鈷閃大熊,玄武紀寫作小組簽約作者。福建福州人,現(xiàn)為小學(xué)教師。喜歡文學(xué),大學(xué)期間組織參與眾多文學(xué)社團活動,有不錯的文筆能力。
一、破廟
雪落。風(fēng)吹。刀冷。
你拾起散落在破廟各處的柴火,那些大多是廟里棟梁上腐落的木材。你用鉆木取火的方法引燃,因為你連個最廉價的火折子都沒有。
你的大徒弟穆道涼將一只剛拔光毛、放完血的雞用一根碗口粗的竹竿串好,架在了兩尊銅鼎之間。
你端坐在火堆前,抓著竹竿的一端,輕輕地轉(zhuǎn)動著,讓整只雞能在熊熊的烈焰上緩緩地翻轉(zhuǎn),均勻受熱。
你有一雙十指粗長、滿布老繭的大手。干燥、素凈、穩(wěn)定。你就用你的這雙與眾不同的大手,烤著眼前的這只雞。
你的神情專注,瞳孔里倒映著跳動的火焰。你若有所思,仿佛自己在做的,是一件神圣而莊重的大事。
這件事情你并不常做,通常情況下,你這雙穩(wěn)定的大手所抓著的,不是竹竿,而是刀。
破廟里沒有人說話,除卻外面隱隱傳來的風(fēng)雪低鳴外,只剩下一陣磨刀的聲音。
磨刀者,正是你的二徒弟,名叫李磨刀。
李磨刀在破廟里那尊破敗山神像的大腿上磨著刀,這已是他在這間破廟里能找到的最適合的磨刀石了。
山神的膝蓋被他磨掉了漆皮,露出里面一層暗沉的黑金色,而他手中的刀,已變得又快又亮,明晃晃的很扎眼。
可是李磨刀好像不止是在磨刀,似乎也在磨牙。在霍霍的磨刀聲中,你隱隱能聽到一陣“咯咯”的磨牙聲。
他面目猙獰,咬牙切齒,顯得非常憤怒,磨刀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狠。
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頭看了看你的三徒弟,董小雪。
董小雪披著你們師徒中唯一的一件斗篷,坐在破廟中被收拾得最干凈的一個角落里,呆呆地看著你。
你是一個掌門,孤月刀派的掌門,刀法是你平生引以為傲的絕技,然而卻不是生計。
十年間,你陸續(xù)收了三位徒弟,悉心傳授他們“孤月刀法”,可謂是傾囊相授。
然而癡迷于刀術(shù)的你,是一個好師父,卻不是一位好掌門。
三個月前,因經(jīng)營不善,孤月刀派里早就揭不開鍋了。為了讓徒弟吃飽飯,你一狠心,便帶著剩余的所有積蓄,偷偷去了趟賭場。
然而,等你回來后,孤月刀派的莊院已被人給收去抵債了。
你和三位徒弟就這樣過起了一同闖蕩江湖的日子。
那一刻,你的心很痛。你牢記那天回頭望著孤月刀派時對自己發(fā)下的毒誓——我一定會再回來的,我一定要東山再起。
然而三個月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你非但未能做到,甚至每況愈下。
不止是你,你的三位徒弟也是一樣。
大徒弟穆道涼,以刀擊水,不生細紋,但卻日日雜耍賣藝,以換銅板。
二徒弟李磨刀,出刀如電,切金斷玉,但卻天天摘果扯菜,為求果腹。
三徒弟董小雪,舞刀弄影,雪落無聲,但卻夜夜裹住斗篷,方得安眠。
不知不覺間,眼前的這只雞已被烤得噴香,雞皮開始變得焦黃,滴下的油在火堆里炸起一小簇火花,畢剝作響。
撲鼻而來的肉香像一只只無形的鬼手,把你三個徒弟的腦袋死死地掰了過來,全都盯著火上的這只烤雞。
你的耳朵里明顯聽到了三股吞咽口水的聲音。不,好像是四股。
你未轉(zhuǎn)頭,但向后伸出了手:“刀呢?拿來?!?/p>
李磨刀聞言一愣,渾身狺狺顫抖了片刻,終于舉著刀,騰地一下站起來:“師父,我們的刀,是拿來殺人的,不是拿來切雞的!”
