中體現(xiàn)于他們普遍將歷史塑造成一個外在于人的自在的必然性過程,而未來理想社會則被歸屬于這個必然性過程的產物。此種理論取向典型體現(xiàn)于斯大林的如下推論,即如自然世界一樣,“社會生活、社會發(fā)展也同樣可以認識,研究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科學成果是具有客觀真理意義的、可靠的成果”,“這就是說”,“社會主義從關于人類美好未來的空想變成了科學”。[7](p436)在此種決定論的話語體系中,人本邏輯實際上同樣在完全歸屬科學邏輯的過程中遭致徹底消解。
另一個就是由盧卡奇、科爾施和葛蘭西開辟路向,法蘭克福學派、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以更為純化的形式予以發(fā)揮,同時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中得到回響的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以及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fā),伴隨著早期壟斷資本主義的興起,富有成效的無產階級革命不僅沒有如期發(fā)生,而且出現(xiàn)了工人階級日益增長的保守主義和“一體化”傾向,而資本主義制度也沒有在混亂的局面中趨于崩潰。面對新的形勢,第二國際的決定論的馬克思主義無法給出有效的闡釋,并引發(fā)了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重大邏輯反撥,這不僅體現(xiàn)于他們將理論的主題逐漸從對經濟的科學分析轉向對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從而實現(xiàn)了像安德森所說的令人困惑的“倒轉了馬克思本身的發(fā)展軌道”,[5](p68)而且在激烈批判決定論的基礎上強調階級意識在歷史演進過程中的作用。盧卡奇關于“無產階級的正確觀點和正確決心具有決定性的作用”[8](p403)的論斷,科爾施強調必須重新提出“無產階級革命對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的主要問題”,[9](p33)葛蘭西對“靈魂深處鬧革命”以及奪回文化“領導權”的強調,等等,都無不充分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這種人本邏輯轉向中,馬克思主義的科學邏輯維度漸漸遭致消解,就連直接以階級斗爭問題為討論中心的最后一人葛蘭西,“也沒有論述資本主義經濟本身”。[5](p96)30年代以后,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伴隨著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完整的形式公開問世、壟斷資本主義的日益成熟、無產階級革命熱情的“淡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的闡釋不僅日益朝著意識、文化、政治領域壓縮,而且明確聲稱要基于青年馬克思的人本邏輯為馬克思主義“重新奠基”。法蘭克福學派認為“必須用摒棄了馬克思《資本論》中決定論傾向的批判理論去反對操縱意識的行為。而且,通過揭露和改變資產階級的虛假意識,還能使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得到回復”,[2](p188)以薩特和梅洛-龐蒂為代表的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極力彰顯個人實踐和自由在歷史變革中的作用,而在“反叛”蘇聯(lián)社會主義模式和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過程中發(fā)展起來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則明確打出“回到青年馬克思”的口號,并在與西方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呼應中竭力弘揚青年馬克思的人本批判精神??梢哉f,在從20世紀20年代到60年代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發(fā)展歷程中,基于人本邏輯闡釋馬克思主義的路向占據了絕對的主導地位。但是,完全丟棄了科學邏輯的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最終喪失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精確診斷能力以及由此為無產階級革命提供確定性的理論指導的功能,并逐漸將解放的目標完全歸入純粹的思想領域中,從而違背了馬克思關于“‘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不是思想活動”[10](p527)的教導。
