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浙江工商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5)
辛笛詩:知識分子形象的“意象”考察
王芳
(浙江工商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5)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九葉”詩人辛笛以其知識分子和詩人的雙重身份而存在。辛笛先生的詩“抒情”氣質見長,以1970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為對象。他詩中的藝術形象充滿了對祖國、對生命以及對詩歌藝術追求的熱愛。在20世紀中國歷史變動的大時代中,當人生面臨社會現(xiàn)實困境時,如何努力把個體生命融入時代的知識分子實踐者和思想者形象;以及當詩歌藝術面臨被挾制的創(chuàng)作困境時,又是如何在時代的潮流中堅守藝術信仰、保持自我的藝術創(chuàng)作者形象,以期揭示辛笛作為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所彰顯出的精神形象內(nèi)涵及人格魅力。
辛笛詩;知識分子形象;“意象”考察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九葉”詩人辛笛以其知識分子和詩人的雙重身份而存在。伴隨著20世紀中國社會一次又一次的巨大歷史動蕩,多少知識分子的個人命運在強大的歷史洪流中跌宕起伏,歷經(jīng)滄桑。作為知識分子的詩人辛笛,他的命運也正代表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經(jīng)歷了因戰(zhàn)爭和政治動亂所帶來的屢經(jīng)波折、失意痛苦的生活,承受了國家民族危機和強大的政治意志對精神世界的挾制和阻隔,但他卻在人生和藝術的雙重實踐中,在面臨人生和藝術的雙重困境時,憑借著一份把藝術創(chuàng)作和報效祖國融合在一起的理想追求,秉承著對藝術獨立信仰的堅守,通過不斷地沉思和反省,達到人生和藝術的通達境界。
辛笛的詩以婉約醇厚的“抒情”氣質見長,如果說文學是一種生命的藝術,我以為正是蘊含在生命中的情感成就了創(chuàng)作者及其作品的生命活力和韻味的深長,辛笛詩中的藝術形象充滿了對祖國、對生命以及對詩歌藝術追求的熱愛。而由于深受晚唐詩人李商隱對于“意象”運用的影響,辛笛尤為看重“意象”創(chuàng)造對于詩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并擅長用鮮明、準確和高度凝練的意象來表達詩情思想,因此他的詩歌尤以其“意象”的獨到運用和創(chuàng)造而為人所稱道,袁可嘉先生就曾稱其為“印象派詩人”。辛笛把生命中所經(jīng)歷的心路歷程以詩的“意象”世界保存了下來,把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可貴精神品格凝定在時間里,永遠與時間同在。
沈喜陽和夏中義兩位先生曾先后以辛笛舊體詩為對象來探討其詩歌中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沈喜陽認為辛笛在那個特殊歷史年代(20世紀60年代—20世紀70年代末)所抒寫的舊體詩,多半反映了辛笛作為知識分子在那個年代受到種種不公正待遇時心靈受難的歷史,是謂“知識分子心史?!盵1](p562)而夏中義的文章則通過闡述和剖析,把辛笛在文學綁架于政治的歷史年代詩歌中抒寫的知識分子心史,上升到一個國家歷史記錄的高度,是謂“國史冷吟?!盵2](p5)
