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者的氣息

河北◎曉 岸

實力/王瓊輝 圖

第三天

第三天生活仍在旋轉(zhuǎn)。

男人把堅硬的木材劈開。清晨的光亮中閃出他驚詫的臉。

那些秘密的疤結(jié)，像塞在他心中的話語。它們會在火中化為烏有，只留給他一個空幻的題目和答案。女人清掃完臉上的塵屑，又一次坐在鏡子前。她要像世界一樣，每天拿出一個新的妝容：相似的略帶香氣。

而在遠(yuǎn)方，晨嵐淡去后群山充滿暗示的表情，像一塊風(fēng)中靜止的布匹，裹藏著更多的意志和瘋狂的動機。

關(guān)于存在的痕跡，應(yīng)該在一群馬中或幾塊黑色的巖石上尋找。還有一群野鳥，它們偶爾光顧一下生活，驚起孩子的歡呼。

一個手藝人坐在機器旁憶起廢了的技藝。他不用等待了——昨晚死于樹林中的老人，他的手紋無端地消失。而折裂的樹木正好覆蓋在他自掘的墓穴上——

小熊緩慢地移動。青蒼的西北，流星墜落后嬰兒的啼哭，在夜里驚起枝頭的夜梟。它不安地張望。潮濕的草叢中，流浪深思的人發(fā)出淡淡的熒光。

這是第三天，上帝停止工作。

一條大河流過無人的渡橋。橋身因自身的重量而充滿了危險。覓食的鳥兒，一條逃竄的蛇，一朵上升的浪花，一個漫無目的游走的人，在同一時刻相遇，又突然散開。

人們在路上，懷抱果實或者肩負(fù)器皿，在午后明亮的陽光中內(nèi)心一片空蕩，沒有影子，沒有欲望，像此刻的大地一樣簡單，被群山和天空沉重地占領(lǐng)。

這是第三天。

男人們在木堆中放下手中的活計。女人們在鏡子前打量陌生的自己。更多的孩子在迅速長高而道路變短。更多的鳥兒死去，羽毛飄到流浪人的夢中，浮他渡過大河逃到山里。那些蒼鷹、群獸、光線中的塵埃和聲音，它們扶搖直上和流星一同回到天庭。

在第三天它們逃離人間。

熄滅的燈

九月，山中多雨。多泥濘的腳步。潮濕的木柴劈開后在火里冒著白氣，嗞嗞地響。煙氣辛辣。

我是一個游蕩多年的人，已經(jīng)忘記了故鄉(xiāng)秋收時的場景。但是，每當(dāng)有風(fēng)經(jīng)過我的頭頂，我都想起山中那些高高的樺樹，還有秋天漫長而寂靜的落日——

我還想起你：在煙氣中瞇著眼，一次一次地回頭，仿佛我是一頭貪玩的幼獸。

現(xiàn)在不會了。你走后十五年，我漸漸學(xué)會了懂你，學(xué)會把生活放在看得到的地方。只是，我忍住骨頭里的痛癢，在秋雨中像你一樣喝酒。當(dāng)黃昏過后，那飄過群山的燈盞，帶我來到你的面前——

山林里針葉如雪，這些柔軟的針芒像黯淡的肉體。我再也找不到你生活的痕跡了。它們彌散在林地上。被風(fēng)輕輕地吹散，溶解在夜色里，覆蓋了星空下遼闊的人世。

就像那熄滅的燈，曾經(jīng)照亮巖石、朽木和夜半歸來的浪子。

我是說……

我是說一個人最終總是要到那里，不論現(xiàn)在他的翅膀怎樣高遠(yuǎn)。在那里我有過最初的聲音，像泉水一樣從叢林里流出。在燃燒的秋天里睡在鳥翅下，和那些流落荒原的群馬一起抬頭張望。也許在那里曾留下呼喊，夢想和愛情。它們偷偷地改變一個人，讓他的肉體沉靜地漂浮過生活的河流——

— 我是說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往事：

巖石滾落下來。群山之上，風(fēng)把大地的聲音送到我的心里。興安之神走遍叢林和原野，用一片柔軟的葉子，封住我潮濕的眼睛。

從湯旺河畔到磨石山危險的巖峰，日子覆蓋日子，年齡摩擦年齡。刀斧的影子印在肉體上。蒼鷹的尖唳滴落下來，像一場荒火，炙烤著荒草圍身的人們。我在傍晚來到河水中，讓它漂洗送我到另一個清涼的黎明——我是說這樣的一天。