但是很快,西方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中的重大邏輯反撥再次發(fā)生。伴隨著蘇共“二十大”之后很多人將馬克思主義引向抽象的人道主義,以及以“反斯大林主義”為旗號的反共反社會主義思潮的泛濫,在此背景下,以阿爾都塞為典型代表的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者極力詬病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認為正是由于他們“把馬克思主義哲學軟化為抽象的人性、總體性和異化之類的非科學規(guī)定,使馬克思主義本身喪失了強有力的戰(zhàn)斗性”,[11](p233)并重新開啟了基于科學邏輯闡釋馬克思主義的路向。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的思想在1845年發(fā)生了一次“認識論斷裂”,即從“意識形態(tài)”階段徹底轉向“科學”階段,并且,“馬克思同一切哲學人本學和哲學人道主義的決裂不是一項次要的細節(jié),它和馬克思的科學發(fā)現(xiàn)渾成一體。”[12](p223)從表面上來看,阿爾都塞強調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似乎是在向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復歸,但兩者之間卻存在著重大的差別。核心之處在于,深刻認識到第二國際對馬克思主義機械決定論闡釋的缺陷,并同時受到葛蘭西關于社會生活之總體實為“絕對有機整體”觀念的影響,阿爾都塞提出“多元決定論”的替代性方案,即認為在具體的實踐情境中,矛盾并非以純粹的狀態(tài)而出現(xiàn),其作用的發(fā)揮會“受到各種不同矛盾的影響,它在同一項運動中既規(guī)定著社會形態(tài)的各方面和各領域,同時又被它們所規(guī)定”,[12](p223)因而表現(xiàn)出“多元決定”的格局。但是,源于真正的科學必定要提供對待現(xiàn)實的確定性說明,從而其所構筑的思想圖景必定是“一元決定論”的,阿爾都塞最終又在其方案中保留了經濟的“歸根到底”的決定作用。如此一來,在阿爾都塞的思想總格局之中,“多元決定”所達到的非簡化論的效果便是“通過在理論和歷史之間建立僵硬的二元論來形成的”,并且,“這里存在一個悖論,因為在堅持理論和科學知識的獨立自主性時——理論的和科學的知識相對于經驗主義、唯意志主義、人道主義和‘歷史主義’的獨立自主性——阿爾都塞又將結構決定論完全排除于歷史之外,以此作為其理論的完成?!盵13](p8)也正是因為無法合理地說明“多元決定論”和“經濟決定論”的關系,阿爾都塞實際上并沒有解決兩者之間的矛盾問題,并最終以走向“偶然的唯物主義”而偏向了多元決定論,從而最終表現(xiàn)出在馬克思主義科學邏輯建構上的失敗。
阿爾都塞的失敗連同社會現(xiàn)實的新變遷和后現(xiàn)代潮流的深刻影響,最終激發(fā)出全面否定科學邏輯或決定論的后馬克思主義潮流,并再次引發(fā)出基于單一人本邏輯的激進批判理論。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急劇向右轉的一個理論變種”,后馬克思主義全面奉行對馬克思主義的解構策略,即解構馬克思主義的總體性概念、經濟決定論、階級還原論和激進革命概念,因而雖然其在總體上繼續(xù)推進全球解放的革命規(guī)劃,但卻在理論上已經與馬克思主義相去甚遠。從這個角度來看,雖然后馬克思主義在全面拒斥科學邏輯的基礎上倡導基于人本邏輯的激進批判理論,但無疑已經與開啟于盧卡奇的西方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有了質的區(qū)別。這充分體現(xiàn)于后馬克思主義者全面消解了馬克思主義對人類的終極關懷維度,而將倫理的訴求移植于對當下的各種臨時局面的開放式想象。例如,后馬克思主義者米歇爾·莫維尼明確聲稱“有必要將馬克思主義這種非決定論、‘反體系的’因素呈現(xiàn)出來,并做進一步的發(fā)展,這最起碼可以增強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力量以便使它能夠應對那些往往被排除在階級斗爭的‘傳統(tǒng)’范圍之外的當代問題”,[14](p38)并認為“事實上馬克思即便是在其最‘科學的意義上’,也‘總是已經’(絕對的)合乎倫理的”,[14](p40)但是,馬克思主義的倫理訴求既非建基于必然性規(guī)律的基礎之上,也不是目的論的,“馬克思的方法不但表明了對他者性和差異重要的‘可變性’的這種雙方面的認識,同時還表明了將差異本身的過程問題化的責任。如此觀之,他的唯物主義就其‘科學性’而言才是倫理的。它指向社會關系的偶然性、暫時性,也指向在歷史當中將其具體化的方式。”[14](p56)
綜上所述,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表現(xiàn)出基于單一的邏輯——要么是科學邏輯要么是人本邏輯——闡釋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傾向,從而造成了種種理論困境。它啟示我們,為了完整準確地理解馬克思主義,必須首先要厘清科學邏輯和人本邏輯在馬克思主義中的應有地位和作用以及兩者之間的交互關系。而在此之前,基于對馬克思思想演進歷程的考察,廓清兩種邏輯在其中交替變化的原初景象,無疑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展開深層次的理論探究。
二
我們的考察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開始。因為正如孫伯鍨先生所深刻洞見到的,“《手稿》中確實存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邏輯:以抽象的人的本質為出發(fā)點的思辨邏輯,和以現(xiàn)實的經濟事實為出發(fā)點的科學邏輯?!盵15](p177)前者體現(xiàn)于馬克思基于理論上所構想的人的理想性存在方式即“自由自覺的活動”對資本主義社會“異化勞動”所展開的激進批判,而后者則體現(xiàn)于馬克思基于歷史客觀演進的維度對資本與土地、利潤與地租、工業(yè)與農業(yè)等的歷史差別的闡明,并得出了“由現(xiàn)實的發(fā)展進程產生的結果,是資本家必然戰(zhàn)勝土地所有者”[10](p176)的結論。但是,由于受制于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哲學框架的影響以及經濟學知識的匱乏,主導馬克思此時理論運思的主導邏輯無疑是抽象的人本邏輯,這既體現(xiàn)于此時馬克思人本話語的強勢存在,也體現(xiàn)于他對古典經濟學之為“非人”學問的指認,但在后來,馬克思明確聲稱斯密、李嘉圖的政治經濟學乃是科學。