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篇雪

李娟

一

我說：“又下雪了?！蔽仪那钠鸫才吭诖白舆呁饪?。外面黑乎乎的。我又說一聲：“又下雪了。”我睜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見。雪的白不知正在誰的夢中。我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第三次大聲說道：“下雪了！”——黑暗中沒有一絲響應(yīng)。許久，房子的某個角落傳來打鼾聲。我忍不住流下淚來：“真的下雪了……”

就像我說“我真的愛你”一樣，這世上總是有那么多的事情不能讓人相信。我真的知道每個夜晚雪其實(shí)都在下。我無法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是因?yàn)槲也荒芙忉屇切┞湎碌难┯质侨绾未┬性谝粋€神秘的通道中，然后在天亮前消失。我也并不是什么真的都知道了。當(dāng)夜深人靜時，自己突然從床上坐起，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我也弄不清是不是夢話。

那么，雪到底下了還是沒下？

二

真正下雪的夜晚，絕對不會只讓我一個人知道。首先天氣預(yù)報就會提前好幾天公布。一推開門世界就變白變厚了的大怪事也只在童年里出現(xiàn)。下雪的夜里，通夜都有人在忙碌，這人剛剛回到家，那人又推開門踏雪而去，說不上究竟是誰第一個經(jīng)歷了雪。

我穿好衣服、戴好圍巾手套，早早地推門出去，但還是看到有人在四十厘米厚的大雪上留下了腳印。這行腳印橫在門口，從東到西，讓我沒法過去，只好踩進(jìn)腳印坑里前進(jìn)。天黑黑的，路燈昏暗，街道冷清。走在這行腳印中，想著到底是誰，比我更加孤獨(dú)。

踩著這腳印一直往前走，漸漸丟失了自己原來的方向。我曾停下來想了一會兒，再抬起腳時，不由自主又踩入下一個腳印。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無法離開那人留給我的路了。雖然也嘗試著從經(jīng)過的一個路口踏入別的方向，可踩出去一腳，就在雪上跌了一跤。

我接著向前走，漸漸發(fā)現(xiàn)，我走他的路是為了追上他，為了看看他的容顏。

我知道他是誰了。

接下來我又漸漸感覺到那行腳印在每一處岔路口處的遲疑。也許我可以追上他，我沒有絲毫的遲疑。我便跑了起來。路燈突然沒有了，天卻朦朦朧朧亮了起來，我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每跨出一步我都感覺他在下一步等我。近了，快了……我跌跌撞撞，不停地摔跤。天漸亮了，我愈發(fā)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氣息，我甚至真的聽到了他的呼吸和嘆氣。我心中狂喜，不能自已——我看到前面的腳印停止了下來！我馬上就見著他了！我連跑幾步，在腳印消失的地方，欲往前再走一步——馬上就要見著他的最后一步時，卻赫然驚覺，自己正站在一處懸崖的盡頭……

——天一下子重新黑了，我從夢中驚醒，穿好衣服，坐到天明。

三

雪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一種事物！

首先它是白的。它沒有雜質(zhì)，它耀眼。它白，它就是白。它總會讓人想起一個咬著嘴唇的沉默而倔強(qiáng)的女孩。它從上面重重積云中下來，云卻是灰的。

其次，它是飄落下來的。漫天地飄落，從天到地纏綿著。我們也渴望那種飄——當(dāng)流星和雨點(diǎn)筆直迅疾地墜落，當(dāng)鳥兒拍著翅膀呼啦啦啦遠(yuǎn)去，我渴望升入高處，再慢慢悠悠地落向大地。慢慢悠悠地，什么都看見了，什么都記住了。

然后，它是圖案精致的。讓人得知有一個人曾多么寂寞，他在那么漫長的歲月中，一片一片反復(fù)雕琢出這些精美的尤物。再在剩下的時間里將它們一把一把撒完。這些尤物，在靜處和近處給你指出迷宮，然后淡淡一笑，自己卻欠身堵住了出口。它展示著它的六片花瓣。樹葉有這種形狀嗎？石頭有這種形狀嗎？夢有嗎？死亡有嗎？如果世上沒有雪，人類永遠(yuǎn)無法靠現(xiàn)有的想象將這種東西憑空合成。

