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密碼：從教育學的角度看《巨流河》

齊邦媛教授是臺灣知名的文學家、翻譯家，也是教育界德高望重的師者，弟子門生多恭稱她為“齊先生”。在自傳《巨流河》一書中，齊教授用三十多萬字的篇幅書寫了自己跌宕起伏的大半生生命歷程。這是一本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作者寫親情，寫戰(zhàn)爭，寫人性，寫家國情懷，文辭優(yōu)美、動人心弦；這也是一本厚重的史學作品，作者寫軍閥混戰(zhàn)，寫抗日戰(zhàn)爭，寫臺灣改革，以小見大，從個人的人生遭遇展現(xiàn)了歷史的風云變幻；這更是一本鮮活的教育學作品，作者寫父母的教養(yǎng)，寫求學的心得，寫恩師的指點，其間蘊含著一個時代的教育生態(tài)和魅力，展現(xiàn)了個人接受教育的過程。這些對于今天如何改善我們的教育，如何正確引導未成年人健康成長都有啟發(fā)意義。

一、母親的情感教育

母親是一個人生命的起點，更是一切教育的起點。齊邦媛教授一生的成就主要在文學方面，特別是在引介西方文學到臺灣，同時將臺灣代表性文學作品翻譯推介至西方世界方面有卓越貢獻。她的文學啟蒙和一生的文學情懷主要來自于小時候母親的深刻影響。齊邦媛在書中明確說：“我一生對文學的熱愛和觀念，其實是得自我那沒有受過中學以上教育的母親，她把那蒼莽大地的自然現(xiàn)象、虎狼豺豹的威脅，和那無法言說的寂寞人生化作許多夏夜的故事，給我童年至終身的啟發(fā)?！?/p>

那些滲透著母親的愛和深情的故事，確實是人在童年時最好的教科書。不僅豐富了童年的生活、拓寬了幼小孩子的視野，而且在人的心靈深處種下了一顆充滿著無限可能的種子。作家梁曉聲甚至結(jié)合自己的童年經(jīng)驗說，那些飽含著母親淚水的故事對于一個作家兒童時代的心靈所形成的影響，會對其后某個時期或某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風格起著先天的、潛意識的制約。

除了在以上方面得到文學啟蒙外，齊邦媛還從母親身上獲得了一種對人生發(fā)展非常重要的感性能力，如同情、奉獻、善良、友愛等。

母親是那種恪守婦道、保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典型特征的女人?！八龥]有朋友，沒有所謂社交，每年能回兩次二十里路外的娘家已感天恩浩蕩了?！痹邶R邦媛的記憶中，在家鄉(xiāng)的母親，不是垂手站在桌邊伺候祖父母吃飯，就是在牧草中哭泣。十年間，父親只回去過四五次。有一次，父親為母親買了櫻桃，用長袍兜著從村口走到莊院，這樣溫暖的場景竟然支撐著這個女人走過九年的孤寂歲月。對于這樣的母親，對于這樣的女人，任誰都心生愛憐和同情。作為女兒，齊邦媛自然會生發(fā)出無限的悲傷和同情。

在危機四伏、不斷搬遷的日子里，母親變得堅強起來，她全心全意地付出和奉獻，并在動蕩的局勢中和父親建立了穩(wěn)固的感情。家庭穩(wěn)固、夫妻關(guān)系和睦，對孩子成長是非常有利的。難怪齊邦媛說，母親那種幸福的狀態(tài)，“給我成長過程最大的安全感。”

母親的善良和友愛也讓齊邦媛十分感動。“九一八”事變后，東北逐漸被日本人占領(lǐng)，大批東北人開始流亡關(guān)內(nèi)，四處漂泊。這種情況下，誰的生活都不易，誰家過得都不寬裕。可是在南京時，每個星期六中午齊邦媛的哥哥都會帶五六個同學來家里吃飯。這些孩子都是從東北流亡來的，對于他們，母親都視為自己的孩子，關(guān)切地照顧。特別是那個叫張大非的孩子，“吃飯時，媽媽總叫他坐在她旁邊，不斷地給他夾菜。”母親這種善良和友愛的本性，自然深深地影響了少年時代的齊邦媛。

什么樣的母親是好母親？關(guān)于這個問題，美國《女性生活月刊》曾對讀者做過一次問卷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這些行為是成為好母親的關(guān)鍵：給孩子講故事或讀書；在公眾面前不批評孩子；父母保持一致；學會知足；不抱怨；共享快樂與共同承擔痛苦等。據(jù)此來看，齊邦媛自小所受的就是一種來自好母親的教育。

二、父親的理性教育

“我的幼年是個無父的世界。兩歲時曾驚鴻一瞥看到父親，風雪夜歸，凌晨又重上逃亡之路?！饼R邦媛在書中這句充滿感傷的話語很容易讓人想到不久前在網(wǎng)絡(luò)上傳播很廣的一句話——“爸爸，你再不陪我，我就長大了?！碑斍吧鐣?，很多父親最大的問題是給孩子的陪伴過少。據(jù)調(diào)查，每周陪孩子的時間少于5小時的爸爸達50%；每天都能陪孩子的爸爸只有20%；50%的爸爸每周陪孩子平均不足5小時。另外，30%的爸爸們回家以后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看電視、上網(wǎng)、玩手機；只有20%的爸爸下班后回家陪孩子。