這種人本邏輯主導的局面一直持續(xù)到《神圣家族》,只是,在這本著作中,馬克思的科學邏輯顯然得到了相比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而言的重大拓展。對此,山之內靖在其《受苦者的目光:早期馬克思的復興》一著作中對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所實現(xiàn)的邏輯轉換作了適當的描述。在他看來,《神圣家族》是“馬克思問世的最初的系統(tǒng)著作”,[16](p170)“在《神圣家族》中,通過《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摸索而獲得的對市民社會的認識的新水準明確地顯示出來了?!盵16](p171)“這樣的對于市民社會的認識與《經濟學哲學手稿》第一手稿的‘異化勞動’邏輯已經不再直接相連,估計在第一手稿和《神圣家族》之間,存在著使馬克思的市民社會認識大幅度轉換的結構性變化。”[16](p198)而這一變化的方向便在于,在《神圣家族》中,“私有財產的經濟運動在其展開的過程中產生否定自己的要素的認識已經體現(xiàn)出來了”。[16](p198)
正如人們所普遍認可的,馬克思基于《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兩本著作而實現(xiàn)了重大的理論變革。而按照馬克思后來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自己思想的回顧,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他和恩格斯不僅闡明了他們的見解與德國哲學的意識形態(tài)的見解的對立,而且也清算了他們之前的哲學信仰。由此透露出來的重大信息在于,馬克思此時實現(xiàn)了對抽象的人本邏輯格式塔轉化,即轉向了面向歷史現(xiàn)實的科學探究。這充分地體現(xiàn)于馬克思強調的“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fā)展過程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關于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對現(xiàn)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huán)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結果的概括?!盵10](p526)而基于對社會現(xiàn)實的分析和抽象形成概念,然后以現(xiàn)實的先行發(fā)展為歷史前提構建起概念之間的關系而形成概念體系,從而提供關于現(xiàn)實的模式化的說明,恰恰是科學應然為之的事情。但問題在于,馬克思從人本邏輯轉向科學邏輯的格式塔變革是否徹底丟棄了人本邏輯呢?對此,人們往往通過將青年馬克思和成熟馬克思的思想關系主題化,并以“連貫論”和“斷裂論”的方式給予解答。前者主要為上文所闡述的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所秉持,即普遍堅持《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主導的人本邏輯一以貫之地貫通于馬克思思想演進過程之中;后者往往體現(xiàn)于上文所闡述的著力強調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的思想家或理論派別之中,即認為馬克思的思想變革實現(xiàn)了與人本邏輯的一刀兩斷,而完全地趨向于科學邏輯的建構。“連貫論”的理解顯然與馬克思1845年所實現(xiàn)的從人本邏輯轉向科學邏輯的事實不相符合,但是否能說馬克思在轉向科學邏輯之后完全丟棄了人本邏輯呢?系統(tǒng)考察馬克思思想演進的歷程可知,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如上所述,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中,馬克思明確提出了要沿著“實證科學”方向提供關于歷史的真正的知識,并遵循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fā)闡述歷史的方法論路徑為我們提供了關于歷史的模式化的說明。雖然源于經濟學知識的匱乏、批判德國思辨哲學的任務等原因,馬克思此時對歷史的科學說明遠未到達科學所要求的精確化說明,而“只是用分工的發(fā)展描述了不同所有制出現(xiàn)的極為一般的條件,依據這些條件,并不能充分說明某種所有制何以會發(fā)生?!盵17]一個顯然的例子在于,馬克思此時將資本理解為“物品”,而不是一種社會關系,從而尚未在根本上確立起精確地說明資本主義社會運行規(guī)律的科學前提。但即便如此,馬克思無疑已經循著科學邏輯的方向邁出了一大步。那么,在此前提下,馬克思是否完全丟棄了人本邏輯呢?的確,馬克思通過揭示抽象的歷史目的論的現(xiàn)實根源,即其只不過是對在歷史進程中“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資金和生產力;由于這個緣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變了的環(huán)境下繼續(xù)從事所繼承的活動,另一方面又通過完全改變了的活動來變更舊的環(huán)境”的“思辨地扭曲”,[10](p540)從而給予抽象的人本邏輯以有效的批判,但是,馬克思以描述和分析歷史現(xiàn)實為基礎而對未來社會人的理想性存在方式所進行的“設想”,則表明其并未完全放棄人本邏輯。這不僅表現(xiàn)于其刻畫了“消滅分工”后共產主義社會中的人的存在狀態(tài),其中,“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fā)展”,[10](p537)而且體現(xiàn)于馬克思分別基于“真正的共同體”“有個性的個人”“自主活動”對“虛假的共同體”“偶然性的個人”“勞動”的價值審視和批判中。
