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軍
(南陽師范學院文史學院,河南南陽 473061)
先秦道家生態(tài)哲學的內生邏輯與理論維度
□王學軍
(南陽師范學院文史學院,河南南陽 473061)
先秦道家哲學本質上是我國本土自發(fā)產(chǎn)生的古典生態(tài)哲學。先秦道家生態(tài)哲學內生邏輯的出發(fā)點是基于對萬物“同源性”的認識,生態(tài)平等觀、天人合一觀、道法自然觀、“知足”“知止”的開發(fā)觀、“少私寡欲”的消費觀都是這一認識衍生的結果,有自然主義的傾向。先秦道家生態(tài)哲學有宇宙時空、社會秩序、個人存在三個維度。先秦道家認為,“道”是宇宙時空的起源與中心,外顯為天道(自然秩序),天道是萬物存在、運行的價值來源與最終依據(jù);社會秩序的構建及運行應當符合天道,無為而治方能和諧、均衡、穩(wěn)定、長久;個體生命的意義在于精神的超越與自由,人可以通過內心體悟來達到天人未分的自然狀態(tài),從而擺脫物質與欲望的奴役。
道家;生態(tài)哲學;內生邏輯;理論維度
生態(tài)學是研究生物與環(huán)境之間相互關系及其作用機理的科學。在外在條件無明顯變化的前提下,生態(tài)系統(tǒng)趨于動態(tài)平衡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組織結構趨于和諧自治,并具有一定的彈性恢復能力。某種意義上,生態(tài)學是“專門研究和諧的科學”,為“更有生機的、協(xié)調和諧的人類共同體提供了一種模式”[1]419-420。生態(tài)、和諧兩詞不僅是事實描述與狀態(tài)形容,還具有價值導向意義,指向人類合乎自然的本體存在方式。先秦道家以“道法自然”為基本原則,主要表征是“關心自然環(huán)境……更加傾向于自然主義”[2]49-50,“老子是個樸素的自然主義者”[3]14,是我國本土自發(fā)產(chǎn)生的古典生態(tài)學,暗合現(xiàn)代生態(tài)學的價值導向。先秦道家生態(tài)哲學具有獨特的內生邏輯,其理論結構有宇宙時空、社會秩序、個人存在等三個維度。
起源決定本質,先秦道家生態(tài)哲學內生邏輯的出發(fā)點,是基于對萬物“同源性”的認識。《老子》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為天地母?!保?]169這里老子清晰地認識到,“先天地”而生的“混成”物,為天地萬物生成的共同源頭,即“天地母”。老子面臨的問題在于意會之外的言傳問題,即對于這一源頭,定性之外如何進行命名和具體描述?!耙庵S者,不可以言傳也”[4]488(《莊子·天道》)。老子明顯感覺到,在萬物本源這一終極問題上語言的乏力,現(xiàn)有詞句無力承擔這一重任。老子不得不采取另造詞義、模糊形容的方式來勉力而為:關于命名,《老子》第二十五章云“吾不知其名,故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3]169;關于具體描述,《老子》第二十五章云“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3]169。這種“強字”、“強為”,距離老子心中對萬物本源的感知、體悟依舊有距離,只是不得已的、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背后仍然有不能名、不能言的部分,因此《老子》第一章開頭強調:“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保?]73撥開文字言傳的迷霧,我們可以明確的是道家對萬物同源的認識,道家將萬物的本源命名為“道”,由此化生出萬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3]233(《老子》第四十二章)。
由萬物同源這一原點出發(fā),我們可以梳理、整合先秦道家生態(tài)哲學的內生邏輯。
一是生態(tài)平等觀。道化萬物、萬物同源,萬物都是“道”的衍生物,因而萬物之間雖有不同群體、個體之間的差別,但都有各自存在的權利、價值和意義,并無高低、貴賤之分,不同的生命形式平等地共存著,“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4]577(《莊子·秋水》)。立足“道”這一本源,莊子“齊物論”(主觀認識上消除事物之間的差別和對立,以達到萬物平等的境界)思想也由此而生。生態(tài)平等觀敬畏生命,尊重各類生命形式,突破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局限,不再視人類為價值判斷、利益衡量、道德評價的唯一主體。
二是天人合一觀。從同源性出發(fā),人類自誕生起與自然萬物便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4]79(《莊子·齊物論》)。天人合一的本質在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平等交往,互不侵害,“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4]336(《莊子·馬蹄》)。天人合一觀承認自然萬物都具有獨特的生命意義和平等的內在價值,人類只是其中一員,不過分夸大人類的優(yōu)越性、特殊性。人類與萬物當和諧相處,相生相長,不尋求人類對自然的單向征服、控制與支配。
三是道法自然觀。萬物因道而生,都是“道”之一體,各得其所,各按天性發(fā)展。《老子》第二十五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169這里的“自然”指事物因其本體、本性而具有的存在方式、表現(xiàn)狀態(tài)、運行方式,即一般所說的“自然而然”。道生成萬物,而不加以干涉或主宰萬物,“生而不有”,任萬物自化自成,道效法、遵循萬物的自然,因而《老子》第五十一章云:“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3]260道法自然觀強調順應萬物本性,遵循自然規(guī)律,體現(xiàn)了對事物多樣性的尊重。
