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卻鉛華，從紛繁的語義中解放自己

祁發(fā)慧：才丹老師好，網(wǎng)上能夠搜到不少您的訪談，大多跟詩歌、文學、網(wǎng)絡、藏族文化相關。今天我們可能還要回到相同或近似的話題上，暫且從詩歌說起吧。您是在大學時代開始詩歌寫作的嗎？當時寫作的動因是什么呢？

旺秀才丹：準確地說，我寫詩歌是從武威一中上高中的時候開始嘗試的。那時候我們的班主任語文老師教學很有方法，每個人課外有幾個本子，可以寫散文、隨筆、詩歌、小說等，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定期上交或者分享。我那時候做了很多文學筆記，隨筆、格言類比較多。所以，剛開始會寫一些格言詩，創(chuàng)作于1986年的所謂的我的詩歌處女作《仰望貢唐倉》，那只是我各類嘗試里可以拿得出手的第一首詩歌。我的父親、哥哥都是文化人，也都寫詩歌，家傳熏陶和影響，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尤其是我的兄長才旺瑙乳，在我最初從事詩歌寫作時，將我的詩歌拿去幫我投稿發(fā)表、印發(fā)，給了我很大的激勵。所有這一切就是我最開始詩歌寫作的綜合動力吧。

祁發(fā)慧：2015年八月份我去甘南夏河，看到坐落在鳳嶺山腳下的拉卜楞寺時便想到您早期寫的這首《仰望貢唐倉》。其實在閱讀之初，我并沒能體會仰望一詞的含義，只是把它當做一個動詞、一個身勢語。當我爬上觀景山看到貢唐倉時，著實被一種力量所震撼，這股力量可能是美學層面上的崇高，也可能是宗教意義上的敬畏。在您的詩集《夢幻之旅》中這首詩是開卷第一首，有什么象征意義嗎？

旺秀才丹：《仰望貢唐倉》是我詩歌處女作，也是第一首一經(jīng)亮相就獲得高校征文比賽一等獎和上海市文學優(yōu)秀獎的詩歌。這對我來說是里程碑式的作品。而放在詩集第一首，也是期望貢唐大師的精神護佑，能夠貫穿我自己的生命歷程，同時也能被我的精神世界繼承。作為藏人，信仰很重要，而這首詩歌是我信仰的首次覺醒、體悟之作，詩中所寫的意境當時震撼了我，所以這首詩對我顯得尤為重要。

祁發(fā)慧：說到藏人和信仰，就不得不說到我們的族裔屬性、文化屬性和身份認同問題了。在您寫作這么多年來，族裔屬性帶給過您什么樣的思考呢？您認為族裔性會給一個寫作者什么樣的啟示呢？

旺秀才丹：族裔就像空氣，也像影子，你很多時候意識不到它的存在，但是你無法離開它。它始終跟隨著你。族裔屬性、文化屬性和身份認同，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印記，直面它，體悟它，寫下它，可能就是一個寫作者的使命。不需要去刻意渲染，但是會永生相隨。

祁發(fā)慧：《仰望貢唐倉》是您在大學期間寫的，作為華東師范大學夏雨詩社歷史上唯一的藏族社長，您有特殊的使命感和寫作動力嗎？大學期間群體性的寫作對您后來的寫作有什么影響呢？

旺秀才丹：作為華東師范大學歷史上唯一的藏族社長，很是驕傲和自豪。我那時候年少氣盛、血氣方剛，寫詩、置身青春生活，很是有一股沖勁?；钤诋斚?、在者、在場，不做旁觀者，這些就是我當時的目標和想法。所謂“手把紅旗旗不濕，弄潮兒在潮頭立”的感覺。那是靠血性生活和寫作的一個時期。群體寫作對我的寫作經(jīng)歷有重要影響。所以后來我在西北民大給學生講，一定要珍惜社團、文學社、記者站的學習交流經(jīng)歷。共同的生活，不同的視角，而又互相影響砥礪，這是文學（詩歌）創(chuàng)作能夠進步的重要因素。

祁發(fā)慧：您的詩集《夢幻之旅》集結了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到新千年之前的一些作品，取名《夢幻之旅》有什么深藏的意味和意義嗎？