馬克思的科學邏輯在《哲學的貧困》《雇傭勞動與資本》等著作中得到了進一步拓展。其核心表現(xiàn)在于生產關系概念的制定以及明確了只有從特定的或歷史性的生產關系出發(fā)才能夠實現(xiàn)對具體社會類型的科學解剖,提出“每一個社會中的生產關系都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10](p603)而認識到這一點無疑為馬克思在持續(xù)的深化研究中建構起把握了資本生產關系整體的“思想具體”提供了至關重要的牽引。實際上,列寧后來將馬克思能夠實現(xiàn)對人類歷史的科學說明的關鍵點之一確認為“把社會關系歸結于生產關系”也充分說明了這一點。但同樣存在的事實在于,馬克思此時仍然繼續(xù)保留著對人本邏輯的運用,并集中體現(xiàn)于其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譴責和對未來社會的構想。就前者而言,馬克思批判資本關系下的“勞動”“不能給人以樂趣”“令人生厭”,[10](p739)工人勞動的成果只不過增加了資本的力量,雖然伴隨著生產資本的迅速增加,工人所得到的享受也可能增加,但即便如此,與一般社會發(fā)展水平相比,“工人所得到的社會滿足的程度反而降低了”,[10](p729)即便“工人的物質生活改善了,然而這是以他們的社會地位的降低為代價換來的。橫在他們和資本家之間的社會鴻溝擴大了”;[10](p734-735)就后者而言,馬克思基于現(xiàn)代工廠中的分工典型對未來的社會展開了構想,即“為了生產財富而組織得最完善的社會,毫無疑問只應當有一個起指揮作用的企業(yè)主按照預先制定的規(guī)則將工作分配給共同體的各個成員”,[10](p624)就這種構想的實質而言,實際上就是強調廣大社會成員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并以聯(lián)合在一起的方式按照共同的計劃組織生產。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實現(xiàn)了科學邏輯的完美呈現(xiàn)。其中,馬克思遵循自然科學研究中的“典型原則”,主要以當時在英國發(fā)展的最充分的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為前提,堅持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科學方法,實現(xiàn)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運動過程的模式化說明,正如馬克思自己所總結的,“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觀念上反映出來,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就好像是一個先驗的結構了”,[18](p22)借此,馬克思科學揭示了資本增殖的過程和秘密以及基于其本性而導致的不斷增殖所帶來的種種矛盾及其歷史界限,從而科學說明了資本主義社會走向死亡的歷史必然性。但與此同時,馬克思仍然基于人本邏輯對資本主義社會展開激烈的價值批判譴責,并同時對未來社會展開積極的構想。就前者而言,首先,馬克思給予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的暴力運用、奴隸販賣、鴉片貿易以及對婦女、兒童的摧殘以激烈的道德譴責,強烈控訴“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18](p871)其次,在對資本增殖過程的分析中,馬克思同時激烈批判了資本關系使得勞動者畸變?yōu)橘Y本自我增殖的純粹的物性工具,譴責“資本由于無限度追逐剩余勞動,像狼一般地貪求剩余勞動,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它侵占人體的成長、發(fā)育和維持健康所需要的時間。它掠奪工人呼吸新鮮空氣和接觸陽光所需要的時間”,[18](p306)正是基于上述人本維度的批判,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制度相比于以往的制度而言乃是最大的奴役制。就后者而言,馬克思基于對資本攫取了本來歸屬于人的生存和發(fā)展的時間的批判,對未來理想社會進行了積極的構想,即伴隨著人類社會物質生產力的極大發(fā)展,在必然性的人類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fā)揮,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盵19](p929)總之,正如凱·尼爾森所總結的,“任何沒有發(fā)現(xiàn)馬克思道德承諾的《資本論》解讀方式都是盲目的”。[20](p166)
如上所述,《手稿》之后的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歷程既非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人本邏輯一以貫之的過程,也非第二國際、蘇聯(lián)理論家以及西方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的那樣,僅僅只是科學邏輯拓展與建構的過程,而是兩種邏輯始終共存于馬克思思想演進的過程中。由此帶來的問題必定是,只有合理理解兩種邏輯在馬克思主義中的相互關系,才能完整準確地理解馬克思主義。
三
