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慧,華中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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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空間:基于空間正義的一種嘗試性思考
□董慧,華中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都市社會的到來使人類社會逐漸轉換為一種新的社會樣態(tài),從歷史的進程來看,這種新的社會樣態(tài)的突出特點之一就是社會歷史的空間化。社會歷史的空間化表現(xiàn)在空間深度介入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中,并與之結合,成為一種闡釋性和生成性的核心主導因素,參與當代社會歷史的多維建構之中。空間成為一種實質性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在個體之間主要社會關系的形成,并社會化而生成各種正式、非正式的制度,這都需要借助空間來把握和透徹理解。缺少這一中介因素,人與人之間的上述主要社會關系,諸如小到情感個體,大到組織制度,以及正式、非正式的聯(lián)系等當代樣式就難以清晰地被理解。都市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表明,社會歷史空間化的本質是空間生產(chǎn),是資本積累在當代社會的空間化、具體化和一般化,并依托城市、全球化等具體空間事件的操控,從而實現(xiàn)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當代重構和社會的深刻變革。資本空間化所形成的空間生產(chǎn),在推動都市社會生發(fā)出一種空間分析思維的同時,空間非正義也在資本邏輯主導的空間生產(chǎn)過程中不斷地被生產(chǎn)出來,正義在理論和現(xiàn)實兩個層面都趨向空間化,都需要與空間結合,融入到空間的分析框架之中。
都市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關鍵核心主題之一,是尋求空間正義。如何尋求空間正義,需要批判空間生產(chǎn)背后的資本邏輯。對資本的批判是對空間非正義批判的關鍵,是必須的方向和步驟,但同時也是基礎性的,需要進一步深入的。由于資本已深入和穩(wěn)固地介入現(xiàn)代社會(特別是空間)之中,資本在改造空間的時候雖然積累了果實,但不可避免地生產(chǎn)了空間非正義。從歷史的縱向發(fā)展和當代社會的展開圖式來看,資本作為推動歷史和當代社會運動的強勁力量,是人類實踐的重要模式,雖然具有邪惡的歷史和不正義的當代實踐,但資本作為介入現(xiàn)代都市社會的強大推手,從建構的意義上、從哈貝馬斯所言的未完成的現(xiàn)代性的角度看,則需要得到進一步的規(guī)范,需要有限度、有限制地利用資本實現(xiàn)人類進步,這也正是馬克思所言的,在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基礎上建設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思想蘊意所在。因而,如何在現(xiàn)實的層面上規(guī)導資本的運作方向,則直接關系資本是否能夠揚棄自身,以升華為建構性的力量,重新定義和完成其正義的歷史使命。
我們再來看一下城市以及城市公共性、城市的公共空間。都市社會中,就人的存在方式和普遍化的城市居住形態(tài)而言,人的對象化活動借助于一種稱之為“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現(xiàn)代社會實踐模式,在高度集中的空間中容納巨量的人口、資源、要素等,城市中心性使得宏觀地理上出現(xiàn)了大量的高密度空間類型——城市,大量的人口、有限的空間、有限的資源,這就意味著城市公共性之于人類生存的重要意義,共同擁有、整體使用,最大限度地發(fā)揮有限資源的整體最大化效用。