旺秀才丹：我的詩集扉頁上有六世達賴喇嘛的話語：我的過去如同夢境，全似幻相……我覺得詩人的一生，就像一場夢。經(jīng)歷過的一切，在當時都是刻骨銘心、無法釋懷。但是“為了生活，我們必須學會遺忘”。所以，我覺得這本詩集的作品代表了我過去的心靈、精神生活。而這一切已經(jīng)過去，就像一場夢。

祁發(fā)慧：我大概是在2012年第一次看這本詩集的，近來再次細讀時，感覺《夢幻之旅》并非是夢幻的、浪漫的，而是一個寫作者的真實的心路歷程。對于藏族人的生活而言，想象界和現(xiàn)實界是合一的，一切都是可感可知的現(xiàn)實。換句話說，藏人的世界中并無刻意的魔幻可言，這一點從我們的歷史神話、口傳史詩中就能看出來。那么，藏族的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學對您的寫作有哪些影響呢？它們在您的寫作中處于何種位置呢？

旺秀才丹：我從小是受漢族教育長大。藏族文化對我們的熏陶來自于老家的假期生活，父母的生活習俗，以及隨著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以后，民族文化復蘇的點滴影響。我覺得我們這些用漢文寫作的藏族詩人，更多地具有邊緣人色彩。在兩種文化的交界地帶生長，感受體悟兩種文化碰撞的活力和張力，甚至是戲劇性。包括我后期在上海，體會西部生活和大都市生活的碰撞，對我都是完全新鮮陌生的世界，我在其中感受到無限的活力。

祁發(fā)慧：是的，大學生活較之您以前的生活經(jīng)歷是新鮮的、異質的，自然會激發(fā)寫作的欲望。曾經(jīng)多次稱自己為“漢字喂大的藏獒”，甚至一度將其作為自己的網(wǎng)名，這一稱謂似乎帶有一些調侃的味道和悖論的張力，也從側面反映出你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和寫作經(jīng)歷。那么，上大學之前的經(jīng)歷對你的寫作有哪些影響呢？具體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旺秀才丹：桑東有約曾經(jīng)采訪我，也說到這一點。邊緣人的定位，是我們編輯《藏族當代詩人詩選》（漢文卷）的時候提出的。你寫著漢字，但你是藏族；你接受漢族教育，但你的家庭傳統(tǒng)是藏族；你在漢文化中游走，但是你又在藏文化中哺育……這種種交錯撞擊，對我們的詩歌語言、語感、意象、意境、選題、視野……都有影響。我的很多詩歌，漢族的詩人朋友看了就說，他們不會用這樣的語言和寫作方式，可能這就是文化的差異造成的吧。

祁發(fā)慧：我記得詩人多多曾經(jīng)在一篇訪談中說到：一個詩人最好的起步階段應該是在高中時期。如您所言，初高中時代語文老師的“硬性”要求開啟了文學上的啟蒙，到大學時代加入文學社團進入嚴格意義上的寫作。那么，您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獲得了一個較好的詩歌寫作的基礎呢？《仰望貢唐倉》無疑是一個成熟的處女座，這種成功與您詩歌寫作的自我要求有多大關系呢？

旺秀才丹：我的詩歌基礎來自高中大學時候的閱讀和讀書筆記。我感謝高中老師給我們培養(yǎng)的做筆記的好習慣。這些讀書筆記令我的寫作道路受用無窮。直到今天，我在讀書的時候如果不標記出來重點文字，反復去讀，就覺得不會受益。同時夏雨詩社的熏陶和氣氛，也給我詩歌寫作直接的動力。1987年開始，我每年在一些省市級刊物發(fā)表作品，同時在高校詩刊發(fā)表作品，學校中的這種流傳和知名度，以及當時高校詩社方興未艾，學校支持詩歌活動，這些都促成了我的詩歌進步。當時的詩歌寫作主要靠激情，不吐不快，也是一種習慣吧。青春期寫作的諸多特征都有。寫作一定要養(yǎng)成習慣，當你有話要說、孤獨寂寞、激情澎拜等時候，你都只想到要用分行排列的文字去渲泄。