研究發(fā)現(xiàn)，孩子出生后最初幾年不能沒有母親的陪伴，在青少年兒童的成長階段不能缺少父親的教育。從目前的現(xiàn)狀來看，父親教育的缺失已經(jīng)成為影響孩子身心健康發(fā)展的重要因素。雖然處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但從父母教育的角度而言，齊邦媛還是非常幸運的。她在生命的早期從沒缺少母親的愛與陪伴，在后來成長的關(guān)鍵階段也有父親不時的教育和指導。父親給予齊邦媛的理性教育也是她一生受用不盡的財富。

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是家里的獨子，曾經(jīng)留學德國，接受了救國救民的新思想。雖是翩翩君子式的讀書人形象，但齊世英骨子里卻充滿反抗精神和家國情懷，因此投身革命，一生流亡。遷至臺灣后，更是為自由、民主而鞠躬盡瘁。齊世英這種不妥協(xié)、不屈服，與命運抗爭，為生民奔走的精神和氣節(jié)深深影響了齊邦媛。另外，父親在戰(zhàn)亂中對教育和文化的堅守，也鍛造了齊邦媛后來在編譯館歲月里的堅定意志，她認真而又勇敢地做出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

除了身教之外，父親也通過一些具體的事件教導齊邦媛認識社會規(guī)矩和做人規(guī)范。令齊邦媛印象深刻的是她讀小學一年級時的一件事。那年春雪剛?cè)?，上學必須穿過一條巷子，地上全是泥濘，只有路邊兩條干地可以小心行走。她當時好奇，沿路看熱鬧，不小心踩到泥里，棉鞋陷了進去拔不出來，急得大哭。這時一輛汽車開了過來，里面正好坐著自己的父親?？墒?，父親只是叫司機把她從泥里拔了出來，然后就開車走了。試想，如果我是這位父親，多半會順便送自己的閨女去學校。可是，齊世英并沒有這么做。晚上回到家，他說出了理由：“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務車上學，公務信紙有機關(guān)頭銜的，也絕不可用。一則須知公私分明，再則小孩子不可以養(yǎng)成炫耀的心理?！?/p>

還有一次是挨父親的打。齊邦媛回憶：“他用同樣的語氣告訴六歲的我，這里不是漫山遍野跑的鄉(xiāng)下，城市公園的花是不能摘的，摘了更不能一再撒野，‘我打你是要你記得。這最初的印象，使我一生很少說謊?！?

這就是來自父親的教育，它不像母親的教育那么溫和、柔軟，而是通過理性的方式，讓一個孩子懂得什么是界限、什么是規(guī)矩、什么是不可做的。

三、師者的性靈啟發(fā)教育

齊邦媛的成長除了有母親的情感教育和父親的理性教育之外，更不可少的是那些優(yōu)秀老師在她求學過程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由于受戰(zhàn)亂的影響，齊邦媛輾轉(zhuǎn)過很多學校，如老西開小學、中山中學、周南女中、南開中學、武漢大學等。特別是南開中學和武漢大學的教育，造就了齊邦媛的精神特質(zhì)和文學素養(yǎng)。

通過那些帶著溫度的文字，我們不得不感慨：在飽受苦難的歲月里，有一批真正優(yōu)秀的教育人在創(chuàng)造一種美好的教育。那是一群什么樣的教育人呢？齊邦媛的原話是：“注重性靈啟發(fā)的有識之士?！彼^性靈啟發(fā)，就是關(guān)懷學生的心靈世界，注重精神的引導和塑造，同時根據(jù)學生的性情和特點實施合適的引導、點撥和激發(fā)，而不僅僅是傳授知識。

最令人振奮的可能就是南開中學校長張伯苓對齊邦媛的精神引導?！澳祥_中學在抗戰(zhàn)最艱苦的八年中，教育了數(shù)萬青年，每個人幾乎都是張伯苓精神的延伸。”齊邦媛滿懷深情地說，張校長創(chuàng)業(yè)立世全靠堅強的愛國精神，他就是校歌里“巍巍我南開精神”的化身，在她成長的六年中，留下非常溫暖的印象。不論前線戰(zhàn)報如何令人沮喪，日機轟炸多么猛烈，在張校長的帶領(lǐng)下，所有學生都堅信中國不會亡。在重慶八年，張校長住在校內(nèi)宿舍，每天早上拄杖出來散步巡視，看到路旁讀書的學生就過來拍拍肩、摸摸頭，問衣服夠不夠，吃得飽不飽。張伯苓校長的偉大精神和對學生的關(guān)懷令所有人終生難忘。散居世界各地的數(shù)萬學生都在各自的領(lǐng)域傳播著張校長的薪火，永恒不滅，而齊邦媛就是其中之一。