四是“知足”“知止”的開發(fā)觀。道家認為和諧是人與自然相處的理想狀態(tài),人類開發(fā)利用自然資源不能破壞自然萬物的和諧。因此,道家強調“知足”“知止”,規(guī)范人類行為的界限,即合理利用、適度開發(fā)自然資源,遵循自然萬物固有的限度,反對過度開發(fā)索取、破壞生態(tài)平衡。只有這樣,人類的發(fā)展才是可持續(xù)的,同時不會與自然對立,避免遭到大自然的報復,“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3]241(《老子》第四十四章)。
五是“少私寡欲”的消費觀。與“知足”“知止”的開發(fā)觀相應,道家在消費觀上強調崇儉、節(jié)欲,“見素抱樸,少私寡欲”[3]147(《老子》第十九章)、“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咎莫懵于欲得”[3]245(《老子》第四十六章)。道家對放縱物質欲望、不知滿足地追求感官享受持批判態(tài)度,強調“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3]118(《老子》第十二章)、“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3]241(《老子》第四十四章)。
由上可知,道家生態(tài)哲學內生邏輯的出發(fā)點是基于對萬物“同源性”的認識,生態(tài)平等觀、天人合一觀、道法自然觀、“知足”“知止”的開發(fā)觀、“少私寡欲”的消費觀都是這一認識衍生的結果。
軸心時代(前800—前200)的東亞地區(qū)[5]7-8,道家對宇宙時空的關注遠多于其他學派。這里的宇宙時空,主要指道家對人類生存的時空連續(xù)系統(tǒng)的源頭、演化、極限、秩序等具有終極意義問題的探討。這是先秦道家生態(tài)哲學的重要范疇,也是其“天道”的基礎,主要包括以下五個方面。
第—,宇宙起源。老子明確提出“道”是宇宙時空的起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為天地母”[3]169(《老子》第二十五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3]233(《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之初,宇宙開端處于“無狀之狀,無物之象”[3]126(《老子》第十四章)的混沌狀態(tài),時空、萬物尚未生成,但已蘊含生機,有萌發(fā)之勢,“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匈忏辟?,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3]156(《老子》第二十一章)。
第二,宇宙演化。老子認為宇宙萬物的演化經(jīng)歷了一個由無到有、由少到多的過程,“無,名天下之始;有,名萬物之母”[3]73(《老子》第一章),“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3]226(《老子》第四十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3]233(《老子》第四十二章)。與此相似,《莊子·天地》云“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4]424,《莊子·庚桑楚》云“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4]800,《淮南子·原道訓》云“夫無形者,物之太祖也”,《淮南子·說山訓》云“有形出于無形,未有天地能生天地者也”。
第三,時空合一與轉化。在宇宙起源與演化的基礎上,老子認為道生時空,混沌狀態(tài)下時空合一,不分彼此,時間、空間開始于混沌狀態(tài)的結束。時間具有無限、運動、變化的特征,空間具有無限、獨立、穩(wěn)定的特征。因“道”而生的天地物我,在時空上具有動態(tài)轉化的可能性。此即《老子》第二十五章所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故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3]169
第四,天體運行。在北半球,由于地球自轉的中軸為南北極,而北極星正處在地軸的北部延長線上,所以夜晚看天空的北極星幾乎是不動的,其他星辰則看似都圍繞北極星而轉動。此外,由于地球公轉半徑(約1.5億公里)遠小于北極星與地球之間的距離(約400光年),因而一年四季里,人們立足北半球,看到天空中北極星的位置都是在正北方不動的。因此,從天體的視覺運動出發(fā),道家視北極星為天穹的中心和樞軸①實際上,由于歲差,即地球自轉軸周期性緩慢擺動(約25800年一個周期),北極星并不是位置不變的某一顆星。老莊生活的時代,北極星為小熊座β星(北極二),并延續(xù)了兩千年,即公元前1500至公元500年,如此漫長的時間足以讓當時的人產(chǎn)生永恒之感?,F(xiàn)階段北極星則是小熊座α星(勾陳一)。根據(jù)天文測算,公元4000年左右,仙王座γ星將成為北極星;公元14000年左右,天琴座α星織女一將成為北極星。,《老子》第十一章云“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也”[3]115、《莊子·齊物論》云“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4]66。這也是道家具有終極意義概念的“道”“無”“一”等詞的天文學來源。