夏志清先生曾說現(xiàn)代中國文學作品表現(xiàn)了道義上的使命感和感時憂國精神。[3](p357)正是那個時代新文學作家們的家國意識和愛國熱情影響并引領了一代知識分子的人生選擇。少年時代的私塾教育和家學淵源成就了辛笛深厚的古典詩學素養(yǎng)并傳承了中國古代詩人精神上濟世為民的思想。青年時代的辛笛接受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自由、民主和平等思想的啟蒙和熏陶,又經(jīng)歷了中國新文學潮流的洗禮和魯迅等前輩棄醫(yī)從文人生選擇的影響,最終促使他毅然選擇新詩創(chuàng)作為人生追求的理想和事業(yè)。1931年,辛笛考入清華大學選擇外國文學為學習專業(yè),在中國古典詩學基礎之上,又培養(yǎng)了領略英美現(xiàn)代詩魅力的藝術感受力,為從事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循著20世紀中國動蕩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循著詩人辛笛起伏跌宕的人生軌跡,我們從辛笛詩的“意象”世界里探尋到一位通過積極地去追求新知,通過不斷地思考和自我反省,以期能夠盡快投入到具體的社會實踐中去,把個人融入時代的知識分子實踐者形象;和具有獨立自信,在時代的大潮中保持自己,堅持自我,在精神的磨礪過程中去追求意義和價值,最終顯示出從容淡定、智慧圓融的知識分子思想者形象。
1936年10月辛笛負笈遠游英國愛丁堡大學之際,《挽歌》[4](p33)里我們看到這樣一位自述心志的青年知識分子形象:“一支蘆葦”?!按瑱M在河上/無人問起渡者/天上的燈火/河上的寥闊”詩句告訴我們,這是一支孤獨,但卻是一支獨立的“蘆葦”,他將帶著如“蘆葦”般柔弱但堅韌的品格遠航。這又是一支自信的“蘆葦”,他相信“風吹草綠/吹動智慧的影子/智慧是用水寫成的”,他不再嘆息某個《秋天的下午》[4](p35)“年光之漸去”,而愿意相信時間成就智慧,時間將“懷取你的名字”。他充滿自信地向世人宣示“相送且兼以相娛/——看一支蘆葦”。而三年異域留學經(jīng)歷中的所見所聞,讓他又儼然成長為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名言中所述:“一支有思想的蘆葦”。在法國巴黎目睹歐戰(zhàn)紀念日的情景,讓作為知識分子的詩人辛笛開始了對現(xiàn)代文明與人的關系思考。在《休戰(zhàn)紀念日所見》[4](p38)中,他得出了“20世紀的故事/便是車馬駕著御者”的結論,他意識到現(xiàn)代文明對人類的驅使和鞭打,其實是一種墮落和倒退。而此后不到一年時間(1937年7月),中國的時局(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在牽動著一位青年知識分子對“雨后”“迢遙”“故國”迫切掛念的同時,更激發(fā)起他深刻的自省,在《對照》[4](p43)這首詩里,詩人辛笛自喻為“白手的人”(這個“意象”源于屠格涅夫的散文《干臟活的人和白手的人》,“白手的人”即指不勞動的人。[5](p90)),他為自己當時只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而慚愧,在異國他鄉(xiāng)枉度時光和生命,而不能回國報效祖國,因此“在時間的跳板上”,一個充滿愛國情懷的青年知識分子的“靈魂”“戰(zhàn)栗了。”[4](p43)但“戰(zhàn)栗了”的“靈魂”也并非束手無策,袖手旁觀,而是做著他力所能及的事。辛笛留學愛丁堡期間,就積極參加了中國留學生為抗戰(zhàn)而募捐等活動。