祁發(fā)慧：較之九十年代，新千年之后您的詩作并不算多，但是近幾年又不斷有新作誕生，我曾跟您開玩笑地概括它們是“一只海燕兩只老虎三朵花”。很明顯，詩歌視野發(fā)生了轉移，語言也有所變化。如果單從寫作角度講，您現(xiàn)在的情感、經(jīng)驗、判斷以及處理當下現(xiàn)實感受的途徑較之以前有何明顯的不同？又是什么造成了這種不同呢？

旺秀才丹：我的詩集大概是2002年出版的，那是一個總結。之后的生活就是我成了一個一半在體制內(nèi)、一半在市場的兩棲人。所以詩歌創(chuàng)作明顯減少。這與我那些年的忙碌以及浮躁的精神世界有關。我覺得2010年之后，整個社會經(jīng)歷了物質主義的逐漸冷卻，精神生活的訴求日益復蘇。我恰好跟上了時代的節(jié)奏，自身的生活也逐漸從浮躁中平靜下來，回到了民族文化傳統(tǒng)。我覺得藏文化傳統(tǒng)最核心的價值就是我們的佛教思想。而佛教思想的熏陶從耳濡目染到2010年之后的專注學習，對我的思想和認識世界的角度、方法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以至改變。

祁發(fā)慧：呵呵，我記得第一次見您的時候，您就給我講佛法，問我什么是發(fā)心，什么是菩提，然后給我們講自己學習的心得。當時我在想，這應該是一個過來人的經(jīng)驗，具體到詩歌寫作來說，也是一種過程性的經(jīng)驗。那么，我的問題在于，每個寫作者都要經(jīng)歷從接觸詩歌到進入詩歌再到深入詩歌內(nèi)部這樣的過程，就您自己的寫作歷程來說，您大概是在什么時候分別完成這些階段的呢？2010年之后又重新打入詩歌陣地，在對詩歌的認識和理解上有過哪些方面的變化呢？

旺秀才丹：1986—1990年，是我詩歌寫作的第一個階段，完全靠激情寫作。1990—2000，我閱讀了大量的詩歌理論以及詩人作品，從世界詩歌角度，反觀自己的詩歌寫作，定位自己的詩歌寫作，進入了一個從操作層面來說，較為自由的階段。2010年開始，我的詩歌寫作進入了第三個階段，那就是從詩歌內(nèi)容來說，更多是從心靈修持角度，進一步開掘了字詞的深意，讓漢字和藏文化、藏傳佛教融合在一起，更為自由?！爱斎缁ㄈ缁玫奈淖衷谶@里呈現(xiàn)/她架構著一座通往你我之間的橋梁/當我無時無刻不念著你/當我無時無刻不堅持行走走向你/我們胸懷彼此的凈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懊恳粋€字詞具足身、語、意三密/她既是她/又不是她自己/你聽到她、觀察她、熟悉她/在因緣際會中真實感覺、觸摸她/每一個不同的開始和組合/她有著不同的秉性、力量、速度/當字詞借神圣之光照亮自己/她同時也從紛繁的語義中解放了自己/字詞本無輪回和涅槃/她洗卻鉛華，放下二元對立/活在當下的每一首詩歌里”這些詩句都體現(xiàn)了我現(xiàn)階段對詩歌語言和其中的光芒的再次認知。

祁發(fā)慧：拋開寫作本身的復雜性不說，一個寫作多年的詩人若想在詩歌的認識和見解上再次提升，其實是非常難的。從藏族傳統(tǒng)文化和佛教中汲取營養(yǎng)顯然也是一種途徑和努力，在這么多年的寫作中，您對詩歌本身的認識有過哪些方面的變化呢？這些變化通常是在什么情況下發(fā)生的呢？

旺秀才丹：我覺得詩人的身份認定很重要。這是一個不斷升華變異的過程。一個詩人對詩歌的認識，或多或少受時代對詩人的好惡所影響。在一個唾棄詩人的時代，寫作一定是卑微、悄無聲息的。詩人理應是精神貴族，而對精神的重視，恰恰是藏文化中核心的部分。作為藏族詩人，藏文化就是一個富礦，藏傳佛教更是。

祁發(fā)慧：剛才說到詩人身份問題，這個身份對您的閱讀和經(jīng)驗獲取有哪些影響呢？

旺秀才丹：我有很多身份，但是詩人身份最讓人愉悅。因為詩意的世界更簡單，更富有人性，更注重心靈世界。所以從詩人角度，閱讀、經(jīng)驗獲取，更貼近心靈，更靠近我們的精神內(nèi)核。