從功能作用上來看,人本邏輯和科學邏輯體現(xiàn)的都是人類解釋世界的方式。兩者之間的差別在于,人本邏輯基于應然性的價值標準解釋社會實在,所得出的往往是關于社會實在之“合理”或“不合理”的結論,其目標在于作出關于實在是否“應當”的總體評判,而非現(xiàn)實“何以如此”的確切說明。這一點充分表現(xiàn)于在以人本邏輯為主導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基于“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的價值標準將工人的勞動界定為“異化勞動”、將古典政治經濟學斥責為“非人的學問”,但卻無法提供關于異化勞動如何發(fā)生的內在必然性的說明。就此而言,人本邏輯的優(yōu)點在于能夠在“應然”和“實然”之間的張力中展開對現(xiàn)實的批判,但其缺點在于無法提供關于社會實在的有著確定性的說明。與人本邏輯相反,科學邏輯則要舍棄種種價值性的設定,而訴諸客觀必然性的理論闡釋,獲得對歷史實在的決定論的說明。當著名的科學史家薛定諤指出“建構這個物質世界的代價就是把自我即心靈排除在外”,[21](p3)其中所內涵的道理無疑也適用于社會科學。面對把握資本主義社會的運動規(guī)律的目的,馬克思強調要將其所考察的過程看作一個“自然歷史過程”,即“我的觀點是把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的發(fā)展理解為一個自然史的過程。不管個人在主觀上怎樣超脫各種關系,他在社會意義上總是這些關系的產物。同其他任何觀點比起來,我的觀點是更不能要個人對這些關系負責的?!盵18](p10)就此而言,人本邏輯的優(yōu)點在于能夠提供關于社會實在的確定性說明,但由于其舍棄了對“應該如何”的追問,因而無法構成對現(xiàn)實的有效批判。
從上述人本邏輯和科學邏輯的簡單描述至少可以得出兩個結論:其一,完整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必定同時內涵著人本邏輯和科學邏輯,否則我們無法解釋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科學研究愈益走向深入的過程中,馬克思既高度贊揚古典政治經濟學是科學,同時又激烈地批判其實質上是資產階級發(fā)財致富的學問。前者無疑是馬克思基于科學邏輯所得出的結論,而后者無疑是馬克思基于人本邏輯得出的結論;其二,我們無論如何不能以建立理論體系的方式將科學邏輯和人本邏輯統(tǒng)一起來,即不能如建立兩個概念之間的歸屬關系般地建立人本邏輯和科學邏輯之間的歸屬關系。馬克思聲稱在考察社會變革時,“必須時刻把下面兩者區(qū)別開來:一種是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所發(fā)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的變革,一種是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tài)的形式”,[22](p592)“區(qū)別開來”所拒絕的正是那些一切要求將兩種邏輯統(tǒng)一起來的做法。對此,恩格斯也曾強調指出,“照資產階級經濟學的規(guī)律,產品的最大部分不屬于生產了這些產品的工人。如果我們說:這是不公平的,不應該這樣,但是這句話同經濟原來毫無關系”,[23](p5)亦即同對經濟的科學分析毫無關系。凱·尼爾森也認為,“馬克思雖然具有道德觀點并去做出了道德判斷,但是,它們卻不屬于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體系的一部分?!盵20](p167)但是,既然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同時內涵著人本邏輯和科學邏輯,并且兩種邏輯又不能夠在邏輯上統(tǒng)一起來,那么,兩者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到底呈現(xiàn)為何種關系呢?從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交替式地運用兩種邏輯可以看出,二者在馬克思的思想中呈現(xiàn)為外在式的互為前提的關系,即人本邏輯在科學邏輯之外起著前提性的作用,反之亦然。
首先是人本邏輯對于科學邏輯的外在式前提作用,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強烈的人本關懷構成了馬克思持續(xù)的科學探究的重要精神動力。從中學畢業(yè)論文確立為整個人類的解放而奮斗的偉大理想到《〈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明確提出“必須推翻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10](p11)然后是《共產黨宣言》明確提出建立“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的奮斗目標,再到《資本論》基于自由時間的維度對理想社會的構想,馬克思一以貫之的人本追求激發(fā)著馬克思從早期的純粹思想批判轉向描述現(xiàn)實,并由此開啟了科學探究歷史尤其是資本主義社會運動之奧秘的偉大征程。誠如海爾布隆納所言:“我們一定不會忘記,馬克思主義本身就源于卡爾·馬克思致力于人類解放的思想,他不只是為了研究而研究。這樣的道德熱情持續(xù)推動著馬克思主義者的撰史工作。這與傳統(tǒng)歷史學家的研究活動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傳統(tǒng)歷史學家不會觸及‘價值判斷’,他們認為這么做可能會損害研究結果的價值”;[24]第二,也是更為重要的,對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的先行價值判定為馬克思科學揭示資本的秘密,并從而徹底超越以斯密和李嘉圖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提供了重要的方向牽引。