雪還可以堆積和覆蓋。在這世上，能夠完完全全去覆蓋什么的只有雪和墳?zāi)?。因此，雪地總是有著墓地的美。我們走在雪上，想到雪被下面的那些，會想到自己就這樣走過了。會回頭張望。

雪還可以融化，在手心消失，在春天消失。我們留不住雪，以及更多的東西。抓一大把雪將它攥緊吧，去感覺冰涼的、淚水流逝一般的流逝。如果此時你不能把它融化，你就將被它凍僵。雪冷冷地看你，消失了還在夢中這樣看你。

但是小的時候我們不知道有關(guān)雪的這么多。我們只知道可以堆雪人，一個和我們一樣大的雪人，而且我們可以讓它和我們一樣站在大地上。它的一切都由我們來給。胡蘿卜的鼻子，煤炭的眼睛，還戴過我的眼鏡，圍過你的圍巾。有一天，它因我們年幼的記憶而產(chǎn)生了奇跡，它和我們一起奔跑過大街和廣場，有了生命。后來天暗了，我們回家時不該把它獨(dú)自留在那里。我們什么都給它的時候沒有想到也會給了它孤獨(dú)。我們真的沒有想到。當(dāng)我們紛紛隔著窗子遠(yuǎn)遠(yuǎn)凝望著它，在各自溫暖如春的家里。

我們來自于生命中的第一次寂寞，是看到了一個雪人的寂寞。如果它沒有眼睛和鼻子，如果它仍是一灘平整的雪。如果我們沒有驚醒雪，我們沒有驚醒它。

我們將替它，站過一個又一個冬天。

四

我不會悲嘆任何一朵落下的花，因?yàn)樗鼈円呀?jīng)落下，而我還在這里。而我還不曾老去。我不會悲嘆的，當(dāng)漫天雪花，從冬的枝頭落下，會看到我仍沒有離開。

漫天雪花落下，像舞臺的帷幕落幕一樣落下。我站在雪地中頻頻欠身謝幕，又在空曠的觀眾席上獨(dú)自熱烈鼓掌。我不會哀嘆。任何的落去的花，我看見它們已經(jīng)把青春落下，然后是愛情，最后是生命，落在我腳邊的地方。最最后才是雪，像墓土一樣層層覆蓋，潔白溫柔地柔軟了一地。

等待我的落下，等待我的悲嘆。最后它們只等到我親人們的悲嘆。我的親人們掘開冰雪和泥土，以及一切落下的塵埃，把我深深埋葬，然后落淚離去。我最后看到的是他們的身影在天邊落下。

五

雪一個冬天一個冬天地下。在我們看得見的地方陸續(xù)融化，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一層一層堆積、加厚。這就是為什么童年時代丟失在操場上的那雙紅手套再也找不回來了——它被埋藏得那樣深。

還有春天、夏天和秋天，它們過去也總會有什么一層一層留下。我們看不到。但我們能看到冬天的雪在經(jīng)過它們時的遲疑和吃力——雪花是一片一片、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的，而不是傾巢出動，轟然從云層里坍塌下來的。每一片雪都是在經(jīng)過漫長的旅程后，才側(cè)身抱著雙肩，小心穿梭行進(jìn)，一步一步地到達(dá)大地。在空中左突右閃，回旋輾轉(zhuǎn)。我們還小的時候只能看到它們的輕盈和優(yōu)雅，看不到它們正經(jīng)歷著的歲月。

