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淋青
(安慶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安慶246000)
頗受歡迎的歌劇《卡門》正是從梅里美中篇小說《嘉爾曼》改編而來,為與戲劇加以區(qū)分,此處主張保持小說原來的譯名。在吉普賽異域文化的背景下,嘉爾曼與傳統(tǒng)道德觀念崇尚的淑女形象截然相反,她出身異族、充滿野性、敢愛敢恨。為了生存可以毀滅別人,追求自由不惜犧牲自己的愛情和生命,評論家用“惡之花”形容她恰如其分。“《高龍巴》的藝術成就和對當時法律道德的批判與《嘉爾曼》有異曲同工之妙”[1]。高龍巴是地道的科西嘉姑娘,她聰明、機智、勇敢、強悍,引導其兄為父復仇,好似一朵“善之花”,懲惡揚善、快意人生。學術界對這兩個經(jīng)典文學形象有過精彩的分析,本文試圖探討嘉爾曼與高龍巴角色特點中的共性,進而展現(xiàn)梅里美對男權社會中女性革命的態(tài)度。
嘉爾曼的倔強任性、酷愛自由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波西米亞人眼里,“自由比什么都寶貴,為了少坐一天牢,他們會把整個城市都放火燒掉的”[2]304。嘉爾曼悲劇的主要原因也在于對自由的狂熱追求。她對唐何塞警告說:“我不愿意人家找我麻煩,尤其是命令我。我要自由,愛怎么就怎么?!保?]然而,一旦脫離了現(xiàn)實環(huán)境追求絕對的自由,現(xiàn)實的反饋只會令其深陷“欲求不得”的痛苦深淵,最終釀成悲劇結(jié)局,而嘉爾曼對自由的追求連悲劇性結(jié)果也無法阻擋。面對唐何賽的利誘威脅,她宣言道:“你是我的羅姆,有權殺死你的羅米;可是嘉爾曼永遠是自由的。她生來是加里,死了也是加里?!保?]324嘉爾曼的命運在一開始就注定如飛蛾撲火般熱烈,實質(zhì)上是她性格的必然結(jié)果。在“不自由”與“失去生命”之間甚至無需權衡,嘉爾曼的桀驁不馴讓她毅然選擇永恒的“自由”——死亡。
以上是從性格層次分析嘉爾曼這個女性角色的特點。從另一方面——愛情角度看,嘉爾曼的自由與愛情也存在深刻沖突。愛情本質(zhì)上需要戀愛雙方互相磨合,在某些時候,愛情難免與個性的張揚產(chǎn)生分歧,它與自由很難并重。嘉爾曼與唐何塞的愛情源于“追尋自由的感情”,卻也終于“自由與桎梏”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嘉爾曼在唐何塞押解她去監(jiān)獄的路上引誘其助自己逃跑,最終成為唐何塞的情婦。這位游走于法律規(guī)范制約之外的吉普賽女郎引誘騎兵唐何塞加入走私團伙,不久又愛上他人,嘉爾曼的放蕩不羈令二人的愛情嫌隙頓生,盡管唐何塞軟硬兼施,試圖勸說嘉爾曼與他離開西班牙去美洲開始新生活,卻遭到嘉爾曼的拒絕,最終二人決裂,唐何塞殺死嘉爾曼后自首,被處以絞刑。嘉爾曼“不自由毋寧死”的形象給讀者留下深刻烙印。
嘉爾曼的自由帶著毀天滅地的壯烈,與此相比,梅里美在小說中塑造的高龍巴又是另一種形象。她美麗虔誠、冷酷狡黠、聰慧勇敢又單純堅毅,而最攝人心魂的莫過于對復仇的執(zhí)著。
正如《高龍巴》作品第一頁就摘錄的科西嘉島尼奧羅地區(qū)的哀歌所說:“為了報仇雪恨,放心吧,只要有她一個人就夠了。”[4]250未見主角其人,卻早早地埋下伏筆。小說開始便講述了英國內(nèi)維爾上校攜女莉迪亞小姐自意大利旅行歸來,熱衷于與眾不同事物的她無意中對科西嘉島和此地的血親復仇傳統(tǒng)產(chǎn)生興趣,一時興起乘船前往科西嘉島?;F盧戰(zhàn)役后,高龍巴的哥哥奧索中尉退役回鄉(xiāng),為了搭順風船與莉迪亞父女相遇。在閑聊中高龍巴家的父仇以及奧索對復仇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初現(xiàn)端倪。