你和另外兩位徒弟轉(zhuǎn)過頭來,都看著李磨刀,李磨刀一臉的不甘:“何況……何況這只雞……還是大師兄偷來的!”
穆道涼的眼中沒有多余的情緒,只是淡淡地看著李磨刀,好像很疲倦。
空氣凝結(jié)了片刻,突然,傳來了一陣如車輪滾動般的雷鳴。那是從李磨刀的肚子里發(fā)出來的。
你靜靜地看著李磨刀,看著他的臉慢慢變紅,看著他終于低下了頭,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遞給了你那把刀。
明明是四個刀客,卻只剩下一把刀了。
只有你的大徒弟穆道涼知道,去當(dāng)鋪把佩刀當(dāng)?shù)魜頁Q取買干糧的錢是一種什么滋味。
大徒弟穆道涼跟著你的時間最長,也最聽話。你讓他去做的事,他大多能順利地完成,沒有多余的猶疑,不管是賣藝、當(dāng)?shù)?,還是……偷雞。
當(dāng)然,你那時所說的,并不是偷雞,而是:“去看看那間農(nóng)家小院里這陣奇怪的叫聲是怎么回事?”
那一刻,穆道涼點了點頭,心領(lǐng)神會。很多事,你不用明說,他就會懂你的意思,他總是能揣測到你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
而且,他從來不會違背你的命令,總是像士兵聽從將軍的命令一樣,領(lǐng)命而去,凱旋而歸,做到絕對服從。
他不像你的二徒弟李磨刀,總是顯得有些孤傲,有些叛逆,有些太有主見,有些不那么聽話。
然而李磨刀卻有他孤傲與叛逆的資本,因為他是你三位徒弟中天分最高的人,甚至可以說是百年不遇、萬中無一的刀術(shù)奇才。
穆道涼學(xué)“孤月刀法”用了七年才勉強學(xué)完,而他只用了三年便已融會貫通,甚至還另辟蹊徑,自創(chuàng)了一套“寒星刀”。
你深知,李磨刀注定是一位不平凡的刀客,他若成了下一任掌門,必會讓孤月刀派威震武林。
至于三徒弟董小雪,她既沒有大師兄穆道涼那么圓滑世故,也沒有二師兄李磨刀這般天賦異稟。但是……她長得很美。美得就像廟外的這一場從天而降、亂瓊碎玉般的小雪。
你并非看不出,穆道涼和李磨刀對這位小師妹都格外關(guān)心,穆道涼總是無微不至地照料她的生活起居,而李磨刀則喜歡在武功上對其指點一二。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其實你對三徒弟董小雪也是倍加體貼的。
因為,常年獨身的你,對自己的這位女徒弟,已然有了超越師徒的幻想。
這一點,顯然只有你自己知道。三位徒弟都把你對董小雪的那種關(guān)愛看成是父輩對女兒的疼愛,而非愛慕。
你用李磨刀磨好的這柄刀切下了這只雞的一只碩大的雞腿。任何一只雞的雞腿,都是其身上最肥厚、最香嫩的地方了。
你一只手拿著刀,一只手抓著雞腿,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三位徒弟。三個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盯住了這根雞腿。
一只雞的身上,只有兩只腿。其中一根,自然是師父你的,而另外的這一根雞腿,你該給誰呢?