并且,如何在有限的空間中合理地應對差異化和陌生化的多元社會主體,整合社會關系也是一個重要課題。在此,公共空間的建設之于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影響巨大,公共空間之于大眾政治學的建構處于關鍵地位。特別是,當社會非正義以一種空間性的方式不斷生產(chǎn)、不斷地被私有化、商業(yè)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時,討論“公共空間”則具有現(xiàn)實的必要性和未來的前瞻性。公共空間是一個上及資本空間生產(chǎn)的理論性問題,下啟具體空間建設的實踐性問題,可以在“資本一般”[1]和“資本具體”的雙重層面涉足核心問題,因而,公共空間及其公共性的研究處于空間正義的重要位置,公共空間與空間正義有一種天然的邏輯關系。根據(jù)社會理論的相關研究,“公共空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城市社會學和政治哲學兩個方面[2],前者的代表人物有雅各布斯和劉易斯·芒福德等,他們的討論主要是公共空間對差異化的社會個體所起的交流作用,公共空間不能僅僅從功能主義的角度孤立理解,而應該在多元差異的城市主體背景下有機地解讀與規(guī)劃,提升公共空間的社會文化價值;后者的代表人物有阿倫特和哈貝馬斯等,主要圍繞公共領域的政治獨立性及權利等問題展開。我們可以將前者概括為以(社會)“關系”向度為核心的公共空間,后者則是以“權利”向度為核心的公共空間。
這里所談論的公共空間(主要指城市公共空間),筆者認為其相關研究是跨學科的,主要表現(xiàn)在,研究視角以綜合“關系”和“權利”范疇所囊括的問題的同時,主要以都市馬克思主義為理論根據(jù),以“資本”作為展開邏輯,進行跨學科研究。并且,此處的“公共空間”超越了傳統(tǒng)狹義層面的“公共空間”而具有一種更廣義的內涵。傳統(tǒng)公共空間與公共性的提出常常與私有空間或私有化相對,只有在這對關系范疇中才能理解前者,而這對范疇也隔離或者排除了私有空間之外公共空間的內在向度。即城市作為一個巨量人群生活的公共空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私人的空間,私人空間的合理保障同樣有利于城市作為公共空間及其公共性的凸顯,私人空間的屬性與狀態(tài)同樣要納入公共空間的框架之中。從歷史發(fā)展來看,私人空間的發(fā)展及空間主體的異質性問題是現(xiàn)代性的必然產(chǎn)物,有利于主體性的自我確認和維系?,F(xiàn)代性造成的人口大量脫域并向城市轉移使得流動性和差異性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本質特征之一,傳統(tǒng)社會寓于一地的生活、生產(chǎn)方式所生成的穩(wěn)定而熟悉的人際關系讓位于陌生人的社會,主體之間變得陌生而缺少安全感,需要屬于個體的空間。而且啟蒙運動以來的現(xiàn)代價值推動了個體意識的決定,主體性的凸顯加強了自我空間的向往和擁有。從這個角度看,合理的私人空間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然而這也并不是要否認私人空間在當代都市社會中的不合理擴張造成的空間非正義,否認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界限模糊造成有限私人分割公共空間的嚴重問題,從而使得私人空間超出了主體性的合理范圍而延伸至公共空間等相關事實,在嚴格意義上,是要基于公共空間的正義性,把私人空間安放在都市社會的合理位置上。因而,筆者所言的公共空間不僅是基于都市馬克思主義而兼涉其他領域的跨學科概念,而且具有包含狹義內涵的廣義意蘊。
國外都市馬克思主義,并沒有明確地提出“公共空間”這一概念,但是從其思想歷程的變遷來看,實際上已經(jīng)深入地關注到了這一問題,并為今天我們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列斐伏爾從空間生產(chǎn)的角度討論了進入城市的權利,城市權是普通大眾都可以獲得的權利,城市應該是一個開放的公共空間,城市居民擁有生產(chǎn)、管理、使用城市空間的權利,城市權需要被公正地對待。這與阿倫特論述公共空間與個體生活之間的關系具有相通性。哈維在進一步細致地論證空間生產(chǎn)的資本邏輯時,指出了城市空間擴張組合實際上是一種私有化的資本積累的結果,資本控制城市運作必然意味著城市作為公共性或城市公共空間的擠壓和拋棄,私人空間的極度擴張。索亞則深入討論“第三空間”的問題,實際上討論空間的開放性、差異性和他者的問題,這也正是公共空間的公共性與可接近性的核心問題。這些關涉“公共空間”的思想,我們都可以更加深入地挖掘。上述思想都可以挖掘“公共空間”的深層次論述,并把握“公共空間”之于空間正義的重要意義。