1939年到1945年的中國大地上戰(zhàn)爭硝煙四起、滿目瘡痍。學成歸來的詩人辛笛擱下了他寫詩的筆,經(jīng)歷了他創(chuàng)作上的第一個沉默期,但卻也因此孕育了一個走向成熟的知識分子形象的出現(xiàn)??箲?zhàn)勝利后,我們看到“一支蘆葦”和“白手的人”這兩個意象在重新拿起詩筆的辛笛詩歌中再度出現(xiàn),但已然增加了新的內(nèi)涵。在《姿》[4](p77)這首詩中,曾經(jīng)充滿自信,充滿理想去追求新知的“一支蘆葦”——辛笛,在經(jīng)歷了國家危亡、民族危機之后,充分認識到一個有志報效國家的知識分子只有“野百合”孤芳自賞式的清高理想是不夠的,如果只是傾心自由的“空氣”,而不深入到現(xiàn)實的“土地”中去參與社會實踐,那么必將成為“一支禁不起風的蘆葦”,報效國家的理想也將成為“一個水泡泡”而破滅。在《手掌》[4](p87)一詩中,詩人辛笛通過“手掌”意象更是進一步對“白手”類的知識分子“自我”形象作出了深入的自我反省和批評。與十年前《對照》中的含蓄表達不同,在這首詩里詩人展示了他對知識分子群體的理性思考,首先是充分認識并肯定了知識分子精神上所擁有的可貴品質。沉思的智慧(“你就是第一個/告訴我什么是沉思的肉”)和像水手一樣善良勇敢但卻并不粗獷的品質(“粗狂勇敢而不失為良善”),擁有獨立自主且執(zhí)著剛毅的性格(“你剛毅木訥而并非順從”),和清醒的自省意識(“灑上一匙清水/你立刻就凹成照見自己的湖沼”)以及拯救全人類的熱情(“高高舉起你時可以呼吸全人類的熱情”)。但是在這首詩中詩人想要表達的卻不是知識分子的優(yōu)點,而是要批評知識分子作為“白手”類主人的缺點,即“永遠吊在半醒的夢里”,不能像勞動人民一樣“推車搖櫓荷斧牽犁”參加種種勞作等社會實踐,因此詩人告誡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知識分子要“堅定地懷抱起新理想”,而“新理想”就是“我寧愿忘掉讀書識字/埋頭去做一名小工,”[6](p87)是投入到真正切實的社會勞作中去,不要再做一個“白手”類的主人。
然而,當渴望和平的詩人并沒有迎來戰(zhàn)后的和平,渴望民主思想的詩人也沒有迎來自由的空氣,而面對的卻是“驚心觸目的只有城市的腐臭和死亡,”[4](p103)和“列車軋在中國的肋骨上/一節(jié)接著一節(jié)社會問題”[6](p91)的社會現(xiàn)實時,又再度引發(fā)了辛笛對現(xiàn)代都市文明與社會個體關系的審視和思考?!段拿鲹u盡了燭光?》[4](p95)就是他繼《休戰(zhàn)紀念日所見》之后,對中國上海這個半殖民地工業(yè)城市文明的現(xiàn)代反思?,F(xiàn)代社會,“原子饑饉金錢/這‘幸福連鎖’里女巫的三姊妹”,“原子”代表的科學將一切法則化,而成為剝奪人性的桎梏?!敖疱X”成為一切的主宰,于是帶來戰(zhàn)爭和“饑饉”,帶來人性的喪失。在再次意識到二十世紀現(xiàn)代文明給現(xiàn)代社會帶來的不是希望和幸福,而是讓“不幸的一群”[5](p43)更加不幸時,詩人辛笛憂慮“人性和向光明的信心/失去的不再回來,”[4](p95)但他更加悲哀的是“文明搖盡了燭光/沙漠上不見‘人’影,”[4](p95)在“龐大的灰色象”[4](p103)的現(xiàn)代文明籠罩下,辛笛倍加感受到個體對人性和光明的向往正如“呼喊落在虛空的沙漠里/你像是打了自己一記空拳,”[4](p103)是多么的微弱渺小和孤獨無奈。這一深度反思給充滿信心積極投入社會實踐的辛笛帶來了壓抑、困惑以及悲哀。但是不久,辛笛孤獨寂寞中的困惑在《人生》[6](p89)中有了答案:“我什么也不說/更不說疲倦/我只想做一點我們應該做的事情/能做多少就是多少/我只想立著像一方雕像/雖然沉默/可是他有美有力/由堅凝取得了永久”。而這一答案的思考又促成了一個新的意象“一棵樹”的出現(xiàn)。