不可否認,古典經濟學家斯密和李嘉圖在實現(xiàn)政治經濟學科學化的過程中取得了卓越的成績,這充分地體現(xiàn)于馬克思高度評價在斯密那里“政治經濟學已發(fā)展為某種整體,它所包括的范圍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形成”,[25](p181)而李嘉圖則從“價值決定于勞動時間這一規(guī)定”出發(fā),力圖科學闡明“它所闡明和提出的其余范疇——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同這個基礎、這個出發(fā)點適合或矛盾到什么程度”,并在此基礎上說明了“階級之間的經濟對立”。[25](p183)但是,受資產階級立場的限制以及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天然合理性的判定——即便他們看到了貧困的事實,但“在他們看來,貧困只不過是每一次分娩時的陣痛,無論是自然界還是工業(yè)都要經歷這種情況”[10](p615)——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普遍缺失了對資本主義社會之是否“正當”的合理追問,以致他們的政治經濟學最終都表現(xiàn)出了致命的缺陷。誠如馬克思針對李嘉圖所說的,作為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最后的偉大代表,他“終于有意識地把階級利益的對立、工資和利潤的對立、利潤和地租的對立當做他的研究的出發(fā)點,因為他天真地把這種對立看做社會的自然規(guī)律。這樣,資產階級的經濟科學也就達到了它的不可逾越的界限?!盵18](p16)一個顯著的表現(xiàn)在于,由于認為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無剝削的社會,李嘉圖堅持認為資本積累是社會財富增加的最終原因,這個前提導致其雖然分析了剩余價值,但卻僅僅只是限于量的分析,而忽略了剩余價值的質和起源,從而不了解“在資本強迫進行剩余勞動時,資本所固有的縮短必要勞動時間的渴望”。[26](p131)而馬克思則基于無產階級的立場以及以此為基礎對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的之為剝削社會的價值判定,最終超越了古典經濟學“不可逾越的界限”,實現(xiàn)了古典經濟學難以企及的對資本主義社會一以貫之的科學化說明。就以馬克思所提供的理解全部資本主義生產的鑰匙即剩余價值學說為例,基于人本邏輯的價值判斷首先使得馬克思能夠將揭露資本增殖的著力點放在考察雇傭勞動者的勞動上,并以制定“勞動力”概念為突破口解決了古典經濟學不能解決的矛盾,科學論證了剩余價值是怎樣在價值規(guī)律的基礎上產生出來的?!榜R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透過掩蓋著資本主義剝削的種種假象,分析了剩余價值的起源和本質,闡明了剩余價值和其具體各轉化形式的內在聯(lián)系,確認了資本主義社會各剝削集團剝削收入的總源泉,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階級對抗關系的經濟基礎”,[26](p159)也就是說,雖然就科學邏輯本身的貫徹來看,馬克思必須將人本邏輯懸置起來,或者如恩格斯所言,“他只說剩余價值是由無償勞動構成的,這是一個簡單的事實”,[23](p5)但先行判斷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體現(xiàn)為一種特殊性的剝削方式,則無疑起著引領科學分析方向的重要牽引作用。
其次,科學邏輯對于人本邏輯的外在式前提性作用。如上所述,我們不能將人本邏輯歸屬于科學邏輯,從而認為“道德的東西就是歷史上具有必然性的東西,而無論其內容是什么”,那么,其最終的結果則只能是“瓦解我們的道德信念”。[20](p310)但這絕非是說,兩者之間乃是一種水火不容的關系,而是表明,科學邏輯只能在人本邏輯之外發(fā)揮先行引導作用。就馬克思而言,正是將基于人本邏輯而展開的價值批判以及對未來社會的積極構想牢固地建基于科學邏輯的基礎之上,才超越了以空想社會主義為代表的任何一種空洞的說教,誠如恩格斯所言,“馬克思從來沒有把他的共產主義要求放在這樣的基礎(即抽象的道義原則——筆者注)上,而是放在必然的、在我們眼前一天比一天成熟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崩潰上”“但是,就經濟形式說是錯誤的東西,在世界歷史意義上卻可以是正確的。如果群眾的道德感宣布某一經濟事實為不公平,如當年對于奴隸制或農奴制那樣,這就證明這個事實本身已經過時,而另一些經濟事實已經出現(xiàn)了,由于這種情況,那原來的事實已經變成不能容忍和不能維持的了?!盵23](p5)這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從來不拒斥人本邏輯,基于人本邏輯的批判增加無產階級對不合理的現(xiàn)實的道德義憤,對于激發(fā)他們參與變革世界的熱情具有科學邏輯無可替代的意義,但是,無論是對現(xiàn)實的批判還是對未來的構想,馬克思所訴諸的絕非是純粹的烏托邦式的構想,而是始終將其牢牢地扎根于對現(xiàn)實的冷靜的分析。對此,馬克思《資本論》中立足于“堅硬的事實”科學揭示資本增殖的過程,并在此基礎上展開對資本關系中雇傭勞動者遭受資本剝削和壓迫的人本批判,無疑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
