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高為師，身正為范

劉興國

于先生是我的恩師，那種奉過茶、行過禮的恩師，與父親無二的恩師。

韓昌黎在《師說》中言：“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在這個價值缺失的時代，能將“師道”做到這種高度的，可謂寥若星辰。不過，我是幸運的，正拜在了這樣的一位恩師之下。

記得第一次到于先生家里，我就呆了。房間雖小，四壁皆滿。一面詩書，一面刀劍；一面書畫，一面梅蘭（窗臺中的植物）。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因為有看不完的物件，更有找不準的座位。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示意我在對著門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而另一位師長則坐在了他的身邊。交談間，我表明了有意習書的意愿，也拿了兩頁作品讓先生指正?？赐旰?，他冷冷地說了句：“你連門還沒入！”我心想：呀！寫得真有那么差嗎？先生便引我們到書房，展紙潤墨，寫了給我的第一張作品。內(nèi)容是一件鐘繇小楷中的節(jié)選：“蓋張樂于洞庭之野，鳥值而高翔，魚聞而深潛，豈絲磬之響，云英之奏？非耶，此所愛有殊，所樂乃異，君能審己而恕物，則常無結(jié)滯矣?！睂懲晁а劭次?，問我是否知道意思。我傻了，因為一邊沉醉在先生的書道之下，一邊又因為古文功底太差，而緊張地一句也翻譯不出。不過，先生沒有介意，卻將這個問題變成了一個任務，一個讓我下一次再來拜訪的任務。回到客廳，先生說：“剛才看你不知道坐在哪里，可知你對禮儀上的事情也不太了解，這也不是關(guān)鍵，重要的是要記住這句話‘食不切不入，席不正不坐，人要走得正，行得端，不能沒了規(guī)矩?！蹦憧?，這第一次的造訪，先生的“傳道”就在這不知不覺中進行著了。而“規(guī)矩”二字則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至今受用。

在那之后三年半的時光里，我?guī)缀趺總€星期都到先生家中學習，從《九成宮醴泉銘》到《張黑女墓志》，從山水臨摹到寫意花鳥……我將一頁頁的習作遞到先生面前，他便一頁頁地看，一遍遍地講。示范自不用提，就連他收藏的古代書畫真跡和碑版拓片都經(jīng)常拿出來給我借鑒。這份恩賜讓我確立了“以古為徒”的總體藝術(shù)格調(diào)和取法乎上的目標高度。先生經(jīng)常說：“不論學書習畫都要有書卷氣，不能有狂野氣，后者一旦沾染，終生為害?！本瓦@樣，先生也在“考查”我一年半之后，決定正式收我為徒，我才成為他真正的入室弟子。

在這里，要略說一下先生的經(jīng)歷。先生家學淵源深厚，其家族在明代末年即為山東萊陽的詩書望族。多爾袞“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時經(jīng)過山東，當?shù)氐姆辞迨最I(lǐng)即是先生的祖先。家中文脈不絕，名士頻出。像書寫濟南“大明湖”的于書佃、編寫《安東志》的于云峰，都是先生的祖輩。先生在少年時因為土改的特殊歷史原因不能求學，便投靠遠在哈爾濱的祖父。做過苦工，賣過把式（先生是正宗的梅花拳傳人），曾艱難地維持生計。

記得有一次和先生到松花江邊散步，正值夏初，天風襲來，吹得江水翻滾，濁浪騰空。我跟在他身后站在江邊，他突然問我：“興國，如果以外人的眼光看，我們倆現(xiàn)在是瘋子，這么大的風還站在這看什么江景?！蔽也恢廊绾位卮?，他卻自言自語：“其實，他們哪里知道，這疾風濁浪也是人的一種心境?。　彼肿屛覕?shù)腳下江堤上的水泥塊，一直數(shù)了有一里多地的距離。他停下腳步對我說：“你知道嗎？這一里多地的堤壩是我年輕時候修的?！蔽倚睦镆魂囁岢?，先生為了糊口，竟然做過這樣的苦工，他當年的生活境遇是何等的艱難。他曾說在這松花江邊，幾度中秋的月圓之夜，他和數(shù)位來自山東的少年，拿著湊錢買來的“棗酒”和幾包零食，對著江月，醉入夢鄉(xiāng)。“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啊！這江月哪里能解愁，先生只能去用這一點點的酒意打發(fā)鄉(xiāng)愁的苦痛、生活的遭際。后來，先生因為藝術(shù)天分，被分配到哈爾濱工藝美術(shù)廠工作，又被特批進入哈爾濱大學教書。生活漸趨平穩(wěn)，無需再為溫飽發(fā)愁。