1948年夏《山中所見——一棵樹》[6](p92)中“一棵樹”的形象正是辛笛經(jīng)歷了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以及他在《中國新詩》上發(fā)表的七首詩被“左翼”評論家點名批評,受到當時中國文壇不公正批判,精神上經(jīng)過了一番磨礪之后呈現(xiàn)的知識分子形象。我們驚喜地看到:他仍然保持著“一支蘆葦”清醒的獨立品格(“你獨立,承受各方的風向”)和美的高潔品質(“你在宇宙的安置中生長/因為月光的點染,你最美也不孤單”),所不同的是,這已不是柔弱的“一支蘆葦”,而是堅韌的“一棵樹”了,因了“風霜”的鍛煉和“雨露”的潤澤,它更有了生命的擔當(“你錐形的影子遮滿了圓圓的井口”)和在艱難的現(xiàn)實處境中堅忍成長的自信和篤定(“季節(jié)交替著,你一年就那么添了一輪”,“你默默無言/聽夏蟬噪,秋蟲鳴”)?;蛟S正是在這樣成熟的思想基礎之上,最終促使辛笛1949年后作出了放棄去作協(xié)做專業(yè)作家,而是去工業(yè)戰(zhàn)線從事經(jīng)濟工作的人生選擇。而如此選擇,讓我們看到曾經(jīng)自詡為“白手”類主人的詩人辛笛,在經(jīng)歷了從“一支蘆葦”到“一棵樹”的藝術思考之后,不僅完成了從“沒有土地是生活不下去的”[4](p77)到“然而生活卻已令我過早地懷抱嚴肅的理想”[6](p93)的思想轉變。更是完成了從“說得太多,做得太少”[6](p93)知識者的悲哀,到“我什么都不要說/……/我只想做一點我們應該做的事情,”[6(p89)切實為社會做著有意義事情知識分子實踐者形象的轉變。
追尋到詩人辛笛的人生晚年,“一棵樹”的形象又已然成為生活中的“常青樹”和思想上的“智慧樹”?!耙豢脴洹钡囊庀笤谛恋?970年代《致門前的槐樹》[7](p80)和1980年代《蝴蝶、蜜蜂和常青樹》[6](p166)以及1990年代《窗前樹》[7](p180)詩中再次出現(xiàn)。在1940年代以后經(jīng)歷的人生歲月里,已經(jīng)成熟的“一棵樹”的思想內(nèi)涵基本沒有變。盡管它承受了人生太多的寂寞和孤獨,“但并不說一聲憔悴,”[7](p180)它保持清醒和理智的沉默:“總是那么理智、清冷/鏤刻在一幅蕭瑟的冬景當中/而永遠忠實地站在那里?!盵6](p166)但它仍舊心懷熱情且獨立(“還懷有吸著地心的活力”,“一年四季,亭亭挺立,”[7](p180))它仍舊充滿著年輕時的自信(“明年春天來了……/還會照樣結出華美的果實,”[7](p180))仍舊有著生命的擔當(“慷慨地給過路人以一個圓圓的覆蔭”[7](p80))。這是因為辛笛這棵“樹”在經(jīng)歷了歲月雨雪風霜的洗禮之后,早已成為一棵深深扎根于生活的現(xiàn)實土壤中,“遮雨遮陽,就像一把傘那樣殷切可親”的“常青樹?!盵6](p166)不是沒有悲傷,在回顧歲月的“風”把向往溫暖的“紅燭”“吻成相思淚”“一滴滴”[8](p78)的時候,在感嘆歲月的流水如“一匹逝去的白馬,帶去“逐浪的魚尾”和“群山的翠影”[8](p78)人生大好年華的時候。然而有著生命不屈意志的辛笛這棵“樹”,又寧愿選擇“青燈燃燒著智慧,”[8](p78)在“一吻只是一吻/一嘆只是一嘆”之后,參透了“看時光流轉/絢爛歸于平淡”人生和生命真諦。選擇做一棵“花落了枝還在”[8](p78)的從容淡定的“智慧之樹”。詩人辛笛說“門前的槐樹”,“你已經(jīng)有多久了”“和我的生命整合在一起/不可分離!?!盵6](p166)顯然,“一棵樹”的形象已然成為詩人辛笛一生最終凝定的知識分子思想者形象。
王德威先生說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是一部“有情”的歷史。[9](p3-65)沈從文先生則更深層次地說過:“寂寞能生長東西,常是不可思議的!中國歷史一部分,屬于情緒一部分的發(fā)展史,如從歷史人物作較深入分析,我們會明白,它的成長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開的?!瓕θ松星椤?,就常和在社會中‘事功’相背斥,管晏為事功,屈賈則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無能’?!雎粤诉@個歷史現(xiàn)實,另有所解釋,解釋得即圓到周至,依然非本來。必肯定不同,再求所以同,才會有結果?!