在長篇的伏筆之后,主角高龍巴在第五章終于現(xiàn)身。甫一出場,高龍巴就勸說奧索收下一支“英國曼頓出產(chǎn)的上等槍,口徑很大”[4]261,奧索明顯坐立不安,偶爾碰到她“帶著異樣悲哀的表情凝視他,就把視線轉(zhuǎn)向他處,仿佛有意避開他妹妹無聲地向他提出而他又是了如指掌的問題”[4]273。從小說開頭到第四章,復仇這個科西嘉傳統(tǒng)風俗一直借用莉迪亞之口半含半露,其猶抱琵琶半遮面之態(tài)挑動讀者的好奇,直至第五章高龍巴一曲哭喪歌,終于揭開了復仇的面紗,作家將奧索、高龍巴的父親——德拉·雷比亞被人謀殺這一重要背景介紹透徹,這便呼應了之前水手唱的哭喪歌:“留著我的血衣……為我他鄉(xiāng)的兒子……他可以看到上面有兩個彈孔……我還要那只放槍的手……瞄準的眼睛……起了貪念的心……”[4]262從后文得知這是高龍巴在其父葬禮上作的哭喪歌,她復仇的決心躍然紙上,而科西嘉的習俗規(guī)定復仇只能由兒子執(zhí)行,高龍巴只能一步步引導已被“文明化”的奧索完成她的復仇布局。
高龍巴身上男性化的睿智果敢、內(nèi)心強大與奧索女性化的優(yōu)柔寡斷、矛盾反復形成奇異違和感和鮮明對照。19世紀的科西嘉島還沒有被資產(chǎn)階級文明征服,科西嘉人奉行本島古樸的文化風俗、語言律法。高龍巴行事依據(jù)的是科西嘉人的自然本性,并不用理會文明大陸的法紀。她宣言大仇不報,終身不嫁:“使我脫下孝服的男子,必然要使對面的(即指仇家巴里奇尼一家)女人們穿上孝服!”[4]286年少時便長期在外求學的奧索深知自己的妹妹,她擅長自制子彈,“如果不是野蠻的教育使她(高龍巴)養(yǎng)成一種偏見,認為報仇是我這個做家長的事,與我的名譽相關的話,巴里奇尼父子恐怕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4]296。不復仇毋寧死是高龍巴的最好寫照。
“文明”指的是社會進步的狀態(tài),與“野蠻”相對?;庵袷侵钙浞傻赖隆惱砹贾c大陸主流文化相異,政令教化所達不到之地。
對于嘉爾曼這個烈性女子的角色,梅里美慣用的現(xiàn)實主義筆調(diào)并沒有過多粉飾。嘉爾曼始終是我行我素、以蔑視并觸犯文明社會道德規(guī)范為樂的“混社會女郎”形象。吉普賽人世代流浪,執(zhí)著于自己的民族傳統(tǒng),游走于文明社會之外。而作為科西嘉人的高龍巴信奉的正義律法都與歐洲大陸資產(chǎn)階級文明相異,地理上科西嘉島位于大陸邊緣,精神世界上這里也是文明社會輻射微弱的區(qū)域。
同為梅里美筆下的女主角,嘉爾曼和高龍巴的精神世界有不少共同點。
嘉爾曼從不把法律放在眼里,甚至她的“道義”與文明社會的“道德”也沒有半分關系。她與他人發(fā)生口角便行兇傷人,土匪們稱她為“救星”。她越獄、走私,用肉體引誘行商實施搶劫甚至害人丟掉性命。文明社會于她而言,是個“賣爛橘子的國家”[4]434。
“科西嘉沒有法律……如果一個人有仇家,就必須在三個s中選一個,槍(sehiopetto)、匕首(stiletto)或是逃走(strata)。”[4]276野性與文明的矛盾直接表現(xiàn)在高龍巴和奧索之間。奧索指望文明的法律還原真相、主持正義,高龍巴數(shù)次揭穿對方的陰謀,最終讓奧索失望??杀幵谟冢簥W索最后的成功復仇本質(zhì)上是被巴里奇尼父子伏擊后的自衛(wèi)反擊。文明的法律讓位于科西嘉式公正。