你突然陷入了沉思。
今天,你給的是根雞腿。
明天,也許就是掌門之位。
你默默地盯著那堆不住舞動的篝火,火光明滅,逐漸開始扭曲、蒙眬、模糊起來……
二、道涼
雪惡。風(fēng)狂。刀寒。
十年后,還是在這間破廟里。
不,準確說,這已然不是一間破廟。
這間廟宇里,不但雕梁畫棟金碧輝煌,而且所有的墻磚地板都被裝潢一新,就連大殿似乎也拓寬了幾丈,氣勢恢弘。
在大殿的供桌后頭立著一尊通體鎏金、五彩斑斕的威武山神像,而在神像下面則站著一個人,錦衣華服,面如冠玉,氣魄絲毫不亞于這尊山神。
大殿里,無數(shù)人跪伏在地,對著這個如山神一般的男人頂禮膜拜,這些人或背刀劍,或挽弓弩,全都是些武林人士。
而你,早已垂垂老矣,你的頭發(fā)更白了,你的眼睛更花了,你的后背更彎了,你的皺紋更多了。你就這樣鶴立雞群地站在這一群跪著的武者當(dāng)中,顯得有些突兀、茫然,還有不知所措。
而站在你面前的這位受眾人敬仰與跪拜的男人,正是你曾經(jīng)的大弟子,孤月刀派的新任掌門人——穆道涼。對了,他現(xiàn)在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身份和更響亮的名頭——當(dāng)今武林盟主。
穆道涼平靜地看著你這位師父,那眼神就像當(dāng)初被李磨刀質(zhì)問他偷雞時一樣,沒有多余的情緒。
你望了一眼在供桌上的那只烤雞。這只雞,比十年前的那只更大、更香,顏色更加鮮艷有光澤,更能引起人的食欲。
今日,是穆道涼繼任武林盟主的日子,他特意選在了這間重新整修過后的山神廟舉行繼任典禮,還特意在供桌的中央擺放了一只燒雞。
你緩步走上前,穿過由伏地人群之間的狹窄縫隙組成的小道,來到了穆道涼的面前。
左右突然有兩名武者起身,架起交錯的雙手,意圖攔住你的去路,卻被穆道涼擺手制止,示意讓你上前。
你拔出了腰間的那柄刀,這下令所有人幾乎同時起身,個個劍拔弩張。
但穆道涼卻如身后的那尊雕塑山神像一般站在那里,他沒有示意,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你舉著刀,從穆道涼的身旁擦肩而過,來到了供桌上,用當(dāng)年切雞的這柄刀,再次割下了那只燒雞的一根大雞腿,走回到穆道涼的身旁。
你一只手拿著刀,一只抓著雞腿,卻問了一個與它們都毫無關(guān)系的問題:“為什么……要殺磨刀?”
你想起了李磨刀死前的慘狀,你想起了他在擂臺上和穆道涼過招時突然口吐黑血的樣子,你想起了在上擂前穆道涼故意當(dāng)眾遞給磨刀的那根雞腿。
你不明白,你的大弟子為何會變成這樣一個人,一個連眼淚和兄弟情義都可以拿來當(dāng)作武器的人。
廟里的氣氛一度凝固,一如當(dāng)年。還是穆道涼率先開口了:“師父,擂臺之上,生死各安天命,師弟落敗身死,只怪他學(xué)藝不精?!?/p>
學(xué)藝不精?笑話!天大的笑話!以他李磨刀十重功力的“孤月刀法”和自創(chuàng)的寒星刀,若非事先被人下毒,豈會輸給資質(zhì)平庸的穆道涼?
更令你怒不可遏的是,穆道涼當(dāng)時是以董小雪的性命來威脅李磨刀,逼他吃下那根帶毒的雞腿。
李磨刀愛著董小雪,自大師兄當(dāng)上掌門后,李磨刀意志消沉,離開了孤月派,遠走天涯,董小雪發(fā)現(xiàn)自己愛的是李磨刀,最終選擇追隨二師兄而去。
如此一來,穆道涼便是戰(zhàn)場得意,情場失意。
穆道涼不甘心,當(dāng)上掌門的他,野心日漸膨脹,他要的不止是雞腿,不止是掌門之位,更不止是董小雪,他還要很多很多……
權(quán)力、名聲、財富、武功秘笈、神兵利器……這些東西都不難得到,但唯有一個女人的心,若是歸了別人,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巧取豪奪的。
聽聞李磨刀和董小雪在江湖上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穆掌門就像被人搶了雞腿一樣,日夜如芒刺在背。
既然得不到,那便毀了吧。
想到了這些過往,你的臉上終究還是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痛苦,緩緩地對穆道涼開口了:
“道涼,你還記得嗎?十年前的今天,就是在這間破廟里,你偷來了一只雞,磨刀用神像把這柄刀磨亮,還有小雪也在,我們師徒四人,一起吃著那只烤雞。”
穆道涼聽到“偷”這個字的時候,太陽穴一聳,臉頰旁的肌肉突然隱隱抽動起來,他眼神如銳劍一般掃過了眼前的眾人,所有人不敢與之對視,都默默低下了頭。
他的眼神最后落到了你的臉上:“師父,我沒有偷過雞,是您老人家記錯了?!?/p>
“呵呵,我怎么可能記錯呢?那段歲月,是我們孤月刀派最艱難的日子,我們四個人,合吃一只雞,我記得,我還把其中一只雞腿,給了……給了你?!?/p>
穆道涼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重復(fù)道:“師父,我再說一遍,我……沒有偷過雞?!?/p>
穆道涼的眼神冷冷地向你投了過來,你的心里突然好像真的涼了半截。
是啊!人家現(xiàn)在是武林盟主了,一位堂堂的武林盟主,是正道的魁首,群俠的領(lǐng)袖,他年輕的時候,怎么可能干過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呢?