第五,哲理化的宇宙秩序論。從天體的視覺運動出發(fā),道家認為“道”是宇宙時空的起源與中心,具有普適性、絕對性、終極性意義,“道是唯一永恒的,因而是絕對寶貴的”[6]232?!独献印返谌耪略疲骸拔糁靡徽?,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為天一正。其致之也,謂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廢;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正,將恐蹶?!保?]221這里的“一”即“道”,天、地、神、谷、萬物、侯王皆得道而生,失道而亡。當“道”“一”的普適性、絕對性、終極性被確認之后,道家就將其視為先驗的、不證自明的、不言而喻的理論基礎和依據(jù),并試圖將過去、現(xiàn)在觀察到的、感覺到的、體悟到的各種宇宙時空現(xiàn)象納入“道”的規(guī)范下。
道家認為和諧完美的宇宙、自然秩序是道的外在顯現(xiàn),包括日月升落、星辰運轉、四時推移、萬物變化等。《莊子·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豪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惽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于天矣!”[4]735這里的“明法”“成理”“序”,本是人對四時、萬物觀察、思考、分析、歸納的結果,但道家卻視為由道化生的秩序、法則,“天道”(宇宙時空秩序、法則)也由此而生,并成為萬物存在、運行的價值來源與最終依據(jù),“既是秩序,也是生萬物的實在根基,也是一切存在的永恒原型的總體”[6]232。
春秋末至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亂不斷,禮崩樂壞,周禮維系的社會制度和統(tǒng)治秩序破壞殆盡,周敬王十年(前510)之后諸侯不再盡力于王事②《左傳·昭公三十二年》載周敬王十年(前510)“晉魏舒、韓不信如京師,合諸侯之大夫于狄泉,尋盟,且令城成周……以令役于諸侯”。這是目前史籍關于東周諸侯勤王之事的最后記載。,逐漸進入以詐力相爭的戰(zhàn)國時代。顧炎武《日知錄》論春秋、戰(zhàn)國之異云:“如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春秋時猶嚴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春秋時猶有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邦無定交,士無定主,此皆變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間?!保?]749-750在這一歷史背景下,重建或恢復社會秩序成為當時各家學派關注的焦點,先秦道家對此有著獨特的思考,構成其生態(tài)哲學的社會秩序維度,主要包括以下五個方面。
3.1 對以周禮為代表的人為社會秩序的不滿與失望
亂世紛爭從反面加深了部分人對之前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周禮的認同感,如孔子《論語》用“禮”多達七十五次,多次稱贊西周制度及其始創(chuàng)者周公,提倡“克己復禮”(《論語·顏淵》),反對悖禮行為,試圖恢復周禮規(guī)范下的社會秩序。然而,春秋末至戰(zhàn)國作為大轉折時期,舊有姬周禮制已經(jīng)難以適應時代需要,趨于制度化解體,一些士人也不再服膺周禮。從禮崩樂壞、戰(zhàn)亂不斷的現(xiàn)實出發(fā),道家開始反思以周禮為代表的人為社會秩序,認為其不合天道,并沒有天然的合理性,“非天然的制度”[2]179,反而是亂世之源,仁義禮智的負作用明顯,因而多加以批判,如《老子》第十八章云“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3]145?!独献印返谌苏略啤肮适У蓝蟮拢У露笕?,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3]215?!肚f子·胠篋》云“圣人不死,大盜不止……為之符璽而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4]350。
3.2 對人為秩序出現(xiàn)之前的自然秩序的向往
基于對人為社會秩序的不滿與失望,道家推崇人為秩序出現(xiàn)之前的自然秩序,時間溯源至三代之前的上古時代,“引導人們遠離文明的狀態(tài)”[8]238?!独献印返诎耸旅枋鲂哪恐械睦硐肷鐣疲骸靶讶?,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民使人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邦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3]345。這是遠古蒙昧時代的原始生活狀態(tài),民風淳樸敦厚,生活安定恬淡。與此類似,《莊子·繕性》敘述上古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云:“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保?]550-551之后則是自然狀態(tài)消失,“逮德下衰”“世與道交相喪”的人為秩序階段,“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4]551-552。
3.3 天道與人道關系