在學業(yè)方面最切近和最具體的影響還是來自那些授課老師。在《憶恩師》一節(jié)中，齊邦媛以活潑愉悅的文筆追憶了那些富有傳奇色彩的老師：喝完酒給男生講“三國”的化學老師鄭新亭，外號“雞蛋糕”的地理老師吳振芝，追求南開校花的數(shù)學老師“伉老二”，以及那位“影響我最深的國文老師孟志蓀先生”。南開中學的國文教科書，從初一到高三共十二冊，其主編者就是孟志蓀先生。正是這位“激情孟夫子”孟志蓀老師和他主編的國文教材奠定了齊邦媛的國文功底，使她的文學功底一開始就站在一個非常高的平臺上。在課堂外，孟老師也像個父親一樣，把認為齊邦媛能看的書都借給她看，有時候還讓她去家里吃雜醬面。類似這種因良好的師生關(guān)系而創(chuàng)造出的學校教育中的親近感也是造就齊邦媛成為一代文學大家的重要因素。

對齊邦媛影響非常大的還有一位老師，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這位老師在大學一年級時給齊邦媛的點撥和建議，中國可能會多一位勉強合格的哲學工作者，而失去一位有影響力的文學大師。這位老師就是著名哲學家、美學家朱光潛先生。

1943年，齊邦媛考上武漢大學哲學系。大一學期末，齊邦媛的英語統(tǒng)考全校第一。第二天她突然接到教務處的通知，讓她去見教務長朱光潛。朱先生當時已經(jīng)名滿天下，齊邦媛不明白為什么會召見她這個普通學生。見面后，朱先生問她為什么不轉(zhuǎn)外文系。齊邦媛說自己不是沒考上，而是第一志愿是哲學系，沒有填武大的外文系。朱先生又問她為什么要讀哲學系、已經(jīng)念了哪些哲學書。聽完后，他對齊邦媛說：“我已經(jīng)由國文老師處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沒有鉆研哲學的慧根；中文系的課你可以旁聽，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系的課程必須有老師帶領(lǐng)，加上好的英文基礎(chǔ)才可以認路入門。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決定。你如果轉(zhuǎn)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笔罴倮锝?jīng)過仔細考慮，齊邦媛轉(zhuǎn)入了外文系。事實證明了朱光潛的眼光。此后，齊邦媛在臺灣的外國文學教育與翻譯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這就是一位優(yōu)秀教育家的作風，根據(jù)學生的性情和特點進行具體指導，助其成才。也正是有了名滿天下的朱光潛先生做導師，齊邦媛才在中外文學方面堅定了志向。朱光潛先生那充滿魅力的英詩課，又讓齊邦媛在文學方面真正登堂入室。

品讀齊邦媛教授這些關(guān)于學校教育的文字，那些師者的美麗心靈和崇高品德，以及他們對教育事業(yè)的敬業(yè)精神，讓人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梢钥隙ǖ氖?，正是受老師們精神魅力潛移默化的影響，作者在80歲高齡回憶他們時才能依然飽含深情、心懷敬意；也正是因為接受了這些充滿著人文精神的教育，齊邦媛才能成為今天的齊邦媛。

四、社會的挫折教育

《巨流河》的內(nèi)容橫跨整個二十世紀，而二十世紀的中國是個充滿各種苦難的世紀。齊邦媛用她敏銳的心和深沉的筆，生動形象地描述了這個世紀自己所經(jīng)歷的國仇家恨。她的家在戰(zhàn)火硝煙中從關(guān)內(nèi)到關(guān)外，從巨流河到揚子江再到臺灣的啞?？?，從童年、少年、青年再到老年，顛沛流離，沒有安寧。可是，她始終沒有抱怨、沒有退縮，懷抱著一顆不屈的心，向死而生，戰(zhàn)勝苦難，最終成就了自己不平凡的一生。

我們都知道，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風順，不可能不遭遇任何挫折，甚至可以說我們就是在挫折中慢慢成長的。齊邦媛遭受的苦難，也是一種挫折，只不過是一種來自社會和時代的大挫折。她后來之所以能在自己的人生和學問上取得巨大的成就，很大程度上也緣于她早年在社會大挫折中的鍛造，正是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人們教會了她如何面對苦難，如何強大內(nèi)心。

今天的我們，生活在一個相對安寧、和平的時代，我們非常有幸，可能不會再遭遇齊邦媛先生小時候所遭遇的那些因戰(zhàn)爭而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四處流亡的時代苦難。然而，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卻不可避免地會遇到一些個人的挫折與痛苦。

所以，我們除了要考慮如何建構(gòu)一個更潔凈、更健全的社會外，還要考慮另一個問題：在教我們的學生有效地獲取知識、快捷地發(fā)展思維、積極地追求分數(shù)、努力地向上攀登的同時，是否考慮過要教導學生如何直面人生的挫折，如何應對人生的痛苦，如何在失敗和打擊面前保持一顆堅強的心，如何從失望甚至絕望中尋求生命重生的一絲亮光？如果缺乏這種挫折教育，我們的青年一代就很難像齊邦媛們一樣成為真正優(yōu)秀的人。

【余孟孟，《新課程評論》雜志社，編輯】

責任編輯/黃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