一年被雪，以及其他的——春天的，秋天的，夏天的——什么東西所埋葬后，十二月才進(jìn)入到它的最后一天。

一年過后，我們走在雪野上，含淚想到，又是一年了。

但是，雪下的時候，卻留下了去年經(jīng)過雪地時的一行腳印，教我們知道，他也一樣一直從去年走到現(xiàn)在。

六

雪霽天晴朗。碎雪仍在若有若無地飄蕩。我抬頭望著深藍(lán)的天空，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碎雪從白茫茫的大地上浮起，像水底的氣泡一樣緩慢地通過空氣向天空浮起，一粒一粒消失在上方的藍(lán)色中。

很少有人注意到雪落地后還會重新升起、回去。他們只會偶爾驚詫一下為什么雪晴后，陽光照耀下的空氣會閃閃發(fā)光。

沒有風(fēng)。碎雪左右飄蕩，盤旋漫舞，像在風(fēng)中一樣，又像在音樂中一樣。

上升，上升。就像眼睛滑落那樣上升。天空藍(lán)得能蜇出人的淚水。是不是正是天空的那種比藍(lán)還藍(lán)的藍(lán)，動蕩在上空幾百米的高處，磁鐵一樣吸吮皚皚積雪中沒有分量的那部分——那一部分因重量而下墜，落地過程中卻不小心將它的重量從手中失落，先它自己掉下來，它便輕輕飄飄失重了。在茫茫大雪中，我們總能看到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飛雪中有幾粒在猶豫——就是它們；雪停天晴后，我們又看到總有隱隱碎雪浮在空中漸漸上升——也是它們。

那一片亮閃閃的空氣中，微渺的碎雪四起時，我正在兀自前行，不住回頭張望。假如有一天，我也像一粒落下又飛起的雪那樣，那么我又是在為著什么？……這么想著的時候，遠(yuǎn)方似乎還在等我向它墜落，我踩出的一個個腳印卻輕輕牽住了我，并且輕輕，向未來某個日子里浮現(xiàn)，等我有朝一日再次踏上去，再次回到這一步。回到四起的碎雪中去，繼續(xù)向前。

我不停地回頭，不停仰面張望。乍然看去，空中什么也沒有，直到眼淚被天地間的明亮刺激出來時，上升的碎雪才一粒一粒被我看見，又一粒一粒在視力可及范圍內(nèi)向上面的深處消失。

很多故事里，大結(jié)局之后我們所不知道的情節(jié)又是如何繼續(xù)的？我們翻過了最后一頁，仍然什么也不能知道。除了那個故事結(jié)尾的最后一句話，整本書什么也沒有說。

難道一切真的不會停止，真的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

落下又揚(yáng)起的雪走了，那些落下并積起的雪也不會停留多久。它們離開的過程更復(fù)雜，更不易發(fā)現(xiàn)。它們的經(jīng)歷更曲折，更不可想象。

而我的行進(jìn)已經(jīng)停了下來，在碎雪四處閃爍浮揚(yáng)的雪野上停了下來。

就像落下的雪那樣停了下來。

我最后一次回頭望，并仰望藍(lán)天。

七

經(jīng)年雪封、亙古不化的大山，是被遺棄的最徹底的東西。四季沒法找到它，甚至連冬天也這么說：“這可能是另外一個冬天的尸體?！彼f：“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冬天——我不認(rèn)識它，我們相隔太多的歲月?！蹦切┫喔籼嗟臍q月聞言，便年復(fù)一年降落著大雪。

有一天大山深處噴出了洶涌激蕩的巖漿，一瀉千里，勢不可擋。億年積雪煙蒸氤氳，萬古冰層四處迸裂；天為之傾，地為之崩，復(fù)活的聲音撕裂寰宇，震蕩天際，久久不絕，久久不絕。

后來這聲音漸漸遠(yuǎn)去并消逝。又一場更大的雪降臨，一切埋葬了過去。整個世界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四季仍然沉默，甚至冬天也說“：我真的不認(rèn)識它。它可能是死亡了億萬年的、曾有過的第五個季節(jié)?！?/p>