旁邊有人附和道:“老師父,您一定是老眼昏花記錯了,偷雞的決不可能是穆盟主,依我看,應(yīng)該是您的二弟子——李磨刀吧?”
是啊!知道穆道涼偷雞的人都死了,李磨刀被毒死在擂臺上,董小雪也在數(shù)日后于房中上吊自盡,為之殉情,這些人現(xiàn)在都死無對證,而唯一的漏網(wǎng)之魚,只有你了。
另一邊也有一位聰明人說道:“老師父,您畢竟是盟主的老師父,只要您別犯老糊涂,不亂說些錯話,那就一定能福壽康健,安度晚年?!?/p>
你笑了,你癡癡地笑了,你站在穆道涼的面前,笑道:“道涼,你知道嗎?我很想念那時候的你,我多希望你……還是那個你?!?/p>
穆道涼冷冷地道:“你是說曾經(jīng)那個對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的穆道涼嗎?”
你搖了搖頭:“不,是那個尊敬師父、關(guān)心師弟、疼愛師妹的穆道涼?!?/p>
“在我看來,那只是你眼中的那個……會偷雞的穆道涼。”
“即便是偷雞,你也是為了我們而偷。”
穆道涼的眼神里只剩下徹骨的冰寒:“師父,我告訴你,在你讓我去偷雞的時候,我的良心就已經(jīng)死了,你怎么能指望一個沒有良心的人,對你心存感激呢?”
“你……”
“為了活下去,可以放下尊嚴,放下道德,放下我能放下的一切。為達目的,我可以不顧一切,不擇手段。這……不正是師父你教給我的嗎?”
小時偷雞,大時竊國。你愣在那里,終于無言以對。
你突然有些悲憫地望著他,上下打量著你的大弟子,仿佛要將他一眼望透。
良久,你終于還是輕聲嘆道:“是我錯了,那一年,我真的不該讓你去偷雞的。我更不該把那只雞腿……分給了你。”
說罷,你抬起左手,咬了一口雞腿,用力地咀嚼著,地上滴落了幾顆透明的液體,不知是油,還是淚。
緊接著,你用你那只干燥、素凈、穩(wěn)定的右手,舉起刀,朝著自己的心口狠狠地扎了下去。
三、磨刀
雪停。風(fēng)止。刀鈍。
十年后,還是在這間破廟里。這間破廟還是像十年前一樣的破。
然而,今年的小雪這天,卻沒有了往年那般的風(fēng)雪大作。今夜,反倒是個大雪初晴的夜晚。
雪化之日,往往要比飄雪時節(jié)更加寒冷。
你踏過一地的雪花,抖落一身的風(fēng)塵,邁步進入破廟里,一眼便望見了你的二弟子李磨刀。
李磨刀,他正在磨刀,磨著那柄十年前用來切雞的寶刀。
這柄刀,已經(jīng)很鈍了,就像你,已經(jīng)很老了。
這柄刀,是與李磨刀并肩作戰(zhàn)了十年的一位老兵,傷痕累累,豁口密布,刃沿微卷,不得不磨。
人家十年磨一劍,他卻十年磨一刀。
看見李磨刀在磨刀,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十年前那個飄著小雪、吃著烤雞的冬夜。
你清楚地記得,在那個夜晚,你把自己率先切下來的那根大雞腿,分給了李磨刀。
這其實并不是一個十分困難的選擇,以李磨刀的天分,哪怕他再叛逆、再孤傲,也注定是個要成為天下刀客翹楚的好苗子。孤月刀派的掌門之位,非他莫屬。
你依然記得,那一夜,大弟子穆道涼看你把雞腿遞給李磨刀的眼神里,多了幾分稍縱即逝與不易察覺的失落。
那天夜里,你交給李磨刀的不僅是那根雞腿,還有那柄刀,更有振興孤月刀派的重任。
然而,十年后的今天,你才明白,這一次,你又錯了。
等等,你為什么要加一個“又”字?