祁發(fā)慧：說到藏族漢語詩歌的時候，我們時常會強調族裔屬性而忽略語際關聯(lián)，忽略藏族漢語詩歌與新詩的關聯(lián)。那么，在您的閱讀和寫作中，哪些漢語詩人和寫作者對您有過較深的影響呢？

旺秀才丹：作為一個藏族詩人，身在藏族文化的傳統(tǒng)之中，這是一種天然的福報。能在這個富礦里寫作，無疑是一個幸運的詩人。影響過我的國內(nèi)詩人有宋琳、張小波、駱一禾、海子、西川、開愚等人，作家有林白等人。尤其是開愚的《圖書館》的敘述方式，以及林白的作品系列，對我90年代的詩歌寫作影響非常深刻。當然，一些翻譯成漢語的國外詩人的作品，也令我受益匪淺。聶魯達、博爾赫斯、莎士比亞、普希金、葉賽寧、茨維塔耶娃、帕斯……

祁發(fā)慧：的確，在您的詩歌中我讀到過蕭老師的語感和節(jié)奏，也曾和他說起過這件事。九十年代詩歌中的“敘述”，應該和詩歌寫作要表達更多的現(xiàn)實要求有關系，這與中國詩歌書寫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有密切關系。但是就我的閱讀和接觸而言，藏族漢語詩人疏于敘述，您近幾年的寫作也偏向于“思”和“悟”，那么在這樣的寫作中，您是如何處理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感受方式的？您是怎樣理解書寫中的現(xiàn)實姿態(tài)的呢？

旺秀才丹：從生活的角度來看，詩歌（文學）意味著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同時也是對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的更深刻的理解，意味著詩人（作家）對個人及人類生活的再解釋。這種解釋體現(xiàn)了一種智慧的、清醒的、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它同時給這個世界賦予了美感和光澤，給人類提供了觀察世界的一雙獨特的眼睛。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才有了“詩歌（文學）可以幫助我們生活”的認識。二十多年的詩歌實踐使我認識到，詩歌應是成年人的事業(yè)。成年人成熟、有經(jīng)驗，能夠成功地把握閱讀和冥想，對事物的理解全面、深刻，籍此創(chuàng)作的詩歌豐厚、智慧、精確，能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詩意，真正闡釋生活，使事物顯出他為人忽略的真實。時代使得一大批藏人同時受藏、漢、西方多種文化的熏陶；時代也使得寫作日益成為純個人的事。作為個體，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無疑孕育著一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普遍性。所以，為了與時代建立聯(lián)系，我們只要留意傾聽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即可，順其自然，才能創(chuàng)作“作真見證的藝術”，使人們“認清”我們的“內(nèi)在本性和處境”（龐德）。以上文字是我二十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詩歌）觀點的一個標準版本，不知是否能夠回答你的問題。

祁發(fā)慧：在詩人身份以外，在詩歌寫作以外，您也參與過并且做過一些跟文學相關的工作。幾經(jīng)輾轉之后，您還是如此看重和喜愛詩人身份，而跟您同輩的藏族漢語詩人在新千年之后鮮有新作，這是否說明，詩歌寫作需要很多詩歌之外的東西支撐？或者說在當下，詩歌寫作是喚醒個人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感最好的方式之一

旺秀才丹：我曾經(jīng)說，要想拿出代表自己詩歌水平的一杯水，你必須要擁有一桶水的儲備。詩歌寫作是一種習慣。很多人因為生活壓力、閱歷、生活節(jié)奏等因素，逐漸喪失了這種習慣。重新培養(yǎng)并且熟悉這種習慣，讓自己的心靈世界化顯為文字，需要諸多因素。這個因素大多都在詩歌之外。詩歌寫作確實是喚醒個人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感的最好的方式之一。角度不同，所思所想就會不同。藏文化傳統(tǒng)的寧靜和傾聽等特質的體悟，可以使詩人對身邊的一切具有更深刻、細致的理解。這種理解不是青春時期的浮躁、一廂情愿、自我、盲目，而更多是從旁觀者、冷靜、遠距離、本質、實相等角度參透經(jīng)驗，越過表象，發(fā)現(xiàn)日常世界的更深刻的詩意。比如我的組詩《海燕的綻放》中，一只海燕，我從文字、想像、現(xiàn)象、真實等多角度來理解。多維度的一只“海燕”，具有了真實、筆下、心中多種豐厚，這樣的詩歌，不知道是否稱得上力作或者佳作。說到藏文化的寧靜和傾聽，我解釋一下。佛教的修心，就是要讓心靈安靜下來，定能生慧。湖泊只有沉靜，才可以倒影云彩和天空、飛鳥的影子。耳根清凈，才可以聽到世界的聲音。