八

下雪與冬天沒有多大關(guān)系，一年四季都在下。只是別的日子里的雪在落下的過程中漸漸變成了另外的事物，有時以雨的形象出現(xiàn)，有時則是一些落葉，有時則是一場災(zāi)難，更多的時候是無邊的寂寞。只有冬天的寒冷才能將它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潔白剔透地降臨人間。

或者我們所看到的，所謂的“雪”，也是另外某種事物的最終命運(yùn)。

那么雪到底是什么？

有一種東西到底是什么？

我們只知年年歲歲都在落下一些東西。一次幸福、一些年輕、一個孩子、一場車禍或一塊隕石。就像雪從鉛灰虛茫的天空落下，這些事物的來處也同樣渺茫未知。但我們接受了它們，直到我們因越來越多的接受而變得越來越沉重時，我們自己也不能自拔地落下。

那些絕對不是雪。雪的輕盈和精致是一切下落的事物的典范。做這典范的人說：“你此時，就像這樣飄蕩在人世?？茨愣嗝疵利悾】上憧床坏侥阕约骸?/p>

教我們?nèi)绾稳ハ嘈牛?/p>

我們永遠(yuǎn)無法忍心舍棄的美好，永遠(yuǎn)不肯罷休的痛苦，還有愛情、童年、孤獨(dú)、欺騙，還有罪過、仇恨、熱望、抵抗……當(dāng)我們攜著這所有落下，我們怎么相信，此時的我們，僅僅只是一片雪？

他又說：“雪的心，本也是一?；覊m，只不過衣了重重的華裳?！?/p>

可我們的心卻是在怦怦跳動，泵起血液向高處噴涌。我們的四肢和面孔健康而年輕。我們怎能只是像一些雪花那樣簡單？是誰隨隨便便就用了這種比擬來搪塞我們激情飛揚(yáng)的一生，是誰僅用一些雪就欺騙了整個冬天，蒙蔽了我們的眼睛。讓一些不該落下的落下，又立即用別的落下的東西，掩蓋了它。

九

雪下得如此平靜，好像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好像它在一邊下，一邊思量、冥想。在想好之前，絕不愿驚動人似的。

好像它真的什么都不曾做過。它輕輕地?fù)u頭，再落下。

而雪地更加平靜。平靜到看不出它正在延伸。

久久地看，久久地看，也看出了。此種延伸的不易察覺是因?yàn)樗且匀f物的漸漸沉靜漸漸休止而延伸的。

雪地微顫了一下是因?yàn)橛腥藦哪沁呥^來了。雪地最后的顫動則是他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離開。雪地是世界最大的一片空白，填滿它吧！于是又下起了一場更安靜的雪。

而最靜寂最空洞的要數(shù)那些雪夜了。夜色把一切動靜含在嘴里，雪落像是在夢中落，無憑無依。睡意正滴水般、秒針的一格一格移動般一下一下叩擊心靈。入睡后，雪更靜更遙遠(yuǎn)了，夢悄悄地把人向相反的地方帶。如果帶去的地方也在下雪的話，它又會立即輕輕把你帶回來。會讓你暫醒片刻。

室內(nèi)的安靜被整個世界的安靜所擠壓。睡醒的人靜靜聽了一會兒，又更沉地睡去。隔著墻壁和夢，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它既不濡濕什么也不擊打什么。它只是一層層覆蓋，不露聲色。把你留在夜里，不著痕跡。

就這樣安靜地埋葬你，在你的夢境里。

如果有人此時敲打你的院門，深夜里大聲呼喊你的名字，它會把所有聲響引向別處，引向很多年以后，才讓你被喚醒。

雪和夜愈來愈靠近你，又漸漸遠(yuǎn)去，去到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地方。再回來，在你的夢里告訴你一些你所不知的事情。再愈來愈近地靠近你。

雪越下，天越黑。雪層一點(diǎn)一點(diǎn)加厚，擠縮著黑夜的空間，使夜退守得更濃，更放低了呼吸。

——正是在這樣一個平靜異常的深夜里，我突然大汗淋漓，驚夢而起，并失聲叫道：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