李磨刀并未如你所想的那樣,讓孤月刀派威震武林。
恰恰相反,他讓孤月刀派陷入了絕境,被武林正道徹底地除名。
那一刻,這片江湖里少了一個曾經(jīng)的孤月刀派,多了一個“刀魔”李磨刀。
當(dāng)然,這件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自從李磨刀成為了你孤月刀派的掌門人之后,你的大弟子穆道涼心如死灰。某日,他留下一封書信,不告而別。
雖然你對穆道涼心懷愧疚,但如今說再多也于事無補,為了振興孤月刀派,你選擇繼承人的標準只能是唯才是舉,要靠實力說話。
但李磨刀就像你一樣,不,他甚至比你還不善于經(jīng)營一個門派。
他唯一擅長的,就是刀法。自從當(dāng)上了掌門之后,他整日沉迷練武,每天醉心于刀法,就連始終陪伴在他身邊的董小雪,都漸漸疏遠了。
終于,在他將你傳授的“孤月刀法”與他自創(chuàng)的“寒星刀”相結(jié)合,悟出了新刀法——“星月爭輝”的那天,董小雪哭著走了,而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她走的那天,你遠遠地望著她,她的身上披著那件全派上下唯一的一件斗篷,那是師徒三人關(guān)愛甚至寵溺她的最真實的寫照。
很快,孤月刀派就再一次陷入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墒?,李磨刀并沒有醒悟。
在他的眼中,只剩下刀法,只剩下武道,只剩下永無止境的比武、獲勝、變強。
為了追求刀法的至高境界,他離開了山門,也離開了你。帶著他的那柄刀和“星月爭輝”,到江湖上去挑戰(zhàn)各家刀術(shù)高手。
但是李磨刀的刀,卻從不留情。刀出,必見血;見血,必斷魂。他認為,能光明正大地死在對方的刀下,是一名刀客的榮耀。
只可惜,他是這么想的,別人不是這么想的。即便那名死掉的刀客是這么想的,他的家人和朋友也不是這么想的。
更何況,每次刀客的對決中,死的都不是他。
所以,他的仇家也就越來越多。
想到這些,此刻,你的耳畔猶然響起了他在那個飄雪的夜晚所說的那句話:“師父,我們的刀,是拿來殺人的,不是拿來切雞的!”
李磨刀是個對刀有著執(zhí)著信念的人,所以他才能練成這等曠世奇絕的刀法,但相應(yīng)的,他也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哪怕是在最困難的日子里,他都不愿意吃嗟來之食,飲盜泉之水,除了……那天的雞腿。
他不齒大師兄穆道涼為了生存而偷雞摸狗的行為,他想讓自己的刀保持純粹。但是那天的那根雞腿,卻意味著太多太多……
殺人,永遠不會是一件好事。你行殺人之事,就決不可能受人尊敬與推崇,總有一天,你要承受被仇家追殺的痛苦。
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刃懸于心,但偏偏刃懸于心,又是個忍字。
李磨刀的刀下亡魂越來越多,他殺人不為求財,不為快樂,只為了追求刀法的最高境界——無刀。
沒人會理解他,包括作為師父的你。所以,你走進破廟時,只剩下嘆息。
“磨刀……你……收手吧。”
你的雙手籠于袖袍之中,等待著李磨刀的回答,漠然不語。
然而李磨刀卻依然我故地磨著那柄已經(jīng)又銹又鈍的切雞刀,連頭也不抬。
“師父,我那天本不愿吃你的那根雞腿,但只因你當(dāng)時把這柄刀也遞給了我,我便知道,你是要我將刀的精神發(fā)揚光大?!?/p>
你面有愧色,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后悔當(dāng)時的行為。
“師父,今日,我知道來的不止你一人,所有的仇家,也都在這小廟的四周做好了埋伏?!?/p>
你目中噙著淚,從袖袍中取出了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只烤雞。
“磨刀,我知道,當(dāng)年是師父的錯,但師父不能看你一錯再錯,一直這樣錯下去?!?/p>
李磨刀不再磨刀,抬頭笑道:“我錯了?我哪兒錯了?兩刀相交,強的,站著;弱的,躺下。這世道本該如此,為何是我錯了?”
你的耳畔傳來了一個陌生而憤怒的聲音:“‘刀魔就是‘刀魔,跟他有什么好說的?兄弟們,誅殺刀魔,一起上??!”