當(dāng)我回到一盞樺樹編成的燈盞上，我要重新點亮埋在枯葉下的眼睛。重新說出一切：命運和價值。

我要和山道上那晚歸的人們一同傾聽，在深秋的松林里一同拾揀果實。我要在高高的樹頂上搖晃，眺望，像一只自由的大鳥，翅膀上沾滿雨水和松脂的芳香。

消 息

在那里，塵土覆蓋新鮮的草枝。放牧的群馬游蕩在燃燒的黃昏。河水順著大路流淌。波濤里面跳躍著透明的魚群。它們推動流水，在夜晚落下之前回到高山。

你穿過它們聳立的影子回到林子里。

星光燦爛，多少蒼鷹的翅膀在那里合攏；多少時光在那里溜回人世。黑發(fā)下的詢問，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人神秘的眼神。打開門，星光下一個人回來，一只手握住去年的死亡。

他將告訴我們什么？他從落葉間站起來就像一根樹枝，新鮮的茬口在夜里格外明亮。

馬群已經(jīng)歸來，帶著憤怒和嘯聲歸來。

在林子里面你聆聽了它們的指導(dǎo)。學(xué)會放棄，把活著的事物放下。像夜晚的花朵一樣，讓花粉在黑暗中飛翔，穿過風(fēng)中的林子。大河枯干，群魚消失在卵石之下，帶著另一個世界的秘密繼續(xù)游弋。

你難道還有什么不能承受？

肉體繼續(xù)生長，得到了現(xiàn)實的安慰。難道你在等待什么出現(xiàn)，替代你成為祭品？

這樣，你就可以回到馬蹄之下。把身體鋪展開去和永恒混雜在一起，讓鮮花在春風(fēng)中把你的意志傳播。

一個人回來，帶著一個影子。

一個人是否洗滌了空洞的眼睛？

我看見星光升高，群鷹轉(zhuǎn)動雙翅。

我看見一個人沿著星光上升，肉體無限渺小，而他，正用他樹葉一樣的眼睛打量塵土中的我。

結(jié)烈河

在烈日下它無聲無息，像一截倒木隨便地被大地扔在山中。

我還未到來，它在等待中微微漾動著內(nèi)心的秘密。卷曲的樹葉在泡沫間浮沉……

太久了。

群山向西傾斜，而它向北，路過的人們長久注視。在清晨潮濕的霧氣里，沉睡的叢林握緊了飛鳥的夢寐。

我出現(xiàn)在沼澤的盡頭。

在我前面的人群，消失在群山綿延的風(fēng)聲里成為傳奇。

我趕赴那些秘密的約宴。在黃昏和夜晚，沿著它神秘的氣息找尋。渾濁的河水，喪失的黃金一點點地從我們體內(nèi)聚集，成為昂貴的青春的印記。

它向北，我也向北。

遙遠(yuǎn)的北方，俄羅斯以北。尋找被它凍結(jié)的身世的證據(jù)。

沒有一種鳥兒能跟得上它的節(jié)奏。

當(dāng)它在黑夜中朝向我，水面下的另一個人間倒映在星空。敞開的門通往群鳥叢生的早晨，通往一個女人濕漉漉的身體。

生命的血腥沾染了清涼的卵石，沾染我焦慮的等待。哦，延續(xù)。就像河面上升騰的水汽，一代又一代。

當(dāng)我成為一個額外的傳奇。只有沉默的結(jié)烈河，在每個黃昏的風(fēng)里，一次次敞開黑暗的星光之門，將人世間游蕩的磷火打磨成堅硬的石頭……

晚 秋

又一次深深地降臨。

秋天，我在山中寫下寒霜、衰敗的草、裸露的巖石、流水。寫下遠(yuǎn)山的微紫色，在夕陽中像醉酒的婦人。

我生活在馬群中間，生活在針、闊葉混交林間，生活在花朵和山民中間。把鐮刀和斧頭收起，在心中埋下火種。果實被運回堆起。我也提早打掃內(nèi)心的房間，收留秋水和飛鳥的鳴叫。

我多么渴望，在山林中成長、充實，像一粒飽滿的樹籽，在秋風(fēng)中沉落山地的中心，又被一匹烈馬帶到山岡。

我多么渴望燈火不斷地亮起來，在暮色中拾揀被人遺忘的種子。坡地里松雞輕鳴。踩著金色針葉，從落滿葉子的巖石間回到枝柯，月光流瀉下來時，回到我們生活的邊緣。

我變得堅定而平靜。仿佛地道的山民，手握小刀在松木板上刻著日子的曲線，實實在在的生活中挽拉生命的馬車。努力地去愛，讓命運變得虛無。

在山林中眺望：遠(yuǎn)山蒼茫。

叢林分開纏繞的水波，它們一年年長高，把我們送到澄明、浩蕩的秋天的群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