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在諸多種類的記憶中,味覺記憶通常會強于觸覺記憶,卻明顯弱于視覺、聽覺記憶。但凡事不能一概而論。某位七旬老人就曾告訴我,五十多年前的大饑荒時期,他有過兩三個月不見一粒白米的經(jīng)歷,整個人奄奄一息,坐以待斃,分分秒秒,生無可戀。有一天,他伯父送來幾斤救命的蠶豆,家里人趕緊生火,用瓦罐煨上,那股飄溢的芳香沁人心脾,無與倫比,僅僅用鼻子嗅它一嗅,聞它一聞,就能滋生莫大的喜悅,從腦門子里冒出不絕如縷的青煙。對于老人家的話,我深信不疑。
小時候,我隨父母下放到湘北山區(qū),饑餓是每天必須應(yīng)付的功課,吃飽是幸福,吃好則是奢望,一日兩餐,無葷少油,用梁山泊好漢黑旋風(fēng)李逵的話來說,就該是“嘴里能淡出鳥來”。記得冬天的某個傍晚,我放學(xué)回家,路過林場管理員齊叔的屋場,聞到一股奇異的肉香,雙腳頓時被釘牢在地上,邁不開,挪不動,佇立良久。盡管齊叔家門窗緊閉,濃郁的肉香還是從門縫里鬼頭鬼腦地鉆出來,令我猝不及防。第二天,我聽大伙講起此事,才知道,齊叔在林場里捕獲了一只五斤多重的野兔,當(dāng)晚開葷,驚動了全隊的大人小孩,用如今的時鮮語言來表述,大家咂舌之余,唯有羨慕嫉妒恨。此后若干年,我讀到漢代名家桓譚的《新論》,其中有一句“人聞長安樂,則出門西向笑;知肉味美,則對屠門而大嚼”,立刻會心一笑。齊叔鍋中的那只野兔,模樣我沒見過,其肉香卻永在不滅,穿越時空,時至今朝今夕,我仍然記憶猶新。
煙火氣息,才是人間氣息。煙火味道,才是人間味道。在西行取經(jīng)的小分隊中,唐僧信念堅定,悟空任務(wù)繁多,沙僧擔(dān)子沉重,唯有豬八戒的活計少之又少,卻偏偏是他,不是別人,食量奇大,饑餓感無以復(fù)加。豬八戒總是比別人更早聞到煙火味,聞到飯菜香。他好色,貪食,拈輕怕重,自私自利,讀者不但不討厭他,還容易莫名地生出喜愛之情,就因為他比師傅、師兄、師弟更熱愛人間生活,其拙處和短處,讀者也都“沾親帶故”,大家視他為善享庸福的自家人,彼此不嫌棄。我想,人生有許多不幸,喪失饑餓感,聞不出飯菜香,也應(yīng)算作其中之一吧。豬八戒是不會有這種不幸的,他饑不擇食,吃嘛嘛香。
烏臺詩案之后,蘇東坡被貶謫到黃州,總算收魂歸腔,無官守,無言責(zé),他就返璞歸真了。黃州人喜歡吃豬肉,卻做不成美食,于是蘇東坡使出文學(xué)之外的巧思,改良烹飪方法,用醬汁,用文火,燉出香味撲鼻、口感極佳的肉塊,品嘗者無不大快朵頤。世人皆知蘇東坡在黃州創(chuàng)作了前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殊不知,他造福于時人和后人的還有一味東坡肉。龍肉是極品美食,為天下之殊味,誰嘗過一勺子、一筷子?豬肉實惠,才是老百姓的日常福利,蘇東坡將它變現(xiàn)為餐桌上的美味、舌尖上的芳香,大文豪的博愛就該是這樣廣譜的吧。
我一直喜歡跑步,傍晚時分尤宜,附近的公園附近有不少民居,一路奔跑過去,便能聞到東家的油淋辣椒香,西家的紅燒里脊香,南家的韭菜煎蛋香,北家的墨魚燉肉香,有的清香撲鼻,有的濃香嗆鼻。在環(huán)湖的林蔭道上,我奔跑如飛,這些菜香就如同一曲人間煙火的交響曲,其優(yōu)美的旋律絲毫也不會遜色于貝多芬的《田園》。
人生可以很復(fù)雜,復(fù)雜到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把陰謀玩出花花綠綠。人生也可以很簡單,聞取菜香,品嘗妙味,一點也不難??杀蓢@的是,有些人面對滿桌珍饈,竟食不知味,言不由衷,觥籌交錯之際,他們琢磨的是如何勾連,如何巴結(jié),如何逢迎,虛假的言笑掩蓋各自的真實意圖,倘若你夸贊他們非常幸福,那就得給幸福添注另外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