總之,我們既不能遵循單一的科學邏輯和人本邏輯,也不能建立起兩種邏輯之間的歸屬關系,而是要在確保兩種邏輯一定張力的前提下,系統(tǒng)闡述二者之間互為前提的關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充分彰顯兩種邏輯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獨特地位和作用,并在此基礎上獲得對馬克思主義更加完整準確的闡釋。
[1]科拉科夫斯基.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第1卷[M].唐少杰,等,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5.
[2]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M].慎之,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
[3]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M].李大強,等,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
[4]斯坦利,齊默曼.論馬克思和恩格斯之間所謂的差異[J].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9,(3).
[5]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M].高铦,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6]殷敘彝.伯恩斯坦讀本[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
[7]斯大林.斯大林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8]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智章,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9]科爾施.馬克思主義和哲學[M].王南湜,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
[10]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1]張一兵,等.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邏輯[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
[12]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13]艾倫·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M].呂薇洲,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
[14]米歇爾·莫維尼.馬克思、自然以及非同一性倫理[A].張永清,等.后馬克思主義讀本[C].蘇仲樂,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15]孫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
[16]山之內靖.受苦者的目光:早期馬克思的復興[M].彭曦,等,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17]王南湜.馬克思“歷史科學”的后黑格爾主義闡釋[J].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4,(5).
[18]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9]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0]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M].李義天,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21]陳嘉映.哲學 科學 常識[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
[2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3]馬克思.哲學的貧困·德文版序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
[24]海爾布隆納.馬克思主義:贊成與反對[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
[25]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2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26]陳岱孫.從古典經濟學派到馬克思[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責任編輯 張曉予
B0-0
A
1003-8477(2017)08-0011-09
許恒兵(1979—),男,哲學博士,國防大學政治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國外學者歷史唯物主義觀的理解史研究”(11AZX001),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蘇東唯物史觀的發(fā)展邏輯研究”(13CZX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