綜合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城市公共空間的缺失對于空間正義有以下重要影響。由于資本所主導的空間生產(chǎn)對多維空間具有裁制作用,無論是自然空間、社會政治空間還是精神文化空間,都越來越嚴重地被私人空間和抽象空間(交換價值的同質化空間)擠壓,不同層面的公共空間被侵蝕和壓縮,以至于成為主要而現(xiàn)實的空間非正義的根源。公共空間的缺失意味著物質空間所攜帶、生成的城市資源——比如醫(yī)療、教育、休閑、生態(tài)、審美、信息等——作為功能性的空間,不能以公共空間的存在方式被普通大眾接近和使用,公共性名有實無。公共空間由于以社會公益服務為主,因缺乏商業(yè)回報率而常常被轉化為商業(yè)性的私人空間,介入空間的多元力量對比失衡,并偏向于資本主導,城市居民借以維持自我和獲得城市生活的資源被圈占并隔離,而他們的自身空間不斷的再生產(chǎn)了片面化、單一化(如作為純粹勞動力而非總體性的人)的城市生物性存在方式。這樣,城市主體實際上由于局限于自身的非人化的空間形塑中,而無法形成真正的主體。在此基礎之上,以空間為中介和基礎所形成的社會關系則機制性地畸形發(fā)展著,私人空間的隔離和等級化使得出入不同空間所攜帶的財產(chǎn)、身份、話語及行為等,無法進行平等的交流和溝通,甚至無法跨越空間之間所形塑的社會鴻溝。公共空間的擠壓使私人空間之間相互直接隔離,甚至對峙,而缺乏中間的利益、權責緩沖地帶,公共空間借以化解緩和矛盾,實現(xiàn)信息溝通,達成權責共識、融合生活世界的作用難以發(fā)揮出來,進而無法整合差異、接納他者,無法處理??滤缘目臻g的異質性及“差異性的政治”等問題,更無法產(chǎn)生有效的第三空間。而后現(xiàn)代都市中的多元社會主體存在方式,加劇了矛盾的積累而沒有緩和的共存性、共在性空間,這更進一步造成社會情感的冷漠和不忍,社會整合失敗(加速了社會分化)。公共領域的政治共識無法以相互溝通的方式達成,利益政策因無法溝通地方與大眾而產(chǎn)生的不公,造成城市權的隱歿,空間的社會非正義叢生。并且,資本所主導的都市景觀建設和符號化的商品空間不斷地侵蝕,并替換著文化公共空間的共有精神家園、城市居民的精神安居之所,切割了歷史底蘊和文化脈絡,阻隔了精神信仰的共同“視域”,共同的文化之根與最高層次的信仰認同,逐漸被彌漫于當代都市社會的消費主義精神信仰和大眾化的商品文化所占據(jù),公共文化空間被一種消費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所籠罩,成為一種新的神話和信仰,這正印證了詹姆斯所認為的意識形態(tài)的資本化,共有的精神空間實際上逐漸被私人資本圈占為個體的利益積累空間,文化意識成為新的積累增長點,整個城市居民無法找到主體自我,精神的自我與家園也一同被腐蝕,這是空間視閾下的深層次的不公正。精神家園的文化領導權需要城市居民的普遍介入、維系,是城市之魂、市民之根的地方,是精神可以在其中交流的空間。
因此,資本所主導的空間生產(chǎn),所造成的空間非正義在現(xiàn)實的層面主要體現(xiàn)在這么幾個方面:城市公共空間的被侵蝕、擠壓漸趨消失,公共空間的衰弱造成的社會非正義是空間非正義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貼近現(xiàn)實的鮮明特征。而公共空間的衰弱則體現(xiàn)了多維空間的不同層面,在不同的層面造成空間非正義的持續(xù)發(fā)生。
[1]胡大平:《都市馬克思主義導論》,載《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
[2]陳竹、葉珉:《什么是真正的公共空間——西方城市公共空間與公共性的判定》,載《國際城市規(guī)劃》2009年第24期。