盵10](p317)這段話與文學創(chuàng)作相關的意義在于:在文學史上,“有情”的文字看起來好像沒什么,甚至好像是很軟弱無能的,可以忽略的,但是作品中真的少了由作者的痛苦寂寞生長、積聚并成熟起來的深入的體會,深至的愛,我們的文學史,我們的歷史就少了非常重要的部分,就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沈從文正是從中國兩千年文化創(chuàng)造的“有情”傳統(tǒng)出發(fā),從他1949年以后遭遇的思想和文學上的困境出發(fā),具有先見地肯定了“抒情”文字的歷史存在價值,同時也委婉地表達了國家政治在要求文學達到“事功”和“致用”宣傳目的同時,應該為“有情”的抒發(fā)放置一個平等的位置。如今,當我們綜觀辛笛及其藝術實踐之旅,辛笛恰恰是以他婉約細致,又充滿深邃悲憫的“抒情”詩歌留下了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回響。
20世紀以來,在民族利益、現(xiàn)代進程等國家政治意識的裹挾下,個人思想意識的自由乃至生命變得微不足道,甚至面臨被剝奪的命運。確如張新穎先生所說:“其實一百多年來,我們中國人一直都很擔心自己跟不上時代。而這一百年來的中國社會歷史,幾乎就可以說是時代挾裹一切的歷史?!盵11](p48)作為一位藝術創(chuàng)作者,是迫于政治力量,投入到時代的洪流中去,以政治要求的宣導為依歸,還是選擇落后于時代,即使承受著痛苦和寂寞,但仍然秉承一個真正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和自主意識堅持個性創(chuàng)作?循著詩人辛笛的藝術實踐軌跡,我們探尋到一位在創(chuàng)作的困惑中不斷地思考,在創(chuàng)作的困境中保持清醒的沉默,但始終堅守著藝術獨立信仰和創(chuàng)作個性,不放棄詩歌藝術追求的創(chuàng)作者形象。
如前所述,早在歐洲留學期間辛笛就開始了現(xiàn)代社會歷史對弱小個體命運制約的思考,但當這種思考遇到中國戰(zhàn)爭的真正現(xiàn)實,他才有了更加切身的感受,并由此帶來了思想和創(chuàng)作上的困惑。四十年代,經(jīng)歷了國家民族救亡大潮的洗禮,經(jīng)歷了詩歌創(chuàng)作第一個沉默期歸來的詩人辛笛,也試圖使創(chuàng)作方向從個人情感抒寫向現(xiàn)實抒寫轉變,成為一只“要以全生命來叫出人民的控訴”的“布谷”鳥,成為“中國人民的代言者?!盵4](p91)他也因此寫出了《手掌集》中如《夏夜的和平》《警句》《憔悴》《風景》等一系列描寫中國社會現(xiàn)狀和現(xiàn)實關懷的詩歌。但與此同時,“一只啞嗓子的陀螺”[4](p74)的意象卻為我們透露了辛笛在創(chuàng)作方向轉變過程中充滿的困惑及迷茫。“一只陀螺”的意象形象地說明了千古以來受儒家文化思想浸染,中國知識分子身上具有的為國家民族獨立和富強不斷學習新知的進取精神(“學步的影子/發(fā)展到無量大的/N的多邊形”[4(p74)[4](p74)同時也說明了中國知識分子具有為人民發(fā)聲的擔當和決心:“奮然躍入了漩渦的激流”[4](p74),要與“土地”和“人民”結合(“用我們自己的雙手/來制造大眾的幸福”[4](p91))。但“一只陀螺”的意象又深刻地道明了當時社會形勢下,中國知識分子不自覺地“被打著旋轉”的精神處境和現(xiàn)實處境,在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的意識形態(tài)面前常常被迫放棄自我主體意識,包括創(chuàng)作的自我主體意識。辛笛遭遇的困惑是,他感覺到“捉不住那時遠時近”的“崇高的中心?!盵4](p74)時代要求創(chuàng)作者從“小我”世界的抒發(fā)轉移到“大我”的豪情宣揚軌道上去,而辛笛卻漸漸意識到那種“不是出于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唯順大勢而發(fā)聲”[12](p17)的時代要求,是對他所堅持的從個人真實情感體驗出發(fā),自然抒發(fā)的創(chuàng)作理念的限制,甚至是扼制,他很難找到表達“大我”的感覺和手段。