道家認為,人間社會當循天道而行,趨于和諧、均衡、穩(wěn)定、長久,這是一種“合目的性”①此概念來自康德《判斷力批判》一書,這里將它作為具有本體意義的概念來使用。道家認為,宇宙的合目的性,是自然在其過去、現(xiàn)在、未來發(fā)展的總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趨向于完美、和諧的趨勢,人間社會也應當如此。合目的性在此具有本體意義,反映了世界運行的可期待性,既是事實描述,也是價值判斷。的價值判斷?!独献印返谄呤哒略疲骸疤熘溃洫q張弓與?高者抑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保?]336這里老子將“天之道”與“人之道”進行對比,認為“人之道”應該效法“天之道”。老子把自然界保持生態(tài)平衡的現(xiàn)象歸之于“損有余而補不足”的自然規(guī)律,因此希望人類社會改變“損不足以奉有余”的不合理、不平等的現(xiàn)象,“有道者”當效法自然,做到“損有余以奉天下”。這體現(xiàn)了道家社會和諧和人類平等的思想。然而,現(xiàn)實社會中,人類社會運行法則往往有悖于自然規(guī)律,“損不足以奉有余”基礎上建立的社會秩序并不穩(wěn)固,兩極分化,嚴重失衡,難以長久維系。《老子》第七十五章指出當時統(tǒng)治者與民眾的嚴重對立與尖銳矛盾,云:“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保?]330這種矛盾進一步發(fā)展將導致上下相攻、社會大亂,“民不畏威,則大威至”[3]323(《老子》第七十二章)。
3.4 無為而治
基于上述人為秩序(人道)、自然秩序(天道)的比較反思,道家提出無為而治的治國理念,強調統(tǒng)治者應當節(jié)制欲望、寬刑簡政、輕徭薄賦、與民休息,順應自然變化不妄為,避免過多干預,依靠民眾的自為實現(xiàn)無為無不為,依靠民眾的自治實現(xiàn)無治無不治,從而充分發(fā)揮民眾的積極性、主動性、創(chuàng)造性,“人民的幸福最可靠的是通過宇宙自然法則的和諧來促進”[6]239。因此,《老子》第三章云:“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也,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恒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矣?!保?]86《老子》第五十七章云:“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夫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法令滋章,而盜賊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保?]280
3.5 反智傾向
社會秩序的出現(xiàn)是人類智慧發(fā)展、知識進步的結果,出于對現(xiàn)實社會的失望,道家用審視、懷疑的眼光看待人類理智的發(fā)展,“社會邪惡的事情其實就是文明自身投影的一部分,而且還是潛藏于這種投影背后的虛假人類意識的一部分”[8]218?!独献印返谒氖苏略疲骸盀閷W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3]250這里老子將“為學”與“為道”對立,認為外在的經(jīng)驗知識積累越多,越容易產(chǎn)生機智巧變、私欲妄見。與此類似,《莊子·繕性》云:“繕性于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保?]547技術、工具作為人類理智的產(chǎn)物,便利了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道家認為它們會改變人的思維方式,損害人心的淳樸,增加人的欲望,從而遠離天道,因而反對應有新技術、新工具。老子設想的小國寡民社會,放棄了各種器具的使用,“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3]345,甚至放棄了文字這一人類文明的標志,退至結繩記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3]345。與此類似,《莊子·天地》云:“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愲愲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shù)如泆湯,其名為槔?!癁槠哉叻奕蛔魃υ唬骸崧勚釒?,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迂暡m然慚,俯而不對?!保?]433-434這里道家視機械、機事、機心三位一體,均為道之阻礙。
4.1 “以物易性”的異化觀
道家敏銳地意識到,人的異化主要源于過度依賴物質力量和過度膨脹的欲望。《老子》第十二章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3]118。與此類似,《莊子·天地》云:“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保?]453名利欲望改變、扭曲、戕害了人的本性,“人們時常將自身轉變?yōu)槠渌康牡墓ぞ?,正是這一做法,使得人們既危及了自己的生命,又喪失了人們與不可言說的‘道’之間的聯(lián)系”[8]244?!肚f子·駢拇》云:“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shù)子者,事業(yè)不同,名聲異號,其于傷性以身為殉,一也”[9]63,《莊子·繕性》云:“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故曰: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謂之倒置之民”[9]118-119。在物質與欲望的奴役下,人類的肉體痛苦與精神折磨將不可避免?!肚f子·齊物論》云:“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9]9
4.2 貴生、養(yǎng)生
尊重個體生命、重視身體保養(yǎng)是道家重要的人生觀。關于養(yǎng)生之道,《老子》第五十一章云:“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3]260老子認為大部分人不能壽終,一是因為營養(yǎng)過剩、驕奢淫佚,因而短命夭折;二是因為行動不慎,而造成自身傷亡。由此出發(fā),老子認為善于養(yǎng)生的人應當順應自然,少私寡欲,避免身處險地,“清心寡欲的要求,來自長壽的動機”[6]237-238。與此類似,《莊子·養(yǎng)生主》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保?]20世人汲汲名利,勞心勞力,即便得享富貴,也并不利于養(yǎng)生,故《莊子·至樂》云:“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惽惽,久憂不死,何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保?]131