先生的書法除承襲家學淵源之外，還曾跟隨著名的書法家游壽先生、劉中先生習書，走的是“金石書派”一路。但他并未選擇碑派常規(guī)的“魏楷”門徑，而是力追“鐘王”風神，將碑帖合并，創(chuàng)造了一種既厚重樸茂又中和端莊的書風。他曾研習過趙孟頫，但總感覺其骨力不足，氣魄難在，便上溯“二王”，直取魏晉。他曾生動地形容：“做王羲之的徒弟，還不如做他的師兄。王羲之的老師是鐘繇啊，那為什么不學鐘繇呢？”可見他的取法之高、立足之遠。先生是中國書協(xié)會員、黑龍江省最早的書協(xié)理事。曾經(jīng)作為黑龍江書協(xié)的領(lǐng)隊到山東舉辦展覽及講學，參加過多次“蘭亭集會”和研討會。他對于王羲之的諸多研究曾經(jīng)引起學術(shù)界的極大重視，也被評為“二王”體系的重要傳人。

在先生諸體皆善的藝術(shù)體系中，我最喜歡先生的小字行書和大字章草。前者靈動峻拔、精妙中和，將用筆的骨力與精微的細節(jié)合二為一，走的是“二王”平中取險的一路；后者蒼茫樸茂、沉厚剛猛，把雄強的氣魄和質(zhì)樸的格調(diào)相融合，走的是碑派雄強的法門。二者又相互輝映，形成了碑帖雙美的總體風格。這里要說明的是，先生從未忘記學養(yǎng)的修習，他曾經(jīng)跟隨哈師大著名的教授王大安先生、蘇淵雷先生（后回上海）、游壽先生研習文史和藝術(shù)理論。我曾見過王大安先生在恩師的一本資料上的跋語，大概是說古代文人并不把書法作為根本的研習對象，而是將“立身、立德、立言”視為人生的第一要務?？梢娤壬南壬捕际羌戎丶几氐赖目０?！

恩師在文史上的研討主要集中在書法理論、技法解析、詩文創(chuàng)作等幾個方面。其中關(guān)于書體結(jié)構(gòu)的論著《書法結(jié)構(gòu)幾何分析法》，雖然沒有付梓，但在當時教授我們的過程中已經(jīng)起到了極大的作用，而且在我任教的時候也是經(jīng)常被借鑒和使用的。其實，先生的畫也非常好，他也是中國美協(xié)會員。但他從來不拿這個自矜，總是給我介紹其他的老師，借鑒古人的名作。記得有一次我看到他年輕時畫的工筆花鳥，一只紅色的綬帶立于青松之間，色彩明麗，精工細造，筆法尤其精妙，全是用書法的要求“寫”出來的。我便厚著臉皮去“討”，要收藏起來。但老師一再說畫得不好，會誤了我，同時也表明自己很珍視年輕時的那份記憶，我便打止。不過，心里還是倍感遺憾。

在先生三年半的耳濡目染下，我走上了書畫學習的正路，也堅定了為人為師的坐標。本科畢業(yè)后，我到湖南的一所大學工作，更深深地體會到“為師”的責任和“規(guī)矩”。我雖然遠離故土，但恩師從未減少對我的牽掛和教誨，更在生活的指引上細致入微。先生曾一度惦念我的婚姻問題，一度擔憂我的學業(yè)情況，更常解除我生活中的困惑……在湖南工作五年后，我又考回哈師大讀研究生，由于生活上的某些原因，我不得不在學習之余開起了一家小小的文化商店，經(jīng)營一些繪畫材料和古玩文房。記得先生有一次打電話過來，特意叫我到他家里。一進門我就見他臉色不好，心想今天肯定“挨批”。談話中，他問我開店的事情，我介紹了一下。他嚴厲地說：“興國，你身上不要有商人氣，不要丟了搞學問、搞教學的本分！”我聽了如同晴天霹靂一般，雖然有些委屈，但還是認真接受，因為自己也確實感到在為人處事的行為上有了些許變化。這振聾發(fā)聵的教導，至今縈繞于耳，不敢忘卻。后來，我將生活上的問題鼓足了勇氣向恩師講述，他在理解之余，仍然叫我不忘初心、正身正言。如果用先生自己的話來總結(jié)他教書育人的成就即是：“我教的學生成大名家的不多，但沒有一個走歪路的。”

人生的道路總會坎坷，在欲望的催生下總會偏離自我。我坦言自己市儈有過，糊涂有過，但我沒有卑劣，沒有齷蹉，因為一直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在那里告誡著我。感恩您的存在，我的恩師，我時常記起從您家門走出后回望的那一刻，您總是在我已經(jīng)走遠的時候，還在那里守望著我，就像守望著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學高為師，身正為范。”恩師給我的教導是一生的財富。

最后，也愿借此文，祝恩師身體康健，藝道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