祁發(fā)慧：在我看來，詩歌中的現(xiàn)實感是很重要的問題，因為詩人本身參與了自己的現(xiàn)實，也參與了別人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與我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系列的關聯(lián)。詩人之所以重要、之所以特殊就是因為他在語言和現(xiàn)實之間建立了話語關聯(lián)。很明顯，藏族詩人的體察世界的感知方式和現(xiàn)實感是有別于其他詩人的，而且藏族詩人有很好的文化資源優(yōu)勢。那么，您是如何協(xié)調古老的文化資源和現(xiàn)實資源的呢？這是否也是您對“詩與思”的探索？

旺秀才丹：藏族古老的文化資源，其核心就是關心研究心靈、精神世界。心為萬物之首。身、語、意，意就是心，決定我們的身體行為和語言表述。所以藏文化從根子上著手，讓我們的心靈世界得到真實、徹底的呈現(xiàn)。這些年我的一系列詩歌都從藏文化的慈悲和智慧的價值富礦中采掘，回頭關照我自己所面臨的日常生活。藏文化傳承數(shù)千年，而詩歌寫作幫助我理解、深入自己的文化，也就是自己的根，自己的心靈世界。

祁發(fā)慧：毫無疑問，藏族傳統(tǒng)文化對您寫作、生活的影響是深遠的，文化的傳統(tǒng)是流動的，能夠在任何空間或時間狀態(tài)下發(fā)生作用的，那么您如何理解和看待傳統(tǒng)文化對當代藏族漢語詩歌寫作的有效性？您自己又是如何將傳統(tǒng)文化轉換為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呢？這種轉換中會有沖突和矛盾嗎？

旺秀才丹：心靈的問題，古往今來都要面對，特別是物質文明高度發(fā)達的今天，所有的人尤其是詩人，更要面對心靈世界才可以不迷失自己，這一問題不可回避。了解了心靈，我們的詩歌自然會真實、有力、有益。所以，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和詩歌寫作之間，不存在有效性之說，其傳統(tǒng)精髓可以說是“適應一切時、一切地、一切人群”。能否從傳統(tǒng)里受益，就在于你是否能窺視到傳統(tǒng)精髓的一隅。我不敢說我領受這種傳統(tǒng)傳承時是毫無障礙、暢通無阻的，這需要一個過程。因為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如何從紛繁的變換里回到自己民族千百年傳承的優(yōu)秀、可信、健康、有益的文化傳統(tǒng)里，這需要一個鳳凰涅槃、火中淬煉黃金的精神歷程。這種轉換之中，沖突和矛盾隨時顯現(xiàn)。如何不失時機地將這些阻力化為優(yōu)秀的作品，可能是考驗一位背靠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少數(shù)族裔、邊緣、非母語寫作者寫作品質的重要標準之一。

祁發(fā)慧：2015年11月份在《藏族文學與格薩爾學學科建設研討會》上，您提出一個話題“互聯(lián)網(wǎng)+藏族文學”，記得我當時的回復是“才丹CEO，大數(shù)據(jù)分析就交給我們吧”。網(wǎng)絡對您的寫作有哪些影響和啟示呢？“互聯(lián)網(wǎng)+藏族文學”的模式業(yè)已形成，自媒體給年輕一代的藏族寫作者提供了很好的展示平臺，您認為就詩歌而言，哪些東西是可以相互交流的呢？但是，對于網(wǎng)絡詩歌寫作呈現(xiàn)出一種魚龍混雜的景象，您認為年輕一代的詩人在當下應該擁有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或者說您對藏族的年輕寫作者的期許是什么？