在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上艱難的實踐之后,辛笛表達了做一只“啞嗓子的陀螺”的無奈選擇。但這種選擇是痛苦的,因為辛笛又說“案頭歷與我的書”在“一頁一頁揭過去”,他始終“無法做一個慳吝的濯足者,”[4](p74)他在痛苦的自省過程中仍然試圖作著靠近“崇高的中心”的轉變,但又始終“勉力自持/只作成人生圓圈里的一點?!盵4](p74)因此如今我們從辛笛詩創(chuàng)作總體來看,為人民大眾創(chuàng)作的詩作并不占其詩歌主流就不是偶然的了。
如果說“一只啞嗓子的陀螺”只是辛笛創(chuàng)作上遇到困惑時無奈選擇的沉默,那么1949年以后近30年新詩創(chuàng)作的沉默則是他在清醒的認識下作出的明智選擇。1949年7月,在辛笛滿懷信心地去參加完第一次文代會以后,他1940年代以來一直想靠近甚至想投入“崇高的中心”的愿望伴隨著其后的人生選擇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第一次文代會以后,詩人辛笛清醒地意識到國家政治意識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束縛和挾制不是放松,而是更加強烈了,這就意味著創(chuàng)作個體的主體意識還將被剝奪,而當創(chuàng)作者所需要的自然生發(fā)的情感變成了一種被迫的情感,無疑就宣告了藝術的死亡。對此,沈從文先生也有著相同的清醒認識和被迫擱筆的無奈選擇,“用筆方式,1920年-1930年統(tǒng)統(tǒng)由一個‘思’字出發(fā),此時卻必須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結果。”[13](p519)吳思敬先生曾這樣概說辛笛一生的選擇,“實際上,辛笛的每一步的選擇,都與詩相關?!盵14](p13)辛笛因此經(jīng)歷了他長達近30年的新詩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沉默期(1949至“文革”期間),又一次選擇沉默是因為辛笛不愿意做一只“被打著旋轉”的“陀螺”,但是他也并不甘心做“啞嗓子”,放棄用詩歌來抒寫心緒思考人生的權利。抒寫舊體詩就成為他在中國那段特殊年代下藝術之旅的繼續(xù)追尋。1971年辛笛先生曾作舊體詩《六十初度感賦》[15](p17)自述:“艱難不作酸辛語,自向溪橋聽水聲。到眼青山最堪戀,一生誤我軟紅情?!痹娭小败浖t情”正可以用來說明辛笛的詩歌創(chuàng)作注重婉約情感抒發(fā)的特點,而一個“誤”字在當時看來也許是辛笛認為自己的新詩創(chuàng)作不合時宜而作出的自我否定,但是現(xiàn)在看來卻是辛笛在當時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中為了堅持創(chuàng)作個性作出的難能可貴的選擇。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辛笛與晚唐詩人李商隱和清代詩人龔自珍在精神上最為相通。八十年代初辛笛在香港與葉維廉先生對談時就曾提到他特別欣賞李商隱的《燈》和《蟬》兩首詩,抒寫了知識分子在逆境中保持“皎潔終無倦,煎熬亦自求”[16](p801)的高潔品質。又說他1949年以后開始欣賞龔自珍的詩,他借其中一首“文侯端冕聽高歌,少作精嚴故不磨。詩見凡庸人可想,側身天地我蹉跎?!盵17](p95)來說明他在“文革”處境下,由于沒有寬松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只能在天地間蹉跎歲月,浪費了大好時光的無奈。