4.3 全性保真
出于對異化的反撥,道家強調保全人的自然天性。即使是右?guī)煟ā肚f子·人間世》)、支離疏(《莊子·人間世》)這樣形體特殊的人,只要相貌是自然形成的,“道與之貌,天與之形”[9]41(《莊子·德充符》),人就應該坦然接受,用心保養(yǎng),不必人為改變。存養(yǎng)本性的人,其代表是“真人”?!肚f子·大宗師》云:“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嘐然而往,嘐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保?]42-43這里莊子描述了真人的基本特征:真人天人不分、無物無我,重在追求人的自然本性,因而能夠全性保真,不被外物和世事所累,“道家的真人在將其自身擴展到與他的自然環(huán)境為一體之時,他就越來越順應物化”[2]65。真(自然)與異化(受變于俗)相對,《莊子·漁夫》云:“苦心勞形以危其真……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嬲?,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9]250-254。
4.4 逍遙、達生
道家追求個體自由,認為生命的意義在于精神的自由,這要求人的思想超越具體、有形的物質世界,通過內心體悟直達神秘的終極境界,“正是心靈自身才擁有神秘主義的自我超越能力”[8]241。關于內心體悟的具體方式,《老子》第十章云:“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3]108老子認為人的精神和形體應合一而不偏離,即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和諧,這就需要內心靜定、洗清雜念、摒除妄見。通過“滌除玄覽”,人方能進入主體虛無的內心體道、悟道的特定狀態(tài),從而可以反觀自照本真的存在,“意識再次意識到自身,思想成為它自己的對象”[5]9。這樣人與外在環(huán)境和諧地融為一體,最終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與此類似,莊子提出“攖寧”(心神寧靜,不被外界事物所擾)、“坐忘”(忘記外界事物的存在,達到與“大道”相合為一的境界)、“心齋”(摒除雜念,心境虛靜純一,以明大道)等體道、悟道的方式。關于終極境界,道家追求的是一種天人未分的自然狀態(tài),“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4]79(《莊子·齊物論》),“形全精復,與天為一”[9]137(《莊子·達生》)。人達到這種狀態(tài),才能完全擺脫外物之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4]17,享受絕對自由的精神逍遙游,即“精神凌空翱翔的體驗”[5]10。
4.5 遺世獨立
與貪求感官享受、汲汲名利的世人不同,道家體道、悟道的方式偏于清靜無為、淡泊素樸、內觀反思,“在自身內部發(fā)現(xiàn)了將他提高到自身和世界之上的本原”[5]10。因此,“出身于古代孤寂的思想界”[6]240的得道者,其精神面貌顯得與眾不同,遺世而獨立?!独献印返诙略疲骸氨娙宋跷酰缦硖?,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3]150這種“獨異”的清醒、淡泊,正是得道之人與“眾人”“俗人”的疏離和相異之處。與此類似,《莊子·至樂》云:“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保?]131-132
綜上可知,先秦道家哲學本質上是我國本土自發(fā)產(chǎn)生的古典生態(tài)哲學。起源決定本質,先秦道家生態(tài)哲學內生邏輯的出發(fā)點是基于對萬物“同源性”的認識,生態(tài)平等觀、天人合一觀、道法自然觀、“知足”“知止”的開發(fā)觀、“少私寡欲”的消費觀都是這一認識衍生的結果,有自然主義的傾向。先秦道家生態(tài)哲學有宇宙時空、社會秩序、個人存在三個維度。先秦道家認為,“道”是宇宙時空的起源與中心,外顯為天道(自然秩序),天道是萬物存在、運行的價值來源與最終依據(jù);社會秩序的構建及運行應當符合天道,無為而治方能和諧、均衡、穩(wěn)定、長久;個體生命的意義在于精神的超越與自由,人可以通過內心體悟來達到天人未分的自然狀態(tài),從而擺脫物質與欲望的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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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梅瑞祥
10.14180/j.cnki.1004-0544.2017.08.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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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4-0544(2017)08-0048-06
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2016CWX030)。
王學軍(1986-),男,安徽蕪湖人,文學博士,南陽師范學院文史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