從破廟的四壁與頂棚處如潮水般地擁進來一群手持各式利刃的武者,不顧你的勸阻,一齊揮舞著家伙,朝李磨刀的身上招呼過去。
你手中包著烤雞的那個油紙包,被一擁而入的眾人碰到,掉落在地上,混雜著泥土、冰雪,后來還有鮮紅的血水。
“哈哈哈哈……師父,我李磨刀一生,練刀悟刀,求刀得刀,問心無愧,死而無憾!”
你的面前是一堵?lián)頂D的人墻,正在夸張地蠕動著,將小小的破廟圍得水泄不通,你已經(jīng)看不到李磨刀的身影了。
只有一陣又一陣的利刃刺入血肉和骨骼的聲響,不絕于耳。
你已淚流滿面,癱坐在地,嘆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四、小雪
雪舞。風(fēng)飄。刀斷。
十年后,還是在這間破廟里。
你牽著董小雪的手,而她,則牽著另一個九歲的孩子。她曾是你的女徒弟,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你的妻子了。你們一家三口來到這里,是為了祭拜自己曾經(jīng)的那兩個徒弟。
猶記得十年前的那個飄雪的夜晚,你既沒有把手中的雞腿給穆道涼,也沒有把這根雞腿給李磨刀。你選擇把雞腿給了董小雪。
多年以后,董小雪才明白,原來這個舉動竟意味著這個掌門之位,你誰也不給。你要繼續(xù)做孤月刀派的掌門,并且,你還要娶自己的女徒弟——董小雪。
在內(nèi)心深處做了這個艱難的決定之后,你突然發(fā)現(xiàn),擋在你面前最大的阻礙,不是別人,恰恰是你的兩個徒弟——穆道涼和李磨刀。
因為從那時起,他們不僅僅是你的弟子,更是你的情敵、你的攔路虎、你的絆腳石。
這時候的孤月刀派在江湖上什么也不是,自然也沒人知道你們之間的師徒關(guān)系。
師徒二人結(jié)為夫妻,本為世間名教禮俗所不容,但如果這層關(guān)系沒有人知道,便也不會有損你與她的名節(jié)了。
嗯,只要讓知道的人都死了,那就高枕無憂了。從董小雪面帶微笑地接過雞腿的那一刻起,你便動了殺心。
但你不會親自動手,因為你知道,在穆道涼和李磨刀二人之間,必有一戰(zhàn)。前者武藝一般,但行止得體,圓滑周全,善于待人接物,總能迎合你的想法,而且喜歡小師妹。后者武藝高強,但性格孤傲,放浪形骸,不通人情世故,經(jīng)常忤逆你的意思,而且……他也喜歡小師妹。
這樣的兩個人不打起來,誰還能打起來?
那一夜,穆道涼和李磨刀看見你把雞腿給了小師妹后,突然間都松了一口氣。
照顧和關(guān)愛小師妹,似乎已成了你們?nèi)齻€之間心照不宣、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所以,他們并未把這個舉動看得太重。
然而,放松了警惕與戒備的二人卻不知道,你的心里其實早已經(jīng)在盤算著一個讓他們二人自相殘殺的局。
其實,所謂的局,也只不過是你找他們二人分別說了一句話罷了。
你找穆道涼所說的話是,董小雪喜歡的是李磨刀,勸他放棄她。
你找李磨刀所說的話是,董小雪喜歡的是穆道涼,讓他忘了她。
這件事情,你至今想來還會沾沾自喜,古有二桃殺三士,今有一女絕二郎。
穆道涼和李磨刀就在一場比武中雙雙殞命,穆道涼死在了李磨刀的“寒星刀”下,李磨刀則被穆道涼所下的藥毒殺身亡。
然后,不到半年,你就順理成章地娶了與自己相依為命的董小雪,并且和她生下了一個孩子,小名流離。
據(jù)說,你之所以給孩子起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當(dāng)年那段顛沛流離的江湖生活。
那段日子總算熬了過來,沒有人知道你和董小雪一開始是師徒關(guān)系。在董小雪的輔佐下,你的孤月刀派開始慢慢有了起色。
首先,你賺到了一筆錢,將孤月刀派原先的那座院落贖了回來。然后,你開始廣收弟子,開枝散葉,人丁漸漸興旺,彌補了穆道涼與李磨刀的缺憾。最后,通過董小雪的出謀劃策和慘淡經(jīng)營,你的銀兩越來越多,派門也越來越大,名頭也越來越響。
慢慢地,孤月刀派開始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一躍躋身于江湖十大刀派之一。
你非常開心,你覺得自己當(dāng)年的選擇是無比的正確,這根雞腿,就該留給你自己!