“最不重視人類生活,有最強烈的熱情,有最狂放和最堅決的性格,而且有最粗莽的原始偏見?!保?]這無疑是對嘉爾曼和高龍巴的最好描述[6]。梅里美塑造的這兩個女性角色之所以在文學歷史中經(jīng)久不衰、色彩鮮明突出,歸功于“她們的天性和行為未因理性文化障礙異化,而是遵循生命本體的自由沖動,顯示出奔涌補給的野性生命力”[7]。嘉爾曼的野性不羈,高龍巴的執(zhí)著勇敢,都是人類的自然人性。
梅里美對本真的歌頌諷刺了19世紀的資產(chǎn)階級文明。在他看來,“資產(chǎn)階級的文明使人變得矯飾而不自然,軟弱而缺乏堅強的個性,顧慮重重、謹小慎微而喪失行動的活力——文明使人背離了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8]。作家筆下無處不見自然人性與文明教化之間的沖突:嘉爾曼與唐何塞之間的沖突本質(zhì)上是兩種是非觀念、生活方式、對立階層的沖突,高龍巴與奧索的矛盾也是復仇的自然天性與資產(chǎn)階級行事標準的沖突。前者的矛盾不可調(diào)和,嘉爾曼以死來反抗文明社會的生活態(tài)度,最終二人同歸于盡。梅里美贊美了她的執(zhí)著本心、勇于反抗。后者的沖突以高龍巴得償所愿劇終,表達了作者對堅持自然人性的贊賞,讀者也被高龍巴的機智敏銳折服。
無論是《嘉爾曼》還是《高龍巴》,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背后蘊含著隱晦的社會意義。作家對革命勝利后取勝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虛偽的一面深感失望,因而尤其熱衷描寫主流社會之外的“異類”婦女?!兑翣柕拿郎瘛分芯S納斯像被阿爾豐斯調(diào)戲,將他當成自己的新郎,并謀殺了他。借維納斯像之手捍衛(wèi)女性尊嚴,對男權社會發(fā)起挑釁?!都螤柭分羞@名吉普賽女郎更是游走于男土匪隊伍中,游走在各種男人之間,面對唐何塞不斷地勸說和威逼也寸步不讓。在她眼中,唐何塞意圖斬斷她自由的翅膀,讓她成為自己的附庸,回歸道德的牢籠,她寧肯一死也要表達主宰自己的決心?!陡啐埌汀分信猿蔀槟缓箨P鍵人物,奧索是她的手、她的武器。高龍巴的意志比男性更強大,男性在小說中顯得庸碌懦弱。
梅里美的作品中,以嘉爾曼和高龍巴為典型代表,女性能夠張揚自由、展現(xiàn)自然天性,并且爭取自身的尊嚴與地位,在19世紀中期的法國,作家對男權社會中女性抗爭的關注猶如星星之火,引導后人進行深入探尋。
[1] 楊松河.嘉爾曼 高龍巴譯序[M].南京:譯林出版社,1994.
[2]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法國中篇小說選》(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304.
[3] 吳俊忠.走近嘉爾曼——外國文學經(jīng)典形象的文化闡釋[J].外國文學,2000(5):81.
[4] 梅里美.梅里美中短篇小說集[M].張冠堯,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5] 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5)[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304.
[6] 黃菊.野性與文明的碰撞——論梅里美的《卡爾曼》與《高龍芭》[J].安徽文學(下半月),2015(2):89.
[7] 彭江浩.梅里美小說中的倫理意識探析[J].理論月刊,2006(9):118 -120.
[8] 趙雪瀅.蒼白的是道德 動人的是野性——梅里美和他的《嘉爾曼》[J].開封大學學報,1997(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