旺秀才丹：網(wǎng)絡時代，詩歌的發(fā)表變得容易和快捷。它的益處是使得詩人的寫作不再局限在我們上大學時候的社團或者小群體寫作之中，當今的詩人在無空間、時間限制的平臺上與別的詩人交流，比油印、紙質刊物時代，擁有更廣闊的視野。詩人之間作品的交流暢通無阻，這一點應該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的功效。互聯(lián)網(wǎng)+藏族文學，為藏族文學的交流繁榮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弊端就是你所說的魚龍混雜。因為自媒體的發(fā)達，良莠不齊的作品同時在各個終端或網(wǎng)絡流傳，一些不成熟的寫作者通過傳播自己的作品，可以像“網(wǎng)紅”一樣吸引眼球和聚光燈，造成了貌似繁華的幻相。我希望藏族的年輕寫作者不要為幻相所誘惑，還是要沉下心來專心致志。詩歌是語言運用的頂級藝術，它有自己的規(guī)律、技巧、方法、范例，要想準確、無誤地表達自己的心靈感悟，需要長年不斷地鉆研、思考、實踐；詩歌也是天賦，是心靈歌謠的自然流露。我們的文化有豐厚的寶藏，富含滋育我們詩歌和人生的特質，我們需要去長年不斷地學習、體悟、踐行。不要盲目地否定傳統(tǒng)，否定自己擁有的寶藏，去追尋自己不需要的幻相。背靠雪域高原寫作是一種福報，背靠雪域高原而自感心靈貧瘠是靠著金山不知而去乞討的笑談。我們世代祖輩留下的傳統(tǒng)里有無數(shù)腳踏大地的歌者和心靈修持的圣賢，唱誦出了數(shù)不盡的靈魂歌謠。靜心采擷一二，就足夠我們暢飲一生。藏族當今有一種說法，布達拉宮不是一天建成的。我敬佩那些長久磨礪、研修，不為虛名所牽扯的寫作者，他們同時也是心靈和信仰的朝圣者。

祁發(fā)慧：希望我們年輕一代不負前輩的期望吧！藏人文化網(wǎng)在藏地詩歌同題詩歌一百期的時候免費贈送給寫作者們一件T恤，上面印著這樣一句話：“在最高處過一種生活”，這也是您對詩歌、對生活的態(tài)度嗎？您現(xiàn)在在“高處”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與您當下的寫作有哪些關聯(lián)嗎？

旺秀才丹：“在最高處過一種生活”是藏人文化網(wǎng)對所有人的一種美好祝愿。這里的高處是一種精神期許，是一種心靈世界超脫日常，從世俗生活出離的寧靜、單純、富足和歡愉。當然了，世俗生活不可棄絕。精神可以在高處，但是生活一定要立足腳下，立足日常瑣碎和柴米油鹽。我曾經(jīng)歌頌過“那大地上雙腳行走的人，他們的內(nèi)心多么踏實！”我自己這些年“拖泥帶水往前走”，嘗試“互聯(lián)網(wǎng)+X”，想加的太多了，許多不切實際，這也是一種虛妄。所以，2011年我放下手頭的一切事務，到美國夏洛茨維爾小鎮(zhèn)的弗吉尼亞大學待了兩個月時間。隔著萬里時空，靜下心來回望自己這些年所從事的所有事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浮躁和許多的迷妄。回來后我開始做“互聯(lián)網(wǎng)-X”。正如法國僧侶馬修李卡德所言：“如果出離的意義是剝奪我們的權利，不讓我們?nèi)ハ碛谜嬲玫臇|西，那任何的出離都是荒唐的。但如果出離的意義，單純就是摒棄苦的因，誰不會快速、熱情地去做？當疲憊的旅者發(fā)現(xiàn)背包中一半都是笨重的石頭，取出來不是很快樂的事嗎？”這兩年我在嘗試拋棄許多笨重的石頭，也就是不切實際的虛妄期許，給心靈減負。我的詩歌詠唱也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重新從我的心里開始汩汩流淌?！白谏衔绲奶栂?極力回想真實的生活/屋脊上大鳥去除華麗的羽毛/直向天際飛去?！边@是我早年詩歌中所描繪的情景。從傳統(tǒng)文化采掘心靈富礦，過簡單生活，從事力所能及的事務，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高處生活”。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