而他也曾改寫其中一句為“人見凡庸詩可想”[18](p171)作為自省和自嘲。但我們從“長記珍籠誤剪翎”[7](p226)的人生及詩創(chuàng)作被大時代控制的悲憤傾訴中,從“偃臥滄浪驚歲晚,大江誰見涸魚鱗”[15](p35)在大時代中藝術才華被埋沒的感慨里,卻依稀感受到辛笛在那段特殊歲月的寂寞處境中精神上“蘭”的氣質?!疤m”是中國知識分子保持精神上獨立、高潔品質的最好標示。年輕時以“一支蘆葦”和“年青的白花”自喻的辛笛,在時代的潮流中沒有選擇做一支“戰(zhàn)地黃花,”[15](p35)也沒有選擇做一支戰(zhàn)風雨的“紅蕖,”[15](p35)更沒有選擇做“舞盡腰肢尚耐看”的“風前柳,”[15](p21)而是選擇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個性,做一支即使被“鋤”除也要生長的“蘭”草。在那特殊的政治年代,詩人辛笛以“蘭”自喻并引以為傲(“往日悠悠誠自擾,人間蘭艾不同看。”[15](p35)),在經(jīng)歷思想上的困擾之后,他自信幽然獨立的“蘭”必定得到歷史公正的對待。他深刻反省了“錯教先驗認心聲,虛負蘭姿蕙質名,”[15](p35)也曾被大時代的政治裹挾,試圖把詩創(chuàng)作當作政治宣傳的工具,而喪失并辜負了“蘭”獨立自主的精神品質。他最終寫下“莫言自判蘭因誤,生既當門理應鋤”[15](p35)反諷詩句,表明即使遭受被鋤的不公平命運也要保持他作為知識分子的高潔氣度。“蘭”的品質又不只是高潔,更有著向往自由肆意生長的生命意志。我們在《病中雜詠》[15](p30)中,看到辛笛“挽將天上銀河水”的豪邁書寫,正恰合了“蘭”草肆意開放時追求自由的豪放品質。又從“能滌書生積習無”的反問中看到詩人辛笛對知識分子獨立意識的一直堅守。1988年《有贈》[15](p104)一詩再次表述了辛笛先生在那一時代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來去浮云半老身,論詩煮酒幾前春。偶然還作林間喚,何肯金籠鎖向人?!币痪洹昂慰辖鸹\鎖向人”體現(xiàn)了一位具有獨立創(chuàng)作個性的創(chuàng)作者對創(chuàng)作自由的呼喚,及創(chuàng)作者獨立人格的堅守和凜然正氣。
吳歡章先生曾用“不老的詩心”[19](p138)為題評價辛笛先生1980年代的詩作。而繆克構先生則以“寒冷遮不斷春的路”[20](p386)為題來論述辛笛先生1990年代以來的詩。王圣思老師說父親辛笛“自己看重的卻是晚年作品”,她認為“抒情題材比較豐富,風格多樣”,“形成了老年詩人創(chuàng)作的一道景觀?!盵21](p88)在2003年辛笛詩歌創(chuàng)作70年研討會上,辛笛先生這樣來梳理自己一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年輕的時候,……在‘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覺我在’三個命題中,最后一個即‘我感覺我在’最真切。……步入中年后,我追求‘我信我在’,毅然拋棄‘小我’的世界,相信‘大我’的豪情。在經(jīng)歷了‘在而不思’的日日夜夜、風風雨雨后,我轉向‘我思我在’,從歷史、哲學、禪機中,感悟人生,最終發(fā)現(xiàn)‘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覺我在’應是三位一體,都源自人的存在、實踐和生活。”[22](p551)“而感覺仍然是寫詩的第一要素?!盵18](p172)辛笛70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不僅踐行了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堅持,即堅持創(chuàng)作從個體生命的感覺出發(fā),始終把自己的真實情感經(jīng)驗作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在經(jīng)歷了“在而不思”的日夜之后,毅然放棄了“大我”空洞的形式追逐,而選擇了從歷史、哲學、禪機中感悟人生,更是以其70年的藝術創(chuàng)作向我們展示了詩的魅力。