破廟里,你再度生起了篝火。董小雪披著一件貂絨的大衣,帶著流離,坐在不遠處。
你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問道:“娘子,你以前的那件斗篷呢?”
“斗篷?”董小雪想了想,“你是說十年前在這里穿的那件?我早就扔了?!?/p>
“扔了?”你不由一愣,轉(zhuǎn)而笑道,“是該扔了,那件斗篷都舊成什么樣了,還是貂絨穿著舒服。”
你整理著供桌,將提來的食盒中的烤雞與瓜果等一一擺放好,然后再將穆道涼和李磨刀兩位愛徒的靈位也置于供桌之上。
破廟外,天上下著鵝毛大雪,北風(fēng)吹過,雪花漫天飛舞,這個冬夜顯得異常美麗,流離直嚷著要出去堆雪人、打雪仗。
你的臉上露出了充滿慈愛的笑容,老來得子,自然愛若掌上明珠。你摸了摸流離的腦袋,笑道:“去吧,別跑得太遠,一會兒還要回來祭拜你的兩位師兄?!?/p>
流離跑到破廟外,只剩下你和你的妻子,董小雪。
“小雪,”你擺弄著供桌上的烤雞,頭也不回地說道,“把刀給我?!?/p>
“好。給你。”小雪那甜美溫柔的話音方落,你突然覺得心口一涼,低頭看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尖上透出一截滴著淋漓鮮血的刀頭。
你的眼睛開始瞪圓,你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董小雪,你的妻子。
她此刻正披著貂絨,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站在你的面前。
“這……這半截斷刀……是……是……”
“沒錯,這正是當(dāng)年我們沒有當(dāng)?shù)舻哪潜叮捕熜植迦氪髱熜中靥诺哪潜?。?/p>
“這刀……怎么會在……你的手上?”
董小雪緩緩地抬起了頭,她的眼中,有痛苦,有仇恨,有悲傷,有羞恥,更有絕望。最后,這些東西全部化作一團晶瑩的液體,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終于,淚像雪花一樣落下。她一邊哭,一邊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當(dāng)初是你害死了兩位師兄嗎?兩位師兄是為我而死的,他們都是為了我!”
你渾身顫抖,也不知是因為這一刀扎著你的心口太疼,還是因為董小雪的言行而驚怒交迸。
董小雪面帶微笑地看著你:“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永遠是你的徒弟,不是你的妻子。讓我告訴你吧,其實流離……根本不是你的孩子。”
那一刻,你感覺自己仿佛掉進了一個雪地里的巨大冰窟窿內(nèi),而且永遠都再難爬出來。
你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流逝:“你……你快告訴我……孩子的父親……到底……是……是誰?”
“或許是大師兄的,或許是二師兄的,但……”董小雪從正面抓過那個刀口,一把抽出,鮮血如箭射出,弄臟了她那件華貴的貂絨。
“但絕對不是你的!”董小雪手中緊握著的,是半截斷刃。
你轟然倒下,心口汩汩冒著血,你沒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詣,機關(guān)算盡,親手害死自己的兩個徒兒,最終卻還是沒能讓董小雪成為你的妻子。
你的耳畔聽到的最后聲音,是那個叫流離的孩子在雪地里嬉戲打鬧的笑音。
孩子,到底是誰的?
是穆道涼的?還是李磨刀的?
可惜,你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
五、雞腿
雪落。風(fēng)吹。刀冷。
雞皮上一顆油滴落,火光猛烈地跳動了一下,畢剝一聲,激起了一簇火舌,也拉回了你的神思。
突然間回過神來的你,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坐在破廟里,端坐在那一堆篝火前。
廟外,片片雪花從天飄落,風(fēng)吹過來,有點冷。
你的眼前,站著你的三位徒弟——穆道涼、李磨刀、董小雪。
這三位徒弟都在愣愣地看著你,等待著你的決定。
而你一只手拿著那柄刀,另一只手抓著這根雞腿,也在看著他們。
所以,這根雞腿,你到底該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