辛笛曾借用沈從文語“我們相愛一生,一生還是太短”[18](p165)來表示他一生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熱愛。創(chuàng)作于1980年代《我沒有走去告別》[8](p80)正可以作為辛笛一生藝術實踐最形象的描述。曾經(jīng)躊躇滿志追求詩歌藝術的辛笛正像一只“鼓動著雙翼”的“天鵝”,希望“飛向長天”唱出“最美妙的歌聲”,雖然因歷史的動蕩,讓“天鵝”的歌聲兩度“戛然而止”,但辛笛依然在“斷了的琴弦”上,彈奏出了“一曲永恒中的廣陵散”。而創(chuàng)作于80年代的另一首《潮音和貝》[23](p23)則可以作為辛笛一生及其所鐘愛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時代中意義和價值的總結。其中“潮”的意象是對《識字以來》中“漩渦的激流”意象的承接,但又不再只是一條河流,而是增加了社會歷史風暴的豐富內(nèi)涵。當年“無法作一個慳吝的濯足者”的詩人辛笛最終沒有選擇做一個時代歷史的“弄潮兒”,但是詩人也并不愿意只做一個“拾貝的人”,他用他一生堅守的人生信念和藝術信仰,用他一直堅持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和作品給予了世人回答:“不管悲不悲哀/你的生命已經(jīng)納入歷史的軌跡/不管愿不愿意/你的存在已經(jīng)提供歷史的見證”。仿佛印證了早年詩集《珠貝集》的名字,辛笛和他的作品一起做了一個“潮去了”但留下來的“小小貝殼”,成為“嵌鑲在岸礁上”的“化石”而永遠留在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正如沈從文所預言:“萬千人在歷史中而動,或一時功名赫赫,或身邊財富萬千,存在的即儼然千載永?!牵煌ㄟ^時間,什么也不留下,過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一些生死兩寂寞的人,從文字保留下來的東東西西,卻成了唯一連接歷史溝通人我的工具。因之歷史如相連續(xù),為時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載之下百世之后還如相晤對?!盵10](p308)如今,當我們聆聽歷史的潮音時,我們一定不會忘記一顆小小的“珠貝”,因為我們從辛笛詩歌“意象”世界里呈現(xiàn)出的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求索精神、自省意識和智慧風范,一次次觸摸到這顆小小的“珠貝”帶給我們的溫暖、感動和意義。而在歷史的長河里,與我們“如相晤對”的又何止是沈從文先生和辛笛先生,更是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群像,有待我們進一步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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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7)09-0143-07
王芳(1969—),女,浙江工商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鄧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